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珠帘,临窗是可坐可卧的床榻,床内侧摆着红花罗锦褥,床中央放了一张小几,上面摆着紫砂茶盏和银质碗匙。房间两侧摆着四张楠木椅子,周雪和苏意怜坐了左侧两张。
坐在床榻上的苏夫人把早茶放在小几上,朝随侍屋内的丫环说道:“墨珠,绯缨,你们先下去吧。我有事自会叫你们进来。”
两位丫环福了一福身退下,苏夫人又对昏昏欲睡的苏意怜道:“怜儿,你若是困得厉害,就先到内室里休息一会呢,我和郡主的谈话还要一段时间。”
等苏意怜拖着脚走进内室,厅堂里就剩苏夫人和周雪两人了。
“平乐郡主,请坐在我旁边,有些话实在不宜大声说出来呢。”苏夫人自嘲地笑了一下,周雪也不推辞,走上前去坐在床榻上小几的另一侧。
“苏夫人,看来你已知道我要问什么了?”
苏夫人笑了一笑:“昨夜绮心园发出的声响大得连苏州城外都可听到,再装聋作哑也不可能了,说真的,苏府好久没有像这样热闹了。”
“……苏夫人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呢。”
“不管妹妹怎么说,但我就是感觉和你投缘……”见周雪面目一冷,苏夫人也不再客套地道:“郡主,请你把问题说一下,容我整理一下极乱的思绪。”
“你知道鸦吗?”
“啊?鸦,不是叫金乌吗……也许我记错了,我只听夫君说过几次……”
“金乌是鸦的宠物。”周雪解释道。她可忘不了鸦和那只金色的大乌鸦相亲相爱的情景。
“是这样吗?”苏夫人低声道。为什么她觉得夫君的口气说的是人呢?“不过不管是鸟还是人他对你都是另眼相看啊。他并不屑与女人说话,有什么事也只是让他的两个护卫告诉我或直接找夫君商量。其实我也想多见见他啊。”
苏夫人只是随口说出的话,却令周雪想起黑暗之中,鸦大声说着“我喜欢你”的认真,她不自然地低下头轻咳一声,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抬起头道:“我曾问过苏意怜,他对鸦的事一概不知,反而鸦对他的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还说苏意怜是他的祭品……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超乎常理之外的事情呢?”
“如果发生这种事是诅咒的话,也是我的错……平乐郡主,”苏夫人严肃地盯着周雪道,“我会什么都说给你听,只要你认真回答我一句话。”
“什么?”
“你讨厌这样的怜儿吗?”
“啊,”周雪一脸疑惑,“我干吗要讨厌他?”
“……不在意便好啦。”苏夫人喃喃说着话,她的视线移向窗外,几株桃花开得正艳,但她视线的焦点却全然不在桃花上,而是穿越空间到更遥远的地方,“那还是我只有茵洁那么大时,在太阳热得足可把城池烤化的炎热夏季,所发生的事情……”
那时苏家还不在苏州,而在杭州。明明应是温湿多雨的夏季,在那一年夏天却不正常地干燥,连太阳都炽亮得太过妖异,在那妖异的太阳下,不经意在西子湖畔邂逅的鲜衣怒马的英俊少年,不知不觉成为她的情人。
得知她怀孕后,少年高兴得欣喜若狂。少年的父母双亡,便拜托他远亲中的老人做主,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成了婚后他就住在苏家。虽无所事事,但柔和良顺的他也颇得父母欢心。生下怜儿时,已是第二年的夏季,几乎热昏过去的天气里,不知由什么地方飞来几千几万只乌鸦,几乎把杭州城都掩遮住,产房外面,树枝、屋顶、龙墙甚至连地上都布满乌鸦,见人也不躲,直到三日后,乌鸦才渐渐散去,因此怜儿从出生起便被人认为是不祥之物。
而孩子的父亲在孩子生下来时却连看也未看一眼,只在还半昏迷躺在床上的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谢谢你”便离开苏府,从此不见踪影。
丈夫失踪了,还有着被当成不祥之物的小孩,在父母的劝说下,她不得已搬到苏州来住。日常生活并不用她操心,她也决定无论找不找得到丈夫,她都会独自把最爱的他的小孩养大,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年时间,但他对她的温柔及疼爱她全记在心底,所有的艰苦她会慢慢撑过去。等到慢慢习惯了苏州生活,慢慢习惯了寂寞,她却在路上遇到了成婚时男方请来的远亲,她走上去问老人是否听过她丈夫的消息,老人却吓得直向后退,觉得蹊跷的她不顾一切地追问下去,才知老人根本不是她丈夫的远亲,而是她丈夫用三十两银请来冒充男方长辈的陌生人。
苏家在杭州也算是豪富,在丈夫才失踪时也花银请人找过,但全无消息,只到那一刻,她才想是不是她丈夫的所有资料全是假的,所以才会找不到人。老人也觉得极为愧疚地提供了一些线索,说似乎听到她丈夫身边的仆人叫他为“七郡王”。她当即抱了孩子找了马车,用一天一夜的时间赶回杭州,让父亲再花钱查一查她丈夫是什么人,她可以忍受寂寞痛苦思念,但绝不忍受欺骗。
这次查找得很顺利,不到三个月,已经有符合她所说的大部分条件的人的资料送到她手上。
在看了资料后,她震惊不已。她把孩子放在家中,不顾父母劝阻地独自北上,在悬挂着“北齐郡王”扁额的底邸对面的小巷中等了两天两夜,终于见到回府的陌生却又熟悉的意气风发的少年!
一切说透了都是那么荒谬好笑。精细规划的骗局由相遇之初便开始了。
他姓齐,父母全在,是外姓的王族。但直系三代不知受了什么血咒,长子生下来全是痴儿,那些痴儿从六七岁便开始关在府内的偏僻废园中,除了让两个老仆照顾着外,一直到老死都不让他们与外人相见。爵位食邑全都由二子当作长子继承。一般这种家族密闻都是死守着,根本不会泄露出去的,但仍被交恶的另一派王族知道了,在朝廷上攻击他们一家全都是傻子,辱枪舌剑之后便开始打赌,赌小郡王的长子会不会再是痴儿。
一切只是这样而已,她所以为的深爱的人的孩子,不过是怕输了赌注而应下血咒生下的痴儿。对她的突然出现,他先是慌乱,后来又涎着脸笑道对她又不是没有感情,只要她愿意把小孩子扔掉的话,他会把她这个商人女迎回府里做妾。
而爱情就在他说要把孩子扔掉的一瞬间冷却下来,所有刻骨铭心相思成狂全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的丈夫应是温柔体贴的那一个,而不是这个自私冷血的人。爱情没有了,所有坚持就成为可笑。她只让他做一件事,随她回杭州,在官府内办了离休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带着孩子的她不是说与人做填房,便是做妾,这两种她都不想要,干脆她寻了个老实的穷人入赘苏家。而她怀胎十月所生下的小孩,即使是痴儿,她也会细细疼爱着的。
原本只是无可奈何所寻的入赘丈夫,虽口拙言讷,不善言辞,却是孝敬老人、疼爱小孩的好人,父亲曾因她前夫的恶意欺骗而气得中风,行动不便都是入赘丈夫照应着,渐渐地,苏家的生意也由他担起来,那时苏家的商号还不是日中金鸦……
“啊,抱歉呢。”苏夫人像是猛然惊醒般地回过神来,“我竟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周雪的脸上看不出丝毫不耐,“我很荣幸能听到这样不一般的人生。不过,世上真有血咒这种事情吗?”她这次要问清楚,省得再发生类似“妖男”事件,徒惹人笑。
苏夫人沉吟了一下:“无论前夫他说的是真的还是骗人的谎话,我都不想再寻根问底了,因为怜儿即使被诅咒了,也是我可爱的小孩……也许一切都是牵强附会……你就当听故事吧。”看到周雪认真地点头,苏夫人不觉笑道:“嗯,在怜儿九岁时,苏府曾遭贼人放火,怜儿当时就睡在我们隔壁,我怕仆人们照顾不好,便自己在身边照顾着。等我和夫君被摇醒时,才发觉府后院已经火光冲天了,那时连夫君都不免有些慌乱,反而是怜儿冷静地领我们找出正确的路,冲出火场,一路上他曾嘟囔着说如果家人不见了那家伙一定会哭,让祭品哭可不好之类的话,后来又说祭品没人伺候着可不成,又把仆婢厨子也带了出来。那场大火虽被及时发现扑灭,又无人伤亡,但苏府后院仓库中的布料全被烧了个干干净净,苏府的生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苏家有妖孽的流言又开始流传,夫君同我商量一下,干脆把生意也搬到苏州去。
“苏家一搬到苏州就买了现在的宅子,虽然当时的面积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二是这十几年扩建的,但仍是一笔极大的数目,我曾问夫君钱是哪里来的,他只笑不答,被问得急了,也只说他以前挣的。商号也让夫君改成日中金鸦,我们继续做织缎生意,自从搬到苏州后,苏家就如神助般生意越做越大,不只织缎,连绣坊也插了一手。
“怜儿也有了单独的院落,而且不让任何人进他的院子里……我想也许在他九岁的时候……就变了吧。对了,他在十二岁的时候还被人绑架过,但是不到一天又全身是血地回来了,还带只大乌鸦回来,他身上没受到任何伤害,问他身上为什么会染上血,他也说不上来。我曾经想,怜儿是不是一遇到危险就会改变呢。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作不得准。夫君经常带他出去玩,一去就是几个月……我没见过夜中的怜儿,对我来说,疼在心里的还只是会单单纯纯地依在我身边的痴儿吧。”
“即使一辈子这个样子,郡主,”苏夫人虽力持冷静,但还是可以感觉到有些气息不稳,“你会不会还是不讨厌怜儿呢?”
又到了讨厌的午时。
秋雁擦了擦额角的汗拿着食盒才踏进绮心园,不知是谁看见了欢喜地高叫一声道:“秋雁妹妹来了哦。”在园子里堆砖的、和泥的、刨木的、量地的全都扔下手中的工作,呼啦啦地围过来。
秋雁吓得后退一步,这时小厮正好推着两大桶饭菜赶进园里,她连忙站到小车的另一边四处张望着。
先挤到车前的一个穿着土黄短衫的男子把忘了丢掉的泥灰刀顺手插进裤腰,又从腰后掏出一把纸扇故作潇洒地扇了扇,邪里邪气地笑道:“秋雁妹妹,你在找乔老大吗?她不在这里,早就出去一会了。”
风扇过来一股汗臭味,秋雁露骨地皱了皱眉后退一步。
“符九,给我让开。”另一个人赶到,一把拿纸扇的邪气男子挤了过去。小眼、尖鼻、翘牙,长得就像只老鼠的男子涎着脸出现在秋雁面前:“雁妹妹,今天是什么饭菜哦,闻起来好香呢。”
“米饭和毛豆炒肉。”秋雁冷冷地回答道。
“何五,你别吓着人家女孩子。”这时又有一个长得像女孩子般的男孩一拐子把灰老鼠顶走,他伸头朝木桶里看了看,皱了皱眉说道:“又是毛豆炒肉,已经吃七天了,厨师不会换个花样啊!”
秋雁冷哼一声,顿顿有肉给这些泥瓦工吃都不错了,竟还挑三捡四。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伴随着佛号声,一张符“砰”的一声贴在木桶上,长得英俊无比却剃着光头的少年双手合十地低眉诵唱道。
“不杀和尚,你贴这符纯粹不让我们吃是不是。”女孩般的男孩怒道。每次吃饭都一贴符,真是破坏人吃饭的好心情。
“如七,此言差矣,我是不杀生,又不是不吃肉,别人杀的和我没什么关系。”不杀和尚无耻地辩解着。
“那你为什么贴道符?”
“表示我要很抱歉地吃它们啊。”
秋雁不见乔,就又拿着食盒走出园子,符九伸长脖子痴痴地追看着。
“喂,符九,”老鼠男何五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道:“我有极乐迷魂香呦,你要不要?”
“什么,我这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怎能用这种下流东西。”符九推开何五义正辞严地说道。但随即又换成他搂住何五的肩,嘻嘻婬笑道:“不过有了爱情就不同了,兄弟,要不要便宜点卖?”
不满意小厮慢吞吞地盛饭,如七从怀中掏出盆大的木碗,几勺子便盛得堆尖高,又臼了两勺毛豆便蹲在一边吃了起来,但才吃了两口他又唉声叹道:“乔老大到什么地方去了啊,不抢她的菜吃得很没劲呢。”
另一方面。
仰头看着天上相互追的风筝,“真是好兴致呢。”乔喃喃说道。
树下传来嘈杂声,乔天师不感兴趣地向下看了一眼,没想到竟是故人赵、钱、孙、李。
“赵兄,我们已在苏府呆了近两个星期了啊,怎么还未见你未婚妻长什么样子?”
对钱兄的遗憾孙兄也深有同感:“是啊,赵兄,你四月初六就成婚了,在婚前还不知未婚妻长成什么样总觉得心里很不踏实啊。赵兄如此风度翩翩,若是娶的妻子……”
“去,是我娶妻,还是你们娶妻!就是我娶个无盐女在家里供着也不碍你们的事。”赵晋心烦地叫道。府里催得急,让他快些回到家中试穿婚服,预览宾客名单,管谁爱来不来,他还没玩够,根本不想回去。
见赵晋大发脾气,钱兄和孔兄连忙噤声。一直安静地呆在旁边的李兄却摇了摇头道:“赵兄,这么说不对,丑女根本没在这世上生存的权利。平乐郡主娇美如花,温柔似水,赵兄一定会娶到一个美娇娘的。”
赵晋冷哼一声又道:“谁管她长得漂不漂亮,只要别挡着我玩乐便可以了。”要不是娘一见他就在耳边叼唠着他这么大了怎还不成亲,若他再拖延就让他皇兄下旨赐婚云云,他才不想让个不认识的女人住进他的锁澜府。
“对呀呀,赵兄,女人算什么。”钱兄见赵晋根本没什么谈话的兴致,话题连忙从女人身上拉开,“赵兄,我们离开苏府吧,这里无聊得要命,根本没什么好玩的。”
“没错没错,开始到苏府时,我还以为可以见到苏意怜呢,结果根本碰不到他。”
“孙兄,你说的是被称为‘仙姿秀逸,神之巧手’的苏意怜吧,我曾听说过他是傻瓜呢。”
“嘿嘿嘿嘿,那欺负起来一定很有趣。”李兄阴笑道,但随即又泄了气,“可就是见不到。”
“能让你们见到才会有鬼。”乔也是去到绣房找琉璃的时候才发现的,苏意怜所住的仙绫院院外不知潜伏着多少护卫保护着他,连她都是好不容易才潜到绣房的屋顶。
苏家对苏意怜的保护由此可见一斑,明知这几个人有嗜虐性格,又怎会让他们见到苏意怜进而欺负他呢。
四个人毫无顾忌叙着话渐渐远去,乔天师的视线又移向天空。白云迅速移动变幻着,风由背后吹来,是凶是吉呢?
风向改变了,是凶是吉呢?
周雪仰头看着苏府天空上的风筝,过了许久她才转过头看向室中央坐着刺绣的长发及地的少年:“苏意怜,衣服绣得怎么样了。”
苏意怜迅速抬头,欢欢喜喜地笑着:“才绣了一根尾翼,再过几天这只凤凰就完全绣好了。”
仔仔细细地看着苏意怜的笑脸,没有一丝勉强的神态,周雪张了张唇,终于说道:“苏意怜,你绣的是我的婚服。”
“我知道啊,琉璃从开始便说了。”
依旧是纯澈又热切的眼神,周雪心中又升起不明所以的焦躁:“那是我要同别人成亲时要穿的衣服。”
“成亲?”
“嗯,是两个人通过正式的仪势成为夫妻。”
“……成亲后琉璃还会陪着我吗?”
焦躁过后是深重的悲哀,她终于有些了解鸦所说的“被苏意怜喜欢上还真是可怜”这句话的意思了……被那样深切地说喜欢啊,一生之中再也不会遇到这么纯洁的少年,再也无法听到那种毫无保留的语言了吧。
但喜欢只停留在喜欢上而已。
原来那就是焦躁的原因啊,无法更近一步,不能更深一层,明明吹皱了一池春水却还是无伎无求的模样,但想象着会开窍的苏意怜这种事……就像会悲哀的自己一样可笑吧。
“……不会了,就像你的父母一样,从此以后我也只会陪着那个成为我夫君的人。”周雪自嘲地笑了一下,淡淡说道。
笑容消失,苏意怜震惊地张大双眼:“成,成亲后就像爹和娘那样……”形影不离吗?
“对啊。”
苏意怜猛地站起来,慌乱而用力地叫道:“我,我不许你成亲!”
“不许……周雪喃喃低语。他“不许”又是基于什么样的感情呢。“如果只是孤寂,只想找个陪伴的话,一定会找到全心全意为了你而陪着你的人吧。”
周雪仍和以前一样面无表情,但苏意怜却仍可看出她的情绪低落,全身陷在灰暗的气息里,似乎要放弃什么,而她要放弃的东西一定足以让他发狂。
“不许……”苏意怜浑身发抖地直握着拳,光是想象着琉璃离开他的视线的情景他都无法忍受了,更别说琉璃永远离开他去陪着另一个人,“不许成亲……”眼光蓦然被眼前的婚服震慑住,以往在他眼中只是衣料只是丝线只是图案的礼服,现在看来却是红艳得慑目,闪亮得刺眼,妖美得惊人……琉璃就是要穿着这身衣服离开他啊,如果这件衣服毁掉的话……苏意怜不加思索地抄起绣架旁的剪刀用力剪下去,“咔嚓”一声,凤凰绮美的羽翼全断。
想再下剪时,手腕已被紧紧握住,苏意怜泫然欲泣地抬起眼,周雪的怒气渐渐散去变成无奈。“苏意怜,”比往日低哑的女声引起他身体一阵轻颤,“我们私奔吧。”
“……私奔?”
“我们离开父母亲人朋友私自逃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不管苏府现在发生的一切事情,不管其他人,就只有我们。”黑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苏意怜,红唇中吐出诱惑的低语:“你愿意吗?”
惶惶然地看了看四周,苏意怜有些犹豫地道:“父母……”
“全都忘记!”
“弟弟和妹妹……”
“全都丢弃!”
周雪干冷的语气不容反驳,苏意怜游移不定的目光看向窗外,记忆中从未离开过的家园,疼爱着自己的父母,保护着自己的弟妹……如果离开的话,这一切都会失去了吧……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苏意怜。”认真叫着他名字的女子,清冷的眼神催促着他的选择。逃走后有什么样的未来,凭他有限的智慧根本无法想象出来,只知道如果有机会和她一直在一起的话……视线瞬间模糊了,心中涌现出激烈渴求又冲动之极的莫名感情,“琉璃,琉璃,你喜欢我吗?”
周雪迷惑地看着他静静地流出眼泪,手伸了几次,她最终还是忍不住用衣袖轻轻擦拭着他脸颊上的泪水。唇紧闭着,但并未让他等太久,周雪发出因为细小而显得不太确定的声音:“……喜欢啊。”
这样便足够了。唇角尝到咸涩的泪水,苏意怜露出和他平时欢喜的傻笑所不同的美丽而忧郁的笑容。“我跟你走。”
无邪的心已沾凡尘。
天上无星。半圆的月亮发出朦胧的光芒,温温润润的如一块青玉。厚厚的青色云层堆积着,在风的作用下相互挤压,快速地掠过青玉般的缺月,整个大地都在暖昧的闪烁不定的明暗中。
越过大片被风压的低矮的稻田,进入高大稀疏的树林,新长出的绿叶遇风发出沙沙的轻响,周雪用力甩出一鞭,拉车的枣红马更奋力地向前奔跑着,她身上半旧的白绸衫被暗夜渲染成青灰色,毫无顾忌地迎风飞舞着。
寂静的夜里只听到急骤的马蹄声和马车木轮的“咕噜”声,周雪抿着唇,在苏州东城门外惟一的官道上御车奔施着。
快出树林时,周雪突感危险地骤然拉起缰绳,两匹枣红马扬蹄悲嘶,周雪放开缰绳,转身掀开布帘,拉起马车中所坐的橘衣少年向树顶掠去,只听“轰隆’一声,马车由内部震裂,木料碎片和着硝烟四处进飞,两匹马嘶鸣未止,又向前狂奔,随着一声尖啸,两柄长枪由林中射出,刺穿了它们的身子。
周雪抱着少年才至树梢,一张大网却扑天盖地地朝他们罩下,周雪猝然出招,伸出五指扣住网眼,试到网绳是不怕刀砍剑伤、伸缩自如的牛筋绳编制时,她心思快速回转,竟使用千斤坠的功夫在空中回旋着加速下坠,网中心在她的旋转拉扯下拧成一股粗绳,脚才碰地时,内力由丹田发出,沿着网线震向捕猎者,只听见声闷哼,由树上跌落两个黑衣人影,重重摔在地上。
听到东部林中有声响,她扯开胸前布巾的活结一抖,一把通体雪白的玉琴由她背后跳出跌入她手中,单手五指扣紧七弦,伴随一串古雅乐音的响起,七道气流扑向林间,却像石沉大海,悄无声息。
周雪非但没有放轻松,反而更为紧张地盯着东北方向的林子。
“琴尊果真是琴尊,刚才那些小伎俩果真伤不到你呢。”阴柔又清雅的声音过后,伴随着木轮轻响,一名绝美的男子进入周雪可及的视线内,青色的月光淡淡俯照下来,男子全身也蒙上一层诡异的青色,就如同精细的青瓷人偶般美得不像真人。
“莫如幽?”周雪的语气泄露了她的惊讶。他不应该还在苏府吗?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出现?
“柳霓雪,真没想到你真会带着苏大公子私奔呢,”莫如幽淡淡地笑道,“现在,连我都不禁感到爱情真伟大了。”
周雪脸色一变,护住橘衣少年,沉声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莫如幽却诧然不已:“不知道才奇怪吧,你知道我在苏府布了多少眼线吗?”
“这么说连护卫中也有你的人了。”
对周雪的质问莫如幽根本不回答而是看着她身后的少年,“苏公子,不,应该叫鸦少爷呢,既然你舍弃了家人,一定也用不了太多钱,你的财产若是捐给布天门的话,莫如幽不胜感激哦。”
真是劫匪也做得如此文质彬彬啊。“若是不给呢?”周雪代少年答道。
“鸦少爷,请不要为难我了。”莫如幽苦笑道,“被我们看中的人家若不给予配合的话,只有一条死路可走,鸦少爷,对你,我们布天门已尽了最大的耐心,至少我们未用毒控制你的家人……”
“那是因为你们无法确定苏意怜的家人在鸦心中的地位,一个不好,反而惹怒鸦就得不偿失了。”周雪在旁边凉凉地打岔,“而且苏府的防卫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松懈无用,随你潜入苏府的布天门门徒并没有绝对的把握控制苏府,所以最近才升起风筝请求援助吧,看来你的耐心也并不足以夸耀。”
“……柳霓雪,你真很聪明。”莫如幽不怒反击掌笑道:“没错,像苏府这样的商家消失一两家对布天门根本无关紧要,我们所看中的只有鸦而已。也托你的福,鸦终于离开了保护严密的苏府。不过我很好心,还是让你们有个选择吧。”莫如幽伸开双手,让周雪他们看清他手里拿的东西,“我的左手握住的是红色烟花,右手是蓝色的,鸦少爷,若是你主动归入布天门的话,我会发出表示停止的红色烟花,反之便是表示进攻的蓝色烟花,你家人的生死便在你的一念之间哦。”
“真是让人为难的选择啊。”接话的还是周雪,她抚着下巴做沉思状,“不知道闯入者会不会也让苏夫人作这种选择,说如果不想让她的儿子受伤最好束手就擒之类的话。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为了怕苏夫人犹豫,我已经让人先在后院放了火,唉——让布天门的人背黑锅我内心也很不安哩。”像应证周雪的话一般,就听苏州城上空一阵长啸声,而“轰隆”一声,烟花在深暗的夜空中爆裂,洒下蓝色的花一般的光雨,在乍亮的瞬间,映出莫如幽凄白的脸。
“还有,欺骗了你也是我的不对。”风渐息,被吹到脑后的长长的刘海又滑下周雪光滑的额角,遮住她的眉眼,“和我私奔的不是苏意怜或鸦少爷哦。”
“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了吧。如七,不用躲在阴影中了,把莫如幽引出苏府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不用羡慕我的演技,布天门门主,你所需要感谢的只是你的那些忠心耿耿监视着苏意怜的门徒。”
莫如幽瞪住向前走了两步的橘衣少年,如今细看了,才看出他虽也长得眉清目秀,但哪有苏意怜天姿秀逸的姿态。
“……柳霓雪,你莫忘了你已中了‘水火不溶’的毒。”莫如幽沉下脸,阴阴冷冷地说道,竟是已动了杀意。他不喜欢节外生枝和做事做绝,因为不知现在的敌人会不会成为要网罗的人,但琴尊明显地多管闲事了。
看到莫如幽身后渐渐浮现的憧憧暗影,周雪眨了眨眼,像终于想到什么地“咦”了一声,“是布天十魔吗?好久不见啊。”
莫如幽牙齿暗咬,终道:“……布天十臣,灭掉琴尊。”
在跳跃中,衣袍隐现绿色磷光,周雪心中一凛手攥住衣领往上一提,身子由宽袍中退下,她一拎长袍甩向攻击者,在与空气的急速摩擦中,衣袍骤然着火,发出青白色的火焰,罩向布天十臣中面蒙黑纱的其中一人,像是也知道可自然的毒火的厉害,对方停止攻击急速后退。
额角渐渐渗出冷汗,对方总是以毒霄弹、毒磷火对她进行攻击,玉琴怕火,而她还要照应着如七别中了毒,指头发黑而僵直,是刚才抓住牛筋网而疏忽了上面所抹涂毒药,几乎弹不了碎雪。
手掌反复间,由袖中飞出的布帛缠住玉琴向背后甩去,霎时又把琴系在身上,在左手与琴身相错间,从琴体内抽出一柄长一尺二寸,宽二指,通体雪白,薄刃轻巧的短剑,剑身所发出的冰冷寒气令围攻的布天十臣齐齐退了一步,这次连在一旁冷眼观战的莫如幽都不觉脸色大变地手指扣紧回旋刀向周雪掷去。像背后长了眼睛,雪柳剑甩离手掌直刺向奠如幽,而满天花瓣飘舞,是蔷薇暗器与薄若叶片的回旋刀相击的结果。
莫如幽手一按轮椅扶手,翻身向后跃去,原以为可以躲过雪柳剑的攻击,但足可引发皮肤战栗的冷气又从另一角度追上他,随着他的反击和闪避而随之改变的挑、劈、刺、斩等招势,根本不逊于高手亲握剑柄的相搏,甚至更奇诡。
御剑术!
周雪还可分心与布天十臣缠斗,但已明显地采取守势。而下一秒莫如幽已无法分心看周围的形势,他祭出长鞭专心对付刁钻的剑技,但无人可伤的情况下,也是闪避多于反击。
情况进入僵峙状态,周雪的身子如柳絮遇力便飘浮,在掷出毒雷弹而伤了自己人之后,布天十臣已不敢轻举妄动,而周雪的面无表情更掩饰了她的力竭,心火上升,血脉惊痛。
“琉璃,你怎么可以偷跑!”
凄厉的叫喊比急骤的马蹄声更先传入耳中,周雪脸色一变扭头看去,在稀疏林子的西头,不一会便出现两匹急驰的骏马,在前面大呼小叫的少年,不是鸦还会是谁!
不是交待乔要好好看住他的吗?又怎会在这里出现?!
在周雪心中产生动摇之际,闪避的动作慢了一慢,一名黑衣人潜入她身后,一拳击向她的后心,周雪像没有重量似的被高高击起,御剑也受到牵引地飞回,刺入偷袭她的黑衣人后背。
在鸦策马上前时眼中所烙下的便是这一幕,他目眦尽裂地冲入布天十臣的包围圈,接下跌摔下的周雪。怕布天十臣伤了鸦,莫如幽忙一阵清啸,带着受了重伤的丙戌,几人洒下毒烟隐入树林阴影中。
“琉璃,琉璃,你醒一醒啊。”
身子被摇得几乎散架,周雪勉强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骂道:“你,你是笨蛋啊……干什么到这里来。”
“是你说过要和我私奔的,怎么可以不负责任地自己走了……”
这时如七凑上前来,紧张地看着脸色惨白、一脸虚汗的周雪:“柳霓雪,你千万不要出事啊。”要不乔老大一定会杀了他的。他所擅长的只是收集情报而已,拳脚功夫仅可自保,不但帮不了琴尊,反而成为她的累赘。但是中了毒的琴尊,为什么会有勇无谋地和莫如幽对上,而且连伏兵也未安排,一点也没有以往的心思慎密。像只是为了引开莫如幽而引开他一样。
鸦像是才注意到如七地瞪大眼睛在如七和周雪之间看了几遍,像是要哭泣时,眼神却蓦然一变,他一脚猛踹向如七的心口,如七根本无任何防备地受了一踢,直到撞到树身才止住去势,试了几次都没爬起来,胸口巨痛,竟是肋骨被踢断了。
“敢和我抢女人,你活得不耐烦了。”鸦半垂着眼睑说道,坐在马上的穿着明黄色单衣的少年,长长的头发遇风狂舞着,低柔的话语,青色的月光,被发掩住若隐若现绝美的脸形成无形的魔魅的网,罩向众人的心底。
被鸦抱在怀中,周雪并未见到他残害同伴的动作。“为什么你,会来……咳咳……”
一口气没提上来,周雪用力地咳嗽着,黑血沿着嘴角流下,她抬起袖子抹去,棉质的单衣也染上点点血花。如火炙的感觉由皮肤燎起,渗入血管,而后聚集到胸口烧成一团大火。犹如窒息般的呼吸困难和被烈火包围的炙热感焦痛感逼的她几近发狂。“药,药……”张开被汗水润湿的酸涩的眼,周雪低叫道,红润的唇一瞬间变得干裂,她不知不觉用了全力,上了心火,奇毒引发快得超乎她的想象。
怀中抱着轻得几乎感受不到重量的身体,明明出着汗,但手只感到冰冷,鸦急切地撕开周雪的单衣,手探在衣服内侧掏出一尊玉脂瓶,把里面的药丸全倒进手中,周雪抬起手想接过,但使出全身的力气也不过动了动手指而已,突然唇边感到一阵清凉,她不由自主地张唇,有温热的舌尖卷着清香微甜的药滑入她口中,她张开迷茫的大眼,只看到鸦羽般的泛着绿光的黑发。
“鸦少爷……”莫如幽淡淡笑着,“我们一直在找你的弱点,原来你的弱点就是琴尊。”
只穿着单衣的长发及膝的少年抬起眼,狂傲地笑道:“谁是那个笨蛋?!”
冷酷无情的眼、染血的唇、飞舞的黑发令莫如幽心中一惊。每次和鸦联系时,他都隐入暗夜中,身前还站着刀剑双奇,只感到他声音妖媚异常,令人绮念丛生,这种如刀清锐的气质还是第一次感觉到。
“喂,”记不清带他来的人叫什么名字,少年抬高下巴傲然地指示道,“你下来,不要离我太远,好好照应着琉璃,若她有一丝闪失,我便杀了你。”
少年翻身下马朝莫如幽走去:“竟伤了琉璃,不可饶恕,很久没出来了,今次就好好玩一玩吧。”
“……鸦……”火燎般的痛苦已渐渐消去,躺在秋雁怀中,周雪用手指抹掉眼边酸涩的汗水,终于看清背对着她的少年的背影,月光下被染成亮黄色的单衣肆意飞扬着,及膝的发被风吹拂着震荡出绿色的光泽,因走路的姿式有别于苏意怜的轻灵和鸦的优美,令周雪心存不安地低喊一声。
“不要叫我鸦。”像是要加重周雪不安的,少年连回头也没有地冷冷说道:“我的名字叫做——金-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