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是今非──
是他昧了她誓盟深,
负了她恩情广,
生拆开比翼鸾凤,
说什么生生世世无异,
早不道半路里遭魔障。
北国的冬,一向来得特别早。
热闹的中秋佳节才过完,女皇便染上风寒,随着深秋的第一道降霜,女皇的病情也逐渐加重。
皇宫中虽然表面上平静如昔,但是在面下,虚悬的储君之位则呈现暗潮汹涌的拉锯战。
以长公主琅琊贞为首的主要势力,是一票坚守「传位传嫡」的守旧派大臣,原本对皇位兴趣缺缺的琅琊贞,则因为情人被女皇赏赐给琅琊盈,一怒之下,决定加入战局。
至于因为女皇的偏宠而最有可能夺得东宫之位的四公主琅琊盈,则是长公主派最忌惮的对手。此一派系除了接收一部分二公主派的手下,绝大多数是见女皇眼色行事的大臣。
乍看之下,琅琊韵一派最为弱势,但在玄策有计划的培植己力、笼络对手下,一步一步有了规模,并具有不容小觑的潜力。
但是,琅琊韵不急着展示她的实力,她花了许多年的时间布局,为的就是等待最恰当的时机,然后……一击中的!
琅琊韵在一片请安声中穿过回廊,绕过太极殿,走向位于太极殿后方的女皇寝宫——太政宫。
太政宫里,女皇静静地躺在御床上沉睡着,平日端庄威仪的脸上净是苍白的病容。琅琊韵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凝视着母亲略为瘦削的容颜,第一次感觉到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其实也有脆弱的时候。
琅琊韵问着伺候女皇的贴身女官,「女皇的病情如何?」
「回公主的话,御医说,女皇是过于劳累,病根怕是难以根除,但若能长期调养,则病情很快就会好转。」
琅琊韵点点头,做了个手势,「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陪陪女皇。」
「是。」
面对自己的母亲,琅琊韵的心中相当复杂。
她敬爱母亲的睿智与气魄,但同时也怨着她。是她的忽略给了她一个失色的童年,虽然贵为三公主,但却丝毫不受重视,她羡慕盈儿,同时也嫉妒她,因为,母亲从来不曾以温煦和蔼的笑颜面对她。
原本,她也可以是一个淡泊名利的公主,她也可以远离权位的战场悠闲度日,可是,她咽不下这口气!
从小,她就以崇拜的目光看着具有雄才大略的母亲,然而,不管她表现得多么出色,母亲也不曾称许过她。
所以,她要夺权!
她的漠视是琅琊韵此生最大的挫败,她高傲,也好胜,她要母亲正视她,同时见识到她不逊色于她的作为!
床上的女皇动了一子,幽幽地醒转过来。
琅琊韵倾过身望着母亲,低唤:「女皇?」
「是你,韵儿。」她轻咳两下,「扶我起来。」
琅琊韵依言扶她坐起,「觉得好些了吗?」
她不甚在意地回答,「还不就那样?老毛病了,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
「我喂您服汤药可好?」
「不必了,治不好的。」
「女皇……」
女皇打断了她,突兀地道:「韵儿,你像我。」
虽不明白女皇为什么这么说,琅琊韵仍是虚应着,「我是您的女儿,自然像了。」
「我是指个性,你遗传了我的高傲、倔强和野心,与孤注一掷的强势手段。」女皇凝视着她的眼,一瞬也不瞬,「看见你,就像是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有朝一日你也会像我一样,凭本事掠夺到属于自己的疆域。」
琅琊韵自嘲地一笑,「您从不看我一眼,为何能如此断定?」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没有母亲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我也知道你怨我为何不能像对待盈儿那样待你,但是,你和盈儿不同,她是牡丹,需要悉心的照顾与灌溉;而你像紫菀,即使风吹雨打,也能开放整个草原。」
她轻抚着女儿的容颜,继续道:「你聪明、冷静、有远见,是天生当女皇的料,但是,我不会立你为储君,同样的,我也不会将你许给玄策。」
琅琊韵冷冷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因为盈儿比你宅心仁厚。」
「光是宅心仁厚是当不了皇帝的。」琅琊盈不懂权谋、不懂决策,是无法承担一国之君的重责大任的。
女皇不以为意,「盈儿的仁厚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致命伤,所以,我会命玄策为摄政王辅佐盈儿,况且,我允诺过政,一定要让盈儿成为下一任的女皇,我不能背信。」
政是盈儿生父的名字,也是女皇深爱的男人。为了信守对政的承诺,女皇不惜阻止她与玄策的婚事,也要让盈儿与玄策联姻!
琅琊韵心中顿时掠过一阵刺痛。
尽管她早就知道在女皇心中,她的地位比不上盈儿,但是,偏爱到这样的程度教人怎么服气?
此时,一名宫女走进寝宫,恭敬地通报着,「女皇,四公主前来向您请安。」
女皇神情愉悦地一笑,「宣。」
琅琊韵起身,「那,儿臣告退了。」
既然女皇打定主意要琅琊盈继承皇位,那么,她将会不择手段强取豪夺!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不过,琅琊韵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她与母亲最后一次的单独会面与谈话。
不想与琅琊盈打照面,琅琊韵选择由寝宫侧门离开,不意一步出寝宫,便看见了一抹站在回廊上修长玉立的白色身影——
那是……唐少逸。
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了?一个月?两个月?也许,大概有一辈子那么长久了吧?
这段时日,他是怎么撑过来的?还是说,他的灵魂早在毁琴的那一刻,也成为一地碎片了?
唐少逸凝视着那张令他痛彻心扉的绝美容颜,心中模糊的思念再度翻翻滚滚,如排山倒海般腾涌而上,某种接近战栗的疼痛情绪,紧紧地揪住他周身的每一个感官。
他是如此强烈的意识到她的存在。
眼前的人儿,是今生惟一一张刻划在脑海中的影像,那么鲜明、那么刻骨铭心,就算是闭上双眼也挥之不去,只怕,就连死亡,都没有办法将她的一切从他的灵魂中抹去。
他俩遥遥相对,眼波交缠的分分秒秒,久得像是要永恒的持续下去。
琅琊韵凝视着他俊逸的沈静容颜,终于明白长久以来心中的空缺究竟源自于什么原因,也终于明白此时的自己,不过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琅琊韵轻移莲步想走向他,却在他瞬间变得冷漠的眼神下却步了。
「这些日子以来,你……好吗?」琅琊韵轻声问着,语调中饱含幽远的深意。
「微臣很好,谢公主关心。」他淡淡地回答着,低眉敛目的神态,如同一个守分的臣子。
他淡漠的响应,让琅琊韵的心微微地紧缩着。
唐少逸已不再是往昔的唐少逸了,当她将他卷进皇位的纷争中,将他展示在她的三位姐妹面前时,也就等于亲手将他推向与她相背离的道路,而这条道路愈往前走,将会愈加分歧,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交会的一日。
这就是她要的吗?
莫名的心慌攫住了琅琊韵,使她再也无法分辨是与非。
「那天……你夜闯我的寝宫对我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再私下来见你,而我承诺过你的事,一定会持续到最后,直到你登上王位为止,然后,我就不再也欠你什么了……
这段话日以继夜的纠缠着她,每当午夜梦回,她都会听见他漠然的重述着这些话,使她从梦境中惊醒。
琅琊韵不愿相信,那是他决意离去的最后通牒。
基于那份斩不断的了解,唐少逸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沉默了一下,他缓缓地道:「我会贯彻我对你的承诺,为你君临天下而铺路。」
不,这不是她想听的答案!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他说。
在思绪纷乱的时候,琅琊韵看见了系在他腰间的一串配挂坠饰,霎时心中一震!
那是一颗靛蓝的琉璃珠,在月白的袍褂上更显璀璨夺目。这颗琉璃珠被命名为「流盈」,是女皇命人以皇窑中闻名的青焰烧制而成,作为琅琊盈出生的礼物,也是她从不离身的饰物。
琅琊韵明白盈儿以「流盈」赠与唐少逸,等于是宣告了唐少逸的地位,昭示着他俩不寻常的关系。
「她……很爱你吧?」她艰涩的吐出这句话。
唐少逸深深的看着她,「你在乎吗?爱情之于你,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我所有的感情,早已在你的践踏之下灰飞湮灭。」
琅琊韵脸色一白,有某种被撕裂的痛楚在心头蔓延开来。
他的心已被她伤得千疮百孔,没有一处完好,甚至连自我愈合的能力都已失去。
「是的,她爱我,就如同当初我爱你一般,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感情响应她,所以,我只能尽我所能的去接纳她的给予。」
说到这里,他突然淡淡一笑,从怀中拿出一方木片给她。
那木片上精致的刻纹是如此熟悉,琅琊韵几乎是在-那间就分辨出这木片是什么。
那是……七弦琴琴身的残骸!
他剔透的黑眸望向远方,「我已经不再弹琴了,我毁了你送给我的那把七弦琴,因为在这世界上,已没有我能寄情的对象。」
琅琊韵的呼吸一窒,天地仿佛化为无形。
回廊下,流水仍旧潺潺,树梢上,鸟儿仍婉啭啁啾,可是她却什么都听不见,脑海中只回荡着一句话——
在这世界上,已没有我能寄情的对象。
「三公主。」
蓦然传来一缕熟悉的声音,琅琊韵木然的寻声望去,这才发现玄策已不知在何时站在她的身后。
唐少逸当然知道眼前这个出色卓绝的男人就是玄策本人,当两人四目相对时,那充满敌意的氛围更加明显。
玄策的唇边噙着讽笑,「想必你就是宫廷第一乐师唐少逸唐大人了,幸会。」
唐少逸一揖,姿态有着身居下位者的谦卑,但是,眉宇之中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昂然。
玄策激赏地笑了。
原来……这就是让整个皇宫艳惊四座的琅琊第一美男子——唐少逸的独特魅力啊!
「你们在谈什么?」玄策询问的看向琅琊韵。
「没什么,」琅琊韵将木片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敛去眼中所有的脆弱,低声道:「玄策,走吧!我与你还有事相谈。」
临走前,玄策又回过头看了唐少逸一眼,谁也没有注意到,玄策的唇边扬起一抹隐含着算计意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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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政皇朝二十年十一月初八,女皇驾崩。
她是在睡梦中辞世的,享年四十。
女皇的崩殂就如同结冰的湖面陡然碎裂一般,在宫中投下一块撼人的巨石,她还来不及下诏立琅琊盈为储君,于是,朝中顿时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而三位公主三强鼎立的局面,则提早已搬上面对垒。
「三人之中,目前以长公主琅琊贞气势最强。挟带着嫡子的优势,以『传统世袭的传承』作为号召,使大半朝臣趋之若鹜。」
玄策负手而立,回眸看着一身缟素的琅琊韵,「国不可一日无君,时间拖得愈久,对我们的形势就愈是不利,更别说是临近的大唐、大宛等国环伺,此刻,我琅琊国的处境十分艰难。」
一个弄不好,丢了整个国家都有可能!
琅琊韵当然明白,她烦躁地说:「如果当初女皇不将少逸赐给盈儿,那么,胸无大志的琅琊贞根本不会出来分一杯羹!」
琅琊贞正是「冲冠一怒为情郎」的典范,她根本不在乎琅琊国由谁主政,她只在乎唐少逸能不能被她所独占。
原本将唐少逸送到盈儿那里,正是要让她无心于王位之争,她则顺理成章的接收琅琊江山,谁知道她失算了,琅琊贞对唐少逸的执着形成她的另一股阻碍势力。
该死!她可不想发动政变,踩着亲手足的骨骸登基,她没有娘亲那么残忍嗜血!
「那么,使出非常手段如何?」
琅琊韵扬起眉:「非常手段?」
「我有办法让优胜劣败的情势在一夕之间逆转,不过,这个计策还得要你忍痛割爱才行。」
玄策的笑意让琅琊韵全身掠过一阵寒意:「什么意思?」
玄策含笑着建议:「杀了唐少逸。」
他的语调是那么云淡风轻,好象不是在建议她杀人,而是在建议她揉死一只蚂蚁。
「我不准你这么做!」琅琊韵立刻变了脸色,声色俱厉地道。
玄策一摊手,「可是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一定有其它的方法,不是只有这一个。」
她绝不许任何人动她的男人!
「你知道吗?唐少逸是一步最好的棋,他一个人维系着长公主与四公主之间的平衡,掌握了三方胜负的关键,除了你以外,琅琊贞与琅琊盈都争着要他,他若死了,平衡的局面便会瓦解,我能肯定局势必定会发生剧变,至少,失去了争权的目标,长公主那边一定会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
玄策叹了一口气,温和的劝慰,「舍弃小儿女的情爱,顾全大局吧!等你一旦登基,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天底下的男人,不是只有唐少逸一个。」
琅琊韵怒瞪着玄策,「但全天下的男人,只有他对我而言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他和所有被你利用的男人一样,都是棋子而已。」
「他是我惟一珍视的棋子,也是我惟一专宠的男人!」
玄策冷下声音,「难道唐少逸比王位更重要?」
琅琊韵激烈地反驳:「没有了他,我的王位还有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玄策被震住了。
他一向神机妙算,但是这一回,他错估了唐少逸在琅琊韵心中的地位,而且错得离谱。
「……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不会再提。」玄策起身,踅出潇湘馆书房。
这记狠招行不通,他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拟定计策。
当他走出潇湘馆时,敏锐的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
「出来!我知道是你。」
玄策才说完,一道纤细的身影便随即现身。
「为什么跟踪我?」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想问你,你没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吧?」
「我不是已经在办了吗?」他冷睇着她,懒懒的响应。
「我拜托你阻止三公主登基,为何你却反其道而行?」
「既然是你找上我的,你只能选择信任我,我有我的游戏规则,谁都得按照我的规矩来。」
玄策作了个手势,小厮立刻牵来他的座骑,他俐落的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对她丢下一句话,「看着吧!事情最后一定会如你所愿的,我等着你履行约定。」
咧开一抹冷笑,玄策轻夹马月复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