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再度见面,是在紧急召开的镇民大会上。
虽是紧急召开,但来了非常多人,把平日空荡荡的活动中心挤得水泄不通,椅子都不够坐。
前方会议桌旁,一字排开的是几位穿着打扮与镇民完全不同的人士,他们清一色是深色西装、领带,非常专业而带着距离感。
其中赫然有晏予书在座。他一反平日休闲形象,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整个人散发着锐利的贵气。
另一边,则是林士铨以及闻风而来的媒体记者。林士铨的脸色很难看,脸上还带着初愈的伤痕,身旁坐着那位艳丽干练的记者汪小姐,俨然女主人一样,打点招呼着其他记者。
傅海悦孤零零坐在中排,就像一座美丽雕像一样,动也不动,安安静静坐在那儿,承受着众人的侧目。
就连她的小叔都坐在远远的另一边,一脸阴晴不定,目光闪烁,就是没有正面与她对上。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八卦周刊上的文章、讨论着曝光的开发案、讨论着可行性与自己的意见……一股莫名的兴奋充斥在室内。
林士铨的脸色越发阴霾,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状况。
照他的做法,镇民们应该会把开发案当作敌人,是来破坏他们地方宁静的头号杀手。要有足够的民怨,林士铨才能加以利用,跟元丰这样的大财团谈条件。
结果……就算他和记者女友好好沙盘推演过了,也刻意利用了媒体,却没有激起意料中的反对声浪;相反地,大家反而对于度假村开发计画很好奇,一听说要举办公听会,参与就如此踊跃。
而秘密恋情曝光的傅海悦,照说应该羞惭得躲在家里,一辈子不敢出门的,居然也大刺刺来参加,真是厚脸皮,他以前看错她了。
想到之前几年,她都装出安静柔顺的样子,从来不曾反驳或质疑,原来,一切都是假象!林士铨下意识模了模脸颊刚刚结痂的伤痕,恨恨想着。他一定要给她一点教训!
晏予书也一直远望着傅海悦。他的眼神很复杂,没人猜得出他在想什么。
本来像这样的公听会,他是不用出席的,但是今天,他无论如何都要排关众议,不管兄长的质疑劝阻,一定要来。
之前他联络不上她,又因为众事缠身,根本无法抽身来看她,加上集团的主管们对这个开发案很有意见,他花了非常多的时间重新整理资料、简报,一次又一次安抚说服高层,忙到心力交瘁。
而此刻,看傅海悦安静坐在人群中,雪白的脸蛋又罩上了初识时那薄薄的冰霜……晏予书的胸口发闷,还隐隐作痛。
他想不顾一切把她拥进怀里,好好疼惜,想问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开心;他不计代价,只要能哄得她开颜一笑,就全部都值得了。
突然,手上的度假村开发案、他的工作、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都在她身上。
“咳咳!各位,麻烦安静一下!”林士铨拿到了麦克风,起身试图要控制场面。
待众人稍微安静了些,他才继续讲下去。“我们今天在这里呢,是要听听兴建度假村的提议草案,大家讨论讨论……”
没想到光这么简单的开场白,就让底下人有意见了,老居民们不满地质疑着,“不是说已经要定案了吗?怎么又回头讨论?要讨论什么?”
镇长权威被挑战,林士铨当然很不爽,不过,他压抑怒气,扯着有点勉强的微笑说:“刘叔,你先等我讲完再说啦!在这边建度假村不是小事,要从长计议才行!”
“从长计议?是有多长?”粗嗓子的刘叔顶回去,引起哄堂大笑。“都讲了一、二十年了,到现在还没个影子出来,我们是不知道到底哪里有问题啦!你要不要跟我们讲一下?”
“规画上可能未尽完善……”
“我们有开发团队,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收集、分析资料,进行规画。”一个低沉好听的嗓音突然接口。晏予书连麦克风都不用,只一开口,就得到全场的注意力。“我自己本身也从头到尾参与其中,严格监控,镇长有任何疑问,觉得我们有哪里遗漏的,请不要客气,尽管发问。”
“对啊,他到我们那边找了很多相关资料,都有仔细研读,一点都没马虎喔。”在大学图书馆任职的柯主任挺身而出作证。
“你也许找过资料,不过你根本不住这里,没办法深入了解……”
“可是他有海悦帮忙啊!”出入意料之外,镇上图书馆的沈小姐也规规炬矩举手发言。“海悦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她很清楚状况,有她帮忙,大家会不放心吗?”
“说得没错。”
“那就可以比较放心了……”
眼看众人都在点头称许,林士铨只觉得一阵心凉:怎么变成全场围攻他一个人了?他应该是在为民喉舌,为大家谋取福利,像父母官一样受到居民的爱戴才对啊!
身旁美艳的汪小姐拚命拉他的裤管,要他快点想办法。终于,林士铨狗急跳墙——
“傅海悦明明有私心!她只顾着要卖傅家那块破地,还跟人家乱搞!她根本不把镇民的福利放在心上!”
众人一阵安静,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个纤细白皙的人儿身上。
“为了你所谓的‘没有私心’,就一定要拒绝度假村的提案,才显得清高、有骨气吗?”只听傅海悦冷冷开口,成熟稳健,一点也不像平日安静的她。“度假村会带来的就业机会,带动发展的可能性,这些资料我都研究过了。如果真有心,每个人都该好好了解之后再决定立场。你做到了吗?”
“我……”
“你极力反对的原因,只是因为回馈金谈不拢吧?”
被说中了,林士铨的脸涨得通红,简直像要中风了。
“你不用装了!为了把破房子卖个好价钱,还不惜跟人家上床!”狗急跳墙,人急起来就口不择言了。“你跟外人勾结!你帮着财团,要来骗大家!”
傅海悦的俏脸褪成惨白,神色凛然,先静默了片刻,努力平息怒火之后,才缓缓重新开口。
“你口口声声指控我要卖地,可是,我不是地主。这块地卖不卖,我根本没有决定权,也无法从中获利啊。”
“放屁!地主明明就是你!我以前亲眼看过土地权状!”
她惨然一笑。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是如此。
或者该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权状、印鉴都在我小叔那里,土地所有人也早就被更改了。现在的地主,是我小叔,不是我。”她淡淡抛下了一个惊人的炸弹。
这些年来,她一直知道,却从不说破,还省吃俭用,工作之余兼差,辛辛苦苦的把钱交给小叔,为了补贴根本不存在的税金,为了一块根本不属于她的地。
她真的无所谓,还有一点利用价值的话,就用吧。她的父亲曾经给大家带来这么多麻烦,在这个镇上,她愿意贡献出所有的价值。用比较俗气的讲法,就算是一种赎罪吧。
也许她小叔比她更需要这笔钱、这块地,她真的不在乎。小叔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若他真的是要占她便宜、利用她,她愿意被利用。
顿时,活动中心内陷入一阵死寂,有人是哑口无言,有人是震惊莫名,大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晏予书打破了沉寂。
“无论如何,我们有着最大的诚意,要和地方一起合作,共同来经营这个度假村。也承蒙各位在土地收购上面,给了我们很不错的回应,我们将会尽所能回镇大家。”晏予书掌控全场,用他独特的魅力收服众人,侃侃而谈,“接下来,我想请大家看看元丰集团以及昌龙开发所准备的简报。”
灯光一暗,单枪投影机打出来的一连串影像,让众人忍不住赞叹.
从镇上的历史,人口分布结构、交通,乃至于营收捐款,就业机会到观光收入的提升……这份报告,只能用“鉅细靡遗”来形容。
而在晏予书以神奇的一系列详尽分析赢得在场众人的赞叹时,傅海悦却已经悄悄退场。
她认为度假村对于这个小镇是绝对有益的,所以,她以她的方式投了赞成票,除去障碍,也相信乡亲们会同意。
她尽力了。
至于其他,她已经太累,不想再面对。
就让她逃避吧……让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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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后,晏予书在逼得林士铨哑口无言、赢得居民们的一致激赏之际,独自出来,在镇上寻觅着那个纤柔洒月兑的身影。
她不在家,房子里暗暗的,根本没有人。打手机也没接,门外,脚踏车不见了。
一路找啊找,终于,在一片漆黑的海边,看见了那辆脚踏车,孤零零停在路边。
晏予书停好车,沿着之前走过的阶梯走下去,模黑走到沙滩,在温柔的海浪拍岸声中,走向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坐在沙滩上,面向大海,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一团,若不仔细看,可能一瞬间就忽略过去。
但晏予书还是找到她了。
刚刚在活动中心的激情演出之后,来到这静谧的海边,晏予书整个人沉淀了下来。
为了不愿惊扰她,他悄悄来到她身边。
“宝贝?”他的呼唤声轻柔如海风,和之前那铿锵有力、镇压全场的语调,简直不像是出自同一个人。
傅海悦没有抬头,也没回答,就像不知道他在身边似的。
她在发抖,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一直抖一直抖。
“宝贝,怎么了?”晏予书小心翼翼地问,试图哄她说话,“怎么不讲话?告诉我怎么了,好不好?”
“对不起……”声音盈盈都是水意,她始终把头埋在膝上,话语模糊不清。“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晏予书一点都不懂,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撕裂了。他移近她身边,健臂充满保护欲地圈住她纤弱的肩。
“嘘,嘘。”他哄着她,轻拍她,一面低头吻着她的额、她泪湿的粉颊。“没事了,为什么要道歉呢?怎么了?”
是吓到了吗?还是压力实在太大?早先还在众人面前力战林士铨,气势惊人,丝毫不退缩,而现在,却一个人躲在这儿默默流泪,像个小女孩。
“对不起……”她一直在道歉,“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骗我什么?”他搂得更紧,轻轻摇晃她。
“傅家的地,不是我的……”她一直深呼吸,想要抑制自己的眼泪,但显然是不成功。“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可是……”
晏予书又是心疼,又是不解。“地不是你的,又怎么样?为什么要哭、要道歉?”
怎么好像是她做错事?问题是,她什么都没做啊!
转念一想,晏予书突然有点懂了。
难道她以为他是为了这块关键的地,才来接近她,而这块地的所有权不在她身上的话,她就没有利用价值?是这样吗?
外表的保护色、薄冰至此完全褪去、碎裂,出来的,是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她用她的方式在试图讨好每个人,不会说好听话,不会笑脸迎人,可是,她把她仅有的都拿出来了。
要利用她,她就被利用;要骗她,她也装作不知道,乖乖受骗。就算以为情人是别有企图,她还是愿意把自己交出去,从身到心,毫无保留。
这样的单纯、善良……以及愚蠢!
晏予书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到底是该掐死她,还是狠狠亲她,以兹惩罚。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土地权状被你小叔拿走、更改的?”他先用别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也就是缓兵之计。
“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一直没有说破,也不知该如何问起。
“那你还乖乖给他钱?自己赚得这么辛苦?”晏予书忍不住要责备她。
“小叔家负担真的很重,何、何况……”她一直忍着不哭出声,忍到都打嗝了,晏予书轻轻拍抚她的背,帮她顺气。“何况当年我爸出事时,小叔也帮了很多忙,花了好多钱,我分担也是应该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晏予书提出的问题,让傅海悦安静了,只剩下她偶尔的小小打嗝声。
“要我怎么告诉你?”终于,她开口回答,“我不敢,也不想冒险;万一你真是为了地而来,一知道我不是地主,就掉头离开的话,怎么办?我赌不起呀。”
爱情使人盲目。如此傻气,如此卑微,只为了爱他。
可惜,晏予书还来不及感动,就已经冒火了。
“你……”他的胸口有一股熊熊怒火烧得正旺。“照你的讲法,现在我知道地主是你小叔了,我是不是该去追求他、找他上床?”
这话实在太荒谬,要是在平常,他们可能都笑出来了,只可惜此刻气氛越来越凝重,两人都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味。
“这倒不用,经过今晚的说明会,我想大家都很清楚,盖度假村对我们镇上,是非常有益的选择。唯一有意见的只有林士铨吧,他想要更多的回馈金。你和他交涉的时候——”
“去他的交涉!去他的度假村!去他的上地!”终于,晏予书爆发了。
一反平日慵懒潇洒的模样,他气得额冒青筋,嗓门也是罕见的大。
傅海悦被吓了一大跳,坐直了身子,和他面对面。她一双哭红的眼睁得大大的。
“你对自己没信心就算了,为什么也对我没信心?为什么要怀疑我是别有所图?我们集团真要买一块地,难道会买不起?还需要用到美男计?!”
“可是……”她眨着红红的眼睛,反问:“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也……没对我说实话?”
“之前还在协商的阶段,开发案是真的不能公开。而且,这些年来,不只一次有别的开发团队想要尝试,但都失败了,你们镇上的居民并不容易被说服,我们不能打草惊蛇。”晏予书怒冲冲地解释着。“我有我的理由,可是你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就像素描画是出自你的手,你为什么不说?”
结果绕了一大圈,还是让开发团队找上她,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了。
夜色中,她看不清楚他的容颜,被泪水洗得发酸的眼,费力地寻找着那张俊脸上,熟悉的宠溺表情。
可是,找不到……
“那些画……”她双臂抱着自己,像是开始感到寒冷。“除了沈姊,没人知道那是谁画的。那并不是快乐的经验,你能理解吗?我不想一再对着外人描述自己破败的家曾经有多么富丽堂皇,我连想都不愿再回想。一次就够了。”
“你明明知道我在找原画者!”他愤怒的指控,“我还问过你!”
她有些幽怨地看他一眼。
“我本来以为你是随便问问、看热闹,只是来度假时的点缀娱乐而已……”
晏予书火大到词穷。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这么认真的生气,是什么时候。
“如果你觉得我是个混蛋、烂人,只想利用你的话,你就不该委屈自己!”他愤怒低吼:“是不是必须放弃这个开发案,你才会相信我?才能证明我的心?!你只须直说,我可以做得到!”
“可是,我不要你这样做啊。”博海悦轻轻回答。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傅海悦不语。
两人对峙着,良久,都没有人开口。情况胶着了。
他们面前,无边的大海像是一片深色缎布摆动着,和深紫蓝的夜空连在一起,巨大的黑暗压着他们。
潮来潮往,看尽分合。
不知多久以后,眨着眼的星星往下望,海边的身影剩下一个。
另一个,已经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