二○○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晨希穿着一身浅紫色的小礼服,大大的蝴蝶结绑在身后,她外面罩了件洋装式大衣,穿着高跟鞋的两条腿冷得打颤。
寒流来袭,这种天气不适合穿小礼服,但她今天有一场演奏会,不能不照规矩打扮。
同学说她很厉害,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她笑笑不回答,她哪里不紧张,她是不能紧张,一紧张便要坏了的。
晨希手里抱着一束绿梗的纯白百合,不是香水百合,没有浓郁的香味,但这束花让她不禁笑了。
花是同学的哥哥送的,演奏结束之后,他问她,“可不可以当我的女朋友?”
可以吧,她想。
十九岁的女生,是该谈一场恋爱了。
可是,姜非凡的脸在那个时候浮上来,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他。
为什么拒绝?她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同学的哥哥是一流学府的法律系高材生,将来必是精英级人物,说不定还会去选总统,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她会变成第一夫人。
哎,错失良机,她该懊恼的。
但当电梯打开,她在家门前看见姜非凡颀长的背影时,懊恼不见了,她只想着,该怎么把他喂饱。
这次,两个月有了吧,他整整让她等两个月,等得有点累,可所有的疲惫在他背影映入她眼帘瞬间,蒸发不见。
他转过头,又是让人触目惊心的伤,右手臂裹满纱布、脸颊贴了两处,帅帅的脸肯定又要多上两道疤。
这个男人,怎么学不会保护自己?有坏人,就应该躲远点啊,人家拿刀拿枪,他怎么打得赢人家。
晨希心里这样想,完全把他“可能是坏人”的念头丢掉。
她没把眼光落在他的伤口上,细细看住他的眼睛。
很好,他的眼睛仍然清灵湛亮,没有眼泪、没有哀伤,那么他只伤在身上,没有伤在心上。
姜非凡低头看看手肘,这次伤得比较重,腿缝了三十几针、手缝二十七针,这是为了救人受的伤,他觉得不冤枉。
至于以前,他常让人看不爽,呛声、暗扁,而绝大部份的原因是女人,他的女人缘好到不行,而他习惯来者不拒,因为女人们抢着送上的便当很好吃,巧克力、糖果、饼干能适时填饱他的胃。
于是那群呆瓜以为只要把他打成猪头,女人就会对他失去兴趣,没想到越猪头越红。
打开门,她让他进来。
打开暖气、月兑掉外套,她帮他把围在脖子的围巾拿掉,那是她一针一线织给他的礼物,织得不怎么好,有些歪歪扭扭的,但她很开心,在他出现的冬季里,围巾从未缺席。
“饿不饿?”
“饿。”他点点头。
“要不要洗澡?可是……”晨希为难地看了看他包扎过的伤口。
“我会小心,不弄湿。”姜非凡猜出她要说什么话。
每次他以流浪狗之姿投奔她,她总是一言不发收留他,给他吃、给他睡、给他舒舒服服过完一整夜。
她从不过问他的伤是怎么来的,看见他吓人的伤疤,也不表达意见。
唯一的一次,她帮他剪头发,看见他额头那道缝了十二针的旧疤时,淡淡的开口,“不要担心,我存很多钱,如果哪天你开始在乎自己的外表了,我带你去整形。”
她无条件包容他。而他,很喜欢、很喜欢不啰唆的女生。
“嗯,那你先去洗澡,衣服毛巾在哪里,你自己知道。”
“好。”
她才要转身进厨房,他一把拉住她,她回身,眼中浮着困惑。
“你怎么啦?”
他动也不动,细细地看了她三十秒,然后将她拥入怀里,一个不算温柔的吻落下来。
他的技术很糟,她也稚女敕得不晓得吻一个男人该怎么做才好,但这个吻让两个人鼓噪的心都定下来。
彷佛,这一吻在很多年前就应该发生。
然后她在他怀里,恍然大悟!
懂了,她懂得自己为什么拒绝帅到不象话的精英,为什么把第一夫人的宝座往外推。因为,来来去去的姜非凡,在她心底埋下爱情种籽,在这个吻里,爱情迅速发芽。
吻结束,他的额头靠在她额上,哑声地说了,“谢谢。”
他知道,她为他做的不是理所当然,只是她的态度太“理所当然”,让他偶尔忘记,她并不亏欠他。
晨希红着脸摇头,做那么多,不是为了他的谢谢,而是为了……期待他再度出现。
他去洗澡,她没换下礼服,直接进厨房为他做晚餐。
为他下面,要下好大一把,鱼啊、菜啊、蛋啊,都要两三倍。
她把冰箱里的菜全翻出来,炒青菜、炸虾球、烤乌鱼子、玉米浓汤,动作飞快,在他走出浴室前,把五人份的晚餐端上桌。
她的厨艺越来越好,谁教她养一只大胃王,为满足他的胃,弹钢琴的十根手指头沾上油烟,有了葱蒜味。
姜非凡拿起碗公,看坐在旁边的晨希一眼,他知道除非自己吃饱,不然她不会开动。
他没说话,把桌上的菜一样一样夹到她的盘子里。
“我吃不来那么多。”她把菜夹一些回去。
“你太瘦。”
“以女孩子的标准来看,我不算瘦。”
他才瘦呢,吃那么的多东西,也不知道消化到哪里去,扁扁的身子,像根长竹竿,风一来就弯。
“你的标准有问题。”
说着,他又是三口两口,把麻酱面给吃光。
“发胖的话,我柜子里的礼服都不能穿了。”她懒得出门订购,懒得逛街,她对多数女孩子热衷的事,都懒。
“你干什么穿成这样?”
他的眼光扫过她的衣服,细肩带的窄身小礼服,包裹住她的完美曲线,雪白的肩颈让人一览无遗,他不爽她穿成这样,当然,更不爽的是她带回来的那束百合花,偏偏那束花抱在她身上,要命的好看。
“今天有一场钢琴演奏会。”
“每次演奏都要穿成这样?”
“嗯,这几乎是……演奏会的制服。”
“他们是去听你的钢琴,还是去欣赏你的美丽?”
他说她美丽?
晨希抿唇轻笑,他从未称赞她,她知道自己称不上美丽,顶多是清秀吧,妈妈常说,她若是多遗传她几分美貌,十八岁就会变成未婚妈妈。
说话的时候,妈妈瞄“罪魁祸首”一眼,爸爸马上跳出来说:“我的女儿要有才华,不需要美丽。”
爸爸太高估她了,她有什么才华?不过姜非凡说她美丽呢……轻咬下唇,她忍不住想笑。
“我会找时间去买几套保守一点的表演服装。”她承诺。
虽然做这种事让她很累,但没关系,她愿意为他保留美丽。
“嗯。”姜非凡不说话了,静静地吃饭。
“演奏会后,有一位唱片制作人问我,愿不愿意为大牌艺人在演奏会上面独奏,我答应了。”
“是那个制作人送你花?”他问一句不搭轧的话。
“花?哦,不是,是同学的哥哥送的。”她据实以告。
“他为什么不送自己的妹妹,要送你?”
“我想,他有一点喜欢我吧,听说他很优秀。”
“拒绝他。”
姜非凡摆臭脸,他知道自己这种不爽叫做嫉妒,知道自己喜欢她喜欢得快死掉,聪明的话,他就应该学小狗尿尿,划出势力范围,可是他……不能,他配不上她,她是仙女,而他只是俗辣。
要是晨希再多懂几分男女之情,她就该追问为什么,然后,一点一点逼出他的真心意,如果她再更精明能干一些,不但能逼出他的真心意,还能逼出他的承诺。
可惜她不懂男女,他只说一句“拒绝他”,她就认真相信,自己已经站在他心底,在那里制造出抹灭不去的印记。
“我已经拒绝了。”她的回答,让他嘴巴大大咧开,咧出一张毫无保留的笑脸。
“你可以去表演独奏,但是不要太累。”姜非凡的脸酷酷的,虽然他心里爽到爆,因为她拒绝了一个优秀的男人。
“只练两首曲子,不太累的。”
“嗯。”
“我想趁这次机会,把我做的几首歌做成带子,送给制作人听,也许他喜欢我的曲子,以后我可以靠作词、作曲维生。”
“我喜欢一个人在家工作。”
虽然“一个人”很寂寞,可他会出现啊,他出现一次,就把她累积好几个月的寂寞带走,所以她越来越不害怕寂寞。
“嗯。”
“我的妈妈……”她吸一口气,话没说齐。
“怎样?”他停下筷子,看她。
“结婚了,也是奉子之命,不过这次她三十五岁,选择应该会比较正确吧,她想要我去参加她的婚礼。”
“要去吗?”
“当然去,至少她没把我藏起来,觉得我见不得人。”
“所以你爸的婚礼,你也参加了?”
“是,爸爸对我很好。”
他给她一张面额两千万的支票,他说,他会继续支付她的生活费,直到她结婚,可是他和新婚妻子是财产公有制,他担心她拿不到他的遗产。
想太远,爸未满四十岁,怎就想到遗产问题,世界上的事难说,谁知道她会不会比爸早走。
“他的新妻子对你好不好?”
“我们有打招呼……那个不重要,反正以后碰到的机会很少,我不在乎她对我好不好。”
只要姜非凡对她好,只要他持续不定时报到,她便心满意足。
“不要担心。”他突然放下筷子,认真说。
“嘎?”她没听懂。
“我会对你好。”
他的话浸入了她的心,就像酸酸苦苦的果子入了蜜,让人含进嘴里,无比欢欣。
这个晚上,他把晨希带上床,没有逾越,只是把她勾抱怀间,静静听着她遥远的亲戚、遥远的家人,,听她计划着未来,计划着她的音乐人生。
隔天,他没有悄悄离开,他弄醒她,给她一个热切的吻才走。临行,她给他一支钥匙,告诉他,天冷,下次不要在门外等,自己进屋。
她把屋子钥匙交给他的同时,也把打开爱情的钥匙交到他手上。
二零零一年二月十八日。
黎雨珮从二楼飞奔而下,爸爸车子还没停好,她先冲到车子旁边。
张扬的笑脸、张扬的愉悦,张扬的,她的心情。
“这么高兴看到爸爸?”黎意群才下车,就抱住女儿,爱怜地拍拍她的头。
“当然,我最爱、最爱、最爱老爸了。”她勾住爸爸的手臂,偷眼瞧瞧随后下车的姜非凡。
是她暗恋很多年的学长呢!
从高中时代她就很喜欢、很喜欢他了,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和她最宠爱的“阿菲”聊她最心爱的“阿非”!忍不住地,她想起当年天真的回忆——
“阿菲,告诉你哦,我的阿非长得又高又帅,我只要站在他身边,就会忍不住脸红心跳耶。而且啊,他有收下我的巧克力耶,他还当着我的面把巧克力拆开,一口气吃光光,你说,他一定很喜欢我对不对?”
她翻身,趴着。
“阿菲,你不知道,学校里有很多女生都喜欢阿非呢,他叫姜非凡,成就非凡的那个非凡,是不是很有气势的名字?我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心啊就会怦怦跳得乱七八糟,如果有一天,我们要结婚,哇,姜非凡vs.黎雨珮,好速配哦,对不对?”
她跑到衣柜边,找出一套白色小礼服换上,把白色丝质披肩盖在头上,再抽出花瓶里的香水百合,嘴巴里哼着结婚进行曲。
她在穿衣镜前面,一步步慢慢向前走,想想自己走过红毯,想像站在前面的男人,是她暗恋很久很久的姜非凡。
姜非凡vs.黎雨珮……姜非凡vs.黎雨珮……姜非凡vs.黎雨珮……
她笑出满脸蜜汁,多好啊,姜非凡vs.黎雨珮,她要和他一起走过红地毯、一起走过人生、一起看遍这个世界!
“可是……”她歪了歪嘴巴,不满。
“可是喜欢他的女生那么多,他一定不会最爱我啦,怎么办?我一定要想办法,要他注意到我。”
她掀开盖在头上的头纱,抓起加菲猫,把它压在胸口。
“阿菲,我要怎样才能够让他喜欢我?你觉得送他很多、很多花,怎样?”
“不好,他是男生,应该是男生送女生花,我送他花,那些爱慕他的女生一定会很生气,背地整我。那,给他心便当,他一定会特别喜欢我,对不对?妈说过,要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
“哈,我好聪明哦,阿菲,我居然可以想到这个主意耶。”
她抱起加菲猫,踩着轻快的脚步往楼下跑。
她要告诉管家太太,从明天开始,她要带两个便当到学校,她要和阿非先生一起坐在校园里吃便当,凉凉的风吹过、榕树的叶子在头上沙沙作响,夏季狂想曲,专属夏季的,她的恋曲……
后来他毕业那天,她躲在礼堂后面,哭的淅沥哗啦,鼻涕眼泪齐下。
一想到以后在学校里面再看不到暗恋的学长,也没办法送爱心便当给他,她的眼泪控制不住,滴滴答答掉不停。
她以为和姜非凡的青春情事,就这样散了,他的人生、她的人生,变成永无交集的平行线。没想到,命运又把他们牵在一起,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多到数不清的缘分。
事情是这样的,爸爸为了一个计划很久的并购案,被坏人绑架,恰巧非凡学长撞见绑票事件,想也不想救英雄救美……呃,不对啦,他救的不是她,是爸爸,所以是英雄救英雄!
结果非凡学长受重伤耶,爸爸为了感激他,就出面跟他乔,怎么乔的她是不知道啦,只知道乔来乔去,乔到最后……耶!爸爸说要手非凡学长当义子,她当然是高举双手赞成啊。
太棒了,非凡学长变成她的哥哥,从此以后,他们天天在一起,一起上课下课,一起吃饭睡觉……
啊,没啦没啦,睡觉没有在一起,可是说不定他会为她唱催眠曲,当哥哥的不是都要宠妹妹吗?
就说她和非凡学长有缘分的咩,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会被牵在一起,她真是太太太太高兴了。
“雨珮,在想什么?”黎意群敲敲她的小脑袋。
她连忙回神,才发觉他们已经走进客厅。
她笑着跟爸爸撒娇,“人家哪有想什么?”
“来,帮你介绍,他是姜非凡,我已经决定培植他当我的接班人,他会住到我们家里,你要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不能任性。”
“知道知道啦,人家很乖,什么时候任性了?”她不依地甩着爸爸的手,嘟嘴,模样可爱极了。
黎意群说完,拍拍姜非凡的肩膀,“非凡,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要客气也不要拘谨,知道吗?”
“是。”
这次,这座比晨希家更富丽堂皇的大豪宅并未引发他太多好奇,他没有东张西望、没有去估量那些昂贵的摆设品,他知道,这是有钱人的习惯,习惯用很贵的东西来提升自己的地位与价值。
黎意群微笑。“都说了,不要拘谨。”
他把女儿往前带。“她是我的女儿,叫做黎雨珮,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要是有不好的地方,你多包容她,不要跟她计较。”
“我知道。”
“我还有工作要忙,先让雨珮带你回房间休息,马上就要开饭了。”
“好。”他礼貌而客气的说。
黎意群回书房,客厅里剩下黎雨珮和姜非凡,她憋不住的开心挂在嘴角,仰头,哇塞,这是她第一次靠他那么近呢,他好高哦,身高和他的名字一样,很卓尔“非凡”。
“非凡哥,你记不记得我?”她的脸上满是仰慕。
他盯着她,想半天,印象模糊。
“你不记得了?我是你的学妹啊,你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们都好伤心哦。”
学妹?他懂了。
学校里,很多女同学和学妹常借机靠近他,但他从不记得任何一张女孩子的脸,不管是她或是别人,除了……除了很会弹钢琴的范晨希。
那次在雨中,一把印满圆点雨伞罩上他的头时,他就牢牢、牢牢地记住她的五官。
“对不起。”
“人家有点小伤心,不过啊,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我的爱心便当吧?你每天都把人家的便当吃光光啊。”
“那个粉红色的便当盒?”
“对,Kitty猫的那个。”
她这么说,姜非凡就有印象了,她不是唯一送便当给他的女生,但她是唯一“天天”送便当给他的女生,她的便当做得很漂亮,只可惜能吞进去的东西太少,填不平他的大胃袋。
“我记得。”
他只记得便当盒,黎雨珮就高兴得想要唱歌,好好哦,她的非凡哥居然记得,早就说吧,便当攻击很有用。
“走,我带你回房间。”
她没经过同意,小小的手掌心握住他的手腕,软软的、暖暖的,她的手心和她的笑脸一样让人感到温暖。
他的行李不多,黎爸说,什么都不必带,只带一些不能丢掉的东西就可以,他没什么不能丢的,除了身份证、毕业证书和……他与母亲的合照。
就这样,他被她牵着,一路走到楼上,她开门,为他开启人生另一个全新阶段。
他的房间很大,至少有二十坪,靠窗那一半规划为书房,书柜、电脑、音响,只要想得到的东西样样不缺;房间另外一半规划为睡房,有Kisssise的床组和一组沙发。
推开右手边的门,他找到卫浴设备和超大的衣物间,里面整整齐齐地,挂满西装衬衫,和他一辈子没穿过的高级休闲服。
“喜欢吗,非凡哥哥?衣服都是我帮你挑的耶。”她把架子上面的衣服拿出来,在他身上比划。
“喜欢。”他点头。
“爸爸说,你只可以轻松两天,两天之后,就会有一大堆的家教老师来家里给你上课。上课,唉……我光想着就头大,非凡哥哥,如果你被逼的受不了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去跟爸爸闹,叫他把那些家教老师通通辞掉。”
他莞尔,没回答。
她来他坐到沙发,半点都不认生,勾起他的手,头靠在他肩头,笑逐颜开。
“真好,以后我不是独生女了,我不必一个人说话给自己听,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很疼我、很宠我的哥哥。”她满足地闭上眼睛。
她是个很寂寞的小女孩,母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就死了,父亲虽然疼爱她,但整天忙于事业,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她。
她有管家、有司机、有家教,但他们都解除不了她的寂寞,她想要哥哥姐姐、爸爸妈妈,她想要很多亲人在身边,听她不停不停说话,可是她没有,能听她说话的只有那一只黄黄的、肥嘟嘟的、毛茸茸的加菲猫“阿菲”。
姜非凡很诧异,快乐公主竟然是个寂寞女孩!
难不成寂寞是这个时代的通病?他想不通,为什么在交通发达的时代里,人们的心有着遥远距离,是因为人们习惯戴上面具,还是因为,人们已经学不会倾听别人的声音?
“非凡哥哥,只有两天,我们来计划,接下来的两天,我们要做什么好不好?”
“好。”他心疼她,因为她很寂寞,他们是同一国的人。
“明天呢,我们先去看电影,然后去逛街,春装出来喽,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都上架……”
对,她要挑一条好看的围巾,把他脖子上那条丑到破表的围巾换掉,要订做最新款的手工皮鞋,让他好看的大脚从破布鞋里解放出来。
黎雨珮不停说话,然后短短的手啊,脚啊,全圈到他的身上,再接下来,她的直接坐到他的大腿,窝在他怀里像窝在爸爸胸口一样,自然惬意。
他没有推开她,因她身上传来的温暖,让他有了家的幸福感。
家……他从没想过,在他二十一岁那年,一对陌生的父女愿意把家送到他手上。
二零零一年六月三十日。
第一次,他出现,身上没有带着新伤。
第一次,他出现,穿着高级的笔挺西装。
没有伤、打扮过的姜非凡,看起来真的很非凡。不过,晨希还是没问,他做了什么,让自己变得发达,也没问,他是不是从流氓小弟升级为大哥,从此不必刀里来火里去,或者……他直接改行。
她喜欢他,因为他是他,一个大胃王,脸上写着无解的忧伤,因为他是姜非凡,个头高高,不爱说话的姜非凡,其他的附件,她一概视而不见。
他的身上干干净净,医药箱派不上用场,但她还是让他去洗澡、还是做了五人份的晚餐端到桌上、还是在上桌前,把他的衣服里里外外翻了遍,找找有没有她看不见的暗伤。
结论是——没有、很好。
他好像胖了一点点,气质也略有些不同,她知道他在改变,也知道他再改变,还是她“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傻喵喵”。
他们吃过饭,她照例躺在他的身边。
她告诉他学校的事情、演奏会的事情、钢琴比赛的事情,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些,谁教她的生活单调。
“爸爸和阿姨吵架,阿姨离家出走,爸说他没空去找她,要是爸再离婚,就有两次失败的婚姻记录了,我问他是不是想挑战金氏记录啊,他笑说:‘放心,我不会是第一名,第一名宝座,我拱手让给你妈妈。’真坏,都离婚了,自己不愉快,还要损前任老婆。”
“嗯。”
“自从妈妈流产之后,叔叔一直对妈妈不谅解,他总说她的事业心太重,当不好贤妻良母,事业和家庭不能兼顾吗?”
“嗯。”
“我的曲子被录用了耶,再过不久会做成唱片,被人看重的感觉真好。你替我高兴吗?”
“嗯。”
“你喜欢古典风的曲子吗?等CD出来之后,我留一张给你,好不好?”
他今晚怪怪的,不是累也不说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她。
是她太无聊?有可能,她老说自己的事,兜来兜去都是陈年老调,换了修养差的人,早就对她吼叫一通。
“非凡,今天不谈我,谈谈你好不好?”
他闷着脸不说话。
不想谈啊,那就不去刺探他的隐私了。晨希脑袋转转,还有什么话题可以说呢?啊,有了!
“告诉你,上上星期四我看见你喽。”
姜非凡不语。
“我看见你走进五星级大饭店,是跟着几个穿着很高尚的男人一起进去的。”那天她超开心的,因为和他一起的那些人看起来很正经,像政商名流、不像黑道大哥。
她不在乎他混不混黑道,但她在乎他的安全,虽然她换药换的很上手,但她真的不爱替他上药。她比较喜欢为他做饭做菜,比较喜欢和他一起窝在床上谈心事。
他知道她说的那天。
那天黎爸让他上场,初试啼声,没想到他一鸣惊人,年纪轻轻就谈妥了公司元老花好几个月都谈不拢的合约。他的表现让黎爸惊为天人,决定送他出国进修,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有最大的进步。
他的英文不算好,换一个全新的环境、一群全新的人,说不忧心忡忡是骗人的,但他不能不抓紧机会力争上游。
他没忘记母亲的话,即是母亲不在人世,他依旧会抓住每个可以出人头地的机会,他绝对要让关竞达——一个不算父亲的父亲,后悔。
“噢。”他对她的话,只给了一声噢。
“我相当惊讶,那天的你,成熟稳重,站在那一群人当中,你就是鹤立鸡群。”
光是远远看到,她就骄傲得要命,好像他们家的宠物猫参加比赛,得冠军、拿金牌,得意“非凡”。
姜非凡扯扯嘴角,开心,因她说了“鹤立鸡群”,不过要是他知道她联想到的是“宠物大赛”,恐怕嘴角就高不起来了。
“要不是那天我太忙,一定冲上前,拉住你的袖子跟你说说话。”
“你忙什么?”
“你忘了?哦,也许我没跟你提,有个歌唱比赛,我本来没打算参加,但姚大哥一直打电话来催,说这是很好的机会,许多新人都是从这个比赛月兑颖而出。可我实在不愿意比赛,所以约了姚大哥,当面拒绝他。”
“姚大哥是谁?”
“就姚逢敏啊,有没有听过?他是很有名的音乐制作人,名字常常在报纸上出现。”
是他,他听过。姜非凡拉长脸。“以后不要跟他单独出去。”
“为什么?”
“他到处交女朋友。”
“想太多,他身边美女如云,轮不到我。”
“谁说你不漂亮。”
“我漂亮吗?哪里漂亮?”晨希装无辜。
他的眼神一黯,翻过身,静看住她的脸。
半响,低哑的嗓子发出声音,“这里漂亮。”
然后,一个吻落下,是那种铺天盖地地热烈到不行的吻,他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入侵她的唇、纠缠她的舌,用尽力气汲取她的味道……
他吻痛她了,她不明白他的迫切,只能紧紧环住他的脖子,任他予取予求。
他的吻一路滑下,滑上她的胸口,在上面落下点点细吻。
她心悸、喘息,困惑的眼睛眨了眨,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姜非凡看见了,扶着她的肩膀,再次加深了这个吻。
“给我,好吗?”他的双手沿着她的脖子往下滑,轻轻在她锁骨上划圈圈,带起她阵阵悸动……
绯红染上双颊,晨希轻轻点了点头。
不给他,给谁呢?她已经爱上他,爱上这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傻喵喵”很久很久……
心暖暖得荡着浪潮,她捧住他的脸,轻轻啄了他的唇角。
他的手滑进她的睡衣下摆,像水波划过,一寸寸侵袭着她的身子。
拥抱、探索,没有经验的他,失却冷静,只觉得她的如软潮润在呼唤着他,他失去理智,一举,把自己深深埋进她的身体里。
这夜,没有经验的第一次、益发上手的第二次……他们彻夜纠缠。
不睡了,他们在彼此的体温里面沉沦……
天蒙蒙亮起,姜非凡望着她熟睡的脸,笑开心。
她是他姜非凡的女人,是他一个人的女人,这个世界上,他拥有的东西太稀少,但拥有她便抵得过一切。
他爱她……这句话,他现在还没有资格说,但他会竭尽全力往上爬,直到有一天,他配得上她了,他会大大方方告诉她,范晨希,我爱你。
“等我回来。”
他离开时,在她额上印上一吻。
晨希笑而不答却心底轻道:“傻瓜,我最擅长为你做的事就是等待啊。”
她只是没想到,这一等,让她等了半年多。
她有点气,气小喵喵的老年痴呆症大发作,也气他忘记主人会担心外面的捕兽夹弄伤他,他一天不回来、她一天犯愁。
于是这半年,她做出很多首伤心情歌,造就了一个大红特红的疗伤歌后。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晓得他出国念书。
真是笨蛋,他大可以告诉她,那么她不必在台湾苦苦等候,她真的很乐意在他存在的国度里,新开一间流浪动物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