侑萱穿着绿色的纱质舞衣,身上披件米色小外套,她垂着美丽的肩颈,坐在诊疗室里,要不是十根扭绞成麻花的手指头,没有人会知道,她其实有多么紧张。
她不明白自己怎会出现这样严重的失误,她摔倒了,在舞台上面,在一个纵身飞跃间。
她听见观众的惊呼声四起,更可怕的是,她在摔倒之后,居然无法立刻爬起来,就这样,她让从后台冲上来的男舞伴将自己抱下去。
舞蹈继续着,代替她上场是的很想取代自己的艾美。
她不应该在这里,她应该在舞台上接受鲜花和掌声,可是……侑萱看着医生沉思的眼神,那张严肃的脸上,有着她解答不出的问题。
突然,一个可怕念头从她脑袋滑过,带起一阵心惊,小小的疙瘩从脚底缓缓攀上,丝丝寒意从肌肤侵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地滋生蔓延着,将她的心缠绕得不见天日,只剩下一片空洞。
“方小姐,我想安排你住院做检查。”医生在看过病历之后,终于开口说话,平板的语调,说出让人无法喜悦的讯息。
“恐怕不行,我最近还有几场表演,所以……”
“我想你没听清楚,我说的是住院检查,所期之内,你有任何表演或节目都需要暂停。”
“有这么严重?”她在发冷,那些冰冷的触手抚上她光果滑女敕的臂膀,让她忍不住颤抖。
“小心一点比较好,如果有问题的话,早发现早治疗,成功机率会比较高。”
“早发现早治疗?医生,请问你怀疑我生什么病,是……骨癌?”一个随口猜测的答案,让医生怔住,侑萱看见他的迟疑,心沉入无底深渊。
“总之,我会安排你做检查,等一下你去住院组登记资料,一有病房就会通知你。”
侑萱没去登记,两手抓了一叠资料,傻傻地走出诊疗室,她后悔了,不该赶师丈回去的,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这算什么?报应吗?她被老天爷报应了,因为她的心太坏,她没有手足亲情、她连妹妹的男人都抢得下手,老天看不下去,要收她回去?
好啊,如果真有报应这种事,就该公平一点不是?为什么抢人丈夫的没事,为什么他们可以快乐幸福,合家平安过上一辈子,而她却要被报应?不公平!
可是,再不公平……她还是被报应了啊,再没道理,她都要死了啊……
她快要死了……快要死了……死亡是怎么回事?
在心跳停止后,红润的脸庞会转变成蜡黄色,任再美再可爱,都会像蜡像般推动生命力,身体一点一点失去温度,凄的气息弥漫整个空间,那是种吓人的死寂……
她要死了,就要死了……任她再嚣张也嚣张不了,人世因果,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她的时候到了,所以遭报。
不,不对,医生只是说要检查,没说她是骨癌,没说她快要死去,她可能是……是肌踺炎,对,慢性肌踺炎,如果不医好的话,她将要失去舞台生命,所以医生特别谨慎小心,没错,只是肌踺炎,才不是会杀人的疾病。
可是……妈妈不也是从摔跤开始?第一次摔倒,她还笑着说:“糟糕,妈妈比侑萱还要小BABY了。”
不对,不会,她老是摔啊,从练舞之后,她的双腿从来没有一天完整过,摔跤是家常便饭,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急急否认,侑萱快步走在人行道上,硬硬的舞鞋在砖道上磨出刺耳的声响,她握紧双拳想向上天抗议,却无预警地,天落大雨。
哗啦哗啦一阵突袭,浇得她全身湿透。
是示威?她不怕!不怕天地、不怕鬼神,她连死都不要害怕。知道吗?他越凶、老天会越怕你,她没有家人可帮,所以不能妥协示弱。
她越走越快,穿过红绿灯、穿过长长的骑廊,身着舞衣的美女,即使湿透,仍然引人注目。
她不在乎,豁出去了,她告诉自己别害怕!她不再是六岁小孩,面对死亡、不是全然无知……不怕,她不怕!
反反覆覆的,她一面否认着自己的恐惧,却一面胆颤害怕,她愤愤不平,想大声抗议,可是,她连抗议对象都找不到……
忽然,她看见路边投币式公共电话,仿佛在黑夜里见到一丝光芒。
她把包包里面的东西翻倒出来,一个铜板,两个铜板,她把它们全塞进公共电话里,颤抖的指节在眼前晃动,她鼓吹着自己要勇敢。
“喂,我是周厉平。”厉平的声音传来,唤醒恍惚中的侑萱。
“我、我是侑、侑萱……”她连声音都在发抖。
“侑萱,今天的表演顺利吗?对不起,实在太忙,等忙过这阵,我找时间再带你出去玩。”厉平的声音一贯温柔。
“厉平,我可以,可以喜欢你,对、对不对?”她没头没脑的话,让厉平无从接口。
“侑萱,发生什么事?你在结巴。”她的口气不对、语调不对,整体都不对。
“爱情、爱情无罪,你、你说过,爸爸和林、林静雰没错,我不能……不能把悲、悲剧算在他们头上……”她颤抖地说着,“不管,不管我做什么,都没、没关系对不对……就算做、做错,也不会得到报、报应……”
她语无伦次,重复着许多已经重复过的话。
电话那头沉默着,厉平想起静雰阿姨的话,侑萱是想告诉他爱情无罪,还是想坦白自己做过什么?他叹气,柔声道:“侑萱,你人在哪里,我们谈谈好吗?”
侑萱没来得及开口,电话突然断掉,不要!她还要听厉平的声音,听他说话,她就不害怕,她要看他,听他,要告诉他。“见面吧。我快吓死了……”侑萱急急翻遍包包,找不到手机,也找不到一枚硬币。
侑萱回家,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不要别人猜到她被报应了,她换上一套干净舞衣,进入舞蹈室练舞。
她旋转、跳跃,要证明自己没生病,证明那只是一个因为紧张过度而发生的小失误。
可是……她摔了,第二次摔、第三次摔,双腿摔得多处红肿瘀青。
她痛到不行,但坚持着不喊痛、不认输,她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在第列数次失败之后,愤怒在胸口炸开。
凭什么呐!凭什么她这么衰,凭什么她就不能过几天被爱、爱人的好日子,凭什么她就不能活过十八岁,凭什么……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狂乱地舞动四肢,做着最夸张,最吃力的动作,让泪水汗水齐流。
好气、好怨、她恨,她讨厌当方侑萱,她想要当别人,她不要这个烂命运,她想要平平顺顺,有爸爸妈妈,像所有正常的女孩一样。
她跳高、摔倒,躺在地上,仍不肯放松按需分配,直到用尽最后一份力气,颓然靠在镜子前为止,她埋首膝间,泪水滑过面颊,滴入地板,而冰冷镜面贴在她的果背,寒了她的心。
她想大声号哭,却没了力气。
真的有报应呵,心不纯,意不正就会被报应,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她的时候到了,老天看见她心坏,她躲不了……
门被打开,侑亭小心翼翼走到她身旁,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轻声唤她,“姐姐。”
侑萱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溢的愤怒让侑亭不自觉退后。
“出去!”她吞下喉间哽咽,不准别人看见她的脆弱。
“姐,求求你,把厉平哥哥还给我好不好?你那么美丽,那么优秀,所有的男生都喜欢你,你不差一个厉平哥哥,可是我、我只有厉平哥哥了……”泪水在她开口的第二秒狂辗出。
“为什么?”她的声音下降十度。
她让得还不够?爸爸让她、家庭让她、疼爱让她,幸福让她……所有她想得到的东西通通让了,她还指望从她身上要什么?
“我爱厉平哥哥很多年,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爱他,我不能没有厉平哥哥,失去他,我会死,我真的会死。”
不对,她弄错了,会死的人是方侑萱不是方侑亭,方侑亭是天生的公主,好命也好运,不像方侑萱是天生的倒楣鬼,谈个恋爱就要被老天爷报应。
“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只要你把厉平哥还给我,我保证,再也不吵你、不烦你、不惹你讨厌。好不好?”
几时起,厉平是“方侑亭”的,可以用来交换她的安静?侑萱冷笑,觉得这个世界好滑稽、荒谬。
侑亭看着侑萱的高傲表情,忍不住眼泪。
“姐,你告诉我,你真的爱厉平哥哥吗?如果不爱的话……”
“不爱又怎样?不爱,我也不会把他让给你,他是我的,就算我玩腻、玩厌了,就算我想把他像垃圾一样丢弃,我也不会把他丢给你,因为,你连捡我的垃圾都不配。听懂了没?”她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说着,刻薄的言词刺伤的不只是侑亭还有她自己。
她好恨……恨天恨地恨命,恨自己为什么是方侑萱不是别人?
“姐求求你不要这样说,厉平哥不是垃圾,他是最好最好的男生,我知道,你恨妈妈、恨我,你以为把厉平哥抢走就能报复妈妈,让妈妈痛苦,可是这样做你能快乐吗?你不会因为这样而幸福的。”
哼,方侑亭改行当算命师了,连她会不会得到幸福都能预知,不过,她还真算得半点不差,她不会幸福了,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快乐幸福?看着你痛不欲生永远得不到心爱的男人,天晓得,我有多么喜悦。”
侑萱每句话都是谎言,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谎言居然让她痛到无可复加的心得到暂时缓解。
哦,她懂了,见别人痛苦可以让自己的痛苦减压,只要知道世界上不幸的人不光是我,就不会吓得四肢发麻。懂了……很好,大家一起来不幸,所有人都陪她进地狱……
“姐,爱情不是这样的,你那么聪明,你一定知道这样做不对。”
她要方侑亭来教导她何谓正确爱情?笑话!“你以为我会在乎?”她轻嗤一声。
“那么你在乎什么,告诉我,不管再困难我都为你做到。”
侑萱回答她的是一声冷笑,没心没肺的笑。
侑亭被逼急了,竟嚎啕大哭起来,她死命拽住侑萱的手,跪在地板上大声说:“求求你,求你把厉平哥还给我。”
“不、要。”
“你伤害我,就会快乐吗?”
“对。”不加思考地,侑萱回答。“看你哭,看你悲惨,我心底某个不平角落就会被弥平,你说你什么都没有?错,你有爸爸,有妈妈,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即使这份完整必须牺牲我母亲的性命,你妈妈为了你,也义无反顾地做了。
“你当了十八年的小公主,知道吗?那原本是我该扮演的角色,因为你,我转任灰姑娘,我才是那个除了厉平什么都没有的女生,所以,我抢走他,理所当然。”侑萱阴沉的脸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呼吸加重。
“可是,你不爱他啊。”
“又怎样?只要他不爱你就可以。”
“你太过份,你不可以用厉平哥来打击我。”侑亭脸色发白。
“我过份吗?等我抢走爸爸、赶走你母亲,等到你真正一无所有时,你再来说这句话,会不会比较公平。”
“你、你……你好坏,我不要你当我姐姐了。”侑亭啜泣不已。
“我坏,你妈抢走我爸不坏?我算什么?小巫见大巫罢了。”
“爸爸和妈妈相爱啊,你又不爱厉平哥。”
“爱有那么伟大吗?只要有爱做装饰品,再不堪、再恶劣的事都是对的?虚伪!我才不要爱任何人,我只要看着让我痛苦的敌人,比我更痛苦几百分……我不在乎自己坏不坏,我只在乎可不可以笑着看你哭,可不可怜笑着看你痛不欲生,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看你带着眼泪祝福我和厉平,就算我不爱他,厉平也是我的……”
侑萱话没说完,舞蹈室的门被用力打开,厉平大步走进来。
他温柔的脸上没有温柔笑脸,凌厉的目光注视着侑萱,一眨不眨。
从接到侑萱的电话开始,他就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他匆匆向特助交代几声就往方家跑,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段谈论,更没想会亲耳证实静雰阿姨的话。
她果然不爱他,她果然只是演戏,而自己,果然只是她仇恨之下的牺牲品。
她是个冷血女人,不管他在她身上用了多少精力,不管他花了多少心血,她的回报竟然是利用,失望在胸口堆积,他错看她也……错爱她……
数不尽的疼痛掐死了他的心脏,他终于懂得她日日背在身上的恨是什么感觉。
“厉平哥。”侑亭回身,看见厉平,她泪眼模糊,扑身奔入他怀里。
他听见、他听见了……一阵哆嗦从侑萱脚底蔓延上来,他们完了,彻彻底底完蛋,她再不必费心集点,就算集满三万点,他也不会再喜欢她,他已认定,她是恐怖巫婆。
不要,她不想这样啊!
侑萱愣愣地看着他们,她也想扑进他怀里,也想向他撒娇,告诉他,她爱他、好爱好爱他,刚刚说的每句话都是假的,她只是在气方侑亭,除了弄哭她,不会对她造成任何负面效应,反正、反正……她老是用哭当手段,来留住身边所有关怀。
可他漠然的脸孔,阻止了她的蠢蠢欲动。
“你不会得逞的。”淡然地,厉平轻道。
得逞?什么意思?
她从来没有得逞过啊,好的棒的全让方侑亭拿走,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说喜欢她,不是兄妹、朋友那种喜欢的周厉平……
所以,哦,暂时当机的脑袋恢复动作了解了,他说“不会得逞”的意思是——他不会让她笑着看侑亭哭,不会让侑亭带着眼泪祝福!
他不要她了,他要回到侑亭身边,不再被坏心巫婆蛊毒。
哈,哈哈,报应耶,这才是真正的报应啊!
太好了,她一直担心重蹈覆辙,这不就是?失去爱情、失去生命,她跟妈妈走的路还真是一模一样。
呵,好奇怪,这么悲惨的时候,她居然不想哭,只想仰天大笑。
果然是病了,她病得不轻。
不知道为什么,雨总是在下,大雨小雨轮番肆虐这个大都会,侑萱抓住手里的小花伞,雨水沿着伞面滑下,风一鼓噪,雨水溅上她的黑洋装。
等很久了,她在医院外头等待厉平出现,那次之后,他们整整三天没见面。才三天她已度日如年,她终于理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纯粹是夸饰的语法。
她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即使是父亲,她都没向他摇尾乞怜,乞求一点点疼爱、一点点公平对待,但她甘心狼狈,为了自己真心爱着的男人。
她对自己说:厉平是最讲道理的男人,只要好好跟他把话解释清楚,他会明白,那些话有多少赌气成份,他也会理解,她爱他,是真心诚意,不是复仇更不是惩罚谁谁的作为。
她告诉自己,厉平爱她,对侑亭只是兄妹情谊,这份事实不会因为一时的愤怒而改变,他终会看清楚,她的感情不包装、不矫饰,她爱他,真真实实。
她要向他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撒下瞒天大谎,为什么要对侑亭说出那样愤怒的言词,实在是她吓坏了,那个医生的表情,态度,让她以为死神已经接近自己。
她恐惧死亡,非常非常恐惧,她有好几年时间夜夜作恶梦,梦里,她抱着一具逐渐冰冷的身体,梦里,她的手脚,也一寸寸变得冰冷。
她不要让误会分离两个人,不要无可挽回,妈妈失去爸爸,便失去她的性命,如果她失去厉平,肯定会和妈妈走上……同样结局?
她把要告诉厉平的话,在心底复习过一回又一回,以至于,连续站了五个小时,她的双脚丝毫不觉得累。
终于,她等到厉平,看见他穿白袍的身影,看见他对着身后的同事微笑,笑容还是一样温暖温柔。
侑萱迈开脚步,踉跄,差点儿摔倒,才发觉两条腿不知道什么时候麻木。
她不理双腿抗议,硬是奔到他面前,突兀地拦下他,阻断他和同事间的交谈。
同事看了凝重的侑萱一眼,朝厉平点点头,笑说:“小女朋友来了,我们明天再谈。”
破天荒地,对所有人都冷淡的侑萱,居然朝对方点了点头,表达善意。那是她从来不做的事,为了厉平,她愿意改变。
厉平注视她,眉间的温柔瞬地隐去,寒声问:“有事吗?”
“我们谈谈好吗?”她很紧张,握住拳头的拂陷入掌心里。
“还有什么好谈?”
他的口气里有她不认识的冷漠,他的眼神里有她没见过的不耐烦,她知道他气她。
“有,我要解释清楚,那天……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对不起,我另外有约,等我有空再谈。”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像对待路人甲。
“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只要三分钟就好。”她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他瞥她一眼,深吸气,提起手腕,眼光落在上面的指针,“好,就三分钟,你说吧。”
他的态度让她的骄傲受伤了,侑萱咬唇,在心底告诉自己,不怕,她一定要试过才能放弃,三分钟,她要结结实实把握。
“那天,你听到的话全是假的,我不是真心说那些,而是为了要气侑亭,因为她说你是她的,要我把你让出去,我才不要让,我爱你、很爱……”
她说得急切,急得让他明白,爱是真的、愤怒是假的,只要他愿意听她一次,她愿意听他一百回,包括……放下仇恨。
他放下手腕,定定地望她,半晌,叹气。“方侑萱,你怎么样都不肯认输,是吗?”
“我……”她被他堵得语顿,这是第一次,她发觉自己的口才并不好。
“不管认不认,这回,你输定了。”
厉平绕过她,走向停在路边的车辆。
侑萱的眼光跟着他的背影走,看见站在车子外头侑亭笑得满脸春风,厉平走近她,环起她的腰,一起坐进车子里。
输定了……原来她已经输定了?
失去力气,手上的伞被一阵风吹开,翻几个滚,卡在人行道上。
她想去追雨伞,却摔了个四脚朝天,又一阵强风刮来,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伞远走他方,散了,她和她的伞,散了,她和他的爱情,散了……
第一次努力追回爱情,她只追到他的冷淡。
所有人都对她不谅解,她无所谓,她只在乎厉平的理解。
今天全家都到厉平家里替他庆生,她没跟去,却一个人静静站在周家窗外,凝睇着屋里的热闹,就像多年以前。
厉平说,他在那个圣诞夜晚,爱上卖火柴的女孩。
瞧,恋人之间都有着一定的默契是不?那个寒冷的夜晚,她也想像自己是卖火柴的女孩。
今夜,她又渴望起温暖,渴望一双暖暖的大手把她拉进屋里,用暖暖软软的大毛巾擦干她湿漉漉的头发。
她在窗外等了很久,厉平没有回头、没有发现映在玻璃窗上那道孤独身影,叹气,那只让她不能依靠的右腿隐隐作痛,她蹲下,隐身在开满粉色花朵的九重葛背后。
月亮很圆,圆得像那个他们在清境农场的夜晚,那晚,她笑问:“如果我吻了你,你会不会马上把我升等?”
她只是说说,他这个人很重计划,说要一千五百个喜欢才能兑换一个爱,她就认命相信,非得等到二十二岁那年秋天,她才能等到他一声我爱你,至于亲吻,那是过爱情之后才能做的事情。
“升等成什么?”他问。
“情人。”
“我不碰未成年少女。”他说得斩钉截铁,然后毫无商量,很不浪漫地,把她推开。
“我已经年满十八岁。”她争辩。
“我对成年的定义是二十二岁。”他是老古板加三级。
她不满意地别开脸,然后在他猝不及防间,迅速转过头,在他唇间贴上一个亲吻。
这个吻有点仓促,甚至称不上一个吻,但她碰到他柔软的唇,满满的,心底沾满他的气息。
厉平又急又气,问:“你在做什么?”
她笑出满面春风,回答,“不知道吗?这叫霸王硬上弓,太棒了,我喜欢赢的感觉。”从那次之后,他常常喊她“不认输的丫头”。谁知道,到最后,不认输成了他指控她的言词。
杂沓的脚步声将她从记忆里拉回,周叔和厉平送爸爸和侑亭他们一家出门。
对,是他们“一家”,那“一家”里面没有一个方侑萱,她差一点点就把厉平从那一家里拉出来,重新组成一个新家,没想到,骄傲让自己功亏一篑。
车子远行,侑萱从九重葛后面走出来,周叔看见她,拍拍儿子的肩膀,要他和侑萱好好谈。
她向周信彬点头,他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那就是周叔,待她最好的周叔叔。
侑萱努力拉了拉唇角,没忘记他把骄傲甩回她脸上的难堪,她很想假装上次不存在,可是对心高气傲的她,好难。
“你找我有事?”厉平冷淡问。
“嗯。”她点头。“上次你问过我,为什么要买棉被和床单,那个时候我没告诉你,现在我想说了。”
“不必,我不感兴趣。”他答得冷漠。
吞吞口水,她企图假装没听见他的拒绝。又是报应了,近朱者赤,接近她的周厉平也学会拒绝别人、拒绝得不留情面。
“我买了个房子,很漂亮,有个小小的花园,可以种种花、种种树,我选了三棵桃花心木,记不记得我们去中兴林场?我很想看看种子爆开、竹蜻蜓满天飞的景象。上个月房子装潢好,你陪我买床具组和家饰,我想把房间弄得美美的,住起来舒服些。
“你老是告诉我,不要对爸爸那一家人愤怒,我听进去了,我想,也许搬出来少见面、少摩擦,愤怒自然会慢慢平息,我愿意放下仇恨,因为那是你要的,我会尽力为你做到,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我不会以爱情为手段,来达到某些目的。”话说完了,侑萱看向他,他面无表情。
她勉力挤出一丝笑容,继续把自己的讲稿演出完毕。
“我担心你会说,未成年少女不准独居外宿,所以我帮你留一间卧室,喏,这是你的钥匙、你的生日礼物。”
她打开掌心,把礼物递到他面前。
厉平冷哼一声,抬眉,道:“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说完,他转身回屋。
匆忙间,她拉住他的手,急问:“我要怎么解释,你才愿意相信,我没骗过你的感情?”
“也许你连自己都骗过,你不爱任何人,除了你自己之外。”他抬高手,将她的五指从手臂间拔开,头也不回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她苦笑,第二次,又失败了。
再次提勇气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医院打过几次电话给她,她置若罔闻,她是一种龟缩动物,以为藏着躲着,就能安然无事,可是,这个理论在厉平身上不通用。
这个星期,他一样到方家,一样对侑萱视若无睹,也只和“那家子”说话,他又站回他们那一国。
她堵过他好几次,他总是冷着面容,静静地等她说话,可是面对那样一张脸,谁都没办法把话说齐全。
星期天中午十二点五分,周叔和厉平又到家里吃饭,周方两家的世交关系不是说假的。这次,他们专门来品尝林静雰新学的万峦猪脚。
从二楼落地窗望下去,她看见方侑亭勾着厉平的往屋里走,两人说说笑笑、态度亲密,侑萱心底激起两分怀疑,他们之间真是厉平说的那种兄妹关系?
侑萱再看一眼收拾好的行李,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第三次,放下骄傲、鼓起勇气。
下楼梯,她突兀的出现,让气氛瞬间尴尬,但她看不到别人,笔直走到厉平面前,一瞬不瞬地看住他,像孩子似地,任性。
“我要和你谈。”她眼底只有厉平的身影映在双瞳里。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有,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现在不说的话,以后我们都没机会了。”
她固执地站在厉平面前一动不动,用态度表明了坚持,如果不谈,谁都别想吃饭。
周信彬看看侑萱又看看儿子,拍拍厉平的肩说:“去吧,有什么事情,心平气和谈开,不要存着疙瘩,不管怎样,以后都要经常见面的。”
厉平的眼底透出冷然,他淡瞄侑萱一眼,起身。
没有打招呼,侑萱跟在厉平的身后走出家门,不懂礼貌是她的特质,所有人都很习惯她的突兀。
走进院子,厉平在一棵大树前停下,没回头,语调平板。“有什么话,说吧。”
“我生病了,可能会死。”上网查过,她所有症状都是骨癌的征兆,尤其,她丢不开遗传这一项。
他没回身,但肩膀明显震了一下,她可以因此认定他对她仍然关心?侑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不定,只是会错意。
“是医生说的?”
“不是。”
他松口气。须臾,温顺好看的浓眉蹙紧。
“我常常摔倒,可能是骨癌。”
跳舞的人哪个不摔,她从小摔到大,如果是骨癌,她能活到今天?要说谎,她该打点草稿,而且不应该在医生面前说有关医学的谎话。
“那天我在舞台上摔倒,师丈送我去医院,医生语带保留的口气让我很害怕,我吓坏了,才会对侑亭说出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对侑亭泄恨,我没有不爱你,真的没有。”
回身,厉平脸上带着一丝鄙夷。“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招数,好把我从侑亭身边抢走?”
招数?他把她的病看成招数?她在侑亭面前的一个谎言……
“不是招数,是实话。如果你还在乎我,请你在最困难的时候陪着我对抗病魔,我需要支持和鼓励。”她不要一个人寂寞死去,像母亲那样。
“没错,前提是——如果我还在乎你的话。重点在于我已经看清楚你的真面目,像你这样的女生,不值得在乎。”
“你不在乎了?是气话还是真心话?”她锲而不舍追问着。
“我没生气,事实上,我很感激你让我看清楚这一切,让我明白谁才是我该用心思追求的女生,我本来想晚一点于告诉你的,不过为了不让你老是编些无聊的谎言试图改变,我还是先告诉你好了。
“两个月后,我将和侑亭订婚,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姨子,届时,不管你会不会含着眼泪,都请你祝福我们。”
绝然的话,像一把刀斧狠狠划过她胸口,侑萱死咬住下唇,不让尖叫声月兑口而出,这刻,她再不能假装看不见他对她的恨。
低头,她把泪水锁在胸口,任它发酸发臭。
她艰涩开口,“求你原谅,我试过三次了,这三次,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无愧于心,再重申一次,这三次我说的每句都是真的,爱你是真的、买房子是真的、我会死……也是真的。”
厉平没反应,她吞入哽咽,继续往下说。
“妈妈教我,凡事试过三次就对得起别人和自己,我并没有你想像中那样固执,对于和爸爸建立感情这件事,我试过三次,可惜他视而不见;我试着把你从身边推开,也试了三次,但你不为所动,继续待在我身边,一点一点用温柔煨暖我的心,我是人、不是木头,所以,我会爱上你,理所当然。
“我不对爱情用心机,是因为我亲眼看见母亲在爱情上面花尽心血却徒劳无功。我很小便学会,爱情是勉强不来、无法要求,不能一分耕耘就得一分收获的事情,所以……对侑亭说的那些话,纯属气话。”
话说完了,她抬头看他。
厉平也回看她,目不转睛,许久,他露出一抹笑容,但那个笑里,没有温柔。
“你有很好的口才,可惜说服不了我。”
低眉,她懂了,点点头,“不管怎样,我试过三次,够了。”她没哭,反而轻笑出声,“我不会含着眼泪祝福你,我要笑着祝你幸福。”
“我很高兴,你是提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他说反话,反得想拿刀痛砍自己,但他不会改变、不会再度伤害侑亭,他会完成自己对方叔叔和静雰阿姨的承诺。
至于侑萱……他看清楚了,最爱的女人不见得是最适合自己的女人。
“我是。”她用力点头,像赌气似地。
“很好。”说完最后两个字,他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侑萱站在树下,骄傲地挺直背脊,她将眼睛瞠得大大的,不准泪水下滑,她逼自己记忆,收集他的背影,轻轻地对着夜风低语。
“再见,我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