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礼举行之日,只有我、辛樱和芭比参加,辛达维没有任何朋友,他的弟弟又音讯全无。
从他的遗容看不出他的容貌。他跳楼时,面部被冷气机撞破,引致头骨爆裂,脸孔左拼右砌,像幅浸了水的砌图。我只能从他的左手无名指辨认他。
我想我不会忘记那只手指,奇异的圆滑的指头,像条短短的小肉肠。我能想像到他弹钢琴时的困难。他的学生不害怕的吗?
每个人总会有一些特色,辛达维就有他奇异的无名指。我没有哭,不懂对着不是想像中的辛达维哭。我已经开始喜欢辛达维,我的心上挂着那条银链,昨晚做梦时也梦见他。
朦胧的身影。蚊帐散下来。他坐在家中那张木沙发上,坐得很端正,端正得叫人惊怕。我说:“辛达维,你复活和我一起睡。”他张大了口,张得很圆。
我醒来,想着他可能说的答覆。既然他肯为我而死,他会渴望和我睡吧。
我喜欢了活在脑海与想像中的辛达维,因此他的尸体显得陌生而怪异。
辛樱原本好端端的。她狠狠地瞅着棺木,一脸倔强。后来,牧师祈祷时,她便忍不住哭起来。我蹲下来抱住她,亲吻她的小脸孔。
她呜咽:“爸爸,你丢下我,你不要我。”
芭比眼浅,偷偷拭泪。
牧师还在祈祷,辛樱却一步趋前抓住牧师的衫尾,说:“你不用为他祈祷说好话,他根本不会上天堂。”
牧师转身望向她,温柔地说:“小妹妹,你爸爸会在天堂保护你。”
辛樱却这样说了:“他宁愿死也不陪我活下去,我宁愿他跌入十八层地狱!”
我和芭比讶异得不得了,辛樱恨透她的爸爸。前两天她也不是这样的。大概,回忆着一个自杀的爸爸,感情自然会复杂起来。
“你乖,很快便可以回家。”我说。
辛樱一脚踢在棺木上。
“真倔强。”这是芭比事后对辛樱的评语。
两天后,我在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那是辛达维的弟弟打来的。
声音爽朗而动听。“我是辛达明,Derek。”他说。“辛达维的弟弟?”我问。
“你是王乳小姐?”
“是的。”
“哥哥的女朋友?”
“是的。”
就那样,我把他接到辛达维的家,让他与辛樱见面。
“Cherry!”辛达明甫一看见辛樱便热情起来。
辛樱迟疑片刻,走上前与他拥抱。“Derek叔叔。”
无可置疑,辛达明英俊非凡,美国阳光式的健硕,笑容漂亮得无懈可击。只是,我有点失望,辛达维的兄弟应该像他,带点懦弱和温柔。
辛达维的影子不会从辛达明身上找到。
“我有三、四年没有来香港了。”他说。
“你打算住在哪里?”我问他。
“我在酒店订了两晚的房间。”
我见辛樱已“验明正身”,便说:“你可以搬到辛达维的家。”
他望了望环境。“也好的。”他说:“你喜欢连名带姓地称呼我哥哥?”
我微笑。
“你没有告诉我哥哥是怎么死的。”
我低下头来,抱着双臂。“自杀。”我说。“为什么?”
我把脸别转。“他说为了我。”我摇了摇头。
辛达明端视我一会,说了一句:“哥哥一向令人难以推测,我认为他太不负责任。”
忽然,我气了:“你怎可以说辛达维的坏话?”
他怔了怔。“啊,对不起。”
我暗暗呼了一口气,双手按在微微发烫的脖子上。我为辛达维动了气。
辛樱对这个叔叔表现得不算亲昵,大家在外头吃饭,她故意坐近我身边。我看在眼里,便提议辛樱住在我家,辛达明则住到他哥哥家,好让两叔侄慢慢适应对方。
辛达明很健谈。他在华尔街工作,负责外汇买卖。当他知道我也在外汇公司工作的时候,显得非常兴奋,频说我应该到纽约一行。
“规模始终大些!”他眉飞色舞。
“我只是管理公司的人事问题。”我澄清。
“你可以尝试做经纪,金钱回报非常丰厚。”
“压力太大,不适合我。”
“我可以教你,无问题!”
我笑。“但我在香港,你在纽约。”
“你和Cherry可以搬到纽约来,一家人嘛。”他说,神色自若。
我喝了口矿泉水,不知怎样回答他。
他却继续说下去:“我是认真的,让我来照顾你和哥哥的女儿。”“照顾辛樱是应该的,但我,你才是头一回见。”
辛达明把脖子伸前来,说:“你很合我眼缘。”
我用餐巾掩住嘴,瞪大眼说:“你……”
他忽然笑起来。“哥哥的女人总合我心意。那时候我对哥哥的妻子一见钟情,偏偏又不可走在一起,真的叫人难受。”
我定睛望着他,说:“我只喜欢辛达维。”
他抓了抓头发。“我羡慕哥哥。”
辛樱吃着《口者》喱,偷偷望了我们一眼。
当晚辛樱在床上对我说:“跟Derek叔叔一起会很开心。”
我问:“想回家睡吗?”
“不是啊,我说你。”
“我?”
“你与Derek叔叔一起会很开心的,一定比与爸爸一起开心。”
辛樱瘦小的脸孔上那双大眼睛明亮得不得了,似乎有所期待。
“我只喜欢你爸爸。”我抚模她的脸。
“其实你不认识爸爸。”
“我认识,从他遗下的日记和你们所说的琐事。”
不知是否我太敏感,只觉她脸色一沉。
我问:“你是否怕跟Derek叔叔到美国?”辛樱不作声。
“在美国读书很好。”我再说。
辛樱眼眶红起来。“王乳,我宁愿要你!”
我抱着她,安慰说道:“我不会离开你。”
“你要守诺言!”她哭得更厉害。
“我会。”我知道我会的。
辛达明会在香港逗留一个月,我与辛樱则分别复工和复课。
有男人为我自杀的消息在公司传开来,各部门的同事纷纷藉故走过来一看本人之芳容。一下子,我成为办公室里的明星。
若果是从前,我一定觉得很有趣,但今天如果身为死者女朋友也可以头戴白花,我相信我会非常乐意这样做。
为了哀悼辛达维,我没有对任何人微笑。
下午,我与Raymond商量员工加薪幅度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不知道你有一个对你这样认真的男朋友。”
“很多年了。”我的视线停留在手上的文件。
静默了半晌,他说:“现在我可以肯定,你没有喜欢过我。”
我抬头,保持温和。“难道你又有吗?”
Raymond笑。我狐疑,他这个笑容代表什么。是有,抑或无?
他故作轻松,问我:“今晚去酒店?”
我毫不考虑地摇头。“他已经不在了。”他说。
我把文件翻到第二页。
“你爱他。”他柔声说。
我默然。Raymond站起身来,放下文件,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原先拟定的会议没有进行,我提早下班。
Raymond有否喜欢我?若然有,也太迟了。
我是辛达维的未亡人。我对自己说。
晚上,我与辛达明商量给辛樱聘请补习老师的事情。“下学年便升小五,功课繁重。”我说。
辛达明坐在辛达维的长沙发上,微笑着说:“怎可能会有读书的压力?你们不是与我一起回美国吗?”
我失笑:“谁答应你?”
他一脸胸有成竹。“我知道Cherry想与你一起到美国去。”
“若是旅行可以考虑。”
“你会改变主意的。”
我凶恶起来:“休想把辛樱带走。”
他怔了怔,然后呵呵笑。“我建议你到楼下买一瓶蜜糖、一个柠檬和一个苹果。”
“干什么?”我怒气未消。
“先把苹果捣烂,加柠檬三片、蜂蜜二茶匙、姜汁四滴及开水两杯,一饮而尽后有助平静情绪,非常适合像你这样情绪不稳、容易动怒的人。”我退后倚在墙边,不懂如何辩驳,下意识地走进辛达维的书房避难。
辛达维,你的兄弟欺负我。
辛达明跟进来,看到伏在桌上的我,这样说了:“真不明白为什么辛达维居然要以望远镜凝视你的一举一动。”
我勉强地端坐起来,告诉他:“我不是不想辛樱到美国生活,但是我不打算与你及辛樱组成三人家庭。现在的问题是:辛樱不希望独自跟你去美国,而我也不想到美国去。”
他笑说:“说得这样复杂,其实你只想告诉我你和辛樱希望一块儿留在香港。”
我眼睁睁地点点头。
他取笑我:“你的表达能力有问题。”
或许是。
他再问:“留待Cherry决定。”
“其实你是她的叔叔,你有绝对权力决定她的抚养权。”我和颜悦色起来。
“小孩子也有自主的权利。”他魅力非凡地笑了笑,接着走回客厅中。
我看了看表,今天该是辛樱练琴的日子,老师在十五分钟后便会到达。我在书房的窗前大动作向留在我家看卡通片的辛樱挥手,示意她过来。她用SailorMoon手势和瞠目结舌的样子响应我。
过两年她步入少女期,肯定更加难教。
芭比一定会骂我蠢,无故做了人家的后母。
但我是心甘情愿的。如果辛达维不是死了,我也自然是辛樱的母亲。
一阵风掠过。辛达维,是你吗?书的香气,木家具的气味。我知道,拥抱你一定很美妙,但你在哪里?
留在我身边不是更好?既然你那样喜欢我。
我躲在书架后,忽然很想哭。
未几,辛达明的声音传过来:“王乳,你是否约了Cherry的钢琴老师?”
然后,他在我眼前出现。
“别哭。”他说。
当下,我撇了嘴,泪就那样急急地涌下来。“我挂念他!”我呜咽。
辛达明把我抱在怀里,我感受到他强壮温暖充满男子气概的身体,心头骤然地安稳下来。我软软地贴着他的胸怀,享受他的慷慨。
“王乳”辛樱在屋外的叫喊。
我挣月兑他,退后一步,急急地抹了把脸,走到客厅中把大门开启。
“下次别叫老师在门外等。”辛樱说。
“是的。”我小声回答。
我把辛樱和钢琴老师安置在客厅,然后再走回书房。
我头也不敢抬,便说:“不要告诉辛樱。”
辛达明大惑不解:“不告诉她你哭了抑或你与我拥抱?”
“两样都不可以说。”
“没关系。”我抬眼。“刚才谢谢你。”
“有否令你想起哥哥?”
我微笑说:“怎可能。”是的,辛达维的拥抱一定是灵巧而温柔。
“你与你的哥哥是两类人。”我再加一句。
“从小到大,我和哥哥都是天悬地隔。”辛达明拍了拍椅背,示意我坐下来。
我乖巧地坐到他跟前,准备听他口中的故事。“我和哥哥自小都不亲密。”他说。
“哥哥比我大五年,父母过身的时候他九岁我四岁,自此他便不大跟我说话,亦不愿意跟我玩。我想你是知道的,我们两兄弟是姨妈养大,我们的妈妈与姨妈都很富有,一直以来衣食无忧。哥哥自小已是音乐神童,五岁开始学钢琴,七岁已获得音乐奖项,父母过身后,姨妈更是积极地栽培他。相比之下,我便平庸得多。或许因为这样,我的童年生活比较轻松,没有什么压力,我喜欢运动喜欢一流的美食,一直都开开心心,但哥哥却非常内向沉默,不太喜欢说话,除了钢琴之外,他的世界便没有其它东西。”
他顿了顿。“后来的事你一定知道,他十四岁入读茱利亚音乐学院,十九岁已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奏。”
我点点头。
“你也喜欢音乐吧!”他说。
我怔了怔。难道要回答他我喜欢听《一千场恋爱》?只好说:“我最喜欢莫札特。”
辛达明哼了几个轻快的调子,然后说:“非常快乐的糖心调子。你与哥哥的音乐品味不同。”
我打蛇随棍上。“你听过黄耀明的歌没有?我喜欢他的《一千场恋爱》。”
“是吗?”
“还有Enya、SineadO'Connor和BryanFerry。”“我始终喜欢Sting。”
“我喜欢木村拓哉!”辛樱站在书房门外说。
“你干什么?”我问。
“老师说休息五分钟。”
“木村拓哉是谁?”辛达明走过去搂抱辛樱。
“木村拓哉的样子很性感。”她沉醉着。
我讶异:“我以为你迷恋礼服蒙面侠。”
辛樱蹙起左边的眉毛,这样对我说:“礼服蒙面侠不是我这种质素的女孩子喜欢的。”
“那你喜不喜欢LeonardoDiCaprio?”
辛樱一脸疑惑:“是谁?”
“美国的女孩子很喜欢他,觉得他神秘又野性。”
辛樱很正经地回答:“没看过照片我不会随便说喜欢。”
辛达明抬头问我:“香港有没有外国电影杂志?”
“有的。”我回答。
“明天给你正式介绍。”辛达明对辛樱说。
翌日,我们一行三人走到旺角信和中心。辛樱显得很兴奋,左穿右插,频频说要买足一百张明星相。
“这张木村拓哉的湿发相很帅!”她留连在海报店门前不肯走。“已经买了数百块钱。”我抱怨。
“靓仔嘛!”她索性整个人伏到玻璃门上,死缠烂打。
“好!买下来!”辛达明趋前付钱。那张一百五十元的海报便落入辛樱手中。
“Leonardo不及木村拓哉有魅力。”这是辛樱的结语。
在晚间时分,我们到北京馆子吃填鸭,辛樱更是少有的开朗活泼,缠着表演拉面的师傅不放。
因着辛樱的快乐,我与辛达明的距离拉近了,态度也自然起来,望着他说话已经不是困难的事。
他的眼神温柔而开朗,若果先认识他,说不定我会飞快地喜欢他。但是现在,怎样也不会吧。
在吃填鸭喝菊花茶欣赏拉面表演的当儿,我觉得辛达维也在我们身旁。他抚模辛樱的长发,替我加菜,与弟弟言谈甚欢。一定是这样。
“王乳”“嗯?”我转头望向辛达明。
他垂下头微笑。“我觉得你很适合我。”
我呷了口茶,把女敕绿的小棠菜送到他的碗内,望着他摇了摇头。
“你会屈服的。”他吸了口气,斜眼看了看我。
我笑,不是不开怀。
我把这事告诉芭比,她惊讶得不得了:“他真的喜欢你!”
我把脚搁在沙发上,颇有点沾沾自喜。“但我拒绝了他。”
“唉!为什么?”她一脸的不平。我合上眼睛,没有回答。
“他的条件很差?”
“五尺十寸高,体格强壮,高薪,有生活情趣,性格开朗。”
芭比伏到我的身上,认真地端视我的脸,问:“你疯了?”
我双手掩脸。“我喜欢了辛达维。”
芭比呆上一回,然后尖声大笑:“呵呵呵呵呵。”
“我觉得他无处不在。”
“那只不过是你见鬼。”芭比说。
我转身把脸压在沙发上。“有一个深爱着自己的人……”
芭比大力按住我的头。“癫婆!”
我拚命争扎,几经辛苦才把脸从沙发上抽出来。“你妒忌我!”我说。
“你甚至没有看过他的脸!”
“已经没有关系了。”我说。
我把目光停留在九楼B座的书房位置,在那漆黑的角落,我看到辛达维,他一定也在看我。
一阵温柔的暖意涌上心头。我知道,错不了,我在恋爱。
嘻嘻嘻嘻嘻。
如是者日子平平安安地过去,我与辛樱愈来愈亲近,跟辛达明的关系则愈来愈暧昧。他一有机会便向我明示暗示希望我与他一同到美国,我愈是拒绝他,他便愈是起劲,誓不罢休。我怀疑自己负面地激励了他。而Raymond也在这时候辞了职。
他把信交给我。“我赔了一个月薪金给公司,可以立刻离开。”
我说:“另谋高就?”
他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深深的。
“是因为我?”我握着信封。
他把面侧起来,淡淡地微笑。忽然,我心软了。当初在那个关键性的夜里,我就是被他哀伤的侧面轮廓迷惑了,沉沦在他的忧愁与美丽。我从来没有否认,因着他的懦弱细致,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他的漂亮,美化了我们的关系。
“我会非常挂念你。”顾不得办公室外人来人往,我上前拥抱他。
熟悉的体香,充满感情的拥抱,我不会忘记他。
他轻抚我的短发,轻轻推开我的双手,两眼满是不舍。
“王乳,谢谢你。”
我摇头,在他面前立得正正。
“他日在街上碰见我,你可以不用跟我打招呼。”他对我说。
“不!”我抓住他的衣袖,告诉他:“那不是我们的关系,我们是有感情的!”
顷刻,我和他的眼眶都红了,而我,双肩不住微微地抖动。他在我身边擦身而过,我垂下头来,抱住抖震的双臂。
转头望向他飞快走远的背影,我流下眼泪。我没有爱过他,从来没有。但我对他的感情,足以让我好好地哭一场。
我不能爱得干净利落,我早该知道。一脸残妆地回到家中,看见辛达明与辛樱正在玩任天堂。
辛达明见到我便问:“你怎么了?”
“有同事离开公司,舍不得。”我如实说。
“是男的?”
我点点头。
“是感情特殊的上司吧。”
我笑了,一矢中的。
“来,”他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睡房中。“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
“你有什么故事?”
我和他坐到床沿,他抬头想了想,然后亲切地说:“五年前,我在一间规模较小的外汇公司工作,你知道,外汇公司都是一张张长桌子的,大家围着桌子和计算机,没有什么私人空间。”
“那时候我还是初入行,对于如何减轻压力还没有应付妥当,手震失眠神经紧张时有发生,我那时候的teamhead又是紧张大师,大家围着一张桌子只有紧张斗紧张,于是,我很羡慕两张桌子以外的同事,他们的teamhead是个犹太籍女孩,时常笑,又擅于说笑话,工作气氛轻松但又productive,虽然她不算漂亮而且略胖,但不知不觉间,我便喜欢了她。
“我一有空,就会把目光溜到她身边,看见她的笑靥,心里便自然地舒服起来。
久而久之,她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一天看不见她,心情便会低落得很。
“数个月后,公司安排了一次外展训练,大家齐集在一个湖边渡假区。趁此机会,我与她的接触多了。我在湖边告诉她我喜欢她,原以为她会听过便算,谁料她竟然提议我们接吻和拥抱,而且最后,我们还在树林内。
“她有个亲密男朋友,在大学当经济系讲师,感情每愈况下,然而拖拉了六年,却依然没有分手,感情的负担可想而知。
理所当然地,我成了他们的介入者,而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会赢的那个,我一定可以令她快乐,把她带走。
“可是,她始终没有跟我走,她根本没有爱过我,纵然痛苦,她爱的始终是他。”
辛达明说罢,躺到床上把手枕在后头,眼睛望向天花板,嘴角依然还有一点点无奈的笑容。
“是否仍然挂念她?”我问。
“你说呢?”他斜眼问我,样子奸诈。
“我怎知道!”
“本来是,”他坐起来。“但看到你以后,我便不再挂念她。”
我只好笑。又来了。始终不相信面前这个男人会这样轻易地喜欢我,我与他的气质丝毫不相衬,我看是兄弟情意结居多。
过了一会,他又说:“办公室的恋爱就是这样:暧昧刺激天天新鲜,虽然实质不外乎拥抱接吻上床。”
“我对他的感情没有你对那个犹太籍女郎深。”我说。
“深与浅也是感情。”
我想了想,也是的。“所以同样会伤心,是吗?”
他双手握成拳头。“是的!就像我对你一样!”
哎呀!我蹙起眉毛。
辛樱走过来,问:“喂,今晚吃什么?”
辛达明提议:“去西贡烧烤?”
辛樱高兴得跳起来。“好呀!”
就是这样,久而久之,辛达明把辛樱俘虏开去,我开始听到“Derek叔叔比爸爸好”,甚至是“不如你和Derek叔叔结婚”诸如此类的说话。
有一回我忍不住对辛樱说:“别那样幼稚。”
她竟然回答:“你才幼稚!一无所知!”
我张大嘴,嬲怒了:“你知不知你一直都很没礼貌!”
她居然面露鄙视的神色。“这叫做‘串’。”
“辛樱!”
“你别以为你真是我的妈妈,你对我父母的事一无所知!”
没再与她争辩,毕竟她说得对。
于是,当辛达明再向我示爱的时候,我便趁机问他:“辛达维的前妻是怎样的?”辛达明叹了口气,说:“怎么扯到阿芝身上?”
“你说你喜欢过她,很熟悉她的吧!”
“其实也不太熟悉,只相处过一段很短的时间。哥哥很早便结了婚,才二十二岁,阿芝比他大三岁,是命理家。”
“命理家?相士?”我惊奇。
“是的,她的气质像世外高人。”
“噢。”我立刻有种给比下去的苦况。
“但以我的审美标准来说,你比她漂亮,是有血有肉的漂亮,女人还是入世的好。”我不大相信辛达明的说话。
“真的。”他强调。
我拍了拍他的肩膊,说:“好吧,我信你,请继续说下去。”“阿芝生下辛樱后便离开哥哥,理由是她算出他俩缘分已尽。我后来与阿芝在纽约碰面,她告诉我当年与哥哥结婚,是她知道命中注定她一定要与这个男人结婚生孩子,于是她便实行了。”
我咄咄称奇:“没有感情的吗?”
“当然有,不过不是我们可以理解的。”
我静默下来。辛达维的过往比我想像中奇妙得多。
“阿芝在哪里?”我问。
“可能在印度,可能在西藏,亦可能在香港。她到处飘泊。”
我有点沮丧,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我是个俗人。
谁料辛达明却说:“所以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是由衷地替哥哥欢喜,他身边的伴侣换作务实的女郎,气质傻呼呼的,感情生活一定没有从前的刁钻。”
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垂下眼来。觉得不是这样。
“你哥哥的感情生活并没有变得更好,他为我自杀。”
辛达明望着我,甚具深意地笑起来。“但后来我又想,哥哥没有理由为这样一个女子自杀不是说你不配有人为你死,而是,你根本不是把别人迫到尽头的那种人。”
听到他这样说,我非常不满:“他真的是为我而死。”
他盘起双手。“我怀疑你根本与哥哥不熟稔。”
我矢口否认:“不是。”他笑了。“随便你。”
却在他这三个字之后,我整个人像灵魂出窍那样,十分泄气。也是的,我原本什么也不知道,在整件事情上我是被动的。
有人说是为我而死,我相信了;有人把我天天记在日记簿内,我又相信了。但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只有辛达维才最清楚。
我掩面,窝到沙发上,辛达明依然站在我跟前。
“我只是怀疑罢了。”他蹲下来,握住我放在面上的两手。
“他是爱我的。”我垂下头来,对自己说。
辛达明柔声说:“我不是伤害你,但我真的不相信哥哥会爱一个人爱得要死,他对四周的事情总是那么冷淡,就算对女儿也一样。”
我抬头。“是吗?他对辛樱很好。”
“冷淡也不算是虐待。”
我答不上话来。
“多年前我在香港的时候,只见他父女俩各做各的事,很少交谈,也没有一起嬉戏玩耍,完全看不见温馨的场面,相依为命的两父女,丝毫不赚人热泪。”
辛樱不是这样说的,日记上也不是这样写的。
因着辛达明的说话,我在当晚梦见辛达维背着我在弹钢琴,我像其它恋爱中的女人那样,把手温柔地按在他的肩膊之上,我是一副心满意足幸福愉快,辛樱则坐在一旁捧着一大杯雪糕滋味地吃着,时不时抬头开心地笑,稚气童真,而我也朝向辛樱微笑,贤淑的关怀的,犹如一个母亲。我是那样的惬意无争,就算当我把视线落在那敲在黑白键的短小无名指上,我的安逸心情依然一样……
乍醒,下意识地我把手按在颈上的银链。既然已经把银链挂在心上,还要怀疑些什么?不要相信辛达明的片面之词啊!
他俩的感情一直不算好。看吧,梦里不是十分美好吗?相信那个梦吧,梦境成真嘛!
然而我还是辗转反侧到天明,翌日大清早便藉故向辛樱查问:“辛樱,你和爸爸的感情好不好?”
她放下咬在口中的面包,一双圆眼睛闪亮起来,大大声说:“不知多好!”然后神色自若地把面包吃完。
不知谁是真谁是假,只好相信自己。
会不会是辛达明故意踩低辛达维好使我喜欢他?唔,有这个可能性!
我把事情由头至尾向芭比分析,她听得趣味盎然。“真的要认识这个辛达明,这样卑鄙的事也干得出!”
“让你见一见他也好。”我说。
“就穿一件低胸装,置他于死地!”
我看到她今天穿着的上衣,那领口足足有六寸深,大半条清晰可见。
“穿一件比今天还要劲的!”
我默默支持她的建议。
然而当芭比与辛达明真正见面之时,她却没有穿任何暴露的衣裳,只是化了个初夏的浅黄色妆,穿紧身T恤和低腰牛仔裤,既青春又明媚,非常动人。
辛达明似乎没有什么明显“晕浪”的迹象,相反地,芭比实时娇羞地左顾右盼,没有平日的豪爽主动。
我有预感,芭比有难。
约会的地点在浅水湾的咖啡座,要多浪漫有多浪漫。辛达明与芭比由Matisse说到CD-ROM,话题滔滔不绝,有意无意地,将我摒于门外。
因为我要照顾辛樱,须要早一步回家,只好留下他俩共度黄昏。
与辛樱吃日本咖喱饭的时候,芭比打电话给我,头一句是:“不得了!”
“发生什么事?”
“我失恋。”
“嗄?”
“历尽千秋万世。”
“嗄?”“我喜欢了Derek!”
我沉默了片刻,说:“刚才在浅水湾已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我想我要死了。”
“我离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到沙滩走了一个圈。”
“之后呢?”
“各自归家去了,他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
“阿乳”“什么?”
“你真的不喜欢Derek?”
“不。”
“但他喜欢你啊。”“我怀疑他是因为他哥哥才喜欢我。”
“唉,”芭比叹了口气。“其实他也未必会喜欢我。你知道吗,感觉这样强烈还是头一回,居然在结了婚后才发生。”
“辛达明知不知道你喜欢他?”
“我一直也眉开眼笑的,不知他会否察觉得到。”
“芭比,你会红杏出墙吗?”
突然地,她尖叫一声,然后挂了线。
稍后,辛达明来我家,我从厨房伸出头来。“吃过饭没有?”
他看见我在洗碗,便说:“我来帮你洗。”
“没有和芭比吃晚饭?”我问。
他轻轻摇头,神色温柔。“她说要和丈夫出席宴会。”
“芭比很有趣,对吗?”我又说。
“很美丽,很可爱。”
当一个男人称赞女人美丽,观点还是很客观的,但说到可爱,明显是多了一份亲切感受。
但觉辛达明也喜欢芭比。忽然,我有点儿失落,无论如何,他原本是喜欢我的,我的妒忌心比我想像中要强。
望了望他,我说:“你还有两个星期决定带不带辛樱走。”
“我能否同时决定带不带你走?”他似乎在瞬间回复旧观。
我放下抹好的碟。“你不是真心想带我走的。”
“不。”他小声说,目光落在流进去水道的泡沫中。
人有权选择,亦有权变心。我心中的萤光幕打出以上十个中文字。
“我不会介意。”我对他说。他泛起了尴尬的笑容。
若果辛达明真的喜欢过我,他大概会为自己对芭比的动心而大惑不解。
所以我一向认为,恋爱是最没良心的行径。
想起了粤语残片的雷声和闪电,它们从天降下,打中了我身边的两个人。
我抹干双手,对他说:“我真的不介意,其实你喜欢我也是原因不明的举动,若果真要解释,喜欢芭比的理由更充分,最低限度她活色生香。但是,我要提醒你,芭比嫁得很好,这是她终身成就,要小心处理。”
他迷惘地望着窗外的草地滚球场。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刚才说话的含意,我大概是想告诉他:偷情便好了,不要把事情弄大。
于是,我身边的这一男一女在一见钟情后,真的偷起情来。
第二天一大清早,芭比把辛达明带到南丫岛,当辛达明回来之时,一脸春风得意。
芭比在电话里头告诉我:“我们接吻了。”
“你恋爱了吗?”我问。
“我想是的,”芭比显得非常歇斯底里。“我见到他的时候真的很开心,那种开心程度简直可以置我于死地,我不能想像一天失去他后的哀伤。”
“不要让你丈夫知道。”我说。
“是的。”芭比含糊地回答。
自此,他俩每天都见面。
一天我下班回家,百无聊赖,便走到辛达维的家,呆在他的书桌前,想这想那。若果辛达维在生,我此刻必然是抱着他细说辛达明和芭比的是非,指手画脚,不亦乐乎。
我走进他的睡房,与樱桃街的路牌擦身而过,有气无力地躺到他的床上去。我抱住他的枕头,吻过又吻;蜷进他的毛毯,由床头滚到床尾,来来回回,幻想他在床上抱着我的情形。
他会用何种姿势吻我?先由眉心吻起,好不好?
由眉心吻到眼睛,然后滑落在我的鼻尖,轻轻钻进我的耳窝,最后就是我的嘴唇。
会吻多久?
他会喜欢由上至下还是由下而上地解开我的钮扣?我猜他会先吻我左边的胸脯,他也会很优雅地替我月兑掉胸围;他会称赞我,而我会微笑,深受感动。
我会说:“但愿以后只让你看到。”
他笑了,趋前来把我深吻,吻得很真。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落下了泪。“辛达维!”我高叫。
没有风,也没有回音。辛达维,我开始怀疑你根本没有存在过。
“辛达维,你的弟弟说喜欢我之后又喜欢了别人,你会否像他一样?”
枕头上是清淡的芬芳,你的味道是否就是这样?我想告诉你,你性感得很,你的性感温柔细致轻盈,没有男人可以像你一样。
那个夜,我和衣睡在他的床上,睡得很熟。没有梦没看见他的样子,但在朦胧中我感受到他灵敏的左手,他伸出那美丽的断指,抚模我的背和腰枝。
在我纤巧的腰部弧位上,掠过他迷人的无名指。
我微笑着继续甜甜地睡。我是不是爱上了你?你会高兴吧!你的爱有了丰盛平等的回报。
你会笑我庸俗吗?我在爱这回事上添上平等。
纵然幼稚和不合情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的死亡令我很充实,因为你为我而死。我知道有人竟然这样地爱我,你给了我一个落脚点,叫我知道原来这世界有着一个小小位置,是为我而设的。
一直渴望有人爱我。我很意外,也很高兴,那个人是你。
谢谢你,我不再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