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记油铺内院里的那株梅树,再也没长过叶子。
更没有生出清香洁净的梅花。
好像死去了一般。
但是,庆莳不相信……
一早,米市胡同的尾巴处,驶来了一台板车,板车上架运了一株树。
路过的人都会好奇地看一眼,看那树干巴巴的像是沙漠的枯枝,都不禁哼笑了一下。想说这家主人是怎么着的,竟运来一株死树来种,傻瓜。
四位雇来的搬运工也纳闷,不过这屋的主人没让他们有太多时间质疑,车刚停下就要他们干活。
庆莳从那蛮子门走出来,指挥道:“都妥当了,快搬进来。”
于是,前后头一边两人,嘿咻嘿咻地将这仍巨大的枯木给移迁至内院里。
“来,竖直,放下去。”庆莳站在坑边,又说,这块地,就是当初她和梅岗种梅树的位置,光站在厢房口,就可以看顾到梅树,她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姑娘,真要放下去?”工人疑惑。“这坑,挖得真是……”够深!
四个工人看着这坑,想说高头大马的他们跳下去,可能还要人拉一把才能爬上来,树种下去,就只剩一半的枝干外露。
“挖得深,最下头的泥上才肥。”庆莳不耐。“快放下,让他吃上。”
工人们将枯树的团根给安了下去,庆莳还亲自跳下深坑里,把最肥、最好的上都堆上树根。
然后,工人们看到一个诡异的景象——这姑娘竟开始和树说话。
她一边挖土,一边说:“梅岗,我把你的根扎实了,住得好不好,都要跟我说一声,行吗?”
“瞧,这上多黄多松,好肥。”她笑嘻嘻,把沃上填满枯树的每一节细根与缝隙。“感受一下,多好的土。”
四名工人面面相觑,决定默默地离开,反正工资也领了,此地不宜久留。
那天,庆莳花了大把力气,才从深坑里爬出来,爬上来时,天都已经黄了。
第二年,四月春天,天气好暖。
庆莳种在前门影壁上的牵牛花,每到早晨就开得特别艳紫,每当她从外头买了豆汁儿与早点回来,一开门,就是看到这片令人好心情的色彩。
这是春季特有的心情,秋天、冬天可没有,所以她特别珍惜。
来到垂花门前,微风徐来,润白的杏花瓣像雪一样飘荡,只可惜,这春天时节种不出那又肥又大的菊花,所以这杏花瓣只能零零散散地落在灰土土的石砖地上。
不过,庆莳都会把它们给扫起来,然后铺在那株枯梅树的四周。
第二年了,那株梅树依然没长过一片叶子。
那就当梅岗曾经为她开过花吧!
庆莳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傻傻地想:只是因为她贪睡了一点,结果醒来时都已谢落在地上,没看到……
“梅岗,早。”庆莳笑得开朗,大声地对梅树喊早,接着,她坐在那深坑边,开始布置早点,她放了两只平口碗,盛了豆汁儿,说:“天暖了,没什么人买豆汁儿,太烫口了,喝不下吧!不过也好,省得我排队的时间。”她端起了碗,又笑。
“可是豆汁儿就是要烫烫的才好喝,这碗给你,梅岗。”
她把豆汁儿往梅树的根上浇,然后模模枯木的老皮,她努力笑出声:“瞧!你喝了以后,精神百倍咧!哈哈……”
四周很安静,安静到明明没见到鸟的影子,却可以听到鸟在啁啾。
庆莳深呼吸,低头抹了抹眼睛,再望着梅树时,还是笑。
“我今天的早点是糖火烧。”她从油纸袋里拿出糖火烧,献宝似地举着给梅树看,然后大大地咬了一口,嚼着嚼着,她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上回拿给我的,比较好吃。”
她看着长不出叶子的枝,笑得有点累了。“真的,比较好吃。”
她安静地把早点给吃完,喝了一碗豆汁儿,剩余的,她都浇给了梅树。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层,扬声说:“我要上工了。梅岗。”她望着光果的枝桠。“我过得很好,梅岗,今年开市,油铺的帐目与进货都归我管了,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卖那些上好的白菜子油。”
“只是,花还是种不好,池子的水也回不到那时的蓝色。”她叹了一声气,环顾四周,“你厉害,你让所有的花都能开,在这世上,一定只有我才看过那样的百花缤纷,一年四季的颜色,全融在同一个时刻里,是你给我的。梅岗。”
庆莳倾身,亲吻了枯木,她美美地微笑。“等你回来的时候,再种出那样的色彩给我看,好吗?”
第五年,七月夏天。大雷雨。
倾盆大雨,不得远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偶尔还有恐怖的雷声与闪电。
庆莳特地从油铺赶了回来,撑着纸伞,蹲在深坑旁,快手快脚地舀着深坑里的积水。
她太粗心了,那年挖出这个深坑,只想到这样梅岗可以吃到更多更好的黄上,却没想到万一来了场大暴雨,这深坑要如何及时地排水。
她试着改善过,不过每年来了场梅雨与暴雨,她还是得拿着葫芦瓢,不厌其烦地蹲在坑边舀积水,她怕自己一个疏忽,梅树的根就泡烂了。
忽然天边一亮,庆莳啊了一声,还来不及捂住耳朵,雷声就轰地贯进了脑子。
一个重心不稳,庆莳往后一跌,跌进了泥巴里。
她吓得脸都白了,发着抖,可她仍对梅树说:“没事!没事!不过是个雷嘛!我没在怕的,梅岗。”
虽然是夏天,但是蹲在雨里太久,衣服湿了,还是很冷。
庆莳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边舀水,边叨叨地说:“梅岗,昨天有人来向爹娘提亲呢!我傻了,原来我已经二十三岁啦?不过,我拒绝了。”
她的右手酸了,换左手拿葫芦瓢。“你别担心,这回爹娘不再是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出卖我,他们是真的为我的终生大事着想,他们没欺负我了,你不要操心。”
头发滴着水,有汗、也有雨,这油纸伞撑不了太久,不过庆莳只是随意一抹,再说:“可是我还是拒绝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梅岗,因为啊……某个人已经对我以身相许了,记得吗?”
庆莳呵呵地笑出声。“那个大傻瓜,说什么,『我都让你看过、模过了,早就以身相许了,不可以耍赖,不负责任。』所以,我就在想啊,如果等他回来,发现没人对他负责,他一定会偷偷地哭。”
庆莳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沙哑。但她还是坚持要说:“更何况,我也很爱这个大傻瓜,才放不下他呢……”
她低下头,让眼泪掉进深坑里,再抬头时,她努力让自己不哭,梅岗不喜欢她哭的。
她笑,梅岗最喜欢她笑了。
“梅岗,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她笑着对梅树说:“记得回家的路,我等着对你负责呢……”
第七年,八月中秋,皓月当空。
庆莳在深坑旁铺了条毯子,上面摆了一盘五仁团圆饼,还有一盅桂花酿。
今年的中秋很特别,因为庆莳去年植下的两株桂花树,刚好赶上今年的中秋花期,所以四周弥漫着桂花的香味。
“梅岗,梅岗。”庆莳笑呵呵地捧着团圆饼,告诉梅树,“这可是桂兴斋的五仁团圆饼喔!我每年都去排队,今年总算给咱们买到了!我好高兴。”
庆莳取了一个团圆饼,切了一半,一半放在自己的盘子,另一半她则跳进深坑下,把它埋在梅树的根里。
她吃力地爬上来,拍了拍尘土,坐回毯上,“好吃吗?梅岗。”她捧着自己的份儿,边吃边说:“果真是桂兴斋,一吃就知道是好料,这桃仁、瓜仁、麻仁等果料,炒得好香好甜……喔!对了,还有、还有,桂花酿,是油铺的客人送的杭州名品。”
庆莳倒满了一只酒盏,小啜了一口,呕了一声,苦着脸,再啜一口,然后将其余的一半浇到梅树的土里。“你喝喝看,梅岗。”庆莳说:“很香,可好苦,我不会喝酒。”
庆莳一愣,歪着头看着它光秃的枝旁。“不过,梅岗会喝酒吗?”
圆月已经移动到梅树的枝伢上了,月光兜着它,让它泛上了一层温润的银白。
庆莳被这润泽的光芒吸引着,她望着好久好久。
“不会喝,也要喝下去,梅岗……”她笑了笑。“因为咱们吃的是同一只团圆饼,喝的是同一杯桂花酒,这代表咱们总有一天会团圆,这很吉祥的,不准耍赖,来,我们再吃、再喝,这样才可以早点团圆……”
结果,庆莳喝醉了,梅树的深坑里,也满满足桂花酿的酒香气。
庆莳昏沉沉地躺在毯子上,看着月光整个包拢住梅枝,将梅枝弯节的影子全筛落在她身上,她想象着,努力地想象着……
是梅岗的手臂,正在拥揽着她。
她的脑子里响起梅岗的声音。
我们来种树,来种梅花!你把我的根扎在这人间的土地上,我就会留在这里,陪在庆莳身边,好不好?
看着想着,她的视线模糊了。
“我好想你,梅岗……”她捂着脸,低低地哭着,她还是不敢让梅岗知道,她会想他想到哭,她怕他会难过。
可是……尽管已经过了七年,这相思只是有增无减。
“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庆莳继续低喊,喊到最后,嗓子都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