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目前情况如何?」站在传真机前,康诺问著电话彼端的彼特。
「差强人意。我这两天正在和麦肯锡管理顾问公司的专家研讨对策,维持公司的正常营运。那些董事们全都懦弱怕事,没一个人敢出来主持大局。」
康诺的嘴唇绷紧,在心里低咒一声。那些老派的公司董事全是群贪婪的吸血虫,几十年来靠达忠集团吃香喝辣,一旦达忠集团面临空前危机,却没有一个人想出解决亏损的方法,全是一群酒囊饭袋。
「你仍然决定结束公司吗,康诺?」彼特犹疑地问。
「如果有避免公司破产的方法,你以为我不想让公司维持下去吗?」他浏览著手上的资产负债表,在文件的最後一行停了下来。「报表上有一笔五仟万美金的呆帐是怎么回事?」
彼特快快地道:「喔,那是之前鲍伯-威尔的公司面临财务危机,向你父亲借了这笔钱周转,我後来曾去电向他询问,他却说他已经还清了。」
康诺微微皱眉。「这笔借贷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五年前。根据我从几位老董事的口中得知,你父亲当年借了他这笔钱,让他的公司得以转亏为盈。你父亲念在旧情的份上,一直没有向他催讨,谁知道你父亲过世之後,他却反而不认帐。」
康诺的眉蹙的更深。「公司有这笔钱入帐的纪录吗?」
「没有,我查过这几年的财务报表,并没有这笔钱还清的纪录。鲍伯-威尔的说法是,以他和你父亲的交情,当初这笔钱是私人借贷,和达忠集团无关,所以才没有在公司帐上留下纪录。但是我怀疑他的说词。」
「是该怀疑!以他一向贪婪阴险的个性,我怀疑他会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他深思著,半晌後才冷静地吩咐,「彼特,找我们的查帐员和会计师去调查一下这件事,如果鲍伯-威尔硬不承认有这笔借款,想办法找出证据来。」
「好。」
放下电话,康诺往後靠向椅背,揉揉有些发酸的後颈。天哪,他好累。他原以为只要够努力,一定有办法挽救父亲毕生的心血,然而他却失败了。如今他所能做的,便是让它有尊严地划下句点。
站起身,他缓步走向窗前,凝望著灯光幽暗的庭院。
这块上地是父母留给他的,也是所有的遗产中最珍贵的一项。之前由於忙於工作,他一直少有时间回到这里长住,直到现在,看著不甚明亮的灯光映著在晚风中摇曳的花草,那番详和的意境让他有些消沉的情绪平复了些。
他不经意地望向隔壁那栋房子,一张聪颖慧黠的女性脸庞立刻跃上脑海,令他忍不住露出微笑。那个泼辣的小女人看来并不好惹,而且显然精力旺盛,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自在地笑过了。
有好一会儿,他就这么静静地凝视著她的窗口,直到天色微微泛白。
任宛灵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
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正好瞧见狗狗好奇地用爪子在她的手机上乱抓一通,眼看手机即将被扫落地面,她紧急地扑向前去用手捞住。她的手机可没防震,这附近也没有通讯行,要是摔坏她可就真的与世隔绝了。
「喂?」她坐了起来,一面朝大白狗轻斥,「狗狗,坐下。」
「宛灵?」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疑惑。「是你吗?」
「伟杰?」她拍拍头让自己清醒点。「是我。」
「喔。」马伟杰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怀疑她身边是不是有另一个男人。「没吵到你吧?我想你应该睡了。」
知道就好,她在心里嘀咕道。这就是马伟杰,永远这么不愠不火、斯文有礼。对大多数女人而言,马伟杰绝对会是个托付终身的好男人,然而她却兴致缺缺。
她不想成为一桩政治婚姻下的牺牲品。她要的是对方只把她当成任宛灵,一个愿意包容她所有缺点,真心爱她、宠她的男人,而不是看上她的家世,以为娶了她之後便可以一步登天的男人。
她怀疑是否真会有这样的男人出现?
「你现在人在哪里?」马伟杰问。「伊玲告诉我你人在花莲。你去花莲干什么?」
「呃……想来就来了。」她乾笑两声。「有事吗?」
「没有,只是我很担心你。」马伟杰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我知道我的举动是有些唐突,可是我是认真的。」
她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才忆起他指的是她下南部的前一天,他向她求婚的事。什么样的女人会连男人向她求过婚都忘了?她再摇了摇脑袋。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伟杰。」她委婉地说:「可是我已经告诉你,我还不想……」
「我知道你还不想结婚。」马伟杰马上接口。「没关系,我说过会给你时间考虑。你知道我爸妈一直很喜欢你,一直催我赶快成家,知道你没有答应我的求婚,他们很失望……」
任宛灵眼睛往上一翻。她相信马伟杰的父母「很喜欢她」,事实上,以她父亲和马伟杰父母的交情,她也绝不怀疑他们想和日东集团结成亲家的诚意。她已经厌烦透了这些不知是真心或是虚伪的嘴睑。
「我来这儿只是想静一静,和你无关。」她说。
「那我去找你。」他立刻说。
「来找我?」她讶异道。「那你的公司怎么办?」
马伟杰静了半晌。「你真的在花莲吗?」他问道,似乎很认真的在考虑。「也许我可以安排几天休假,反正从台北到花莲也不用多少时间……」
「不用了。」她马上否绝。「总之我在这儿没什么问题,我想回去时自然就会回去。就这样了,拜拜。」
「可是你……」马伟杰还想说些什么,她已经切断电话。
下回接电话要记得看来电显示,她提醒自己。虽然这种逃避的手法很幼稚,但在她找到更好的方法之前,暂时也只有这样了。
将电话丢回床头,她正打算钻回被窝里,窗外一个轻微的声响惊动了她。原本趴在她床脚的大白狗也警觉地竖起耳朵。
她倏地起身,看了腕上的表一眼,半夜一点半,谁会在这么深的夜里出来走动?
可能只是猫吧?她猜想著,正想躺回去继续睡觉,那个声音又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听来格外清晰。她顿时全身绷紧。
大白狗站了起来,朝窗外「汪汪」吠叫了两声。
「狗狗,嘘。」她朝大白狗龇牙咧嘴,大白狗立刻听话地安静了下来,歪著头看她。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朝外望去。
等到眼睛适应黑暗之後,她的目光梭巡过隔壁的草坪,这才发现康诺的摩托车并不在原地;除了二楼窗户隐约透出来的灯光之外,整栋屋子里一片静寂。
等了一会儿,那个声音没有再出现。
大概是多想了吧。她在心里暗笑自己的大惊小怪,正要放下窗帘回床上去时,蓦地一道黑影闪过她的视线。
她屏住气息,瞧见那条黑影正沿著屋子的围墙移动,然後将一袋物品——可能是准备作案用的工具——丢进围墙内,接著试图爬上围墙,看样子是想翻入康诺的家里行窃。
小偷?她顿时全身寒毛直竖:心中一阵慌乱。怎么办?打电话警告康诺?不行,她根本没有他的电话;那……打电话报警?也不成,等警察赶到时,搞不好小偷早跑掉了。眼看那条黑影已经快翻过围墙,她当机立断地下了决定。
她退回房间拿起手电筒和那根搁在墙角的棒球棍,悄悄地隐身至阳台边,循著之前的路径跳下草坪,率先躲在门口的阴影中;等那条黑影一路模索到大门前,她立刻抓起棒球棍朝那条黑影打了下去——
「啊!」那个家伙显然没料到有人躲在阴暗处,结结实实挨了好几记闷棍。
「可恶的小偷!」她嚷著,正想再用手电筒去敲他的头时,那个黑影已经猛地转身,毫不费力地扣住她的手腕。
任宛灵惊叫一声,随即挣扎了起来,一面大声呼救,「救命啊,有小偷啊……」
「闭嘴,女人。」黑影低吼一声。「是我!」
她的声音戛然停止。咦,这个声音好耳熟……她用自由的那只手扭开手电筒照他。「康诺?」
「是我。」他用手挡了挡刺眼的光线,闷声哼著,「你照的我眼睛快瞎了,把你的手电筒关掉。」
她顿时瞠目结舌。「怎么……会是你?」
康诺没有回答,迳自拿过她手上的手电筒关掉电源,然後走向前去捡起地上的大帆布袋——她刚才以为是「犯案工具」的东西——往肩上一甩,回过头来看她。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皱著眉问。
任宛灵稍稍从呆愕中回过神来,仍未完全恢复镇定。「我……我看见有人要翻你的墙进来……所以我以为……」她结结巴巴。
「以为我是小偷?」他用手揉揉後脑的肿包。该死,看不出来这个小女人娇娇弱弱的,力气居然这么大;他的头起码得肿一个礼拜。
「废话!」一等心情回复平稳,她的火气也上来了。「三更半夜的,我看见有人翻墙,当然会以为是小偷嘛。」
「所以你就决定替天行道、用棒球棍把这个小偷海扁一顿?」
「哪有人回家来不走正门,居然还得爬墙?」她理直气壮地道。
「唔,」他从鼻子里哼著,「这么说来,我还该谢谢你喽?」
「当然啦。」她偷瞄了一下他的表情,只见他的手仍然按著後脑。「呃……很痛吗?」她试探性地问。
「你说呢?」他低吼著。「你要是再用力一点,我可能就脑袋开花了。」
她想表现出一丝同情,笑声还是忍不住进了出来。「你活该,谁叫你回家要偷偷模模的?」
「我回自己的家还得敲锣打鼓不成?」
「那就不能怪我嘛。」她看著他掏出钥匙开门。见他紧皱著浓眉的模样,她感到有些歉疚。她刚刚是不是太用力了?
「呃……你屋子里有没有药?」她嗫嚅地问道。希望他的头够硬,没被她那一敲敲出脑震荡来。「要不要我帮你擦药?」
「不用了,应该没事。」他用手模模头上的肿包,正要打开玄关的灯,她已经不由分说地去模他的後脑勺,待发现那个包包肿的像馒头时惊叫了起来。
「糟糕,你的头肿起来了耶。」她嚷著。「你等等,我那儿有医药箱。我马上回来,你不要乱跑喔。」她说完随即冲了出去。
不要乱跑?康诺瞪视著她的背影。这里是他家,他还能「跑」到哪里去?
好吧,在这个女人制造了满地垃圾,让他的庭院「屎」满为患、用棒球棍痛扁他一顿,甚至打算用手电筒照瞎他的眼睛之後,他已经决定听天由命了。如果他不乖乖照做,天知道下一回会遭遇什么不测?
三分钟之後,任宛灵带著一个粉红色的医药箱以跑百米的速度回来了,身後还跟著那只只会摇尾巴流口水的大白狗。她不由分说将他按在沙发上坐下,活像这里的主人是她不是他。
「来,乖乖坐好。」她扭开茶几上的灯仔细审视他的伤口,发现只是肿了起来并没有流血後松了一口气。她细心地在伤口上药,然後贴上纱布,再用绷带在他的头上缠绕两圈才告完成。
「好了。」将最後的胶带固定之後,她宣布道。
康诺就著她递过来的小镜子审视自己,待见到额头上的绷带时皱起眉。如果绷带上再用红笔写上「必胜」两字,那他就可以去演日本偶像剧了。
「好像菜市场卖猪肉的小贩。」他发出评语。
「才不会,这样伤口才会好的快。」她笑咪咪地拍拍他的肩膀,转头从医药箱里拿出一罐黄色的瓶子。「喏,这个给你,你只要每天把它涂在伤口上就可以消肿,很好用喔。我小时候受伤,都是擦这个药好的。」
他伸手接了过来,看见那只大白狗正虎视耽耽地盯著他,心想如果他不遵照指示,她会不会叫那只大白狗攻击他?
「还有没有伤到哪儿?」基於她刚才乱棒齐下,还是问一下比较保险。
「没有……我想是没有。」他露出愉快的微笑。「如果你所指的和我想的是同一个地方的话。」
她白了他一眼。「你应该去申请手机,必要时就可以找人帮忙了。」她建议。
「你怎么知道?」他露齿一笑。「的确有个富婆包养我,一个月五百万。」
「真的?」她瞪大眼珠。
「当然是假的,其实是一千万才对。」
她正要开口,待见到他眼里闪烁的笑意时恍然大悟。
「好啊,你唬我。」她嘴角一撇,轻哼道:「不过很难说啦,你这种人会这么做也不令人感到意外。」
康诺没有回答,只是将高大的身子沉向椅背,黑眸亮晶晶地注视著她。
目光交凝,一股奇异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流通。任宛灵力持镇定地垂下目光,故作忙碌地收拾著桌上的药罐。这个男人当然不是在用眼神勾引她——天知道他用那双会放电的眼睛勾引过多少女人?
他现在是个穷光蛋,一定很迫切的需要金钱支援,谁知道他夜里出门都干些什么样的勾当?搞不好他才刚从一个富婆的床上下来也说不定。她一定要谨慎以对,牢记她原来的目的。她郑重地在心里提醒自己。
「既然你没事,那我就不打扰你。」她试著保持乎稳的语气,站了起来。
康诺故作有礼地欠了欠身。「谢谢你,任……」
「宛灵。」她轻快地接口。「不客气,咱们是好邻居嘛,应该的。」
再朝他摆摆手,她提起医药箱离开了他的客厅。直到那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康诺的笑意仍停留在唇边。
或许有个「邻居」也不错。他扬著眉想。尤其这个邻居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女人时,被打扰似乎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有预感,这趟他原以为十分单纯的台湾之行,会比他预料中来得麻烦多了。
夏天的太阳可真毒辣,再这么晒下去,她很快就会变成日本最流行的烤肉妹了。
坐在二楼的阳台上,任宛灵盘著腿,聚精会神地盯著桌上的笔记型电脑,一面构思著帮若曦的杂志「协奏曲」写专栏的大纲。大白狗则趴在她的脚边打盹。
为了彻底实行防晒的任务,她在身上涂了厚厚一层防晒油,并且在储藏室里找到一顶半新不旧的帽子将就著戴上。基於她带来的遮阳帽已经陈尸在大白狗的狗粪当中,聊胜於无,也只能将就著戴了。
她不知道自己工作了多久,虽然已是午後时分,南部的艳阳仍然毫不留情,连冷气都无法疏散那股逼人的燥热。阳光穿透帽子上的破洞直射在她的脖子和手臂上,令她热的汗流浃背。
「再这样下去,我很快就会变成大麦町狗了。」她嘀咕著,端起搁在茶几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差点没全喷出来。
再也没有比酸掉的咖啡更难喝的饮料了!她皱著眉,将剩余的半壹咖啡全倒到狗狗的盘子里去,只不过大白狗连瞧都没瞧一眼。
没办法,己所不欲、勿施於狗嘛。她对自己扮个鬼脸。狗狗一整个早上都对她不理不睬,显然还没原谅她禁止它再到隔壁去「方便」的禁令。然而为了让它变成一只有教养的小狗,她就必须硬下心肠,漠视它无言的抗议。
她用手抓搔著大白狗的耳後,心不在焉地扭头看向康诺的大门,而後蓦地直起身子。大白狗因为她突然停止的动作发出抗议的低吠声。
「别吵,狗狗。」她缩回头,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隔壁的草坪上瞄,只见一个身材矮胖、约莫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正从康诺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那是谁?她狐疑地看著那名妇人步下台阶。康诺的阿姨或姑姑?看起来不像。那是……包养他的富婆?
真有想像力啊,任宛灵。她在心里窃笑了起来。当然啦,以康诺的条件,她相信排队等著包养他的富婆绝对不在少数,不过这位妇人的打扮挺普通的,不太像那些专养小白脸的富婆……
直到那名妇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心里的疑问仍然没有解开。找个机会,她非得问清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