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在朋友的满月酒会上遇见她,那双看见钱就会闪闪发光的眼睛勾动他尘封的记忆;昨天,小学校门口,一大堆小萝卜头大声小声喊着阅阅……他再没道理记不得她——鸡蛋冰女孩。
记忆这种东西很妙,它就像埋在土里的宝藏,不去挖掘,就永远不见天日,可一旦动了手,一铲一铲,挖出来的每件东西都会教人吃惊。
所以岳仲岗很吃惊,他不知道脑袋里储存的事情,居然比预料中多,那些他以为早已淹没在光阴里的片片段段被翻出来了,当轻轻拂去灰尘,竟发觉……它依然清晰。
于是在祭拜过祖父母、办完正事之后,他来了。
山区里以为的育幼院。
育幼院里面没有半个人,他前前后后绕一圈,最后停在屋外的那片桑林,温秘书站在他身边。
心,雀跃不已,他还以为多年过去,她早就因为成长而离开这里。
“先生,你找谁?”
弄弄的动作比阅阅快,老远看见陌生人,飞毛腿就把她送到岳仲岗面前。
“我没找谁,只是四处看看。”
当温和的目光落在阅阅身上同时,念头一转,岳仲岗决定不说出身份,他想试试阅阅认不认得出自己。
阅阅随后走到岳仲岗你面前,两人四目相交,互视几十秒,很可惜……她眼底是全然的陌生。她忘记他了,岳仲岗确定。
虽有一点点的遗憾,一些些的叹息,可他能说什么?他不也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看见那双对着支票闪闪发光的眼睛,才把那段他以为早就不存在的记忆挖出来。
四处看看?他绝对是来买这块地的,不会错。
阅阅对上岳仲岗的眼神里,多了三分防备,她转头和弄弄互视,未交谈但心意已通——必须让他打退堂鼓。
“你们好,是胡律师介绍到这里看土地的吗?来来来,里面请坐。”阅阅挂上虚伪笑脸。
胡律师介绍到这里看土地?浓眉聚拢,他有没有听错?
阅阅热情地邀他们到会客厅里,她飞快地在弄弄耳边说一串话,弄弄点头,先行跑步进屋里。
他在阅阅的招呼下,东边看看、西边瞧瞧。
“先生贵姓?”
“岳,岳飞的岳。”提到自己的姓氏,他又充满期待地望住她,可惜……她对这个姓还是没出现任何联想。
不过她很巴结,笑着说:“真是磅礴大气的姓氏啊,想必祖上都是尽忠报国、响当当的人物。”
温秘书飞快转过身去,轻咳两声,掩饰笑意。
“我不知道岳飞和我们家有没有关系,我想应该只是刚好姓岳而已。”
岳仲岗也笑,她是那种待在任何人身边,都会让人心情轻松的女生,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一样有本领让他开心。
“不会、不会,岳先生的眼睛、鼻子、嘴巴看起来就长得一副很尽忠报国的样子,我想,你回去查查祖谱,从下往上查,一定会查到岳飞两个字。”她才不管马屁会不会拍到马腿上,有拍有“包庇”啦。
什么叫长得一副很尽忠报国的样子?要不要把经理的衣服拉开,查查后面有没有刺上精忠报国?这下子,温秘书连掩饰都来不及了,直接大笑出声。
而岳仲岗额头上多了几只会飞的乌鸦。
“我们……还要多久才到会客厅?”岳仲岗转移话题,把岳飞彻底踢出他们的对话里。
“会客厅就是我们的小礼拜堂,我们在那里祷告、写作业和接待客人。”
这里只是一间很小、很小,小到微不足道的育幼院,除了礼拜堂之外,就是一间大通铺和院长的小房间。
宋院长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只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处理文件和捐款事宜,晚上孩子们挤在大通铺里,人最多的时候,可以睡二十几个小朋友。
“哦。”
岳仲岗点头,很早以前,他就从祖父嘴里听过宋院长牺牲奉献的伟大精神。
“到了,就是这里,请进。”阅阅推开纱门。
进门,他看见院长的遗照放在耶稣旁边,漠然惨白的脸冷冷地盯住来人,这是一张很失败的遗照——会让人作恶梦的那种。
“请坐。”弄弄讨好地替他们拉开椅子。
那是国小里面淘汰的课桌椅,院长和阅阅动手钉一钉、补一补,院童就可以坐在上面写功课,而手长脚长的两个大男人坐在那,显得局促。
“口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阅阅从冰箱里面拿出冰凉的紫黑色桑葚茶,倒了两杯,递给客人,再倒一杯,在岳仲岗还没来得及阻止之前,她就仰头把茶喝下肚,她在胡律师那里受到惊吓,需要一点糖水来恢复精神。
岳仲岗在心底叹气,果然,五、四、三、二、一,很准时,阅阅伸出右手食指,揉着发痒的鼻子。
“大哥哥,你们想要买下育幼院吗?”弄弄甜甜女敕女敕的干净声音,让人听了很舒服。
她叫他们大哥哥,是因为“老师有教,有头发的是大哥哥,没头发的是爷爷”,而眼前这两个毛发茂盛,距离“爷爷”还很遥远。
岳仲岗尚未回答,阅阅马上紧张兮兮地举起手指头,对弄弄作了个噤声动作。
“弄弄,小声一点,不要让院长听见,大哥哥是好人,我们不可以害人家。”
“哦,对不起、对不起,大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弄弄双手合掌,走到院长面前,拜了几拜,动作既夸张又做作。
“岳先生,偷偷告诉你,我们宋院长脾气不好,她生病的时候担心我照顾不了那么多的小朋友,就把弟弟妹妹们一个个送出去,这件事让她很痛心,我答应过她,一定会赚钱买下这里,然后把弟弟、妹妹通通接回来,她才安心去世。可是……”
阅阅靠岳仲岗很近,身上飘散出来的淡淡香气,害他心猿意马。
小女孩长大了,他确定。
“可是什么?”
弄弄接话,“可是最近地主放出消息,说要卖地,有很多人来看地,只是要表现出对土地感兴趣的人,晚上回去,睡觉的时候都会被我们院长压……”她眼睛一溜,看了眼院长的遗照,加补一句。“院长有八十几公斤。”
岳仲岗扬眉,这是恐吓?用一张长得很吓人的遗照?
他斜眼望阅阅,她们做戏的功力又增强了,有门路的话,她们将是好莱坞最佳明星。
阅阅回看他,忖度他的眼光。
不信吗?这个人不会刚好是无神论者吧?
“其实这种话说出去很多人不相信,可世界上就是有很多科学美办法解释的事,由不得我们不信,尤其我们从小和院长一起拜耶稣,照理说,不应该说那些鬼啊神的,可很……弄弄,你来说。”
她对弄弄挤眉弄眼,讲鬼故事,弄弄才是育幼院里的……
“唉,我真不想讲,为了说这种事,我经常被院长骂,可是她骂归骂,事实就是事实啊,又骗不了人。”弄弄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你讲讲看,说不定我就信了。”岳仲岗双手横胸,噙着一抹笑意说。他想听听,她们能胡扯道什么地步。
温秘书微点头,鼓励弄弄继续。这对姐妹可以夺得今年度最有趣人物奖,在苦闷的工作之余,他不介意来点娱乐。“三年前,院长收了一个小男生,他的名字叫阿凯。”
高明吧,时间、任务都出现了,以一个看起来不到九岁的小女生,绝对编不出这么厉害的鬼故事,况且十个人当中,有几个半会说:“小孩子不会骗人。”
“然后呢?”温秘书问。
“那个阿凯是受虐儿,他刚来的时候,手臂上、大腿上,有很多个烫疤,院长说那个是被香烟烫的。他不喜欢说话,谁跟他讲话,他不但不理人还会恶狠狠的瞪别人,听说所有的社福团体都不肯收他,院长只好把他带回来。”弄弄唱作俱佳,如果故事不是真的,那就是她排练过三百次。
“对啊,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很穷了,问问才上大学,连家教都还找不到,闪闪也刚进补习班工作,收入不稳定,带他回来对我没而言,经济压力很大,可是院长还是坚持收留他。”
阅阅适时的加上两句现实话题,企图让故事听起来更具真实性。
“有一天,阿凯突然放声大哭,而小必刚好站在他附近,院长走过来问阿凯是怎么回事,可他拼命哭、不回答,院长以为小必欺负他,就罚小必去扫厕所。
这件事被小必的好朋友知道,他们决定替小必出气,于是就在下课途中把阿凯围起来,不但撂狠话还揍了他两拳,结果那天晚上阿凯一直没回育幼院……”弄弄叹气。
“发生什么事了?”岳仲岗好整以暇问。
阅阅抢话,不然要是让弄弄继续编下去,她一定会编出阿凯跳进山谷、半路被替死鬼抓去那种曲折离奇、可以搬上大银幕的剧情。
“他出车祸了,还没送到医院就去世。他出车祸的地方离学校有一段路,而那个方向不是回育幼院。”
“小必知道自己闯祸,跑来找我,告诉我事情的始末。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恐惧,总之那件事之后,小必常常发烧、作恶梦,还老在半夜醒来,指着窗户外面说阿凯回来了。”
“刚开始只有他这样子,但到后来,育幼院里面几个年纪比较小的院童也看见阿凯了,但是我和院长都没看见。”
“神明不是说过,小孩子有慧眼,大人的慧眼已经蒙尘,当然看不见。”弄弄说。
“所以你看见了?”岳仲岗问。
“对啊,不只阿凯,还有一个穿日本军服的阿兵哥跟他一起回来。听阿牛伯说,以前这里有一个日本阿兵哥死掉,因为尸体没有人认领,村人就随便把他埋一埋,据说就埋在育幼院的土地里,至于在哪里,时间太久了,没有人知道。”弄弄以为多加几只鬼,就会让恐怖度增进30%。
阅阅看岳仲岗,他在微笑,害她对这个鬼故事缺乏信心。
“我们是拜耶稣的,不可以随便相信鬼神,可是那么多个小孩子都被吓到,也不能不处理,我和问问就找一个星期天,用小卡载着院童到山下去拜拜,不敢让院长知道,怕她知道会生气,结果……”
弄弄直觉接话。“院长就死掉了。”
她的直觉让温秘书喷笑,让阅阅投去凶恶眼光。好吧,她承认自己消费院长消费得太凶了。
“所以岳先生……你还要买下这块土地吗?”阅阅小心翼翼问。
“买土地……不买。”岳仲岗缓缓摇头。
阅阅,弄弄喜不自胜,她们互丢给对方一个胜利眼神。
“我要买……”
不会吧,这么快就改变主意。
“不要!”阅阅、弄弄异口同声的大声尖叫。
“不要吗?可是我听说你们的酱很好吃,特地绕过来,所以……”岳仲岗摊摊手,欣赏她们面目瞬间发傻,然后嘴角慢慢往上飙,拉出一个大大的0,相当有趣。
阅阅突然“起肖”,动手往岳仲岗肩上拍去。咱!好大一声,幸好他平时有在健身,身体还算结实,否则肯定会被打贴在墙壁。
“哎唷,三八,要买桑葚酱哦,早说嘛。什么特地绕过来买,‘您’就直接打个电话,我们会帮‘您’宅配到府,半点都不用岳先生麻烦的啦!”
阅阅的口气巴结到令人起鸡皮疙瘩。
“对啊,对啊!我们是一通电话、服务就到。”弄弄也跟着鞠躬哈腰,态度恭敬到一个不行。
“岳先生有没有空啊,要不要顺便参观我们的桑葚园?不是我自夸,我们家这个哦,是百分之百纯天然有机,半点化学肥料都不加,只用有机肥,浇水也只用黄金水。”
什么叫做有机肥和黄金水?这里的桑葚是院童一整年的大便加小便养出来的,才会每颗都长得又圆又大。
“岳哥哥,我们骄傲是有道理的啦,如果我们的桑葚酱排名全国第二,就没有人敢说他们时全国第一……”
就这样,两个舌粲莲花的女生,在半个小时之后,把一箱果酱送到黑头车上,鞠躬点头、微笑再微笑,讲过两百次“有空来坐哦”,两只手用力挥到快断掉,直到黑头车消失在视线中央,才转身回礼拜堂。
弄弄把院长的遗照从耶稣身边带下来,用抹布帮院长洗洗脸,边犹豫问:“阅阅,我们在耶稣面前说谎,这样好吗?”
“放心,我们做过的坏事,耶稣都知道。”
这个礼拜堂本来就是她们在商量干坏事时用的,再说她跟耶稣是八拜之交,只要没有杀人放火、抢劫强盗、强暴良家父男,耶稣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啦。
“会不会真的派几只鬼来吓我们?”弄弄人小,心单纯,讲几句谎话就疑神疑鬼,不像阅阅身经百战,练就牛皮不破之身。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忘记了?耶稣和鬼神不是同一挂的。”
“说的也是。”弄弄用手擦擦院长的遗照,说:“那院长就更不会跟我计较了,对不对?”
“你给院长挑这张照片当遗照,她都没意见了,其他的跟这个比起来……小巫见大巫。”她说得很敷衍,心底想念着口袋里面新增的钞票。
两个人说得兴高采烈,压根没想到会被去而复返的岳仲岗听见,他浅浅的笑染上眉睫,轻敲两下纱门。
在阅阅发现他出现,吓得瞠大眼睛、合不拢嘴巴之际,岳仲岗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绅士地一鞠躬,退出礼拜堂。
她们还是从育幼院里被赶出来了,胡律师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的封条,把她们的卧房和礼拜堂贴上几个大叉叉。
临去前,他露出猥琐的笑脸对她们说:“这里是私人产业,闲杂人等请勿进入。”
于是前一分钟,她们是这里的主人,后一分钟,她们变成闲杂人等。
她们和小卡呆呆地立在育幼院前面,傻站了两个多钟头。
“接下来咧,怎么办?”弄弄问。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阅阅背靠在小卡强健壮硕的背上,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感冒了,应该是。
“我们是去住公园吗?”弄弄韩剧看太多。
“这里有芒果园、橘子园、山药园,没有公园。”阅阅用看白痴的眼光瞪弄弄一眼,青山绿水太多的地方,政府哪会笨到花大钱盖公园。
“去住火车站?”
“不好。”
火车站离小学太远,每天接送弄弄上课,要花很多油钱。
“不然咧?”弄弄没好气问。
阅阅比较想把封条拆掉,搬回育幼院住,可秃头律师说得很清楚,把封条撕毁是触犯法律的行为。
触犯法律很严重吗?了不起被关起来,好歹政府还会供应三餐,可是被关,她就无法照顾弄弄了。
她叹气,拿起弄弄的包袱,坐进小卡里面,弄弄无奈地望阅阅一眼,也乖乖坐进另一边。
“小卡,对不起,我今天心情很烂,没力气夸奖你,请你体谅我们,送我们去找找,有什么地方可以住人吧。”
小卡像听得懂弄弄的话似地,居然钥匙只扭了两下,马达便开始轰轰轰地运转。
车子开了,顺着她们熟悉的山路往下滑,滑过几片绿油油的果园,滑过她们常常泡凉的小山泉,滑进小小的山径里。
她们漫无目的地往前开,一公里、两公里……在汽油的指针慢慢往下掉,掉到阅阅开始感到心疼时,一幢维多利亚式的建筑突然出现眼前。
这里……哈!是啊、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里!太棒了,这叫鬼使神差,叫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叫举头三尺有神明,叫天公疼好人,叫天无绝人之路,叫做上帝给你关掉一扇门,就会顺手帮你开一扇窗啦。
“弄弄快下车,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阅阅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笑着跳下小卡,冲到大门边,门只用简单的铁栓拉上,随手弄几下不就打开了。
“住这边?”
弄弄怀疑地把手伸到阅阅额头中央,她知道疯子体温不会飙高啦,不过,除了发疯……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你是不是受刺激太重?”如果阅阅要服用抗忧郁药物,她要顺道去儿福中心,免得她被家暴还没人知道。
“住在这里的阿公、阿嬷前几年过世了,你记不记得?”
“不记得。”弄弄记忆里没有这两号人物。
阅阅看着满头雾水的弄弄,笑着拍拍自己额头。笨!那个时候弄弄又还没到育幼院。
“哎呀,你当然不知道,阿公、阿嬷是我的好朋友,我认识他们十几年了。”
“然后?”
光是认识就可以登堂入室,如果这样的话,她认识的人还少了?这里的警察局长还是她麻吉咧!
“他们的儿子是大学教授,媳妇是国中老师,听说孙子后来变成大老板。”阅阅兴致勃勃地说。
“再然后?”大学教授、国中老师就不会告别人非法入侵?
“你想,那么有钱的人,怎么会搬到乡下,笨!”
“所以……”
“我们就可以住下来了呀。”阅阅说得理所当然。
看着美丽的大屋子,这是她梦想中的豪宅耶,住到这里就像灰姑娘搬进白雪公主的家。
更好的是,这里离育幼院很近,她可以三不五时回去帮桑树浇浇水,运气好的话,到明年育幼院的土地没卖出去,她还可以多做一年生意。
“不必通知屋主吗?”
“怎么通知,你知道阿公阿嬷的儿子、孙子住在哪里?”
“不知道。”
“所以喽。”
“我们这样合法吗?”
“如果被人发现我们住在这里,才需要去考虑合不合法的问题,如果一直没有人发现这里被窃居,谁会去告我们?”
小偷是失物所有人发现自己东西丢失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人物。没人发现东西丢掉,哪里来的小偷啊。
“你确定?我们可缴不起房租。”
“我们住的期间,把这里打扫干净,就拿清洁费抵房租。”
弄弄歪歪头,认真想了想后点头。“说得有道理。”
“这不就对了吗?”阅阅推开大门,顺口说了声:“欢迎光临!”
她握住弄弄的手大步走,只走了三步,她就倒抽气,握住弄弄的手掌缩得紧紧的。
“弄弄……你有没有看见……”
“钱!”
“钱!”弄弄、阅阅第三千度异口同声,在这方面,她们有相当程度的默契。
阅阅快步跑到池塘边,满满的含苞莲花、满满的莲叶,她伸手拉过一枝半开的花苞。“有莲花就有莲子。”
“有莲子就有莲藕。”弄弄接话,她看见白花花的钞票从空而降,那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你看,还有玫瑰,长得那么好,等到情人节,我们一定可以赚翻。”阅阅尖叫。
“你看、你看,芒果!”弄弄伸长手臂,指向树梢。
阅阅流口水了,不是因为酸酸的芒果青,而是看见满树正在迎风招摇的新台币。“我要去跟阿牛伯借农药机。”
“还要借梯子。”
“还要塑胶篓子。”反正阿牛伯不种水果了,所有的农具都用不着。
“星期假日我和你一起去公路边卖芒果。”半眯眼,弄弄享受铜板在便当盒里撞得匡啷匡啷的幸福感。
“好,那要先做一块招牌。”
“我去跟汪老师借电脑。”
弄弄阅阅转身看着彼此,缩缩肩膀、哄声大笑,一个Givemefive,笑容飞扬。
同一个时间,医院里面的总统套房,岳仲岗和母亲刚通完视讯,关掉电脑,拧眉深思。
站在旁边的温秘书保持沉默,注视他的眼底有一抹同情。
如果不是知道董事长和经理是母子关系,他或许还不至于觉得董事长缺乏人性,但……耸耸肩,他不能对上司的家务事提出批评。
“经理,我可以飞一趟温哥华。”温秘书说。
只不过是巡视新饭店、和饭店的高阶主管开开会,汇整资料,将优缺点列举出来,这不是太困难的事,他有信心可以代替经理。
岳仲岗看向温秘书。
连他也看不下去了吗?儿子都胃溃疡住院了,母亲还是没忘记交代新工作,并敲定完成日期。
岳仲岗抿唇一笑,所有人都觉得母亲对他过度严厉,她交给他太多工作,让他终年在空中飞来飞去,甚至有人觉得母亲对他的要求不合人性,但他很清楚这是为什么——母亲很担心他遗传到父亲。
她担心他懒散、缺乏进取心,担心要成为接班人的儿子,没有足够的能力将担子一肩挑起,担心他无法将她的事业发扬光大,担心他只是平凡人而已。所以,她不得不时刻控制、挑剔、要求他。
小时候,母亲经常对他说:“你以为含着金汤匙出生很容易吗?错,金汤匙会烫舌头,没有能力的人,衔不起这口汤匙。”
他知道机会只留给做好准备的人。所以岳仲岗从出生那天起,便时时刻刻、战战兢兢,为自己的未来……不,应该说为他母亲为他设定好的未来,不停地做准备。
这让他,逃避的想法偶尔冒出头。
可他不能逃,因为没有人逃得过亲情,逃得掉血缘关系,他唯一的选择是承受。
岳仲岗打开PDA,将母亲交代的事情放进行程表里。
病房门敲两下、打开,阿姨探进头来,确定是岳仲岗后,大步踩进来。
“好一点没有,医生怎么说?”阿姨的口气紧张。
果然,她是第一个出现的,没猜错的话,六点到七点中间,下课的父亲也会准时站在病房里面。
至于他的母亲,就是她想探病,立刻搭上飞机也要十几个钟头才能见到他的面,何况她不会因为这么小的病情就出现。
胃溃疡对母亲来说只是小病,而他的胃遗传了母亲,就她的经验论,胃溃疡和流行性感冒差不多。
“没什么,只是老毛病。”
“别以为老毛病就轻忽,很多大病都是从小病开始的。小岳,你的压力太大,可不可以跟你母亲请个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她很想照顾他,她有强烈的母爱想发挥在他身上。
岳仲岗微笑,没回应。
“不要仗着年纪轻,就不在乎身体的警讯,等你老了就知道。”阿姨像天底下唠叨的母亲,说个不停。
他还是微笑,不说话。
“你啊,要怎么讲,你才听得进去?”她嘟嘴看他。
“阿姨,我没事。”
“没事的人会在公园、在餐厅,哪会躺在医院里面。”她瞪他一眼,添一碗刚熬好的粥递给他。
他喜欢阿姨熬的粥,暖暖的、香香的,有妈妈的味道。“谢谢阿姨。”
“要是有个人可以在身边照顾你,我就放心得多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忙,先把带来的香水百合插起来,她老说健康的人闻医院的药水味也会生病,所以病房一定要弄得香香的才可以。
“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你把事业照顾得很好,这句话,我信;至于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对自己的要求未免太低。”
她做了鬼脸,摇摇头,又从袋子里面翻出明星花露水,走进厕所里面浇马桶。
见她忙进忙出,温秘书忍不住莞尔。
她是他见过最不像继母的继母,相处几次之后,他能理解,为什么经理住院,第一个通知的人永远是“阿姨”,因为她的母爱很泛滥。
她没等岳仲岗说话,又说:“你啊,个性最像你爸了,温和、脾气好、习惯处处配合别人,这不是坏事,但偶尔也要对自己好一点。成就很重要,快乐也很重要啊,差别在于,成就是给别人看的,而快乐时留给自己享用的,你干么那么在意自己在别人的眼中是什么样子。”
岳仲岗苦笑。
母亲最害怕的,就是他和父亲切割不掉的那份“相似”,那让她非常没有安全感,她改造不了一个丈夫,在改造儿子这件事上面,她只能赢不能输!
阿姨终于忙完,她坐在他床边,压住他的手背,轻声说:“听阿姨的话,趁这次生病,替自己争取一些假期,好好的修养身体,调整自己的心情,你真的过劳了。”
“我……”
她摇摇头,阻止他反驳。“钱摆在那里,随时都可以去赚,但为钱赔上身体,非常不划算,人的一生要够长,才能享受生命带给你的乐趣,千万不要等到失去健康才来懊恼。”
他正准备说服阿姨,自己的身体真的没问题,但这时候手机传来简讯,他给阿姨一个抱歉笑容,打开收件夹。
亲爱的老顾客:阅阅桑椹搬家了哦,我们的新地址是……手机号码是*******现在正扩大服务中,我们有新鲜有机的莲子、玫瑰花,未来将推出好吃的芒果青和芒果酱,敬请各位新旧顾客继续支持。
他反覆读着同一则简讯,嘴角微微上扬。扩大服务?他看着熟悉的地址,莲子、玫瑰花吗?岳仲岗笑容加深。
这个小偷……也许,休假是一个不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