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子放亮点 第五章 作者 : 乔安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韩院长说,他是她的亲生父亲。

陌生的脸孔,陌生的气息,他真的就是她以后要相依为命的亲人?

李恩宠木然地看着满脸胡渣的中年男子。

原来,和亲人相认的感觉定这样的,没有预期中的痛哭流涕,没有想象中的感人肺腑,她只是像个旁观者,静静听着院长和这男人谈箸一些她不想懂的事。

她的父亲在她出生前就入狱坐牢,母亲生她时难产过世,没有亲戚要收养她,所以,她被送来了孤儿院。如今,她十三岁,念了国中,她的父亲却出现了,要来接走她。

她就要离开孤儿院了!

这是她唯一在意的事。

恩爱姊姊,恩典、恩慈、恩惠、恩赐……好多好多孤儿院的兄弟姊妹们,她都好舍不得,当然,还有袭日魄。

她一点都不想离开,可是她说不出口,眼前这个憔悴的男人看到她时,是那么的开心,甚至搂着她哭了。

他一定也只有她一个亲人了,她不忍伤他的心。

「小虫,到了花莲之后,要记得写信哦。」

临走前,韩恩爱紧紧楼住宛如亲生妹妹的小虫,想给她鼓励打气,自己却热泪盈眶。

李恩宠没有哭,反而超乎常龄的冷静。

「姊,你们以后会来花莲看我吗?」地知道念大学的恩爱姊姊常常因为社团活动东奔西跑,也许有一天她能够到花莲来。

「有机会一定去。」

「好,一言为定。」

李恩宠打起精神,勉强挤出最灿烂的笑靥,可少女纯真依恋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飘向最在意的那个角落--

袭日魄两手插在裤袋里,斜靠在走廊的梁往上,静静地,保持一段距离,看着一一向众人道别的李恩宠,直到她被父亲牵起手准备离开,他才终于有了动作--走上前,从口袋抽出一张纸条,塞进她的手心。

「拿去,有困难允许妳call我三次。」他酷酷丢下一句,转身离去。

打开纸条--是他的电话号码!

李恩宠受宠若惊,同时感动万分。她鼓起勇气叫住他,并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画本,追上他,亲自交到他手里。

「送你。」

上国中后,她又长高了一些,和他的视线也接近许多。

「等我走了,你再看。」

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匆匆忙忙跑回父亲身边,终于离开了她成长十几年的孤儿院。

袭日魄默默收下画本,也收下了情窦初开的少女……最青涩的秘密。

提着重如千斤担的脚步,李恩宠像个老太婆一般,迟缓而沉重地爬着阶梯。

为了省钱,租便宜的顶楼加盖公寓就是有这坏处,夏天热得半死像蒸笼,冬天冷得半死像冰库,上下楼没有电梯,只能靠两条纤纤玉腿苦力接驳。

如果再加上肚子吃撑到爆,那就更生不如死了。

李恩宠撑着扶梯,爬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上好像有一个世纪的时间,她都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吃得饱、饱、饱,饱到想吐!

虽然她还是不明白袭日魄今晚真正想说的话是什么,但他请的这一餐真是太值得了,起码让她撑个两天不吃饭都没问题!

最好还可以不要出门做生意,在家偷懒睡大头觉,人生就更美妙了!

喘掉半条小命,总算爬上顶楼小窝,开了门,正模索墙上的开关准备开灯时,忽地,她感觉脖子一抹冷凉--

「总算堵到妳了。」

灯亮。小小五坪大的雅房内,已被翻箱倒柜,乱成一团,同时挤了四、五名彪形大汉,个个凶神恶煞,其中一个还拿刀抵着她的脖子。

李恩宠吓一跳,但很快便力持镇定,露出讨好的天使笑容,道:「呵呵,各位大哥,好久不见,今天怎么有空来?」这一批人她当然熟,她躲他们的债已经躲了半年多。

「少跟我打哈哈,上次让妳逃掉,今天可没那么容易让妳月兑身,说!什么时候还钱?」带头大哥喝道,已经不耐烦。

「钱,当然是要还的,你们先把『家伙」拿开,万一不小心画花我的脸,以后我如果要下海都怕没本钱了。」李恩宠一副被训练出来的嘻皮笑脸。

这种场面,她碰过太多次,家常便饭了。

架在脖子上的刀挪开,李恩宠暗松口气,从口袋模出一迭钞票,那是阿树退给她的「保护费」,这下真成为「保护」她不被宰掉的救命钱了。

「请笑纳,大哥。」她很狗腿地双手奉上。

「就这样?」连塞牙缝都不够。

「利息,这是利息嘛。」她陪笑,战战兢兢。

「这么一点钱,连利息的尾数都不够。」带头大哥恶狠狠说道。

李恩宠撑满食物的胃隐隐抽揪着。一个小时前,她还宛如置身天堂,和袭日魄在高级义大利餐厅用餐,岂料,一个小时后,她就立刻坠入了地狱,沦为等着被宰的小羔羊,求救无门。

「呵呵,不知道大哥今天要来,所以没有带太多钱在身上。」她咽了咽口水,装无辜。「你们也知道,现在外面治安不好,万一在路上被人抢劫就糟糕了--」

「要还『威震会』的钱,有哪个混蛋敢抢?!」

「大哥,话不能这样讲啊--」

「好吧,看在妳还算有诚意的分上,我们老板也看妳可怜,叫我特地通融妳。」说着,带头大哥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本票,道:「只要妳在这上面签名,这个月就算过了。」

李恩宠定眼一瞧。三十万的本票?!

有没有搞错啊?嫌她欠得还不够多吗?

「喂喂,大哥,这会不会太夸张了,三十万?」

「这是利息。」

简直是吸血鬼!

「不行,我不能签。」又不是头壳坏掉!她会被这些债压死,永远没有还清的一天。

「妳不签?」带头大哥一脸凶恶,威胁逼吓。「可以,立刻还钱!」

「还就还。」她抬头挺胸,骨气十足。「但你们要先出去!」

「妳敢命令我们?!」

「家里没有现金,要三十万,必须去『外面』领。」

「妳真的有钱还?」

「当然,所以你们现在去外面等,我要换衣服。」

「领钱还换什么衣服?」

「我不打扮得美一点,怎么会有金主愿意拿三十万零用金给我?」她说得理所当然。「好嘛,就算要去抢银行,也总要变装一下吧!」

众人一怔,半信半疑。

「喂,你们到底让不让我换衣服?」她反过来催促道,掌握全局。「是不是不想拿钱了?」

带头大哥环顾小小的雅房,料定她变不出什么花样,才一边撤人出去,一边警告道:「我警告妳别乱来哦,不然让妳死得很难看!」

「你们才不要乱来,别偷看我换衣服哦。」在门阖上的剎那,她还不忘反咬他们一口,接着便是门外传来的一阵咒骂,似乎是大哥们觉得她侮辱了他们的人格和眼光。

「呿,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李恩宠小声嘀咕,连忙弯从床底下取出一迭画稿,卷起来塞进画筒内,并将画筒绑在身上,然后又随便拿了两件衣服放进背包里,接着从棉被里抽出数条童军绳,一条条打结串连。

钱钱钱,她哪来那么多钱可以还啊?

当然是三十六计,落跑为上上策喽!

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小心翼翼打开窗户,她绑好绳索,向下探头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心里七上八下。

她有惧高症。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会有如此狼狈逃命的一天,但真正面临可能「粉身碎骨」的考验时,说不紧张害怕是骗人的。

鼓起最大勇气,李恩宠朝窗外跨出一步,她紧攀着绳索,脚踩窗台、水管,慢慢往下缓降。

六层楼的高度,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万一不小心失足还是会摔死人的。

小心、稳住,慢慢地,到了五楼--

四周静悄悄的,表示讨债兄弟还没有发现她落跑了。

很好,不慌不忙,继续接近四楼--

传来几声狗吠,没关系,正常的,总是有狗狗半夜不睡觉嘛。

绕过亮灯的窗户,顺利降到三楼--

似乎有汽车声,应该没有人会抬头检查台北的建筑物上有无女蜘蛛人吧?

快到二楼下,她还是不敢往下看--

万一从这里摔下去,应该不至于死得太难看了,了不起断条腿吧!

逃命尚未成功,小虫仍需努力呵!尽管双臂拚命颤抖,她仍咬着牙,忍着掌心传来的刺痛,坚定逃命的意志。

「妳在做什么?!」

脚底下传来好熟悉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是晚餐吃太饱,想运动减肥吗?」

李恩宠受惊吓,反射性偏头朝下方一瞧,果然见到那张好看却带着戏谑的英俊面孔。

不会吧!怎么会是他?!

一个闪神,脚一空、手一松,整个身体瞬间往下坠落--

啊--

一个人在性命交关的危急时刻,脑袋里会想些什么?又会在意什么?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她在意一件事--还好她今天不是穿裙子!

夜晚十点,袭家大宅内,灯火通明,袭南天的房里,仍有访客。

一位蓄着胡渣,发长过肩,外型不修边幅的男子,正肃立在坐轮椅的袭南天面前,交付任务结果。

他是龙衣帮里行事最低调、最神秘的「鹰堂」一员,只有在有事向帮主回报时才会亲自现身。

「小新小姐本名『韩新疆』,也许因为是在中国大陆新疆出生,所以取了这个名字。根据调查,她两岁到三岁之间住过埃及、约旦、叙利亚,四岁在墨西哥,五岁时又回到新疆和蒙古,不过这些期间她偶尔会回台湾……」

袭南天有丝讶异。「难怪这小妮子老讲一些让人听不懂的番话。」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她的母亲不是李恩宠小姐,而是和李恩宠一起在孤儿院长大,大她八岁的姊姊,韩恩爱。」男子笃定道。

鹰堂的人,行踪飘忽,外在没有特定的典型特征,有的成员看来像科技新贵、金融精英,有的则看来像是修马路的工人,他们是龙衣帮的情报小组,只听令帮主一人,直接效忠帮主。他们提供的情报准确、快速,只要是帮主想知道的消息,几乎没有鹰堂调查不到的。

当初能成功把袭日魄从义大利叫回来,鹰堂提供的情报也占不少功劳。

「那么,韩恩爱现在人呢?」

「目前在阿富汗。」

「这人怎么老是跑一些奇奇怪怪的国家?」袭南天皱起眉。

「她是国际知名考古队的一员,一直在各地协助古物出土和保存的工作。」

「那,她和我儿子的关系是……」

「她和少爷两人高中同校不同班,但有些交情。高三那年少爷和她走得很近,几乎是全校同学都知道的事,之后,两人考上同一所大学,但在少爷离家之后,确定就没有往来了。」

「哦?」袭南天默算袭日魄当年离家的时间,至今六年,似乎和小新的年龄有某种程度的吻合。

似乎看穿了袭南天的想法,男子呈上另一份资料。

「这是小新小姐DNA的检验报告。」

袭南天迫不及待想翻阅,但男子的另一句话让他忍不住停下动作。

「另外,我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么事?」

男子从口袋取出一张档案照片,上面是一个小男孩的笑脸。

「帮主是否还认得照片上这个人?」

袭南天接过照片,一眼就认出,有些讶异,但更疑惑。

「他……」

「帮主是不是也觉得小新小姐和『他』小时候的模样,简直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砰!

重重一击!

她先落在二楼的遮雨棚,再沿着雨栅滚下,直接摔在银色跑车的车顶上。

痛痛痛--

袭日魄靠在车门边,皱眉看着她从天而降,Kiss了他的爱车。

「妳搞什么?」

「快点……」李恩宠整个人趴在车顶上,已摔得七荤八素。

公寓顶楼隐隐传来骚动,看来是众兄弟们发现状况有异,已经一路杀下楼来了。

三秒钟后,待浑沌的脑袋终于恢复基本运作,李恩宠忍着全身的痛「滑」下车顶,直接一头钻进车里,催促道:「快、快开车……」

他不动如山。

「可以先解释一下妳的行为吗?」

「我以后再跟你解释,快开车,快!」她紧张大叫。

此时,一班讨债兄弟已经气急败坏杀出公寓,直冲他们而来。

「妳还真守信用,这么快就找到『大尾』的大哥来对付我了吗?」他调侃道,竟然还笑得出来。

「不要闹了啦!」笨蛋,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找死也不是这样。

「敢逃走,妳死定了!」众兄弟团团围住跑车,凶恶吆喝:「竟然还有同伙接应--」

「我不认识他!」李恩宠急喊,慌忙跳下车自首。此刻她只想保护袭日魄不被卷入纷争。

「是吗?」带头大哥半信半疑,上下打量袭日魄和他的进口跑车。「不过这辆车看起来很值钱哦。」

李恩宠紧张起来,拉住带头大哥,急急解释:「不是啦,我刚才只是求他载我一程而已,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你不要随便牵拖无辜,来来,我们的问题我们自己解决--」

袭日魄冷冷看着李恩宠「主动」勾住带头大哥的手臂想走人,一把无名怒火隐隐窜烧。她竟敢说自己不认识他?他不管她是基于什么理由要扯谎,但一看她急欲和自己撇清关系的模样,就令他莫名火大。

「我认识她。」

袭日魄淡淡戳破她的谎言。

「啊?」李恩宠被吓到,不明白他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拜托,就别跳进来蹚这浑水了吧!

「呵呵,他乱说的啦,我不认识他。」她笑得像苦瓜。

「我认识她。」

「我不认识他!」她直接用吼的。

老天爷,就别玩她了吧!

众兄弟被两人「你丢一言、我回一句」给搞昏头,也忍不住大吼道:「你们到底在唱什么双簧啊?!」

「她是我老婆,我当然认识她。」

袭日魄丢出一记震撼弹,炸得李恩宠脑袋一片空白。

老……老婆?他疯了不成?!竟扯这种漫天大谎!

「放开她,不然我可以告你诱拐。」他懒洋洋道,浑身散发不容妥协的慑人气势。

「是她自己拉我的,我没有碰她哦。」震慑于袭日魄的气息,带头大哥反射性紧张拨开李恩宠的手,澄清道:「况且,谁想诱拐她呀?要不是因为钱还没拿到,我还嫌她麻烦哩--」

「钱?那就是绑票勒索喽?」袭日魄的笑容有股寒气。

「乱讲!」带头大哥急了,不容别人随便诬蔑他,立刻亮出借据和本票。「是她老子跟我们老板借钱不还,还耍赖跑路,父债子女还,天经地义。」

袭日魄的目光无言调向李恩宠,她垂下头默认。多年来,她生命中最沉重、最不堪、最怕摊在人前的这一面,竟如此赤果果地呈现在他面前,自卑的情绪发酵着,她不敢面对他,当然也就没有注意到他眼里的一丝柔色。

「她欠你们多少?」

「本金加利息,一百五十万不多不少。」

「我替她还。」

「不行!」李恩宠吓得拾起头来,急急摇头。「你不要插手!」

袭日魄上前,一把拉过她,紧紧搂着她的肩。

「老婆欠债老公还,应该的。」

他的话,不管是玩笑,抑或是真心,李恩宠完全傻了,心头小鹿早已乱撞成一团,甚至开始迭起罗汉。

她无法思考,无法有任何反应。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的肩膀直直传进她的心窝,暖了她长久以来无依无助的心,这种感觉好不真实。

她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她只知道他当场开了一张支票,和对方协议了些什么,然后,就拿回了爸爸签的借据和本票。

然后,威震会的兄弟们笑咪咪地离开了。

然后,待她回神,她已经在他的车上了。

他要载她去哪里?她不在意。

他板着脸,似乎在生气,她也不在意。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孤单的。她好高兴他的出现,她好高兴他没有真的丢下她一个人,她真的好高兴、好高兴……

感动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她咬着唇,不哭出来。

袭日魄看了她一眼,察觉到她回异的神情,终于开口。「身体在痛吗?是不是受伤了?」

她摇头,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滑下脸颊。

「我送妳去医院检查。」

她又摇头,忽然一个侧身,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肩窝。

「喂,我在开车。」他一脸严肃,提醒她。

她死命摇头,没有松手,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执意拥抱着他。

面对他,她始终没有足够的勇气,但这一刻,她决定什么都不管了,她不想等到下一分钟勇气消失了才来后悔,即使是做梦也好,她都要贪恋这短暂的一刻。

袭日魄没有推开她,只缓缓将车停靠路旁,凝望马路尽头,感觉肩膀上的湿濡。

他知道她在哭,而且执拗地不想让他听到。

他伸出手臂环着她,大掌轻轻按住她的头,粗嗄问:「真的这么痛吗?」

他的话,攻破她最后一道防线。李恩宠再也压抑不住,双肩抽搐颤动,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对,好痛……手痛……脚也痛……全身都好痛……」

她的倔强包裹着她的脆弱,只在她最信任的人面前展现。

自从国三那年夏天,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放声大哭了。

她原以为自己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不再需要任何人。

此时此刻,她才真真正正对自己承认,她真的好害怕一个人。

一直以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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