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玉里,这辆奇特的跑车让许多小孩钦羡地跑过来模个不停,殊为也只是笑笑,没有生气。
他一个人住在玉泉寺附近,典雅的别墅静静的立在平缓的山坡,坡下有个客家人和原住民混居的小村落,只住了些老人和小孩,年轻人不多。附近的孩子喜欢他,老人家尊重他是大学里教书的先生,有时免费教导小朋友念书,所以老人家们会送自己种的瓜果蔬菜,每天都有欧巴桑来打扫,收他一点微薄的酬劳。
实在过意不去,欧巴桑还笑咪咪的告诉他,能够替「教书先生」打扫,她觉得很开心。
同事也常常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不干脆在花莲找房子住就算了,何必住到百里外的玉里?他总是回答玉里的别墅是自己家的产业,当然,邻居的热情和友善也是原因之一……还有「她」。
对了,还有另外一个她也在玉里。
「阿婆,玉里有没有一家叫做比象猛的砂石场?」他问着欧巴桑。
「有啊,」她笑咪咪的指着山下的儿子,那是少数留在村里的年轻人,「我后生就在砂石场呀。」
寻来全不费工夫。他从山坡踱下去,正要开口问时,一辆砂石车紧急停车,那张秀丽的小脸出现在驾驶座的车窗上,「峻坚,你不是要带我去熟悉路线吗?」
石峻坚背上沁出冷汗。他还没看到老母,来不及诀别呀……瞥见跟着殊为慢慢走下来的老母,他冲上前去,「妈!」几乎泪下。
虽然奇怪儿子的诡异,石妈妈还是拍拍儿子的肩膀,「怎么啦?你不是带阿樱去看工地……阿樱啊……」她挥手招呼驾驶座的小女生,「晚上要回来吃饭唷!我做了草仔棵,-最爱吃的……」
「谢谢石妈妈呵……」小女生的声音又娇又脆,殊为笃定了。
「嗨,水小姐,又见面了。」殊为好脾气的抬起头,跟她挥挥手。
若樱朝下认了他一下子,「啊,爆胎先生。」
殊为倒是笑了起来,真是有趣的绰号。「我是庄殊为。」
「是呀!」她轻轻叩叩自己的头,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好可爱,「我老是想成『装笑唉』,明明记得不是的……」
「我是有个弟弟叫『孝为』。」从小被笑到大,他们兄弟早就放弃要介意。
「呵呵……」她娇娇的声音像是银铃般悦耳,「庄先生,你怎么会来玉里呀?」她趴在车窗上,软软的发丝不服马尾管,有些就垂在车窗轻拂。
「我在东大教书。刚好玉里有产业。」他指指山坡上的别墅,「我住那儿。」
那边峻坚已经交代完自己的后事,虎眼含泪的爬上助手座,将自己牢牢的捆在安全带上,若樱赶忙跟殊为说,「庄先生,我要去上工了。回来再聊吧。我住在石妈妈家呢,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住欧巴桑家?不过人多口杂,想探听她的「重担」不甚方便……
「水小姐,什么时候下班呢?」他推推金丝眼镜,斯文的笑,「为了谢谢-,晚上请-吃饭好吗?」
周遭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恋爱唉!约会唉!老人家小孩成日只能看电视里的俊男美女谈情说爱,没想到可以亲眼看到唉!
「可是,我答应石妈妈……」娇娇的声音里含着困惑,「再说,只是举手之劳……」
「去去去,」石妈妈大乐,太久没看到这种情景了,她那个石头儿子只知道埋头苦干,啥也不知道,「不要太晚,早点下班哪!」
「……好吧,」若樱玉润的脸展现光华笑容,「下班见喔!」砂石车风驰电掣的转个弯,飞奔上大马路,夹杂着石峻坚的惨叫,「-开慢点呀!我还没娶老婆啦!」
每次看到她车后面大悬着的「比象猛」,总是觉得异常贴切……
***
殊为将带来的书整理一下,打开窗帘。太阳西下,辉煌的金光柔柔地铺满了半个天边,缓缓的落到平原尽头的山丘。鱼鳞云镶金,朝南而飞,广大平原遍布着阡陌绿意,可以一直看到镇上。火车刚过,当当的平交道钟声唤着欢欣,正是归人时分。
不知道她下班了没有?
像是呼应着他的疑问,门铃响了起来,他推门出去,若樱柔柔地一笑,发丝在夕阳余晖里发亮,他也觉得眼前一亮。
看她陋衣粗服不掩清秀,没想到只是一件直身白洋装,简简单单的削肩,规规矩矩的长到膝上,一点花饰也没有,搭着针织白外套,同样简单的凉鞋,却让她看起来点尘不染,娇柔秀致宛如晚香玉。
「庄先生,我下班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总是-成一条线,像是爱困的猫咪。
「我也弄好了,水小姐。」原本要去开车,又贪恋这样美好春光,「走路去-介意吗?」
她摇头,「很好呀,开了一整天的车,走走很舒服呢。」她拿着小小的素色提包,温柔单纯的好象高中女生,谁会相信她是开着砂石车,真的是「比象猛」的驾驶?
缓缓的沿着人车稀少的柏油路闲聊,有时她会惊呼着冲过去贪看人家园子里的花,模样和其他的小女生没什么差别。
「想要吗?」这户主人和他相熟,折他几支花应该无所谓。
「那是别人的花。」她娇脆的声音像是多汁的苹果,甜到心坎而不腻,「再说,我们摘了,后来的人就看不到了呀。庄先生在东大教书呀?」
「嗯。我教中国文学史,个人比较偏好通俗小说的部份。」他微微笑,「水小姐哪里毕业的?」
「我?」她不太好意思的搔搔头,「我是金瓯的。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尤其是理数英化,一塌糊涂。只有国文好一点。通俗小说是指什么?」
「唐人传奇、鸳鸯蝴蝶派、笔记小说、武侠……很多的。」他亲切的用浅白的解释,发现她眼睛闪闪发光,「-也喜欢这些?」
「我不喜欢念正经书,这些『阿哩不答』的倒是读了很多。红楼梦、镜花缘、西游记、封神演义这些不用讲,我还看过水浒传……嗯,我不喜欢那些以侠名掩盗实的所谓『好汉』。西游记里头也讲了不少官官相护,正邪模糊的部份,不过呢,那只泼猴倒是很聪明的寻找当中的平衡点,真真美猴王也,安他个妖侠也不过份。虽然史记定义『侠以武犯禁』——实在这是韩非子说的,太公也说了:『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可见也是正面肯定侠者……这也是最早的侠之定义……」
这倒让殊为吃了一惊,这个个头娇小,声音甜脆,宛如高中女生的飞车砂石驾驶手,没想到私念了不少书,自己有些学生还念得期期艾艾的,她倒是信手拈来,毫不经意的组织谈论着。
「-对『侠』很有兴趣?」没想到合不合宜,他有些怜爱地模模她的头。
「我对什么都很有兴趣。」她光辉的小脸霎时垮了下来,「除了正经功课以外。」
殊为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赞赏地拍拍她的肩膀。正常教育制度,毁了多少这样偏才的小孩。想想她堪怜的身世,他不禁有些黯然。跟她闲谈,心里的惊讶越来越强,不能说她有什么了不起的见识,但是私自读书,还能读出这样的成果……举凡诸子百家,诗词歌赋,戏曲乱弹,她什么都有兴趣,也什么都涉猎一些,说是优游书海也不为过。
连整套的新潮文库都读过,他不禁坚定了要将这个小女孩导向正途的决心。相信这孩子好好的朝学术路上走去,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
在镇上唯一的加州牛排馆坐定,他考虑良久要如何开口,「水小姐……」
「叫我若樱就可以了。」她咪咪笑,「要不然,叫我小樱也行啊,大家都这么叫。」
「小樱。」这样距离可以拉近点,「-也叫我殊为好了。」
「殊为。」她点的牛排来了,小心的挡着喷出的油。
「嗯。我那里有些书,-可能还没看过。如果有兴趣,欢迎-随时来借书。」他微微笑,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将她拉回正轨,「小樱,-一个人来这么远,家里人不担心么?」
「呃?家里人……」她总是笑咪咪的脸有丝黯然,「我父母亲都过世了。」想到不是家里人却比自己爸妈还疼爱的伯伯,她有些泫然欲泣。
果然。「没有兄弟姊妹吗?」心里的怜惜越来越强烈。
「有呀,一个姊姊,两个妹妹。」她复展笑颜。
「姊姊在做什么?-来这么远,她不担心吗?」家里有姊姊,怎么会让这么小的女孩子来异乡做事情?还是这样偏远的异乡?
「姊姊在……」她硬把话连牛排一起咽下去,怎么告诉不太热的人姊姊是泌尿科大夫?男人都很敏感……「姊姊在做事。我们大家都长大了,用不着姊姊照顾了呀。」说她照顾姊姊还可能点,那个书呆子。
她为什么吞吞吐吐?心里掠过一丝不祥,「还有两个妹妹?」
「嗯。跟我长得很像喔,一个小我两岁,一个小我四岁。」至于职业……还是别提了吧。她苦笑着,第一次吃饭就吓到人家,总不太好。
果然是很坎坷的命运……他动容起来。姊姊做着无法启齿的工作,两个妹妹还这么小,父母又双亡了。她才几岁?高中毕业也不过十八九岁,竟要扛起这么沉重的负担。
想帮她的忙,自己也不过是个初识的陌生人。「……喜欢开砂石车吗?」
「喜欢呀。」她笑着,没发现自己脸颊沾着酱汁,「大家都对我很好喔。」
真坚强……笑着面对命运里的一切危厄。他心里打定主意。「……石太太会对-很好的。」他温柔的抚慰,「在这里安心工作一阵子吧……我今年开了『通俗小说赏析』的课程,时间是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想不想来旁听?」
「真的吗?」她愕然的抬头,脸庞发着光,「在哪里?东大?学费要多少?我真的可以去吗?」
「不用了,回去我就给-课表-只要人来就行了。」他鼓励的笑笑,「不过,要交作业。我是很严格的喔。」
「没关系!」她欣喜若狂,「不用交数学题就行了!太好了!我一个人读书,有时候觉得好寂寞喔……」
这话重重的捶在他心坎,浓重的怜惜让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看着回家路上一路笑语晏晏的小女孩,他不禁搂了搂她的肩膀,模模她的头。
「加油,小樱-是个好孩子-所作的一切,都不会是白费的。」到家以后,他郑重的说。
看她困惑不解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殊为轻轻的拥抱了她一下。「……加油!有空来借书。我不在也没关系。」他冲动的把备用钥匙给她,「这是我家的钥匙。」然后转身回去。
望着他的背影,小樱的脸红扑扑的。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抱着自己的感觉,和伯伯抱自己的感觉差这么多……我的心跳好快喔。
看了看手里的钥匙,她迷惑的搔搔头。
猛回头,发现家家户户出现关窗户的声音,还有小孩跌倒老人咳嗽,大家都装得若无其事。
我神经过敏吧?怎么觉得大家都在门口看着我们俩个?
怀着满月复疑惑,她握着钥匙上楼,却不知道楼下的邻居们正兴奋的讨论他们走进来的细节,大作罗曼蒂克的八卦。
果然是很生气蓬勃的村落。
***
石峻坚觉得很头痛。
爸爸和伯伯不知道哪条筋不对,硬要把他跟小樱凑成一对。小樱么……大家打小一起玩,已经玩到变成兄弟姊妹,要跟小樱结婚……他光想到全身就不禁打了个冷颤。
开玩笑,他石峻坚可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不要说别的,他可丝毫都没有恋童癖的倾向!虽然小樱已经二十六岁了,但是看她从高中以后就没再长大的脸蛋和身材……看样子四十岁也会是相同的脸蛋和身材。
他不想跟天山童姥结婚哪!更何况是个开车比他猛百倍的天山童姥!
那天带她巡过工地以后,给他八百万也绝对不再上小樱的车。一般来说,砂石车座位高,小樱应该连构都构不到油门和-车,偏偏伯伯为了小樱,从德国订车的时候,特别将座位改造过了,让娇小的她也能端坐在「小樱号」冲锋陷阵。
小鬼开车就让人捏把冷汗了,她偏偏把砂石车当赛车开,谁敢坐啊?早晚会让她把小命给作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石震地猛然的在桌子上一拍,企图用大嗓门让儿子就范,没想到儿子只是掏掏耳朵,懒洋洋的没有回嘴。
「好不容易把小樱调来了,你到底要不要加把劲呀?」昨天听到了老婆喜孜孜的八卦,他整个头都痛了。他很清楚,跟开砂石车的那群司机比起来,他儿子简直是玉树临风的佳公子,若是和那位「教书先生」比起来……马上变成路旁的流浪汉。
怎么会有胜算啊!
「老爸,我不想娶小樱。」他的脸皱起来,「小樱好是很好,但是她长得像高中女生似的……而且开起车来简直不要命……」
「高中女生有什么不好!」他一拳打过去,儿子敏捷的一闪,「像她这么高超的驾车技术,哪个司机不服她?!娶得到这种老婆是你老爸祖上烧好香才有的,你嫌什么?!」
「我不嫌,我不嫌!好不好?老爸,你就饶了我吧!」石峻坚左躲右闪,又不能真的-父,赶忙讨饶,「营造厂找我谈生意啦!你让我去上工行不行?」他跳窗逃走。
「不肖子,你给我回来!」石爸爸气昏了,忘记还有大门的存在,想从窗户钻出去,无奈肚子卡住了,气急败坏的大叫,「石峻坚!」
他赶紧钻进奥迪A4里头,得意的向爸爸挥挥手。这招还真是百试百灵。
***
顺利的和营造厂谈完了生意,峻坚投资镇上的营造厂,大家都是自己人,一切好谈。营造厂专做公家生意,标案也一向顺利。即使是小地方,也颇有赚头。他向来热爱这片乡土,唯一的缺点就是好女孩稍微少了点……毕竟他的理想爱侣除了煮饭烧菜,也要能谈心。
小樱?见面不是谈车就是谈工作。说对她一点好感也没有是骗人的,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曾经对这样娇秀的小女生有过朦胧的感情。他还细心抄过泰戈尔的诗给她过勒!紧张的等回信,她居然把原信寄回,顺便圈了好几个错字,还好心的写信告诉他,除了第一段是泰戈尔写的以外(而且还写错好几处,随信附上正确版本和英文版),其他都是别人托名伪作。
真真把他气死了!什么女人嘛!一点浪漫情怀都没有!她们水家的女人枉姓水,空长了好模样好声音,一点柔情似水的味道都没有!
哪像这位在路边悄然独立的佳人……咦?哪来这么漂亮的小姐?
她提着行李孤独的走在路上,似乎没打算叫计程车。春阳虽然不大,看她的样子像是要昏倒了一样……
「小姐,不舒服吗?」他停车,关心的问。
悄悄打量了他的车一下。嗯,奥迪A4,还可以。望了望他的人,虽然袖子卷起来,衬衫料子倒是不错的……人么,粗犷而有神,容貌端正,那股豪放不羁神采飞扬的模样,也还算是帅哥一流的……她微展笑颜,「我是有点不舒服……」她轻轻拭汗,「请问,庄殊为先生的家还有多远?」
「大概再走十分钟……」看看她一副快昏倒的样子,他下车开车门,「我送-一程如何?我不是坏人,」他急着解释,「只是-看起来很不舒服……」
如果那个王八蛋不肯回头,这个倒是可以列入候补名单。先探探底好了,省得投资报酬率不符,「那就谢谢了。」
一路上她含蓄又有技巧的探问,得到的答案差强人意。小地方的小老板。算了,不过是备胎。
石峻坚浑然不觉,早让她的香水味迷得晕头转向,「那……小姐贵姓大名?」
「我姓李,李美兰。」回他一个楚楚可怜的微笑,眼底都是算计。
「真是人如其名。」峻坚大咧着嘴。
美兰双靥微红,艳丽不可方物,害他差点开到田里去。
「呃……李小姐从台北来?这么远,找庄先生有什么事情?」峻坚这时候才觉得有点紧张。
「我来……问他一句话。」落寞的美女,总是令人难以抗拒,无怪他开车慢如龟,巴望多延得一刻是一刻。
「什么话?」
「……六年的感情……」她掏出雪白的手帕掩着嘴,「是不是一句分手就化为乌有?」
他的脑门轰然一声,那个假惺惺的教书先生!居然……居然辜负这样美丽娇弱的美女!
庄殊为,我不会饶你的!
***
原以为是小樱来借书,一开门,石峻坚恶狠狠的模样让他不解,待看到他身后的李美兰,头跟着痛起来。
「我远道而来……」她可怜兮兮的抬头,「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殊为叹了口气,「请进。」美兰进来就算了,石峻坚也老实不客气的进来,他耸耸肩,到厨房泡茶。
环顾这间精致的小客厅,沿壁都是书橱,光亮的原木地板铺着乳白的麻布地毯,分外雅净。
捧着刚上市的舞鹤金萱,美兰迟迟不开口,峻坚一副不食嗟来之食的模样生闷气,殊为倒是心平气和的品着带着乳香的金萱。
「今年雨水少,金萱的味道好得很。可惜产量不太多。」他喝了一口,下了评断。
「我……我不是找你喝茶的。」美兰眼睫上还带着雾意,「我是来问问你……」
「美兰……」他觉得应该把话说清楚点。只是在台北的时候,已经谈了十来天,连他妈都搬出来了,难道还没谈出个结果?
「不!你不要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拚命摇头,晶莹的泪珠缓缓流下脸颊,「你怎么对我这么残酷……」
「你真是太过分了!」峻坚大喝,「李小姐,不要太伤心……」他一面老实不客气的抽着客厅的面纸,好象不要钱似的,「擦擦眼泪……」
「……」我什么都还没说吧?他又喝了一口茶。
「姓庄的!今天你一定要给李小姐一个交代!」峻坚恶狠狠的,骑士精神的血液沸腾,怎么可以让美丽的公主伤心落泪啊!
「什么样的交代?」殊为斯文的说,「石先生,请坐。站着不会让声音比较大。」他问美兰,「想要问我什么?」
看他一副凉凉的样子,美兰不禁有点急了,「你……我们在一起六年,难道没有什么让你无法忘怀的?你就这样-下我?」
无法忘怀啊……倒是满多的-是指发脾气泼了我一脸的冰块和水呢(我不是郭富城哩),还是一怒撕了我的线装古书?或许是指大马路上对我大骂了半个钟头,同-渴不渴又追加了二十分钟呢,也说不定是去找-,-硬把我关在门外十分钟,开门的时候赫然发现-的学长脖子上满是吻痕,神情慌张的「修电脑」。
真的,我没有记恨,只是记得而已。
见他陷入沉思,美兰楚楚可怜的抬起头,「殊为……我知道上次太凶了……只是我们都快结婚了,当然对你比较熟不拘礼。以后我不敢了……没有你,我的世界一片黑暗,没有光明呀……」说着说着,眼泪又扑簌簌的落下来。
听得峻坚意荡神驰,若是这样的美女如此对他,就算脾气坏了点,他也甘之若饴……
殊为要很努力才压得住打呵欠的冲动。不能怪他,交往这六年,相同的台词听了十来次都有了。每次她的暴龙脾气一发,所到之处,尸横遍野。等他发怒了,想要分手,她又哭哭啼啼的万分动人让他回心转意。也拜她所赐,他的脾气磨练得越来越好,几乎已经到了圣人的地步。只是遇到美兰,真是连佛都有火。
「美兰,回去吧。」他打开门,「我记得十五分钟后,有班自强号会开回台北。」
「咦?」她猛然抬头,眼里蓄满了泪,「天都暗了,你不留我住一夜吗?」
「孤男寡女,我怕招人非议,对-的名声也不好,」他温文却坚决的说,「我家里只有一间卧房,不能够招待女宾。再说,我为人师表,不应该这么做。」
美兰气急,「你不回心转意,我是不会走的!」
「那恐怕-得在玉里住一辈子哩。」殊为耸耸肩,「如果-想住在玉里,车站前有几家旅馆。」
「你要让我一个人自己住旅馆?」她攀住殊为的手,「你怎么对我这么狠心?我们到底……」
「放心,」他拍拍美兰的手,趁机月兑离她的掌握,「玉里民风纯朴,旅馆很安全的。我帮-叫计程车……」
「你连送我都不送?」美兰拚命克制脾气,他明明买了新车了!可恶,跟她分手才买新车!
「玉里的计程车很安全……」殊为解释着,「美兰,我们已经不是男女朋友了。请-理性一点……」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霍然站起来,掩着面跑出去,峻坚拿起她的行李,「李小姐!」一面恶狠狠的瞪他,一面高喊着,「李小姐!-的行李!李小姐!我送-啦……」
殊为站在门口,无可奈何的。
「你的女朋友?」娇脆的声音还是这么悦耳,若樱搭着手,「喔,是那位『怕黑熊小姐』。」
殊为被她逗得笑出来,「下班啦?」她刚洗过头,垂肩的头发湿漉漉的,看起来分外的小。
「早就下班了。」她望着那个可怜的青梅竹马,「本来想借书,刚好你们在谈事情……啧,峻坚好笨,这样『怕黑熊小姐』怎么有借口回来拿行李?」
殊为朗声大笑,这个丫头,鬼灵精怪,连美兰一点的小心眼都看得穿。拍拍她的肩膀,「给人留点余地。要不要喝茶?刚出来的金萱喔。」
「你们真的分手了吗?」若樱好奇的跟进去,哇塞,怕黑熊小姐唉!所谓天使的脸蛋,魔鬼的身材,真是辣到不行,艳到让人脚软哩。连她那个号称硬派的青梅竹马都迷得晕陶陶的,这个教书先生怎么不为所动?「她很漂亮呢。」
「再漂亮的人有个暴龙脾气,都令人无法消受。」他把茶重泡一遍,端给她澄净的茶汤。
「最难消受美人恩?」她-着眼,好象可爱的猫。他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发。
「等-长大了,一定比她漂亮多了。」满心宠溺这个懂事的小女孩。
「嘿,我早就是大人了!」她再怎么生气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撒娇。
「是是是,大人了大人了……」敷衍的揉揉她的头发,「也不吹干?着凉了怎么办?」他找了条毛巾给她,「最少也擦干点-想借什么书?」
「《漱玉集》。我搁在台北,今天刚好经过秀姑峦溪,想到秀姑漱玉,又想到这一本,就很想读一读呀。」
他微笑着递给她,瞧她发亮的小脸,头发也忘了擦,只盯著书一页一页的翻过去。
真是小书呆。他捡起丢在一旁的毛巾,帮她把头发擦干,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僭越,却很喜欢这样温馨的感觉。
我是怎么了?对这样的小女孩起了什么心?他觉得有点困扰,却觉得有点欢喜。或许年纪大了,对于艳丽没有灵魂的女人失去了追逐的兴趣,反而对这样纯净没有污染的奋发小女生有了温暖的感情。
「晚香玉。」柔软朦胧的雪白花瓣,小小的,羞怯的在夜晚吐露芬芳。就和她一样。
「晚香玉?」若樱茫然的抬起头,翻着书页,「没有这阙词牌名呀。」
「小书呆。」差不多都干了,有点恋恋的放下毛巾。
「我不小了!」别人这么说无所谓,不知道为什么她很讨厌殊为这么讲,「我是大人了!」
「好啦好啦,大人了。」他敷衍的挥挥手。
「真的啦!」人家都二十六岁了!她急着掏口袋,「人家真的是大人啦!你看我的身分证……」
「好好好……」他抚慰的按住她的双臂,「不用看身分证也知道-是大人了……」
两个人视线一对,突然转不开来。
脸庞慢慢靠近……慢慢靠近……近得连呼吸都感觉得到……
庄殊为,你在干什么?!
他猛然抬头,狼狈的将她推到一臂之遥。
「……还想借什么书?」他简直没脸看若樱。
「没有了。」她也被自己吓到,我在干嘛?像是机器人一样僵硬的走出去,「我……明天还要上班……所以……要……呃……」
「我明白。」强自压抑狂跳的心脏,「明天是礼拜六,记得要上课。」
「好……上课……对呀……」两个人对着傻笑一阵子,若樱赶紧转身就跑,「明天见!」我傻笑个什么劲儿呀?她模着两靥火烧的脸红,飞也似地跑回去。
殊为也像机器人似的挥了挥手。
我在干嘛?居然想对个高中才毕业的小女生下手!?真是太可耻了!又太……太可惜了
呜……我在想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