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州,其实一点也不荒芜,它是个水草茂盛的宝地。荒州不过是习于务农的中原子民对他们不熟悉事物的一种蔑称。
此处不但畜牧发达,又因境内有多座咸水湖,因此制盐也相当盛行,在京畿贩卖的上等盐,也都是由荒州而来的。
裕子夫一家人,在一个名叫天余的小村庄住了下来,该地之所以叫天余,是因他们临靠的那座湖是该区产盐最丰的地方,当地人们认为这是上天余下的恩典。虽然产质没有高到足以引起贪官肥商的觊觎,但是收入稳定也够一家人安安稳稳地扎根三代。
裕子夫和老方受雇一家殷实的盐农,盐农一家热诚地对初来乍到的他们伸出援手,不但替他们找来租金低廉的坚实屋子,也不吝与贫穷的他们分享肉乳以及昂贵的菜蔬。因为有他们的帮助,汝音与孩子的身体复原得更加完善。
他们现下的生活的确大不如从前,可是汝音知道自己与裕子夫都宁可要这种平实朴素的日子,穰原城里的纷纷扰扰他们不想再沾染。
也因为日子过得太平静,他们几乎都要忘了,士侯派的人马或许也还未放弃找出他们。
汝音坐在阳光充沛的桌子前,埋头绣着她所熟悉的富贵繁丽的绣图。听说这里的县城——令丘,有许多官商都很喜欢这类刺绣,由于这类技艺在本地不易找到,往往要求诸于遥远的穰原,因此价格异常昂贵。如今当地这里也能产出这样丰美华丽的刺绣,在地官商们自然趋之若鹜。因此这便成了汝音添补家用的副业。
她已经卖出了好几幅有着吉祥寓意的刺绣,不但给裕子夫、女儿还有老方买了新衣,最近家里也能吃得到珍贵的白米了。
绣着绣着,她抬起头来稍稍歇息,无意间看到已经学会扶着东西站立的女儿正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巧手。女儿看得很专注,就像是在学习一样。
汝音笑了几声。“看来弦子也喜欢刺绣。”
她看看日头,近似中午了。她放下手边的活儿,走过去抱起女儿。“该为你爹爹送饭了,一块去吧!”
盐田在湖边,离村庄大概半里的路程。每到中午时分,带着女儿为在盐田工作的裕子夫与老方送饭,已经是汝音的习惯。
今天她在半路上,发现就在盐田的上空冒着白色的炊烟,不知在烧什么。
当她来到盐田时,就看到打着赤膊的裕子夫正守在一块土堆前,炊烟便是从那土堆冒出来,看到他专注地顾着土堆的模样,总让人以为他还是看得到的。
汝音还没走近他,他便抬起头望向她来的方向,笑问:“是磬子和弦子吗?”
汝音笑了笑。“每次都没法给你个惊喜。”
裕子夫站了起来,熟悉这里的地形,让他可以笔直地朝汝音走去,他伸出手接过孩子。
“风带来你们的味道,还有脚步声。”裕子夫的笑有种期待。“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爷的其余感宫,可是非常敏锐的。”老方从盐田走过来,手上拎了一串鱼。“瞧,夫人,这鱼都是爷抓的,您说厉害不厉害?”
“不过。”裕子夫苦笑。“被一条游得没声的鱼绊了一跤,跌到水里。”
汝音呵呵笑。“可弦子好像很喜欢她的爹爹打赤膊。”
裕子夫怀里的弦子,正把她爹爹丰实的胸肌当温暖又好枕的枕头,舒舒服服地趴在上面吹风呢!
裕子夫温柔地抚模着孩子的小头,轻轻地说:“真想看看她的脸……”
“子夫?”汝音感受到他的失落——虽然丈夫一直都展现出振作的一面给他们看,生活起居还是保持得像常人一般,使他们都忘了其实他是个盲了眼的人。
是个看不到自己女儿长相的人。
“我总在想,弦子长得像不像你。要是像你的话,便是个很美丽的孩子。”
汝音赶紧说:“子夫,孩子的眼睛像你。你的眼睛其实很漂亮,我很喜欢。”
裕子夫愣了一下,有些害羞地笑着。“是吗?孩子的眼睛像我吗?”
“当然。”
“磬子。”裕子夫的脸偏向她。“你以前从没说过,你喜欢我的眼睛。”
汝音说:“我喜欢你充满感情的眼睛。就像现在。”
忽然裕子夫空出一只手,将她拥到怀里,他亲了一下汝音的额头。“谢谢你,现在才对我说。我不会再自卑了。”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看似平静的裕子夫,其曹一直都在担心自卑着,自己已盲的眼睛。
“不要这么说。”汝音心疼地模着他的脸。“我说过了,子夫,我喜欢现在的你,要我选,我宁可要现在的你,你记得吗?”
裕子夫微笑。“记得,我记得。”
此时他们都闻到了鱼的鲜香味。裕子夫这才想起自己正在烤的东西,他将弦子交给汝立日,走到土堆旁翻拨土堆。
汝音怕他烫到,赶紧说:“子夫,我来吧!”
刚在盐田收拾完用具的老方也赶过来帮忙。“爷,我来弄,您别烫伤了手。”
裕子夫坚持地说:“不用。我自己来。我要亲手弄给你们吃。”
土堆拨开了,汝音看到里面是白盐的结晶。“那是什么?”
“我用盐把鲜鱼裹实,埋在土堆下烤。这样烤的鱼会特别鲜美,是荒州人常见的吃法。”
汝音拿出她带来的餐具,将鱼分成三份。她尝了一口。
裕子夫听着她咀嚼的声音。“好吃吗?”
“好吃。”汝音笑得很幸福。“因为是你做的。”
“鱼也是爷自己捕的,再亲眼看到爷在湖里摔成那样会觉得更好吃,夫人。”老方打趣地说。
“你们这回答好像是安慰啊!”裕子夫苦笑着。
汝音痴痴地望着他难为情、有些羞红脸的模样。
她以前绝对想不到她的丈夫也可以这般可爱。
“至少。”她又吃了一口。“我吃得到里头的爱。”
这有多珍贵,他可知道吗?
下午,故音便将女儿托给老方照顾,自己则带着近日完成的绣品,搭上盐农进城卖盐的货车,到了县城令丘。
最近一个月,她绣品的销路变得稳定了,托人打听据说都是一名富有的盐商购买的,只要她的绣品一在布铺出现,那人便会马上派家仆买走。
最后那商人索性就请汝音直接将绣品送到他府上,省得麻烦。
因此今天她便直接到这盐商府里,送交货品。
平常汝音只需将绣品交给看门的家仆,便会离去。
然而今天家仆却说:“夫人,主人请您进去呢!”
汝音一愣,看着门里头那深深的院落,她有些迟疑。
“何必呢?”汝音笑着推却。“我还有事,急着走呢!”
“主人说定要与您一晤,若夫人推却,他便不买您这回的绣品了。”
汝音没办法,她希望能尽快收到这回的钱,给裕子夫、老方添一套全新的羔羊皮袍。
她只好妥协。“好,我进去。”
家仆便带着汝音进府。而后家仆请汝音先在一间房门前稍候就离开了。
“夫人,请进来吧。”里头传出斯文的声音。
她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有些怀疑怎么会在这偏僻的地方,听到有人说这般标准的官腔话?更何况,她如今不过是个急需要钱的贱民罢了。他又何必唤她夫人?
她看到一名蓄着精致八字细胡、长着了副文人白脸的男人正卧在躺椅上,就着窗外的日光,细细地打量着汝音的绣品。
“这般好绣工,在荒州这偏僻的地方,连半个都找不到呢!”那男人说。
“谢谢您的实识。”汝音福了个身。“请问爷,您找我是……”
男人没让她把话说完,径自说:“这绣工我很熟悉,好像是出自一个织造监的绣宫。对吧?”
汝音一震。
“我记得,那个绣了许多舆图的女人,就叫汝音。”那男人鹰隼般的利眼定住她。“她的丈夫,就是鼎鼎大名的清穆侯。”
她的脸发青,不好的预感让她急着否认。“爷,您误会了,我只是……”
“别说您只是荒州当地的贱民,夫人,您的口音也骗不了我。”那男人站起身来,口气略带抱怨地说:“真是的,怀沙是怎么做事的?拿了钱,做事却不彻底,亏他还是道上有名的家伙……”
汝音不敢再吭一声,就怕只要出了一点声音,都会让这男人有机可乘,看穿她的不安与恐惧。
她想,他该是士侯派的人吧?他们的行踪被发现了吗?他想杀了他们吗?
男人慢条斯理地倒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推向汝音,似乎在邀她就座长谈,而他径自喝茶,云淡风轻地说道:“其实夫人与这件事无关。只要您供出您丈夫,您便能月兑罪,您也能回到穰原,不必在这穷乡僻壤流浪。”
汝音瞠大眼睛。供出裕子夫?
“或者我给您一个好选择,我身边正好缺了个妾,我觉得您定是个蕙质兰心的女人。只要您提供清穆侯的行踪,一辈子便吃用不尽,您觉得这交易如何?”
汝音没说话。
“这需要想吗?夫人。我希望您今天就可以给我答案。这么划算的交易,聪明人都该知道如何做。”那男人好整以暇地刮了刮茶碗的杯盖。“若不,你们一家人就有得好看了。”
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拿起另一只往汝音走去。
“这是饶州的佛手茶,夫人喝喝看。”
汝音强装镇定,不理会他。
“喝喝看吧!喝了,这笔交易就成了,您也不必多说什么。”
汝音不说也不接过。
那男人的耐性到了极限。“我说,喝!”
汝音依然冷漠。“我叫你喝!”他忽然抓起汝音的脸,硬是要把茶水灌进汝音嘴里。
汝音吓了一跳,伸手挥开他,茶碗碎了一地。
那男人更怒,直接将她压倒,像头野兽一样要扯开她的衣服。
汝音尖叫,但是她也知道不会有人帮助她。
她挣出一只手,拿到地上的茶碗碎片,抵着男人的喉头威胁。
那男人停下了动作。
她颤抖地说:“放开我!否、否则,我杀了你!”
那男人嘲讽地笑着。“你再挣扎也没用。你敢伤我,我就加倍还给你丈夫!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汝音恐惧的睁大眼。她完了吗?
她那个好不容易和谐幸福的家,也会因为她的关系而惨遭毁灭吗?
“你收不收手?”那男人笑得恶毒。“你收手,让我要了你,一切就会平平安安的,这不是你要的吗?”
汝音倒吸一口气。“你……你听过这个忌讳吗?”
“什么?”男人挑眉。
汝音手上的碎片慢慢离开男人的喉。而往自己的脸上靠去。
她必须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这么做。以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肯为她的家庭、为她的丈夫如此付出。可因为现在的她太幸褔了,幸福到让她充满决绝的勇气,去维护这得来不易的幸福。
即使毁了自己也在所不惜!“女人的脸破了,会为夫家带来厄运。”
男人震住。
就在这刹那间,汝音重重地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道口子——
“你这是干什么?!”男人大吼。
汝音忍着痛,咬着牙笑出来,颊边的血痕配上这笑,竟让那男人不寒而栗。
“我的脸破了,你想要一个会给你带来厄运的女人吗?”
“你……”
汝音趁男人呆愣之际,赶紧月兑开他的束缚。
“像你这种仰仗他人鼻息而活的人,最在意的不就是运势吗?”她嘲笑他的慌张,边退到门边。“你还想纳我为己有吗?”
“你咒我?!”
“我告诉你!”汝音顶撞他。“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向你低头!我的丈夫永远就只有一个人!”
男人恼羞成怒,随手拿了个瓷瓶就往汝音身上砸。
汝音慌张闪过,赶紧撞开门顺着游廊逃走。
男人在后头叫嚣。“来人,抓她!杀了她全家!杀她全家!”
汝音一听,心全揪了起来。
她一定得逃出去,逃出去保护裕子夫他们!
这院落太大,人马无法实时赶到,汝音甩掉那疯男人,看到湖边植了一片竹林树丛,便奔了进去,暂时躲在那里头。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一批人马横冲了过去,以为她还在那游廊上奔逃。
这时汝音才知道自己全身都在发抖,像是刚刚掉进冰湖一般冻得打颤。不但是颊上的伤痛,还有她内心的牵挂……
她得不断地在心中喊念着:子夫,我得保护你,我得保护你,子夫……如此她才能迫使自己无力的脚跨出一步,往出口寻去。
最后她绕到这宅邸的后院,这后院是一个小型的盐库,配有车库、马厩。
车道上有一辆运盐车,马都已套好,盐货上也铺上厚厚的芦苇草,就是没见到车夫。
汝音挣扎了一下,跑向那货车,躲进那大把大把的芦苇草中,藏了起来。
不一会儿,有人来了。
“那守财奴在前头叫什么?”
几个工人鄙夷的谈论起前院的混乱。
“好像他重要的客人跑了吧?”
“抓到了没?”
“不知道,反正不关咱们的事。把这批盐送出去,咱们就收工了吧!”
“好。”
然后,工人们呟喝几声,驱着马将这辆盐车拉了出去……
黄昏时,老方先回到家生火煮饭。
却发现汝音正在翻箱倒柜,将家当都装进箱子。
“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这里很危险,老方,士侯派他们发现我们了。我们得走,我们得快点走。”汝音不看他,径自收拾着什物。
老方担心地走近,却看到汝音颊上的伤疤,膏药与血块黏合在一块,看来教人心惊。“夫人,您这伤是怎么搞的?”
“你别间,快来帮忙。”汝音态度强硬。
“不,不行,我得叫爷来看看。”老方想出去叫裕子夫。
“不要,老方!你不要告诉他我受伤的事。”
“可……”
“你只要告诉他士侯派发现我们了,待会儿我们整理好就出发!”
老方嗫嚅地答。“好,好的……夫人。”
老方退了出去,汝音看了看天色,更加快手脚收拾细软。
一抹影子静静的出现在门边。
汝音一愣,缓缓抬头看着那影子的主人。
裕子夫望向她制造出声响的地方,如果他的眼睛还能看得到事物,他此刻一定会看穿她的恐惧与不安。
她有点庆幸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她佯装镇定地说:“子夫,士侯派发现我们了,我们得快点离开,今晚就走。”
裕子夫没说话,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
他脸上的表情很忧伤,让汝音刹那间有个错觉,以为他看到她脸上丑陋的疤痕了。
他伸出手想抱住她。
汝音心一悸,她一直积压抑止的惧怕与无助,竟然想要突破伪装的坚强,在裕子夫面前倾泻而出。因为他的存在让她有了安全感,想要依赖他,却忘了现在他才是真正需要保护的人。
她深吸口气,继续收拾。“老方和孩子呢?叫老方进来一块帮忙吧!”
“磬子。”裕子夫扳住她,将她往他怀里拉去。“让我看看你。”
这话裕子夫说得多自然多强势,让汝音几乎要屏息。
眼看他的手就要模上她的脸。汝音连忙推开他,拉开两人的距离。
“房里还有东西,我去收。”汝音沙哑地说,尽管知道她的丈夫盲了,仍是心虚地低下脸赶紧走进房里。
“磬子……”裕子夫想唤回她。
汝音瘪着嘴,强忍着哭意在房里匆忙收拾。
接着她又听到脚步声靠近。
裕子夫循着她收拾东西的声音跟了进来。
汝音索性什么都不动,不制造任何声音,让他无迹可寻。
裕子夫轻轻地说:“磬子。你不用再隐瞒了。”
汝音紧紧抓着胸口。
他说:“你受伤了。我闻到了药和血的味道。”
她倒抽一口气。
“我也知道你很害怕。你骗不了我知道吗?”他温柔地再诱哄。
汝音哽咽一声。
裕子夫便靠着这一点声音,走向汝音。“你说好要同甘苦的,磬子。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你怎么可以把我排除在外呢?”
汝音终于克制不住,哭出声音。
裕子夫跨步上前,紧紧地抱住她,粗糙硬茧的大手颤颤模上汝音的脸颊。当他感受到那口疙瘩的伤疤时,他的喉头滚出痛苦的叹息。
“磬子,是谁?是谁……”他问得有些愤怒。
汝音颤抖地问:“子夫……我变丑了,你会不会不再喜欢我?”
裕子夫没回话,而是激动地深吻住她。然后再沿着颊边吻触她的伤口,就像母兽舌忝舐着孩子的伤口,充满抚慰的温柔。
这个动作,便已是答案。
裕子夫轻喘着气,在汝音耳边柔柔地问:“那我问你,磬子。我眼盲了,你嫌弃我吗?”
“不!”汝音哭叫抱紧她丈夫的胳臂。“不嫌弃!永远不嫌弃!”
“那你为何还要问我这种问题呢?”他的颊轻轻压向她软细的头发,轻轻地磨蹭着。“你和弦子一样都是我的骨血,我爱你比你想的还多,你还要问我这种问题吗?”
汝音说不出话,只能猛摇头。
“不要怕。我们会撑过这一关的,相信我好吗?”即使给予这个承诺的人,眼睛已经盲了……但还是让人想要深深相信。
他保护得了他们的家,汝音知道。
她也感觉得到暖暖的幸福,不管他们的生活有多艰苦,都将从他们携手共度难关的这一刻开始,慢慢走进她的人生。
她丈夫的承诺,她愿意相信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