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见过大哥和二哥这么伤心无助的模样。
印象之中,哥哥们不曾对她笑过,也不曾对她表示过关爱,每次她笑着想亲近哥哥时,却是被推得更远,令年幼的她不得不怀疑自己可能不是柳家人。
可原来,哥哥们还是爱她的,他们的冷漠,只是不知如何表达关心而已。
“他们其实不该生在柳家。”
秦无淮抹去铜镜上的影像,一手按着眉心,一手为泪如雨下的柳必应递上一条帕子。
“他们的命运是你造成的。”
“为、为什么这么说?”她抽噎着。
“你知道当年为什么你必须离开这里,被迫投胎转世?”
柳必应摇头。她只知道好像是因为她心太软,做错了事,所以被阎帅处罚。
“当年,你是跟在我身边做事的当差小吏,因为天天坐在这里听取那些信徒的愿望,听着听着,就开始滥用你过多的同情。”
“同情不是好事吗?怎还嫌多?”柳必应以帕子抹去眼泪,还擤了鼻水。
“因为你开始欺上瞒下,藏起一些不会被核准的求愿,然后自己偷偷批过,让对方愿望成真。”秦无淮说道,话里没有责怪,只是后悔当年保不了她。“若是只有一、两件案倒还好,没想到你越做越多,最后终于出了乱子,导致阳间命运秩序大乱,最后还是被我们发现了。”
就像柳老爷当年私通丫鬟,是不该生有子嗣的,但那丫鬟天天到阎君庙哭着祈求,希望能为柳老爷怀上孩子,结果没想到她竟然也让丫鬟愿望成真,结果因此改变了柳夫人的命运,间接造成她的早逝。
这也是阎帅选择让她去投胎做柳夫人女儿的原因,因为那是柳夫人原本应得的。
“你的哥哥们原本该投胎去别的人家。”
“原来是我欠他们的……”
“也不尽然,因为在五百年前,他们曾经是你的弟妹,你为照顾他们自己却病死了。”秦无淮说道,前世今生、因果宿命,没有绝对。“如今,他们造了属于自己新的业障,这是他们自己必须去面对、修行的。”
她听了,心里还是难过,总觉得自己欠哥哥什么,如果生生世世的轮回只是让某些事或关系不断循环重复,目的又是什么?她参不透。
“既然肉身未死,这表示我该回去了,是吗?”
“你想回去吗?”他反问她。
“我……不知道。”她实话说,真的不知道。
原本她对人世间没什么太大的留恋,那里不存在她渴望的爱,可以说离开就离开,但如今看见哥哥为她这般伤神伤心,反倒让她不舍了。
可若选择了回去,便是要她舍下仲孙隐了……她也做不到。
“实话说,据生死簿记载,你仍有一个多月的阳寿。你该是生病而死的,隐他介入了你的事,结果改变你和其他人的命运——”
秦无淮分析给她听。支开了喜愿,有些话也能说得比较明白。
“现在隐私藏了你,你在这里没有身分,自然无法久待,但若去『注册司』登记身分,便要按规矩接受审判与安排,再度投胎转世。”
“所以不管选择哪条路,我都无法留下来跟隐在一起?”
“隐正在走一步险棋,他想留下你,或许和你成亲,是他认为唯一可能将你留在身边的方式。”仲孙隐的性格有其刚强固执的一面,人家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
但即使他强留下柳必应,真的是对她好吗?
“或许我可以去求阎帅大人给我一份差事,让我留在幽冥府里,我保证会好好修行,不再犯一样的错。”反正她终究是快死的人,不管是现在或是一个月后,她都会再回到这里。
秦无淮叹口气,说出心中的担忧。“是的,或许你还有机会留在幽冥府,但问题是隐那家伙能不能留下,就不一定了。”
“为什么?”她不懂。“他是司爷大人,当然可以留下,不是吗?”他当这差都五百年了,早不受轮回之苦啊!
“因为这一次他为了救你,不仅擅自动用阎帅大人的聚灵珠,而且还亲手杀死了王凤。”
“他杀了她?!”
“王凤就算有罪,也自有天道来处罚,隐无权结束她的性命,那不是他职权内能做的事。”
“可他是因为我……”前世如此,现在也是。他遇上她,似乎总是没好事。“那现在该怎么办?”她急了,不想仲孙隐因为她再遭遇不幸。
“听我一句话,干脆你们两个拎着包袱一起逃跑算了,当一对亡命天涯小鸳鸯。”秦无淮说得好认真。
“真的吗?”她更认真。“可以逃得掉吗?”
“废话,当然逃不掉。”就算阎帅大人平常看起来悠悠哉哉、闲闲散散的,像是不管事似的,但想逃出他的眼皮,根本不可能。
“拜托,秦大哥,别玩了!”她又快哭出来了。
秦无淮竟然笑了出来。
“是福是祸,大概只能等阎帅大人回来才知道了。”他拍拍她,一派轻松地安慰她。“秦大哥相信你是个有福报之人,有时危机就是转机,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万一……不直呢?”
“那就——”他收住笑,忽然正色道:“换一条船如何?”
“秦大哥!”
算了,既然逃不掉,那就选择勇敢留下来吧!
仲孙隐为了她犯戒越权,她绝不会丢下他一人的,她要留下来和他一起面对。面对那个传说中,长相很俊美、说话很有趣、做事很模鱼的——阎帅大人!
“大人,得罪了!”
罢一踏进宅院,阎帅大人立刻就被两名气急败坏的助手一左一右架住双臂,直接“请”到他办公的豪华处所。
“喂喂,我才刚出游回来,不能让我先坐下来喝个水、喘口气吗?”阎帅无奈地抗议。
“大人请见谅,因为事情实在很多又紧急,等着见您的人都快排队到天庭那里去了。”最主要也是他们两个负责看门的,已经快被这些人给烦死了。
“唉呀,你们大家别这么爱我嘛!”阎帅喊着,见两位助手没有松手的迹象,只好改口道:“起码让我拿一下纪念品嘛!两手空空怎好意思去见人呢?”从外地出游回来,他还特地带了伴手礼要犒赏那些辛勤工作的手下呢!
“无所谓,他们比较想要见到大人本人!”
终于,两人不负众望地将阎帅大人给“请”到了众人面前。
“阎帅大人!”
众司爷官差一见到阎帅现身,纷纷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得几乎要挤破房间的大门。
“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慢慢来——”
眼看场面快要失控,阎帅只好亲自指挥秩序。
“大人,慢不得啊,再慢就要出人命啦!”人群里有人喊着,他们个个手上都有成堆的公文等着阎帅盖章。
被众人冲锋陷阵的气势给逼得节节败退,阎帅退守房内,一见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已将整个桌面淹没,还蔓延到地面上,成叠成叠地摆放在地,无奈叹口气,转过身,朝着门外抢着进房的爱将们喊道:“好好,三个一组,一起来!”
大家又是一阵乱,谁都不肯让谁,编组破局。
“来来,大家注意听了——”阎帅再跳出来主持大局。“要报告的事跟人命有关的请举手。”
四分之三的人举手。
废话,幽冥府里的事还能有啥?十之八九当然跟人死掉这件事有关,那不是人命是啥?!
“好,跟女人有关的请举手。”
很好,砍掉了一半。
“跟兴安城民有关的举手。”
再删一半。
阎帅满意地直点头,终于清爽多了。
“好,你、你、你,先进来!”他“随手”钦点了三个看起来职责内应该不容易有大事的司爷与鬼差先进房。“其他人在外头先行编组,领号码牌候着!”
阎帅走到桌案前端坐着,拨开部分公文,露出一个足以看见来人的小缝,看来颇有要认真听取报告的态势。
“延寿司”的寿君、鬼差小鱼、“巡察司”的凉爷依序进房。
“好,臭石头你先说。”阎君一时口快,见三人同时怔住,连忙轻咳一声,故作镇定道:“我是说,寿君,你先说。”
都怪仲孙隐成天臭石头臭石头地喊,害他都被“带坏”了。
寿君上前递交一份厚厚的签署书,道:“这是请愿书,最近约莫有一百名来自兴安城的魂民联合请愿,请求我们为一名叫做柳必应的女子延长寿命。”
说着,他又搬上一个大布袋。
“这是这些人拿来企图贿赂卑职的钱财,请阎帅点收。”
丙然是尽忠职守、公正清廉的臭石头。
“哇,哪儿来的女子魅力这么大?”阎帅好奇心被挑起了。“竟能让这么多小魂民愿意为她这样做。”
一旁,鬼差小鱼忽然举起手。
“别急,等一下就轮到你了。”阎君安抚她。
寿君继续报告。“卑职查过生死簿,柳必应下个月后阳寿即尽。”
表差小鱼又急急举高手。
“我也去其他司查过她的生平,此女还算有仁心,做过不少善事。”寿君递上正式报告。“这是卑职对是否要延长柳必应寿命所做的报告,请阎君过目。”最后再补一句。“因为时日不多了,请阎君尽速批阅。”
果然是老臣,相当了解主子积案的功力。
“好了好了,小鱼别跳了,手放下,换你了。”阎君收过延寿报告,笑眼面对这可爱的小表差。
“提早了、提早了!”小鱼指着阎君手上的报告。“柳姑娘的死期提早了!”
“喔?”
“木牌通知我她死期提早了,我去勾魂时竟然发现她的魂魄早已不在躯体内了,意思是——她失踪了!”
“什么?!”反应最意外的是寿君。若属实,他那关于柳必应的延寿报告岂不是要重写了?
“而且她不是病死的,说是被人害死的。”小鱼又说道。
忽然,一旁“巡察司”的凉爷举手了。
怎么今天大家都这么性急?阎帅示意他等会儿再说,并微笑对小鱼道:“我明白了,即刻就会派人去查这件事。真可怜,竟然让我们小鱼白跑一趟。小鱼,你的报告是什么?”
“报告完毕了。”
“这么巧,同一个人的事?”阎君转向凉爷,玩笑道:“你呢?不会也跟柳必应有关吧?”
“关于这个柳必应——”
凉爷才刚开了头,他随即夸张惊呼:“不会吧,真是她?!”他不在府里的这段日子,这个柳必应倒是很抢风头嘛!
“最近收到一个来自兴安城民王龙的告状纸,他到阎君庙来『告阴状』了。”凉爷交上状纸,里头赫然就有柳必应的名字。
“此人宣称,柳家人害死他的母亲,接着他的姊姊王凤,也枉死于柳必应鬼界『同伙』的手下,他希望能为姊姊王凤的枉死讨公道。”
听来事情复杂了起来,阎帅的头也开始隐隐痛了起来。
“已查报『速报司』去找到了王凤的枉死亡魂,她现正准备去枉死城报到。”凉爷报告道。既然接到了“告阴状”申诉案,他就必须调查。“只要阎帅同意,卑职立刻前往枉死城提来王凤亡魂,来指认究竟是哪位鬼界的人杀了她。”
“好,你马上去处理这件事。”阎帅当下立刻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