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不过他的事我也懒得过问。透过窗户,我看到外面又开始下雪了,我想了想,决定明天去商场替他买双像样的棉鞋。电视很吵,我把它关掉,与此同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我以为是蒋皎的短消息。但拿起来看,竟是李珥:新年快乐!
我迅速地回电话过去。那边很快接了起来,她好像是在外面,很吵,可以听到放鞭炮的声音。
“小耳朵。”我说,“我要见你。”
那边停了很久才问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要见你。”
“你回来了吗?”
“是的。”我说,“我回来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她忽然问。
“小耳朵。”我说。
“噢。”她说,“你在做什么?”
“在家里。”我说。
“我们在胜利广场放烟花,你要是高兴,一起来玩啊!”
我放下电话就套上我的棉外套去了胜利广场。从我家走到胜利广场大约需要十分钟的时间,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她,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小棉袄,头发扎起来了,可爱的小马尾,站在尤他身边,尤他正在替她点一根长长的烟花。
烟花照亮她的微笑。那微笑让我想起吧啦,照理说,她和吧啦应该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但是这一刻,我有些迷糊,仿佛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我喊了她一声,她可能玩高兴了,没有听见。于是我站在广场边上抽烟,等待她发现我的存在。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她跑到我面前来,微笑着说:“张漾,你来了,怎么不吱声呢?”
“你期末考考得怎么样?”我问她。
她笑:“还行。”
尤他跟过来:“李珥,你还要不要放?呀,是张漾啊,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模模下巴,我已经三天没刮胡子。
“我不放了。”李珥对尤他说,“我想跟张漾说说话。”
尤他的面色紧张起来。
“很快就好啦。”李珥对尤他说。
“你们聊吧,我先去那边了!”尤他说完,走开了。
广场边上的灯光很暗,李珥看了我一眼,忽然笑起来。
我问她:“你笑什么?”
她说:“过年了,你也不刮胡子不理发,就像个山顶洞人。”
我模模我的下巴问她:“这么多人放烟花,你知道哪一个是你放上天去的吗?”
她想了一下回答我:“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
“你去拿一把烟花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放。”我说。
看得出,她在犹豫。但不过短短几秒时间,她答我:“好的。”
“那你去把烟花拿过来。”
她听话地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抱着着一大把烟花跑了过来,对我说:“尤他看着我呢,他刚才问我要去哪里,怎么办?”
我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说了一个字:“跑!”
然后,我就拉着她迅速地往前跑了,身后传来尤他的叫喊声,但是她丝毫也没有迟疑或放慢脚步。她就这样抱着一大束烟花跟着我一直跑到了郊外,一直跑到了那幢无人居住的废弃的房子。
“这是哪里?”她喘着气问我。
“鬼屋。”我逗她。
她并不怕,左顾右盼,反倒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以前和吧啦常来是不是?”她扬着嗓子问我。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来,我们上屋顶。”我把她怀里的烟花接过来,一面先往上爬一面伸出手来牵她。
她摆摆手说:“你先上吧,我自己可以。”
我迅速上去,等着她上来。她爬到一半的时候停在那里不动了,我知道她害怕,但我没有动,抱臂看着她。她抬起头来看我,黑暗里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带了一些轻微的害羞和恐惧。我伸出我的手说:“来吧,小耳朵。”
她终于把小手放到我的掌心里,一只小小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我只轻轻一拉,她已经顺利地上来。
也许是前两天下过雨的缘故,屋顶有一些潮湿,我把她拉到稍许干点的地方,对她说:“你看看,这里应该是最好的放烟花的地方。”
“等我回去,也许尤他会灭了我。”
“你怕吗?”我问她。
她嘻嘻笑起来:“怕我就不跟你来了。我们放烟花吧。”
“好。”我模出打火机,替她点燃最长的那根烟花棒,焰火直冲上天,这一方天空立刻变得和她的笑一样灿烂,她兴奋地跳起来:“多美啊,张漾,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放的烟花哦!”
我有些看呆了过去。
蒋皎的短消息(2)
她转头看着我,微笑着问:“你在想什么呢?你是不是在想吧啦呢?”
我吓唬她:“你再提这两个字小心我抽你!”
她哈哈地笑。笑完后,她忽然问我:“你还记得许弋么?”
废话。
李珥又说:“你一定不知道,他家出事了。”
“怎么?”我装做满不在乎,心里却莫名地跳了起来。
“他爸爸出事了,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他妈妈生病了,住进了医院,听说是癌症,活不长啦。”
我尽量保持我的冷静。
“怎么你没反应吗?”李珥问我。
“我应该怎么反应?”我问她。
“你应该满意了。”李珥拿着那根长长的烟花棒说,“你那么恨许弋,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结局吗?”
我抓住她的胳膊质问她:“吧啦都跟你说过些什么,你老实告诉我!”
“我也想知道。”她微笑,并不挣月兑我。
“你今天非说不可。”
“我要是不说呢?”
“那我就逼你逼到你说为止!”我扯掉她手里的烟花棒,一把把她搂到了怀里,这个可恶的小女巫,如果她真的以为我不敢对她怎么样,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我们的脸隔得很近,她的身子软得不可思议,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在发抖,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吻她,我们僵持了一分钟左右,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她的嘴唇变得发紫,最终还是她屈服了,她说:“好吧,张漾,我说。”
我放开她,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她把身子转过去一点点,告诉我:那天我去了医院,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找到吧啦的病房,当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病床前全都是人,吧啦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抬起左手,对我说:“小耳朵,你过来一下好吗。‘于是我走了过去。吧啦的脸苍白极了,像是一张白纸,没有一点颜色。她对我说:”小耳朵,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俯下我的身子,然后,吧啦伸出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近,她的嘴唇靠近我的耳朵,那唇没有温度,是冰冷的。等她跟我说完话,她的手忽然就从我的肩上垂了下去……
“她跟你说了什么?”我忍不住打断她问道。
“你不知道。”她说,“我也很想知道。”
“别跟我胡扯!”
“张漾,我没有骗你。”李珥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给你看我的病历。我的左耳,生下来听力就不好。很多时候,特别是着急的时候,它什么也听不见。可吧啦那句话,偏偏就是对着我的左耳说的!”
“她对着我的左耳说的!”她再喊了一遍,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滑落了下来。
我情不禁地抱紧了她。她的眼泪如一股暖流把我早已经是坚冰的心冲散开来,让我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TNND!
夜里十一点,我送李珥回家。还是拉面馆后面的那条小路,我们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这一天我一直把她送到她家楼下不远处,临别的时候我问她:“回家会不会挨骂?”
“也许会吧。”她说,“不过我不怕。”
“那好,”我说,“要是尤他敢对你怎么样,哥哥替你做主!”
她微笑,跟我说再见。我看着她离开,大约走了五步远,李珥忽然转过身来,把两只手合起来放到嘴边,用力地对我喊道:“张漾,祝你新年快乐啊!”
我也跟她说新年快乐。不过我只是张嘴,很夸张的嘴型(形),没有出声。
她歪着头笑了一下,上楼去了。
我回到家里,没过多久,他拎着空的保温杯回家了。
我问他:“你去哪里了?”
他说:“医院。”
“你替谁送鸡汤去了?”
他说:“朋友。”
我再问:“什么朋友?”
他不理我,径自拿着保温盒到水龙头下去冲洗,我跟过去,一把抓过他的保温盒扔到地上,保温盒一滚,咕噜噜滚出去老远,地板上溅的全都是水花。
蒋皎的短消息(3)
我朝着他大声地喊:“你到底有没有自尊!你这么做是不是想被所有人嘲笑至死你才开心?”
他用苍老的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做我应该做的。”
“她根本就不爱你,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这样恶毒的女人,这是她的报应,报应,不值得同情!我告诉你,如果你再去医院,我不会放过你!”
“漾儿,”他拉我,“你不要激动,坐下听我慢慢说,好不好?”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甩开他,“总之,就是不许再去医院,不然,我永远都不回这个家!永远也不回来!”
“她没人照顾。她家里出了事,儿子在外面,觉得丢脸,也没有回来过年。”他跟我解释,“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不管怎么说,我和她之间有过情份……”
“行了。”我打断她,“这也叫情份?”
“漾儿。”他说,“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她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是许弋的亲生母亲,所以,她当年选择回去,是应该的。”
我吃惊地盯着他。但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在撒谎。
“你听我说,”他坐到那个塌下去一大块的旧沙发上,慢慢跟我讲起来:“很多年前,你母亲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大美人,有很多的男人追求她或者仰慕她,我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只喜欢许瑞扬一个人。许瑞扬家非常有钱,不过他有一个很厉害的母亲。所以一开始,他们的交往是秘密的,一直没有人知道。直到有一天,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也就是许弋,这件事才再也瞒不住了。许瑞扬的母亲知道后勃然大怒,一是勒令他们分手,二是一定要她把孩子做掉。许瑞扬最终屈服,并提出要跟她分手,结束这份感情,你母亲伤心欲绝,可是她依然深爱着许瑞扬,死活也不肯去医院做流产,为了留下肚里的孩子,她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来到我家里,她给我跪下,要求我娶她。”
我说:“你就答应了?”
“是的。”他说,“我喜欢她很多年,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弃。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孩子生下来,许家就来要人。说是自己家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面。他们留下一万块钱,把孩子抱走了。我妈妈也就是你女乃女乃,觉得这件事情很丢脸,于是到福利院抱回了你,把你当成我们的孩子抚养,这件事是你女乃女乃一手操办的,连我们家人都不清楚。”
“可是,你为她付出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许家的人那么伤害她,她为什么还是要选择那个姓许的?”
“兴许这就是命吧。”他叹息,“在你两岁的时候,许瑞扬的母亲去世了,许瑞扬希望她能回去,她也挂念许弋,所以,就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恨她,可是,她现在已经这样子了,活也活不长了,漾儿,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她一直很挂念你,其实这些年,我的身体不好,不能干活,她没少悄悄给我们父子接济。知道你有出息,她心里一样的高兴……”
我颤声问:“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他说:“不知道,其实你女乃女乃去世后,我也曾经试过去替你找你的爸爸妈妈,但当年那个福利院都不在了,无处可查。漾儿,你可以怪我,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没用,工作没个好工作,挣钱挣不到大钱,我一直让你受苦,让你们受苦,但我心里对你们的爱,是真的,我敢保证,全都是真的……”
“你别说了!”我吼断他。
他悲伤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红的血丝。
我想起身,穿上我的外套,背着我的包,离开。可是,我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沾到了椅子上,站不起身来。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外面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烟火照亮了整座城市,照亮我自以为不可一世却一直懵懂无知的十九岁。
无论如何,新的一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