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琦,你现在和小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她低头吃着生菜沙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还有没有在一起啊?”
“当然没有。”
“你们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做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齐百贞观察着海琦的表情,有些黯然地叹了口气:“我猜他一定恨我。”
“恨你?凭什么?”
“凭我现在坐的位置原本应该是他的。他为这个位置的确付出过太多太多!”
“哈!”海琦轻笑两声:“什么谬论!公司并没有指名道姓说课长的位置非他李保华莫属!凭什么断定是你抢了他的?适者生存,江中青不满意他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迟早都会被辞退的!”海琦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痛苦,冷冷地说道。她不想让齐百贞看出她本来的心情。
齐百贞停下筷子,挺直腰奇怪地望着她:“我认为你们情投意合,感情笃好呢!怎么,就为了他那天骂你的话,到现在你都不肯原谅他?”
“什么话!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海琦摇了摇头。举起叉子上的火腿在她面前晃了晃。“根本不存在什么原谅不原谅他的话,各人头上一片天,谁少了谁活不下去!”
齐百贞淡淡地点点头,并不想跟她争论什么,只是默默地吃她的午餐。
“那你和江中青呢?”
“我和他怎么样?”她立刻有些防范地反问。
海琦不带任何表情地直视着她:“相处得好不好啦?”
“他是我的上司,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他交待下来的事我做就是了,再怎么好不好,有他那个刁蛮的老婆守着,又能够怎么样!”齐百贞说着,白净的圆脸上泛起红潮。
海琦凝望了她好一会儿,突然转变了话题:“听说新来的秘书小姐下午就来上班了,你见过没有?”
“有。极能干的,长得很有风韵。以前在船务公司当秘书助理,老板对她感情一般,简直没有升迁的机会。她是前途无望才跳槽过来的。”
“嘿!那她可是选对地方了!前任秘书一跃成为企划课课长,搞不好轮到她会有更好的机会!”
“你在讽刺我?”
“拜托你了好不好,讽刺你不就等于讽刺我自己?我只是提醒你小心江中青罢了!”
“我为什么要小心他?”齐百贞神色慌张。
“哈哈!我只是说说而已嘛,为什么这么心虚?”
“我……哎!”她苦笑:“我只是……”
“只是害怕到头来一场空?”
“唉,男人还不都是这个样子!”齐百贞表情暧昧,表现了太多的惶恐与不安。
为了生活,一个普通的漂亮女子承受着太多的风险与负重。海琦同情地望着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要太懦弱才好!”
齐百贞抬起头,感激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她张着嘴,想对海琦说什么,但沉默了片刻,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海琦望着她。
齐百贞还是摇头。过了一会,突然说道:“有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为好,昨天晚上,我看到小李了,他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看样子关系不同一般。”
海琦心里一震。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她知道那应该是金由美。可疑惑很快又涌上来,按照金由美沉稳细心的性格,今天一早,她应该打电话告诉她情况的,她为什么不跟自己联络?
“那个女子搂着他,搂得很紧……”
“搂着他又怎么样!他是自由人嘛!”海琦的心里感到一阵绞痛。但她极力地在内心喊道:不可能的!由美是绝不可能的!
“他们后来还进了小松林……那个女孩还有一辆乳白色的房车,看样子是富家女子。”
是金由美!她当然知道金由美的房车是乳白色的。海琦不愿意让齐百贞看到自己晕倒的场面。海琦一边起身去柜台付钱,一边努力保持着冷静的语调说道:“我恭喜他走了桃花运!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拜托你不要再提他的事情!”
齐百贞望着她摇晃着走向柜台的姿态,脸上浮现出复杂而难以猜测的苦笑。
“走吧,时间快到了,下午还要开会呢!”齐百贞挽着海琦的膀子,象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姐妹似地走出小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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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跨进公司的门,就见江中青的老婆正坐在原先秘书的位置上打毛线。看到她俩进来,她虚假地笑了笑:“约了朋友做头,没想到有事耽搁了,我在这里等她。”
居然有老婆坐镇公司监视老公,这实在是奇闻一件。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捉贼的?整天来查访又能查出个什么明堂来?男人绝不会在上班时间带女人上床,道理很简单,因为公司里没有床!
而她却乐此不疲,真是变态得可笑。
“江太太,松江路上有家新开的美容厅,那里的老师傅曾经为英国女皇服务过,你要不要去试试?”海琦一进公司的门,情绪立刻调整过来了。海琦有着扮演各种角色的天赋。
“是不是真话啦?周小姐不会又拿我开心吧?”江太太兴趣立刻膨胀起来。她一笑,那脸上的粉就起了皱。那一脸的粉刮下来,足可以粉一面墙。
公司里大大小小的女人,唯有海琦不怕江太太。她拿江太太逗着玩,连草稿都不必打。“江太太,我几时跟你说过谎?尤其是女人的美容,比天还大的事情,谁会乱开心。”见江太太小学生似的乖乖点头,海琦心里直想笑:“那个老师傅,唉,简直是条:不被他相中的不给做,不被他欣赏的不给做,不些女人慕名而去,金山银山给他都没有用的!”
“不会吧,不会这么离谱吧?难道世上还有这种怪人?没有听说过嗳!”江太太睁圆了好奇的眼睛凑向海琦,那股浓烈的香水味熏得她头晕。
“离谱的事情还多呢!他只喜欢胖的女人,只喜欢圆脸的女人,只喜欢POISON香水,只喜欢厚嘴唇。”
“变态!真的是变态!不过,这人倒也挺有意思,你知道他叫什么,长得怎么样?”
“江太太!你不会吧!别让我以为你会去……去那个喔!”
“死鬼噢!你又要捉弄我!我怎么会象有些女人,厚颜无耻!”江太太夸张性地转过头,朝齐百贞望着,大喊:“专靠攀上男人的膀子往上爬!”江太太转回头,又是一脸肥肥的笑:“人家就是觉得好玩嘛!”
海琦瞟了一眼坐在课长位置上的齐百贞,齐百贞的脸颊被江太太说得涨红。海琦不想再跟她逗下去了:“其实,我是在挤公车的时候听一位妇女说的,这个妇女以是听她的牌友说的,牌友是听她的女儿的同学说的,因为太繁杂了,我就没有细问。江太太,等我下回挤公车的时候,如若碰到那位妇女,我一定会帮你慢慢打听出来。”
“死鬼噢!你这样办事怎么能办好?我跟你就是不同,不把一件事情搞得水落石出,我就不肯罢休!”江太太这一炮,又是冲着齐百贞放的。
齐百贞并不是那种可以无视别人眼光的女人。她的思想敏感而纤细,可她的性格却是内向而软弱,这样的女人卷入婚外感情的漩涡,注定了必然是很惨很惨的境况。
海琦站起身,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海琦现在的位置,还得感谢齐百贞。海琦想,江中青单独升齐百贞做课长,显然太过招人耳目,给海琦提个副课长,多少可以掩饰一点江中青的意图,至少可以减轻一点江太太的猜疑。
江太太却不让她走。江太太一把拉住海琦,带着神秘的语气告诉她:“马上还有一场戏呢!又进来一个小妖精!我打听过了,马上要来的那个女秘书,半年前就跟江中青勾搭上了,我今天来,是特意来看看这个小婊子的!”
海琦看着江太太的模样,打心里感到厌恶。别说是江中青,任何一个男人娶了这样的女人,不寻外遇是怪事。
说话的工夫,江中青与女秘书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女孩子中等身材,穿一身黑色皮套短装,看上去既然苗条又性感,是男人们一见动情的那类女孩。
江中青在江太太的面前停下来:“公司上班时间,你又来这里打毛线象什么话!”
江太太稳若泰山打着她的毛线:“我约了李太太去做头,时间还没有到,所以就过来找你吃中饭,你又不在,我只好在这里等啦!”
“这里是上班的地方!”
“我又没有说这里是夜总汇!我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坐在这里,反而倒比那些妖里妖气勾搭男人的小妖婆坏了!”江太太喊声如雷,公司职员的目光全被她吸引过来。
“你说话文雅一点好不好!”江中青警告道。
“我不懂什么叫文雅!难道穿得像个应招女郎的人叫做文雅。”江太太的目光盯着女秘书。
“江太太,应招女你很在行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从哪一天起对应招女的工作有兴趣的。”女秘书居然喧兵夺主地推开江中青,毫无惧色地迎向江太太。
“你是哪座庙里的僧,来插足我们夫妻间的事情!”
“我是新到任的秘书,我就是这座庙里的僧!我现在反过来问你,你算哪座庙里的僧,来骚扰我们公司的正常工作!”
江太太到底是遇上杀星了!
“你说我是来骚扰?!”江太太气得脸色发青:“我在这里骚扰好多年了,我丈夫都不管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我看你这身妖怪装,就是肉麻兮兮,就是不顺眼,我就是要骚扰你这个小妖女!”
江太太母老虎似地扑过去,张开肥大的十指,去撕扯女秘书的皮装。
女秘书轻轻闪过她的一扑,脚尖稍稍一带,江太太笨重的身体扑地一声摔倒在地。
“我可是得过柔道三段的噢!有一回五六个你这样的女阿飞跟我斗,我让她们十秒钟之内全部趴下了。江太太,要不要考一考我的功夫?”女秘书悠悠然微笑着。
江太太坐起身,欲哭无泪地望着女秘书。她明白再下斗去准会吃亏。
坐在一旁的齐百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女孩,她的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醋意与伤痛。
江中青坐在一旁冷眼观战,翘着二郎腿吸烟。
“企划课的全体人员到会议室开会!”齐百贞突然大声说道。
齐百贞砰地一声甩上门,声音颤颤地对海琦道:“今天的会议由你来讲吧。”
会议室外陡然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打砸声,接着又是江太太母狼似的尖嚎。
“大家可不可以先把耳朵让我用一用。”海琦平稳地说道:“公司好比一条船,我们全体都是船上的员工,船只有稳稳地航在海上,我们的日子才会好过,假如有一天船漏水了,船下沉了,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海琦说得很恳切,不少人在轻轻地点头赞许。齐百贞在桌子下面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你是个好导演,也是个好演员!”齐百贞耳语般地低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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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在沼泽里行走了三天三夜,如此疲惫,如此困倦;象重又回到了孩提朝代的梦境,如此温馨,如此香甜。
一张硕大无比的水床,翠绿色的地毯,天蓝色的窗帘;卧室的里侧,则是英国著名油画家丹纳的巨幅油画《大海》,那海是寻样的博大浩淼,那样的充满激情,似乎那些乳白色的浪花,将会在刹那间飞出画面,激射向辽阔的海岸。
这究竟是哪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
小李极力回想着昨晚的事情。昨晚他在小酒馆喝了很多的烈酒,后来还打了一架。出了酒馆后,他的头就开始发晕,眼前一片模糊。后来一位个子高高的女孩带他去了小树林,他在那里吐得翻肠倒肚。再后来,他便完全失去了理智。
小李从水床上爬起来,觉得两条腿仍然十分酸软。他站起身,巡视着四周,他必须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是谁。
卧室很大。在卧室的左角,套着一间精致而典雅的小书房,主人用不着走出卧室,就可以读书办公。
小书房仍然是天蓝色的基调,而写字台上方的一幅油画,再次吸引了小李的注意力。
那是法国浪漫主义画家席里柯的油画《海滩》。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上,飘浮着一片竹筏,上面躺满了沉船遇难的船员。这片竹筏也许已经漂流了无数天,上面的人大多已经死去,还有的人已经奄奄一息,生命垂危。只有一个人高高举着一面小旗,发出生命最后的呼救。他的目光里,流露着对死亡的恐惧与生存的渴求。求生的强烈的,几乎要把整个画面涨破了。
虽然这是一幅临摹之作,但显然出自大家的手笔,小李的心完全被这幅画震摄了,他的血液几乎到了凝固的程度,他抑止不住地想为了那个无助的生命而呐喊,而长啸。
他现在难道不也处在一种情感的绝境吗?可他的大海不是天蓝色的,而是灰黑色的。他漂泊在死水微澜之中,他无法发出呼救,无法寻求希望。
谁能让滴血的心恢复如初呢?
小李缓缓退出书房,打开门,走出卧室。
他走下楼梯,迎面便是一间素雅的客厅。而客厅的风格与卧室却截然不同。
一切都是白的。白的沙发,白的茶几,白的地毯,白的窗帘,白的墙壁。
小李一下恍然大悟。这里他来过多次,每次都是跟海琦一块来的。这是巨富之女金由美的家!
小李当然从未到过金由美的卧室,他无法猜想心如止水的金由美,原来还有大海一般激越奔腾的内心情感。
人的性格的两面性往往是始料未及的!
那么,昨晚是金由美找到了他。
她怎么会知道那个偏远的所在?
她怎么会知道他会去那里?
是海琦来过了?
海琦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真的是他误会了海琦?
海琦一直在找他?
可她自己为什么不去那个地方?金由美为什么不把他送到海琦的住处?
一时间,小李的脑海里旋转出无数的问号。
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留着金由美娟秀而流畅的笔迹:
无敌大侠:
饭厅里准备好了鲜牛女乃、冰咖啡、苹果、梨、香蕉、桔子,还有一份你最喜欢的火腿三明治。饱食一顿,然后乖乖地洗个澡(衣服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放在浴间),接下来老老实实回我卧室,写写字台上有我编的十期《广厦》月刊,静静地躺在床上看它,等我回来。你敢擅自离开,我会找人买下你的两条腿!不是开玩笑喔!不信你试试看!
由美
小李苦笑着摇摇头:这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金由美吗?
但他的确是饿极了。
而且也想痛痛快快洗个澡。
然后不是看杂志,而是蒙头大睡一场!
他感觉自己便是席里柯油画中的海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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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琦没有吃晚饭。企划课散会之后,齐百贞一定要请她吃晚饭,说有好多话要跟她谈。海琦推辞身体不适,径直回家了。
在单位里,她嘻嘻哈哈完全像个乐天派,江中青的眼睛不停地瞟她,对她神秘莫测地微笑,她当没有看见。但她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给他看,她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情感破裂的痛苦状。
可回到家,她变成了另一个角色。一个被子弹射穿了心脏的小女人!
该死的李保华!痴呆的李保华!他怎么可以那样污辱我!他现在大概发烧39度了吧?谁让他那么中伤我!
可是,金由美为什么不来电话?她在捣什么鬼?她总不会故意让我伤心,让我难过,让我反过来去向他求饶?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为什么要向他低头?我要吃上十粒安眠药睡觉。我不想他,绝不想他,他跑到我面前磕十二个响头我也不肯饶恕他!
海琦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拍一拍自己的脑袋,可那些恼人的思绪怎么也拍不出去。
她真的吃了安定,但不是十粒,是两粒,先吃了一粒,隔十分钟又吃了一粒。
她的腿开始发软,头开始发昏,她笑笑,和着衣服倒在床上。
朦胧中,她梦见了阿宝。阿宝忽闪着一双乌亮的大眼,骑着一辆火红的摩托,越过茂密的丛林,越过高耸的山峰,彩云般向她飘来。转眼间,阿宝长大了,长成了英俊高大的美男子,有一点象小李,但比小李要潇洒,要机灵,要计人喜欢。阿宝整天跟小李在一起,他们在草地上奔跑,在丛林里打猎,在大海里游泳。他们把海琦完全忘在一边,他们完全不顾海琦的寂寞,海琦的孤单。“你都不要再回来啦!讨厌!”海琦气愤地跺跺脚,嘭地关上了门。小李和阿宝都吓坏了,拼命地在外面敲着门。“你们要一个人摔断一条腿我才开心呢!”海琦在屋子里生气地大叫。小李和阿宝在外面不停地敲门。
“嘭嘭嘭,嘭嘭嘭!”
真的有人敲门!不知过了多久,海琦迷迷糊糊地听到了真实的敲门声。
“嘭嘭嘭,嘭嘭嘭!”
是小李?不会,他有钥匙。开始海琦不肯给他配钥匙,害怕他夜里开门进来骚扰她。后来日子长了,小李才真正相信海琦是个性冷淡者。有无数次,他们已经亲热缠绵到了兴奋的顶点,可一旦小李有了进一步的要求,海琦就会表现得无比的慌张与恐惧。几年来,他们除了恋人般的热吻之外,从未发生过床第间的事情。小李曾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但面对医生环环相逼的提问,海琦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她绝不愿意再提往事,海琦外表的特别刚强与内心的极其脆弱是对等的,她忍受不了精神深处的伤痛。海琦从此再也不肯去看心理医生,小李从此也便不再强求她去做不愿做的事情。海琦是在完全相信了小李的承诺之后才肯给他另配了一把钥匙的。
“嘭嘭嘭,嘭嘭嘭!”敲门声仍在持续。
海琦昏昏沉沉地挣扎着坐起身,她想象不出有谁会在这么晚的时候来敲门。
如果是金由美,是齐百贞,是江中青,是山村里的家人,他们都会事先打电话,绝不会这么冒失地来敲门。
难道是房东?可那个老太婆却知道她卖血的日期,她也不可能提前来催租的。
海琦的安眠药仍在起作用,但激烈的敲门声把她一步步逼下床头。海琦走到客厅,大声问:“是谁这么敲门?”
“你要不开,我就敲到天亮!”
是海琦养母的声音。海琦的心陡然一紧,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
“这么晚了还来干什么?”
“我们可是开了自己的房车来的,你打开门,我自然有话要跟你说!”
如果不开门,她真会敲到天亮。她能够做得出来。
海琦打开门,门口站着海琦的养母惠珍,养母的侄子王云飞,另外还有两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
“你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准备打世界大战吗?”
“你不是有个功夫小子吗。我怕被他打了,就请了两个高手来保我!”惠珍说着,纤细而苍白的手往里一挥,主人似地把后面的人引进屋里。
“你居然有钱请保镖了?”
“什么叫居然有钱!”王云飞眉飞色舞地扬了扬手上的大哥大,“你哥哥我现在是台南水果市场的龙头老大,海上的陆上的天上的地上的阳间的阴间的水果都得经过王云飞才能变成钱!从前呢,是钱玩你哥哥我,现在呢,是你哥哥我玩钱。你哥哥我假如要天上的星星,那也是想搞几颗就摘几颗的小事情!对吧,惠珍?”
他居然叫婶婶的名字!海琦似乎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微妙的关系。王云飞三十八岁,惠珍四十二岁。王云飞以前因为贫穷,因为流氓成性,始终没有找到老婆。惠珍比她死去的丈夫小十三岁,丈夫死了,她便成了孤家寡人,难道他们婶侄两个会搞成一对?
惠珍横了王云飞一眼:“你活吹什么东西!要不是我叔叔帮你摆平了那些臭乌龟王八蛋,你还不是小瘪三一个!”惠珍的口气里带着撒娇的腻味。
“嘿嘿!我只是想在这臭丫头面前摆摆我们的威风嘛!”王云飞傻笑。
“你们来这里究竟想说什么?”海琦已经忍受不了他们满脸俗气。
“这件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我们想把阿宝要过来!”王云飞跷着二郎腿。
“怎么说阿宝也是王家的骨肉,阿宝不回王家,王家也就绝后了,你一个知书达礼的女孩子,这一点积德行善的事情总不会不肯去做吧?”惠珍凝视着海琦。
“阿宝跟着你那个穷鬼兼赌鬼的哥哥,能混出个什么名堂来,到我们王家来,他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王云飞喷着吐沫星叫喊。
“你不要乱岔话!”惠珍冷眼横扫王云飞,又微笑着面向海琦:“你五岁进我家门,我给你好吃好穿,送你上最好的学堂,你能有今天,也该明白多亏了什么人……”
“不是我们王家,你还不是一辈子穷死在臭山沟里!”
“云飞!我要不要撑你的嘴!”
“嘿嘿!我就喜欢你撑呢!”王云飞拿起惠珍那只纤白的手,往自己长满酒刺的脸上啪地就是一下。
惠珍想笑,但还是忍住了:“脸老皮厚的东西!再岔嘴,割了你的舌头!”惠珍又转向海琦“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你想要回阿宝。”海琦冷冷地回道。惠珍患有不育之症,她看遍了台湾所有的名医,吃的药一条船都装不下,她是一辈子不能生孩子的。所以,即使她与年轻力壮的王云飞在一起,仍然不会生下自己的孩子。
“对了,无论你答应还是不答应,无论你开出什么样的条件,阿宝我是要定了!”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安眠药的作用仍然没有完全消失,海琦努力支撑着沉重的脑袋,乌黑的双眸紧逼着惠珍。
“说不说事情都是一样,想说你就说吧。”
“你以为我会对你们王家感恩戴德?那你是大大的想错了。从一开始,王家就是把我当成一只讨人喜欢的阿狗阿猫来养的;到后来,你们又把我当成了一匹良种的母马来养,你们费尽心机设计好了种种圈套,想让我为你们王家传种接代,你们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来对待!你说王家养育了我,你们养育我的用心究竟是什么?!你就一点也不觉得王家人太卑鄙,太下流,太阴险,太恶毒了吗!王家到底为我花过多少钱!你们到底从我身上敲榨了多少钱?你们还有什么资格谈阿宝?还有什么脸面来要阿宝?你们就不怕良心遭到遣责吗?!”
“我们今天来,就没有想到要跟你谈什么良心!”王云飞挥舞着手中的大哥大,一副泼皮无赖的嘴脸:“良心?良心是圆的还是方的?是甜的还是酸的,我要有空跟你谈良心,还不如去做上几吨水果生意呢!你个乡下的臭丫头,王家把你当阿猫阿狗又怎么样,总比你在乡下穷死饿死好吧!王家把你当母马来用有什么不对,你以为你的命比马好吗?跟你说吧,你要不把阿宝乖乖交给王家,看我敢不敢派人把你给做了!……”
“啪!”惠珍那张白净的巴掌闪电一般掴在王云飞的脸上。转眼间,他那粗糙的脸上居然浮起几条红印。
王云飞张着嘴,硬是把想说的话生生吞回去:“嘿嘿!我不岔嘴了还不行吗?”王云飞望着惠珍一脸威严的样子,居然象条温顺的狗似的退回去坐下来。
“海琦,”惠珍看着海琦微笑着:“王家人的做法是有许多的不是,往小处说,是伤害了你的自尊心,往大处说,是损坏了你少女的贞操。王家的罪孽,你养父王凌宇已经遭了报应。自从他跟你做了那件事之后,他就感到自己再也不能抬头做人了。在世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地说过,都是他想儿子想得入了魔,想得黑了心,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给伤害了,你怀孕打胎不成,躲在台北远郊的那段日子里,他曾经偷偷地去看过你十几次,但一次都不敢见你。他天天晚上做恶梦,整天哑巴似的喝闷酒,到最后他是自己把自己折磨死的。海琦,他已经偿了你一条人命,你难道还不肯原谅他?海琦,其实你应该体谅他的。王凌宇的祖辈,曾有兄弟八个,台南渔市场一带,几乎全是王家的天下。到了他父辈,也还有六兄弟,可是一天夜里起台风,四兄弟在一间屋里打牌,全都被倒塌的楼房咂死。他的五哥王凌强,就生下了王云飞这个活宝,三十岁出头也娶不上老婆。而我,又是天生的不育症,王家那么旺的香火,眼看就要在他身上彻底毁灭,他怎么能不心急如焚呢?海琦,难道你真的忍心王家断子绝孙吗?”惠珍说着,真的泪流满面。
“拜托了,别再来这一套老把戏!”海琦道:“当初你丈夫做下那灭绝人性的事情之后,你背地里为他出谋划策,当着我的面也是清泪纵横;后来为了夺走阿宝,你暗里指使王云飞撒野行凶,明里又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苦!苦肉计这种事情,可以一,可以二,但不可以三,表演的次数多了,再愚笨的人也会识别出真假的。王家要续香火,其实非常简单,王云飞现在有钱有势,娶个老婆多生几个不就行了,何必又来苦苦逼我呢!”
“臭丫头,我要能娶老婆,还要你……”
“云飞!”惠珍扫了他一眼,王云飞赶紧把后半句话缩回肚里去,但牙齿却咬得格格作响,怒目圆睁地瞪着海琦。“海琦,”惠珍冷色道:“云飞是铁了心不想另娶老婆了,王家唯一的指望,就在阿宝身上。你自己好好地想一想,上上之策是我们给你一百万,给你一套房,再给你一辆房车,算是补偿你抚养阿宝的代价,咱们仍然欢欢喜喜做个亲属朋友;中中之策是由我们来请律师,咱们到法院说话,我还要请上台北新闻界的所有人士,让每一个台北人都知道这件丑闻,我想对于你这样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总不愿意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过去吧?!下下之策,那就是你逼我们走绝路,你也知道云飞是个什么样的德性……”
“我可是个杀人也不眨眼的魔……”
“啪!”惠珍迅不及防地又是一掌打在王云飞脸上,这次力道极大,王云飞从椅子上斜斜地倒下去,跌了个四脚朝天。
“阿珍,这回你不该打我的,我哪里说错了嘛!”
“云飞现在由我管着,他是想胡来也没有这个胆子。但如果我真的忘记了王凌宇临终前对我的请求,不再袒护你,你恐怕不会有现在这么安稳的日子过了!云飞他……”
“阿珍,我可以插一句嘴吗?就一句?”王云飞是真的害怕惠珍。
“你要想死尽管开口!”惠珍威严地说道。
“我不开口就是了。”
“海琦,你在听我说吗?”
海琦是在听,但安眠药的药力实在难以抗拒,海琦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简直失去了思维的能力。她在心里挣扎着,努力保持着坐立的姿态,平静而坚决地说出了心里最想说的一句话:“你们想要阿宝,除非先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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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贞,你今天是死活不肯开口了?”江中青趴在床上,俯身望着齐百贞。
“阿贞你还晓不晓得,你贤慧、善良、柔顺、内秀、重情;你娇小、漂亮、文静、聪明、机智,你是我生活的另一面,你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你象我身边的一朵小花,默默的吐着芬香,但不炫耀,不喧哗,不显露,而一旦我需要,你就总是满腔热情地投入我怀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得我的人是你,唯一安抚我的人也是你……”
齐百贞的泪水悄悄滚落下来,湿润了一片枕巾。
“阿贞,局外人都说我,公司上下都说我风流,其实你心里最清楚,除了你,我还有没有染指过别的女人?我默认大家的说法,也有我的道理,因为我娶了一个讨我厌,讨我烦的老婆,所以在我眼里,就觉得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比她好,我都会以热情的目光与话语去欢迎她们,去赞赏她们。但真正能叫我动心的,就只有齐百贞这一个小女人!”江中青用手掌抚模着齐百贞娇红的脸蛋,他讲话的气息吹得百贞的秀发轻轻摇摆。
“抱紧我!”齐百贞低低地喊道。
“我要勒死你!”江中青动情地回应。
他们都大汗淋漓。
“洗个澡去,马上我替你洗个头。”齐百贞柔声说道。
卫生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江中青在热水里不停地发出畅快的申吟。齐百贞穿衣下床,点燃一支烟,坐在沙发上发呆。
齐百贞是个孤儿。临离开孤儿院时,院长对她讲,她是刚出生就被遗弃在孤儿院大门外的。在小小的包裹里,夹着一封信,上面写着这样几段话……
善人:我喜欢孩子,我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但我不能!――不能因为孩子毁了一个人的前程!
我只能在心里大声哭泣!
也许我与这个孩子今生今世无缘相认,――人的命运,谁又能真正随心所欲。我这里留下五万元钱,算是给孩子将来读书之用――我相信这笔钱能够维持到她大学毕业。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把这只绿玉兔剖为两面,一面存在她的父亲那里,一面留在她身边,父亲那边的剖面刻下一个“随”字,她这边的剖面刻了一个“缘”字,如果有缘,也许他们能够相认。但要告诉她,不可以着意去寻找。我希望她象母亲,做人讲究随缘而安。
孩子的名字我已替她取好了,就叫齐百贞吧,这是我即兴想起的最适合的了。
孩子长大成人后,我想对她说几句话:
百贞,母亲做人做到了两个极端,做人方面,我是个事事要强的人。在学校,在家庭,甚至在婚后,我都是个处处争第一的人物;但在性格方面,我是个懦弱者,一个极端的弱者。我不敢去争取自己应得的东西,我不敢去面对自己渴望的爱情。我的心已经被生活的现实打跨。百贞,如果想原谅母亲,就原谅我的软弱,原谅我的无能吧!百贞,我希望长大后的你,不要象母亲这样逃避生活,惧怕真爱。
好了,许多的事情,许多的人在等着我,这已经是我能够利用的,属于自己的最多时间了!再见,孩子,――但愿这不是永别!
但还是要说一声:永别了,百贞。我的孩子――唯一的,却见不到母亲的孩子!
一个受伤的女人
信的上面,留着斑斑泪痕。百贞握着这片纸,握着那半边绿玉兔,与院长相拥而泣。
以前,她还对自己的身世抱有种种想象,她总觉得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将从此走进一个温馨而幸福的家;她将从此尽情享受父爱母爱的照拂。有家的感觉,她在梦里体会过无数次,那是一种倦鸟还巢的舒坦,那是一种落叶归根的充实。每一回梦醒之后,她总舍不得起床。有一回上课铃响了,她仍然依恋着酥软的余梦不肯去上课。她多么渴望象别的同学那样,拥有一对慈爱的父母,拥有几个亲热的兄弟姐妹。可她的家只在梦里才有。
母亲的信使她彻底绝望了,她必须孤独地去面对这个世界。
与江中青的好,多半出于对他的同情。他娶了那么一个不尽情理的老婆,他的精神也是孤独的。跟他在一起她有一种惺惺相惜的亲密感。两个孤独的人相依相偎,寂寞的痛楚会减轻许多。
但江中青总给她一种不安全感,他几乎对所有漂亮女人都不由自主地流露着的冲动。在这方面,他是率真的,是坦然的,但也常常给人厌恶的感觉。
他会是个可靠的情人吗?
他怎么会是个可靠的情人呢?!
这样的自问自答已经有过成百上千次了,只是齐百贞仍然下不了决心离开他,每次只要他约请,她就会身不由己地踏进这座远郊的秘密租下的公寓。
“阿贞,你认定今天一句话不说了?”江中青穿着浴衣走了过来,亲热地把她拥进怀里。
“你想让我说什么?”
“怎么想就怎么说,骂我的话,杀我的话都行,就是不要一言不发,我看着心痛!”
“你真的会心痛我?”
“你想要我的脑袋还是要我的心?”
“你给的这些,都是我不能要的!”
“容易的东西,你不是都得到了吗?”
“我总弄不清,不知道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也总是搞不懂你,有话为什么不能直说!我怎么就碰上这么两个女人呢,一个是火焰,能说不能说的她都说,能做不能做的她都做!一个是哑炮,三百棍打不出一个响屁来!真是烦人!”
“好,我直说,那个女秘书瑞萍,你跟她究竟有没有旧好?”
“有!,我们是在一次交易性舞会上认识的。那时候你还没有来我们公司,后来我们一起喝过咖啡,跳过舞,看过电影,还到法国、意大利旅游过一回,我们上过床,做过一切男人和女人都想做的事情。接下来遇见了你,也就渐渐疏远了她。不管怎么说,我们曾经好过一场,她现在碰上逆境,我必须帮她一把,但我告诉过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相信她不会对你有任何危险,相反还会有利。因为她是我老婆最好的克星,她可以制服她的野性,免得她老来欺负你这个老实的羊羔。”
“你――实在太复杂了!”
“但我并没有隐瞒什么。”
“真的没有?关于海琦,你为什么总是吞吞吐吐,语辞暧昧?”
“我跟你说过,别问海琦的事,要你去做的事情,你就好好去做。你要不愿意,我可以请别人!”
“你不相信我?”
“你是我唯一信赖的人。”
“但我绝不做伤害海琦的事!”百贞坚定地说。
“你这样的性情,我会让你去做不该做的事吗?――你是我的观音菩萨!”江中青搂紧她,在她额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你敢对天发誓?”
“如果我心爱的阿贞所做的事情,损害了海琦一根汗毛,我江中青必遭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好了啦!你想把我吓死啊!告诉你吧,昨晚海琦的养母和那个王云飞来找海琦,他们吵吵嚷嚷,乒乒乓乓闹了老半天,我想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的事情。”
“上午问过海琦了吗?”
“上午有客户来谈广告策划,没有捞到时间,中午又被你这只饿狼抓到这边来!”
“下午一定要问清楚,晚上给我消息。”
“这么急干什么?”
“你不要多问,反正稍有闪失,我的饭碗也就砸了。”
“这么恐怖?”
“用不了多久,你会知道真相的。”江中青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