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久,妳过来。」
正要去溪边浣衣的鹿久,听到嫂子在屋里唤她的声音。她本想装作没听到,赶紧提着盆子走出院落,可嫂子早出了屋,拉住她的臂膀。「我叫妳呢!装聋啊!」
「有啥事?嫂子。」鹿久闷闷地说。
「啥事?」这长得一副吝啬刻薄相的嫂子,一生起气,脸上的每颗麻子都会变红。鹿久每回看她生气都很想笑,但这回可笑不出来了。
「刚刚妳大哥同妳在吃饭时说的事,妳的回复呢?」大嫂说:「那可是县城上的大地主——方家呢!妳啊要知足,能被他们的媒人看上真是万福。过阵子他们就要来『纳采』,妳得空个时间,别再去浣衣了,妳得让他们派来的人看看长相。」
鹿久起了反感。「就这么急着把我嫁掉?我还能浣衣、赚些钱呢!我还有点用处,这么急着把我嫁掉,划算吗?」她酸酸地说。
大嫂脸上的麻子又红又肿。她嘴快,骂道:「妳浣一辈子的衣,也赚不够他们下的聘礼——」
「麻巧!」大哥突然从屋里走出来,大吼他的妻子。「话那么多干啥?还不快去做事。」然后转向鹿久,同样板着臭脸。「叫妳空个时间,费不了什么力,浣衣什么时候都能浣,就快给咱们个答案吧!我好回复方家的人。」
鹿久也动气了。「随你们便!我要走了。」
她瞪着大哥被顶撞得铁青的脸色,觉得心酸得想掉泪,可她不想让大嫂看不起她,于是赶紧提着木盆奔出院落,往小溪而去。
出了院门,她还听得到大嫂数落她的声音。「你妹子那是什么态度?也不看看我们多为她着想?现在北方多乱,南方安全又富庶,有这么个财力雄厚的大地主看上她,她多幸福啊!怎么会这样摆脸给咱们瞧呢……」
她明白大哥、大嫂那脸色的意思。他们嫌她在这个家是多余的,趁现在年轻、还有些姿色,能换些富贵人家的聘礼、聘金回来,对他们才合算。而那些聘礼、聘金,的确是她浣一辈子的衣都赚不到的数目。
说难听点,他们不过是想卖了她,好换取让他们一家子生活无虞的财富。
今天,她才意识到,她可以自由的时间不多了。
鹿久快手快脚地浣完了衣,便来到小溪的上游处,在那片金黄的油菜花田上寻找允郎。她现在才知道外人眼中的允郎有多孤僻、不合群。像允郎这样落魄的人绝对不在少数,但那些人往往自甘堕落,结成狐群狗党在城中乡上混吃混喝、惹是生非。那些人才是真正的流氓、无赖。因为凶狠,所以百姓才不敢乱惹。
允郎不同,他的孤僻、自傲让他不屑进入那流氓群里,除了做些零碎杂役赚钱外,其余时间他都会逗留在城外的原野上,独自下棋、排练棋谱,或是自制长棍、弓箭,锻炼体魄。在众人眼里,他无疑是孤独无援的,加上他那总是隐忍屈辱的闷脾性,使得那些欺善怕恶的人就敢爬到他头上污辱他。
为了他那善隐忍的脾性,鹿久总是为他心疼,她好希望他可以用更有尊严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偶尔出个声,为自己说说话。不过,也因为他所受的委屈与她那么相似,她才会甘愿与他如此亲近,进而生出了一种天涯沦落人的相知相惜之感。
今天她那么快手快脚地结束工作,便是想要一直待在他身边。即使说不上几句话,但只要看他下下棋、练练身子,或是他偶尔对她笑一笑,她也会觉得很满足,有一种被陪伴、被保护的感觉。
一阵清风抚过油菜花田,吹出了草香,而那遍地黄花被摇曳出的金黄光辉,让鹿久有稍稍的迷惘、失措。她想,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生出那么美丽的光辉吧!
在这低落的情绪中,她在黄花丛中找到了那背影,那体格结实、背脊宽阔的背影,让她失落的心总算找回些踏实的感觉。她快步来到那背影的身边,就站定在两步之外,静静地注视着那专注在棋谱上的英俊侧面。
允郎在这土地上画了棋盘格,横纵各十七路。他所使用的棋子也是自己做的,用木头刻成拇指大小的方型棋块,并在棋子上分别点上红色的朱砂与白色的树脂,做为敌我两方的区分。很简单的用具,但他就是能在此处耗个一整天,与自己心中的假想敌战得淋漓酣畅、欲罢不能。
允郎教过她一些对弈知识,她看着那结构复杂的盘面,已超出她所能认知的范围了。她看着他,心里竟五味杂陈,她很高兴认识这么厉害的他,却也害怕这么优秀的他会执意往前独行,将她远远地抛下,甚至是……忘记她。
允郎说过,对弈是展现一个人脑力的活动,真正厉害的军事家也能下得一手好棋。她相信他就是。如果他有这个机会、有这个运数,他那绝顶聪明的脑袋、精实壮硕的身子,还有自信精烁的眼神,绝对能带着他爬上事业的高峰,为主子打下半壁江山、封侯拜将,不会是虚幻的梦。
她很荣幸能认识谋略、胆识与气度兼具的他,但是这样的他一旦封侯拜将、求得富贵,会不会就此丢下她?或是看不起届时已沦为村妇的她呢?她当然会自卑,自卑了就害怕。她好怕,所以一直都不敢叫唤他一声。
最后,是背对着她的允郎主动说:「我一直在等妳说话呢!小久子。」鹿久一愣,还是不回话,因为她有些委屈,有些想哭。
允郎回过头,露出温暖的微笑。「怎么了?嗯?过来我身边坐啊!」说完,他便伸出长臂,拉住了她的小手。鹿久听话地坐下,但坐得很远,允郎撇撇嘴,长臂又是一揽,将她的小身子偎近他。
「发生什么事了?」两人相处了数个月,整天腻在一起,已经培养起绝佳的默契了。允郎担心地直直望着她,希望她可以说说话。
鹿久这才发现自己的情绪太显露了,赶紧堆起笑容,指着棋盘道:「没事呢!倒是你,瞧你刚刚下得那么入神,是想到什么好点子了吗?」
允郎没说话,还是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鹿久知道允郎总能把她眼里的情绪看透,她赶紧避开他,倔强的口气像在质问他。「你快说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允郎叹了口气,揉了揉鹿久的头发,然后照着她的意愿回话。他那揉发的动作很温柔,让鹿久有片刻失神。他在疼惜她吗?想着,她的眼泪快掉下了。
「我在想,我绝对不会犯下陈涉、吴广的错。」陈涉、吴广,是秦末时最先带头起义的人。不过他们发起的义军不过风光了六个月,便被秦将章邯给歼灭了。
允郎说:「他们之所以可以把大半个秦江山搞得天翻地覆,不过是借着各地官吏想报复暴秦的怨怒罢了,并不是靠他们自身的谋略与战力。吴广会被手下将领田臧杀死,便是因为被认定不懂兵权谋略,连个小小的荥阳城都攻不破。」
「我相信。」鹿久强笑。「因为你很聪明,能下一手好棋。你也有这个气魄,能让人信服你的谋略。」
允郎也回笑一声,说:「至于这个陈涉,他所犯下的错,更是我不会犯的。」他看着鹿久的眼睛,认真地说:「陈涉是个不念旧情的人。他发迹后,过去与他耕作的同伴来探望他,他竟因对方愚昧无知,玷污了他所居住的地方与高贵身分,将老朋友都杀了。许多将领发现他不但是个寡情之人,更是不懂用人之则的老粗,待人苛刻,于是大家都不愿亲附他了。」
「原来如此。」鹿久尴尬地咳了一声,不知道为何允郎和她说此事时,眼神要这么地灼炙。「你当然不会是他们两个。」
「我当然不是。」允郎马上接腔。「我不是个不念旧情的人,也绝不是寡情之人。对我有恩的人,到死我都会记得。而我真心喜欢的人,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际遇最后又会如何,我都会时时刻刻地将她放在心上。这里……」说着,他突然抓起鹿久的小手,往自己的心窝处放。「永远都会有她的位置。」
「是……是吗?」鹿久撇开脸,她快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了。他在暗示什么?是想告诉她,不管最后他的身分如何高贵、功勋如何卓越,他都不会忘记这个小县城上有个喜欢他、支持他的女孩在等他吗?
「看来,有个人不相信。」允郎见她反应如此,苦笑了一下。「她能看出我的才能,毫无保留地信任我能够成就霸业,却不相信我对她所付出的真情?」
「谁、谁说的?」鹿久嘴硬,声音沙哑,还是要顶撞几句。
「不是吗?妳难道不知道有人的眼睛会说话,只要看她的眼睛,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允郎的大掌握住她的脸,模到她的泪时,表情有些痛苦。他要她面向他,她不依,他干脆拉住她的身子,将这倔强的小兔子拖到自己怀里。
「不要!」鹿久大叫,双手抵住他的胸膛,拚死要拉开彼此的距离。
「让我看妳的眼睛!」他握住她的肩窝处,扳正她、让她面向他,再也逃不了他的掌握。「为什么哭?妳如果知道我见到妳哭会有多难过的话,妳还会哭成这样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不然就让我看妳的眼睛……」
鹿久的气力用尽了,身子软了下来,允郎终于能好好地抱抱她,并且伸手抚上她那双泪湿的眼睛。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抚触,涵纳进了多少疼爱与柔情,鹿久当然能感觉到。这是每当她心情不好时,允郎安慰她的方式。
被那饱含深情与温暖的黑暗笼罩住双目,鹿久再也坚强不了,眼泪掉得更多。允郎虽然心疼她这样的痛哭,但是他暂时不再说什么,只是将她的身子整个覆在他的怀抱底下。
良久,鹿久才能说上一段完整的话。「不管你以后……当了什么大将军、大侯爵,还是什么一国之王,你……你会看不起我这个小村女吗?」
「当然不会!」允郎显得很惊讶,不知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的自信以及信念全是妳给的,如果我看不起妳,那我和那个失败的陈涉又有何不同?」
鹿久听到这保证,虽然很窝心,但还有个问题更急迫。「我可以等你多久?」
「妳说什么?」允郎隐约发现不对劲。「妳家的人威逼妳什么吗?」
鹿久本想向他坦白今早发生的事,却没有勇气。最后,她摇摇头,只这样说:「你向我保证,保证你会成功,成为英雄,一个不会死的英雄。然后,当你封侯拜将,再回头看我时,不要看轻我就行了。」
允郎见她老绕着这话题转,其实很不高兴,好像她怀疑他、不信任他。他动了气,把自己的真心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再加一个保证好不好?等我封侯拜将,我绝对娶鹿久为妻!小久子是我允郎一生唯一的妻子!」
鹿久愣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我本想再多赚些盘缠再入项梁军的军籍。」允郎急说:「但我也等不及了,我每天在这里练武、思考谋略,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我明天就进城,立马给他项梁军添上一名骁勇善战的军士!」
鹿久的脑子有些混乱。她很高兴,他终于蓄满了精力,准备要一跃而起;但她也悲伤,她喜欢的人……也到了要走上沙场的那一刻了。而他这次要面对的不是棋盘、棋子,是十三年前曾经将六国全数歼灭的暴秦啊!
允郎见她呆愣的脸,怒吼了一声。「小久子,相信我啊!」然后他方正的脸冲了过去,热烫的唇把鹿久给牢牢吻住了。
相信?没错,她应该要相信他,他说过的,他是她的「信」、她的「允」,他或许什么都没有,但最值得骄傲的就是自己是个言出必行的男子汉。她如果真要爱上他,就应该要全力相信他,尽管这分信任最终会让她粉身碎骨……
但也在所不惜。
鹿久想要开口回应他,但允郎像疯了似的紧紧攫住她,她想稍稍离开他一点,没想到允郎误会她在推拒他,大掌压紧她的头,让她更靠近他、更无法月兑离他的掌控。鹿久逼不得已,牙关一闭,咬了他一口——
允郎痛嗤一声,眼神不解而愤怒,嘴角甚至渗出了血,像一头得不到满足的野兽,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气,让极端阳刚的气息包围着鹿久。
「听我说——」但鹿久绝不怕他,想当初他推拒她时,她从不曾怕过他,她知道世界上最不用怕、最会保护她的人就是允郎。她主动地捧着男人泛汗的面颊,大声地宣布道:「我相信你,我永远都相信你,因为我也会把你永远放在心上的!」
不管到时候我是不是已经嫁为人妇了,都一样。鹿久在心底补充了一句。
允郎满脸惊喜,正要笑时,鹿久的脸也冲动地逼近他,身子扑了过去,这回的亲吻是女孩主动发动的攻势。不过显然她不太熟练,力道过猛,竟把堂堂男儿的七尺之躯给撞倒在地上,地上的棋谱毁了,木头制的小棋子甚至扎痛了男人的后背,但是男人也好高兴、好满足,他用力地压着女孩的小头颅,扎扎实实地回应她的吻后,趁着换气的空档,喘着粗气说:「我的小久子,记住,我爱妳,我允郎只会爱妳一个人。我的人或许会给了国家,但是我的心永远会跟在妳身边,记住!」
他四肢并用,将压在他身上的鹿久紧紧嵌在怀里,就这样进行了一连串激狂的亲吻。被呵护、被疼爱的鹿久感到很幸福,但是她想,这种有人疼她、爱她、看得起她、重视她的幸福又能持续多久呢?想着,她又止不住眼泪了。
泪水沿着颊边滑落到彼此的嘴唇边,让男子更是痛苦、更是不舍、更是霸道地,将亲吻更加地深入……
看着嫂子对着摆在榻上的数只竹笥眉开眼笑的模样,鹿久的心凉了半截。
时间过得有那么快吗?自从给方家派来的人瞧过面容之后,又陆续经过了「问名」、「纳吉」等策告祖宗、订婚占卜的仪式,现在就要进入最正式的「纳征」程序了。一旦她的家人收下男方送来的聘金与聘礼,这个婚约就此产生效力,届时她想反悔,必定会把这个家搞得翻天覆地。
嫂子打开一只又一只的竹笥,鹿久跪坐在一旁,暗自计数自己「值」多少钱。有三只竹笥满满地盛着用红绳串起的贯钱,另五只竹笥铺满了质地比麻绨更细致的素帛,剩下的两只竹笥则满满的都是粮米。喔!还有……鹿久的眼睛往外瞄,看着被拴在竹篱笆上的一头山羊,及被放在院落里任其溜达的十只鸡。
鹿久的嘴角微微偏斜。呵!真是丰厚,看来她还是有那么一点重要的。但要她因这个新认知感到高兴,实在是很难。
鹿久难受地深吸口气,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原来坐在她对面的大哥一直在观察她,那眼神很犀利,并且充满了责备。
不愧是兄妹,喜欢硬碰硬的性子都是一样的。她虽然抖着身子,止不住心底的害怕,但是看到大哥用这样的眼神监视她,她就很生气。于是,她什么也不顾了,大声说:「把那些聘金、聘礼都退掉!」
嫂子笑得咧嘴的脸僵了,嘴巴合不上的模样真是滑稽。之后,她的麻子渐渐变红,让鹿久更加厌恶她那扭曲的嘴脸。「喂!你瞧你妹子在胡说什么?」她向她丈夫抱怨。「她是不是疯了?这笔财产可以让我们一家四口好活个数年,她这个疯丫头竟然要我们退掉聘金、聘礼?真是太好笑了……」
「好笑?那妳笑啊!」大哥硬着脸说:「不要她说几句妳就跟着起舞,每天这样疯癫地吵,妳烦不烦?」然后,这农家大汉将他粗厚的大脸转向他的亲妹妹,眼神更锐利得毫不留情。他说:「妳跟我说实话。」鹿久没回话。
「妳以为我不知道?妳以为乡上的人不会传?」鹿久静静地等着大哥的下文。「想退婚,是为了那流氓韩信?」大哥的指头不断敲着木案,那叩叩声一下比一下更快,是隐忍的怒气即将爆发的信号吗?
「他不是流氓。」鹿久大声呛回。「不准你这样污辱他!」
突然,一个男人的大掌就这样越过木案,朝她的头甩来。这是一双长期种田的男人的手,那力道就像锄头往坚硬的土块狠狠敲去一样,是如此地重——这力道之大,把鹿久的身子都打偏了。连多嘴的嫂子都惊讶于这击打的狠劲,乖乖地闭嘴。
大哥的骂声如震天大雷。「我告诉妳,我没有义务要把妳养到老,更没那责任要替妳找到好夫家,我和妳大嫂让妳留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现在局势那么不好,多张嘴吃饭都是累赘,妳还敢和不正经的人厮混,是想让人知道妳的臭名声吗?妳这样是想害死我们一家子吗?」
鹿久吓到了。不但是惊讶大哥将她与允郎的互动监视得一清二楚,甚至对大哥的无情感到恐惧。平时大哥对她的态度总是冷冰冰的,她可以忽视,但她这回真的吓到了,原来大哥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亲妹子?
她难过,更生气他贬低自己的价值。「既然大哥恨我,那何不放我自由,让我去和你口中的流氓厮混?你又为何不跟我坦白,你不过是想要出卖你妹子的身体,让你们一家四口吃得饱饱的?」
「妳这张贱嘴!除了会勾引流氓,还那么会和妳大哥顶嘴!」大哥怒极了,冲过来,一脚就要踢在鹿久的身上。鹿久赶紧滚开,拚了命逃出这个一直想要吞噬她灵魂与尊严的家。
头好昏,脸颊又刺又痛,她的灵魂也像是被削去四肢一样残缺不全,汩汩地流着大滩鲜血,而她只能在这血泊中打滚挣扎,却对自己的未来无能为力……
她一边跑一边号哭,最后脚真的软了,不得不窝在堆满杂物的小巷道里喘息。她哭到没有力气发出声音,痛苦的灵魂想哭,但是身体却支撑不了这悲伤,她只能发出断续的呜咽声,像是即将断气的人想极力呼喘的声音。
她想要见允郎,她想要他紧紧地抱着她,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她不必为了大哥那自私的一家下嫁于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并告诉她他现在就娶她,立马把她带离这个滞闷的小县城,让她坐在他的坐骑上,随他建功封侯、夺得富贵……
这样想着,她笑了。她四肢并用地爬起来,要往他们俩习惯待着的油菜花田走去。要见他、要见允郎、要听听他的声音……她的脑海里满是这样的念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念过甚了,她真的听到了有人在喊她的允郎——
鹿久惊喜地四顾,看到一群人团聚在一个广场空地上,纷纷闹闹的,好像在围观一场群架似的。没有人介入那团混乱的中心,只是在外围吆喝着、骄笑着,像看人笑话似的。
而且这些纷闹的声音里,总会串着「韩信」这两个字。而总与「韩信」这个名字黏着的词,还有「懦弱」、「无用」、「低贱」,还有人说他像个女人似的……
鹿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会不会是耳朵被大哥打坏了,才会听到这么不堪的话。她的允郎是要建功封侯的人,怎么可以被这些污秽的字眼污辱呢?于是她提起脚步,挤入了人群里探看究竟。
她看到的,是满身土尘、浑身是伤、是血的允郎,正狠狠地瞪视着他跟前的男子。这男子的站姿歪斜,长相猥亵,表情和声音都一样尖锐苛刻。而且他还不知好歹,竟然不知道允郎已经积聚了极大的愤怒,依允郎这副体魄,要赤手空拳将他活活打死,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
鹿久赶紧问旁人:「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笑得幸灾乐祸,像把一出好戏同人分享一样地说道:「那流氓把之前向屠夫儿子借的钱全数还清了,不料屠夫儿子正好向朋友打赌,赌说流氓绝对没那本事还他钱。这下可好了,流氓把钱都还清了,让屠夫儿子下不了台,他们就用话羞辱流氓,流氓没理睬,他们就打他,把他打成现在这副模样……」
那路人说到这儿时,才发现向他提问的女孩早就不见了。鹿久根本听不下去,允郎和她到底对不起谁了?为什么都要遇到这种事呢?他们没有要伤害谁,为何大家都要伤害他们呢?她知道自己是个弱女子,阻止不了这场纷争,但是她要陪在允郎的身边,她要保护他,让他平平安安地从军去……
这时,允郎忍着气开口道:「闹够了吧!可以让我走了吧?」
屠夫儿子说:「你是娘儿们吗?打我一拳是会少块肉吗?我把你打成一条狗,你也该报复我啊!」说完,周遭的人都嗤笑起来。
「我何必同你们瞎闹。」允郎把嘴角的血擦掉,向前走了几步,作势离开。
「嘿……」屠夫儿子与几个青年围起来,挡住允郎的去路。「不给让!」
允郎的拳头已经握得实实的,宽饱的额头上青筋暴露。
「要离开可以。」屠夫儿子搔了搔头,将双腿给岔开,佯装难为情地说:「我就大人有大量,让你离开吧——不过,得从我的胯下离开。」
鹿久大抽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她衷心地希望允郎可以把他平时熟练的武艺派上用场,把这些闹事的人、这些看笑话的人,全部杀掉。他这高贵的灵魂,绝对不容许他们玷污,不容许——
然而,鹿久的期待被接下来的画面给轰得四分五裂了……
那个承诺她要走出这小小淮阴县城,北上抵抗暴秦,让全天下都知道韩信是个英雄的男人,竟然真的跪下了!他跪得像一只狗,用四肢爬行着前进,魁梧的身子从那男人短小的胯下钻出,这画面有多诡异啊——
猥琐的男人指着卡在自己胯下的壮硕男子,向四周人们大笑道:「嘿!淮阴县城的乡亲们,你们知道吗?这个现在在我胯下的男子,听说啊,他去入了项梁军的军籍了!你们觉得,他可以当军人吗?你们觉得,项梁军里头有这样的人,他们还拚杀得过暴秦吗?老天——楚军里头竟然有个娘儿们啊!」
四周的人都在欢笑,都在鼓掌。鹿久想不通,这样的笑话有什么好笑?污辱人用得着拍手鼓掌叫好吗?她已经精疲力尽,叫不出声。但是她内心的吶喊绝对是像一个刚刚痛失婴孩的母亲,那样悠长怨怒的哀号,让不知情的外人也会被这绝望、悲伤的感情给震撼住……
她和失去所爱的孩子的母亲有何不同呢?都没希望了啊!
她所崇拜、深爱的男子,都能如此轻易地抛开尊严,像只狗般爬过他人胯下,那么柔弱的她又将何去何从呢?
她,没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