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咪、小宝、小花、黑黑、皮皮、嘟嘟、福气、Lucky、Q酱、大力丸!”
傍晚的公园,一阵清脆的女声将严溥宣自睡梦中吵醒。
他从石椅上翻身坐起,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眨著蒙眬的眼,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声音的主人身材娇小,身穿某所高职的制服,扎著两根粗麻花辫,素颜的脸蛋并没有特别打扮,一双圆滚滚的明亮双眸正圆睁著,红润的唇微微上扬,看来慧黠又淘气。
严格说起来,她算不上漂亮,但甜美可爱,气质像是邻家女孩,看起来单纯、天真、无害。
但是……此刻的她正双手环胸,双脚大剌剌地岔开站著,浑身散发出一股校园大姊头的气势,与她的乖乖牌外型有著不小落差。
她刚刚扬声叫唤著一长串名单,不但不会吃螺丝,还十分流畅,可见得这些名单已经熟记在她脑海中不知多久了。
汪汪汪!汪汪!
听闻她的叫唤,十只狗儿从四面八方蹦出来,个个双眼发亮、吐舌、拚命摇尾巴,开心得不得了。
一见狗儿们出现,她瞬间笑开,圆眼眯成两条线,丰富的表情像极了漫画人物。
“看看我今天又带了什么好料的。”女孩晃了晃手里沉重的塑胶袋,对狗儿们笑得洋洋得意。
狗儿们吠得更卖力了,却很有秩序地一同坐在地上等待,比幼稚园里那些难以控制的小鬼还乖巧,看得出来训练有素。
“宝贝们,你们好乖喔,我马上打菜给你们。”女孩蹲,从书包里掏出十个器皿,一个一个放在狗狗们面前,再打开一大包菜肴,用汤匙一杓一杓地分食。
它们盯著食物,露出垂涎三尺的表情,却都甘愿乖乖等待她的指令。
“好了,分完了。大家——开动!”她一声令下,狗儿们开始低头大啖美食,毕竟这是它们每天最美味的一餐了。
女孩依然蹲在地上,手肘撑在膝上,托腮笑看这一群可爱的小家伙。
其实,她每天放学都会经过这座公园,已经习以为常,也不曾多留意这些狗儿,直到某天她照例经过公园周边,在人行道上看见一只小狗苟延残喘地躺在地上,全身瘦成皮包骨,而其他同样瘦弱的同伴却不离不弃地跟在它身边,不时闻闻它、舌忝舌忝它,像是帮它加油打气一般。
她看了好感动,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几乎每天都会到公园来喂养它们,如果有事,也会派人过来。
刚开始周边邻居本来还恶声指控,说她的行为只会招来更多流浪狗,她只好偷偷模模躲起来喂,但久而久之,这些反对的声浪却渐渐消失了。
有一回里长经过公园看见她,还笑著答谢,因为有了她每天的喂食,这些狗不再去附近商家、住家翻找垃圾桶,替里民们省去不少麻烦。
“皮皮你吃慢一点,都快噎到了!”她伸手轻拍皮皮头顶,小声斥责。皮皮无辜地看了她一眼,舌忝了舌忝舌,乖乖放慢速度。
就在她享受地看著狗儿的满足表情时,背后却传来一阵凌乱杂沓的脚步声,和此刻的公园相比,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她还来不及回头,便听见一阵粗嗓劈头而下——
“你就是沈舞樱吗?”
沈舞樱看著眼前两张陌生的脸孔,警戒地起身面对他们,一脸无辜地答:“不是耶,你们认错人喽!”
“认错?不可能吧?那么……你女乃女乃是沈玫瑰对吧?”对方看来有十足的把握,还步步朝她逼近。
沈舞樱默不作声地偷偷自书包中拿出手机,反手藏在腰后,悄悄按下快速拨号键,一边继续与他们周旋。“沈玫瑰?谁啊?我还沈兰花呢!”
“你爸爸是沈艾蓝,我没说错吧?”
惨了,他们根本是有备而来,希望电话那头的保镖阿巧有听懂我在说什么!老天爷保佑我!沈舞樱在心中虔诚祷告。
“你说的我统统不认识,你们到底想干么?我只不过在中山公园喂流浪狗,你们莫名其妙找来,又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真的很无聊。你们最好别乱来,我已经报警了。”她故作不耐烦,在言谈中透露自己所在地点,让电话那头的阿巧可以循线找来。
“报警?你试试看!警察还没来之前,你就消失在这里了!”对方听见“报警”两字,就像鳄鱼被踩了尾巴似的,气愤地瞪著她。
“清仔,不要跟她废话太多,先抓人再说!”另一人提醒他别意气用事,还是快点抓人回去交差。
于是,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朝她逼近。
沈舞樱步步退后,不忘苦劝。“你们不要乱来喔,你们随意掳人是要被判重刑的喔,我看你们也是受人之托,但是有必要为了不关自己的事,搞得自己锒铛入狱吗?没必要嘛,对吧?”
“X!这婆娘话真多!”没想到她一番劝世诤言没被采纳,反倒被回敬一个脏字,还惹毛了两位大哥。他们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沈舞樱,架起她两边臂膀,准备把她拖走。
“救命啊!绑架啊!里长!里长~~阿巧!阿巧~~救我啦!”沈舞樱双脚腾空拚命乱踢,用挣扎来拖延时间。
“靠!你很牛耶!配合一点喔!等一下我就——啊、啊!痛——”说话的大个子突然放开她,两手高举抱著后脑勺,痛得整张脸揪在一起,整个人还跪在地上不断哀号。
沈舞樱回头一看,一个高瘦俊美的少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他脚边则有一颗沾了血迹的大石块在公园的沙地上滚动。
看见他的第一眼,她竟有些回不了神。他有一张上帝赐予的俊美脸庞,与一头漆黑头发呼应著的,是一双盛载著忧郁的黑眸,在夜色中幽幽深深的,不知怎地显得好空洞,却又让她忍不住被他吸引。
他身上带著一股虚幻飘渺的气质,好像随时会消失似的,又像根本不该存在于这世界上。
是他砸破了坏人的脑袋吗?可是他们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救她?沈舞樱满头问号,一时间也忘了要赶快挣月兑、逃开。
“你、你谁啊?居然敢暗算我们!你是﹃玫瑰帮﹄的人吗?”被称做清仔的男人眼看同伴受伤倒地,完全站不起身,是又气又怕。
严溥宣默不作声,伸手握住沈舞樱的手腕,使劲一扯,轻易让她月兑离男人的掌控,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你现在是怎样?要闹事就对了?”清仔用力推了他肩头一把。
他稳稳站著,压根儿没想要逃,以无所畏惧的眼神,一言不发地和对方对峙。
他没学过任何武术,也没打过架,若要硬干,铁定拚不过高壮的歹徒,但是他心中并不害怕或慌乱。
这段日子,经历过父亲过世,母亲也拒绝相认,他童年记忆中的甜蜜家庭如今等于是真正地破碎了,他已经没有家人了,这样孤独的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又要为什么而活著?他心中一点头绪也没有,因此,与其说此时此刻应该要恐惧,他感受更多的反而是茫然。
现在的他只知道,就算眼前的一切都不关自己的事,但他不想眼睁睁看著一个充满爱心的女孩被人带走。
沈舞樱被他护在身后,飞快地打电话给保镖。
电话一接通,她焦急嚷著:“阿巧!快点过来凉亭这里,我遇到麻烦了!快!”幸好阿巧已经在附近了,就快到了,他们得救了!
她电话才刚挂断,眼前的少年却被人一拳揍倒在地,惹得她惊呼:“喂……你还好吧?”
沈舞樱还来不及蹲身察看他的伤势,对方已经毫不留情地把严溥宣从地上揪起,握拳继续对他施暴。
“英雄救美?!很帅吼?我现在就把你打成狗熊!”每说一句就揍一拳,严溥宣的嘴角溢出鲜红血丝,却不反抗,反而用一双无所谓的眼眸回视,完全是用自己的命跟对方耗。
“够了吧!”沈舞樱拉住对方拳头,气愤怒吼:“他跟你又没有深仇大恨,为什么要这样?你最好给我躲得远远的,要是让我逮到,一定要你付出代价,让你知道﹃玫瑰帮﹄不是好惹的!”她脸上发狠的表情,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和女乃女乃沈玫瑰如出一辙。
“小姐!”这时候,保镖阿巧率领著二十几个身穿黑T恤的男子从远方飞奔而来,阵仗惊人。
“算了!我们走!”眼看救兵快到了,清仔拖起地上已经晕厥的伙伴,上了一部接驳的厢型车飞快离开现场。
“小姐!你没事吧?”看到沈舞樱完好如初,阿巧的眼泪快滚下来。他的小姐啊……谢天谢地!
“我没事,是他救了我。”沈舞樱瞪著他们逃走的方向,胸口怒气难消。
“真的很谢谢你!我家小姐的命是你救的,请给我一个郑重答谢你的机会!”阿巧双手交叠在月复部,对少年鞠躬弯腰、毕恭毕敬。
沈舞樱对著脸上挂彩的严溥宣,语带抱歉。“你还好吧?你都受伤了……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但没想到这一摇,他眼前的景物却开始扭曲变形。渐渐地,他只觉得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了,最后,整个人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向后倒去——
“小姐!小姐!”阿巧一进房门就嚷道。
“嘘!”沈舞樱瞪著阿巧低斥,赶紧转回头察看,躺在床上的美少年依然熟睡,她才松了口气。
“嘘。”阿巧点著自己的唇,一脸无辜。
傍晚时,这家伙在公园里晕倒,他们几个壮汉把他抬回来之后,请家庭医生来看过了,都是外伤,休息一、两天就没事了,偏偏小姐不放心,回到家书包一扔,制服也不换就守在床榻边照顾。
哼!他受伤时,小姐都没这么关心过他呢!
“阿巧,你不去睡觉跑来干么?”
“小姐,你去睡吧,这里我来看著就好,你明天还要上课呢。”
“不用啦,你先去睡,我又还不困。困了,我就在沙发上躺一下就好啦!”虽然话是对阿巧说的,但沈舞樱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床上的少年。
见她落难,一个陌生人居然出手相救,还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也没见他躲开,好好一张俊脸都肿成了猪头,她心里超级过意不去的,所以想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郑重地向他道谢。
他看起来真的很像从少女漫画里面走出来的美少年,不仅身材高,体格也很好,俊美脸庞就不用说了,连修长的手指头都过分漂亮……这世上真不公平,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梦幻啊?
仿佛以眼神欣赏还不够,沈舞樱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拿自己的手和他比较,但一触碰到他放置在床单外的手,却不禁瑟缩了下。
哇,他的手好冰!
沈舞樱连忙以自己温热的小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想渡一些暖意给他。
阿巧一看,立刻怪叫道:“这怎么行?孤男寡女的……这……不妥!”
“死阿巧!不是叫你小声一点吗?”
沈舞樱忽然感觉到覆盖在自己掌心下的手微微一动,接著,床上的少年眨了眨眼,缓缓苏醒过来。
“你醒啦?还痛不痛?你肚子饿不饿?我叫人去弄些东西来。阿巧,快去,要厨房把吃的端上来。”沈舞樱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阿巧噘著嘴,暗地里碎碎念,心里很不平衡,但是小姐的命令他又不能违抗,只好乖乖奉命办事去。
严溥宣只是躺著,也不开口说话,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又像是封闭在自己的思绪里,一双眼无神地望著天花板。
父亲丧礼过后,他带著简单的行李离开了阳明山那座大宅,独自搭车南下,循著地址找到了母亲现在的家。
到达时已经晚了,他站在街头等了一夜,直到昨天早上,那扇门开了,他想念了十多年的母亲从门内走了出来,戴著遮阳帽,手上提著菜篮,准备出门。
当下他的心情万分激动,没有多想便上前表明身分。他以为母亲会开心地抱住他,说自己心里也是无时无刻地惦记著他,然而事实却不是他想像的那样。
相隔这么多年再见到母亲,她的第一句开场白,居然是气急败坏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如果说心中没有一丝受伤的感觉,也是骗人的。
等了整整一夜,不敢离开、不敢合眼,就是怕会错过了母亲。
可是见到了母亲,却是幻灭的开始。原来眼前这个看著他的眼神带著防备警戒的女人,就是他思念多年、以为是失而复得的母亲,而这一幕就是他盼望了多年的情景?
“你……如果没事,就别再跟著我。”她提著菜篮,急匆匆地往市场步行而去,一边拉低遮阳帽的帽檐,不时左右观望,深怕被熟人认出,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孩子的身分。
望著那抹亟欲离去的背影,他胸口揪痛,却开不了口。
她真的是小时候那个把他拥在怀里轻拍安抚、哼歌读故事给他听、带他去公园玩溜滑梯的妈妈吗?那些场景还历历在目,心里依然感觉得到母亲的温柔与呵护,但是现在的她却把他推得好远,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传染病似的,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为什么?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喊著,最后却什么都没有问、没有说,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回来了,见他还在,表情又是惊慌。
他看见了,最终还是不愿母亲为难,踌躇了会儿,他缓步至她身边,把装有照片、父亲亲笔信的纸袋交给她,便转身离开。
“溥宣!”忽然,她著急地喊住他。
带著一丝希望,他回过头,渴望的眼神却看见母亲那尴尬、欲言又止的脸,一颗心跌落更深的谷底。
“我现在的家庭很幸福、很美满,我不能毁了它,你……懂吗?”她看见孩子嘴角抽动了下,心中一阵拉扯,也有著不舍,但与现实相比,她选择保有现在的幸福,是她太自私了。对不起,孩子……
如果不是这孩子出现,她根本不想忆起十多年前被迫与心爱的男人分离的煎熬。“当年,若不是你爷爷……”
他静静听著母亲道出过往,总算得知父母当年分离、而父亲不得不带著他回阳明山的原因。
他抿了抿唇,将心中涌起的那抹酸楚与失望压下。“你放心,我……不会再来了。”语毕,他不再停留,也不再回头。
这一瞬间,他的胸口彻底地冷了。从小就和爷爷不亲,如今父亲也走了,连母亲也不想与他扯上关系,他等于是一个人了……
他紧紧闭上眼,察觉眼角湿热,他告诉自己,就这一次,就这一次让他失控一下子吧!
不想回到只剩下冷血爷爷的家,但一夜没睡,已经身心俱疲的他也无处可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经过一座公园,抬起头,眼前的凉亭好像在跟他招手。
就这里吧,他只是休息一下,一下而已……
接著,是她充满活力与朝气的声音唤醒了陷入沉睡的他,之后的记忆也模模糊糊的,他隐约记得自己挨了一顿揍,便在这里醒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这之中作了好多个梦,大多是小时候和母亲相处的片段,那些梦境是如此美好,幸福得好似真的,他多希望不要醒来面对这残酷的世界……
“嘿,你还好吧?”见他醒来,沈舞樱兴奋地凑上前问。
他移动眼神望向她。一样的粗麻花辫、明亮的圆眼睁得大大的,像个好奇宝宝似地盯著他看……是她,那个差点被掳走的女孩。
这里是她家吗?
他的眼神落在床边,一双女敕白小手就覆盖在他右手背上,不时传递暖意。她的手很温暖,就连在梦中,他都能感受得到,心也跟著感到温暖……好奇妙,那样的温暖居然是来自一双小手。
沈舞樱顺著他的眼神,看见自己的手正大剌剌地吃人家豆腐,不禁红了脸颊道歉:“啊!抱歉!抱歉……”唉唷,也太害羞了吧!
他微微牵起嘴角,淡淡地笑了。
这一笑,却牵扯到嘴角的伤口,痛得他皱了下眉。
“对了!要不要帮你通知家人?”话一说完,见他眼神黯淡下来,沉默不语,她抓了抓头,直觉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那……等你好一点再自己打电话好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总不能不知道你的名字吧?”她张大眼,等他开口。
他收回目光又望向天花板,一语不发。
名字……一点都不重要了,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有人在意吗?他自己是一点也不在意了。
“连名字也不能说啊……那,你几岁?这总可以问吧?”
他还是抿著唇,不打算开口,场面有点干掉了。
沈舞樱只好先自我介绍。“我叫沈舞樱,跳舞的舞,樱花的樱,我们家都是用花的名字来命名的,我祖女乃女乃叫沈牡丹,我女乃女乃叫沈玫瑰,我爸叫沈艾蓝,本来是兰花的兰啦,不过因为是男生,就改成蓝色的蓝了。我今年刚升高二,就读的是餐饮管理,因为我家是做餐饮的,以后我也会走这一行吧!”
嗯,要不是说得口都渴了,不然她连星座血型兴趣也会一并报上,可是她都说了那么多,他却半个字也不吭,显得自己好吵。
“嗯……你应该饿了吧?吃点东西好吗?”
他还是不说话,这让沈舞樱开始觉得有点奇怪。他是听不到,所以也不会说话吗?难道、难道他是……聋哑人士?
“你……你完全听不到我在说什么吗?”她震惊地瞪大眼,直来直往藏不住话的个性表露无遗。
“我听得见。”他淡淡回答,可嗓音干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厚……那就好、那就好!”她软瘫在椅子上猛拍胸脯。如果这么优秀的青年居然是个聋哑人士,未免也太可惜了。
“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说一下嘛!”她真的很好奇。
“我不记得了。”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啥?!不记得?那……那你住哪?我帮你找家人。”
他沉默了会儿。“不记得了。”
这下子,沈舞樱是彻底傻眼了。
完了!他失去记忆了吗?否则为什么连姓什么名什么、住哪里都不记得?喔,天哪!她是不是把人家害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