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之后,扬满善没有正眼瞧过她。
即使她已经照着大夫说的,将妆粉磨细、涂在疤痕上,远远看去,仍是一张正常的脸蛋,可是
扬满善的眼睛还是逃避着她。
每当她发现他在逃避她时,她多想对他大吼:你凭什么躲我?凭什么?!都是你!都是你那身毒血,害我变成这样的,你凭什么躲着我?
可她终究忍住了。
这是多么残忍的话。即使恨扬满善这态度,但她也没想过要伤害他。
她只能往好处想,会变成今天这样,也不是扬满善愿意的。或许过些时日,他就会习价了,他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了
可即使这样想,一天中,她揽镜自照的次数,仍是多得不可胜数。
看着镜里的自己,那道又黑又扭曲的疤痕,她不断地告诉自己:
妳不丑,兔兔,妳不丑的
她说着,一直说着,说到喉咙都被哭咽给弄哑了,还是要说。
兔兔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里,独居独睡,就和与扬满善发生关系前一样。
有时回到房里,她会发现妆台上有几盒上好的妆粉,全是新买的,盒上的封条都没拆。
她模着那上好的漆盒,想,扬满善是抱着什么心态,送她这些妆粉呢?
是要她不要那么自卑吗?瞧,擦上这些妆粉,她就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了。
还是
快擦上这些妆粉吧!不要老露出那张破相的脸,在别人面前晃来晃去的。
是哪一个呢?
她拆开了盒子,抹了粉,细细地往自己的脸上抹着。
她对着镜子,边抹着,边喃喃地说:「不丑,兔兔,妳真不丑,瞧,擦上这些妆粉,妳就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了,没什么两样了………」
说着,抹着,眼泪就掉下来了。眼泪糊了妆,她也不在意了。
她哭,她放肆地哭出来,哭了一夜。
她哭得太伤心,太绝望,所以也没有发现到门外有人,就这么守在她的房外,听她哭了一夜不睡。
一日正午,兔兔到耕市买完菜回家,发现家门大开,许多工人模样的男人搬着箱子进进出出。她惊讶地跟进去,看到那些箱子都给摆进了大厅。
而扬满善则懒洋洋地坐在那大厅一角的躺椅上,手上揣着一组陶壶、陶杯,瞇眼望向那些正在忙着的工人。
兔兔有些不敢靠近扬满善。
她绞着手,犹豫着到底要不要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最后,她还是想默默地躲开,就装作她什么也没看到吧。
「欸!兔兔」可扬满善早看到她,拉着慵懒的声音唤着。
她没过去,扬满善更不耐。「妳过来啊──」
一听他这口气,她更是想走。
他用力拍桌。「叫妳过来!妳聋了是不是──」
这震天一吼,把搬运工人都给惊呆了。
「快搬!关你们啥事啊--」他看不顺眼又是乱骂一阵。
工人们埋头苦干,赶紧搬完走人。
瞬间,大厅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兔兔和扬满善。
兔兔吸一口气。「你不是上朝吗?怎么又回来了?」
扬满善没理她。他又斟了酒,摇摇不稳地起身,来到那堆箱子旁晃了晃。
「妳啊,过来看看,看看我替妳买的,嫁妆。」扬满善刚刚还在发火,现在竟是在笑。
她心里一突。「嫁嫁妆?」
「对啊,嫁妆。」他重重地拍着箱。「妳打开来看看,看看嘛!」
兔兔的手在发抖。
「开啊!打开啊──」
她不想开,觉得此时的扬满善好诡异。
她不要上当,她绝不会上当。
她不会那么天真的,把这些都当成是自己的嫁妆!
「马的!我叫妳打开!」他摔下酒壶,扯着兔兔的手,要她去拉开箱子。
兔兔尖叫,用力地抽开手,踉跄地退到一边去。
可扬满善竟不让步,又要追过来扯她。
「阿善!」兔兔叫着:「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以前的阿善绝不会这么粗暴的强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没怎样!」扬满善凶她。「叫妳开个箱子,没要妳的命。」
「好哇,你说那箱子里,是、是我的」兔兔忍着哭意,颤抖着说:「我的嫁妆,是不是?」
「对!」
「我和谁要成亲了?」
「妳说呢?」扬满善坏坏地笑着。
兔兔呼口气。「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说妳想说的。」
她心一横,冲动的月兑口而出:「我和你的!」
扬满善脸一呆,随即仰天哈哈大笑。这笑声,彷佛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她低下头,不想看他这样笑。
「我告诉妳,兔兔,我对妳有多么好。」他踢开地上的酒瓶碎片,笑着说:「不但替妳找到一门亲事,还为了妳嫁过去后不要被婆家瞧不起,又替妳找了户绝对有来头的娘家,好让妳在外人面前抬得起头。瞧,我扬满善对妳多好,简直是太好了,妳说是不是?」
「你、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今天,我已经替妳办妥了户口。」扬满善得意地说:「妳,从今以后跟那御医姓,姓章。那御医老头,就是妳老爹啦!瞧,这是后台多硬的老爹,婆家敢欺负妳,他只要在太后耳边说个悄悄话,那家人就死定啦!真好,是不是?多好啊!」
「你要我当他的养女,再再嫁给别的男人?」
「对!连嫁妆都帮妳准备好了,明天就赶快闪人吧!」
兔兔紧握着拳头。
「好了,都说完了。」他甩甩手,又晃到桌边,摇着其他的酒瓶,找着酒喝。「打包打包行李,快滚吧。」
她深吸口气,大声地对扬满善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喝酒了。」
扬满善的身子震了一下。
「你不喝酒,就说不出这些话。」
兔兔其实没把握,她只是凭着直觉,凭着她这十几年对扬满善的认识,才敢说出这几句话的。
她故意嘲讽他,笑道:「白痴!我怎么可能会听信这种话。你不知道吗?你是最不能喝酒的。」
「所以,妳的答案是什么?」扬满善泠冷地问。
「我要留在这里。」
「妳说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她再次坚定的重申。
扬满善静了一下。忽然他大手一挥,挥掉了满桌的酒瓶。
匡啷匡啷的,兔兔吓白了脸。
扬满善回过身,又向她冲来。兔兔来不及逃,就被扬满善搁腰抱起,带到了她的房间。
他粗鲁用力地将她的脸扳住,而摆在她面前的东西,正是一面妆镜。
镜子里是兔兔惊愣的脸,还有扬满善残忍的表情。
兔兔全身都在颤抖,她知道扬满善要做什么。
扬满善也感觉到兔兔的恐惧,可他仍是那么绝情的,要这么做。
「马的,妳好好看看自己的鬼模样吧!」他大手一伸,整个罩在兔兔脸上。即使兔兔挣扎,他还是使劲的扳回。
「不要!」兔兔惨叫。
「闭嘴!」他的手在她脸上又擦又抹又捏,那层层妆粉全都掉了。
那道丑陋的疤痕,便这么残忍的露了出来。
「妳看!看清楚了吧!」扬满善邪笑。「横在妳脸上的东西是什么?告诉我这是什么?」
兔兔绝望得欲哭无泪。
「妳这种样子,还敢说要留在这个家。马的,妳说什么笑话啊!」扬满善又肆无忌惮地骂:「我告诉妳,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想负什么责任,妳今天变成这样是妳自家的事。我做到这样,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兔兔颤抖着,一直在抖,无法停止。
他把她推到地上。「我就是这样的人,听清楚了,我就是这样的人,快滚!」他不顾一切的,再加上这一句。「丑八怪!」
兔兔抬头,狠着脸瞪他,那种瞪,是恨到想把人杀掉的眼神。
扬满善哼一声。「还不走?」
她仍是瞪着他,没有移动半分。
「还不滚!滚!」
兔兔还是瞪,死命的瞪他。
扬满善吼了一声,一伸手,就把她贴在纸窗上的剪纸全给撕碎。
「我要妳滚!滚得干干净净!」扬满善大骂。「不要在这屋子留下任何东西,这些东西全部撕掉,我不要看到。」
那些剪纸的碎片,就像秋天谢落的花瓣一样,在兔兔眼前凋零。
扬满善从来舍不得弄坏她的剪纸的。
可如今,如今
她咬牙,站了起来,泠冷的看着他,泠冷的说:「为什么那些人不杀死你?」
扬满善停了手。
「为什么你那身毒血不再流多一点,把我给杀了,不是更好?」
他撕不下手了。
「混蛋。」她凄凉地笑了。「那时候,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去庆幸你还活着呢?」
说完,她就像个失了魂的人,摇摇晃晃的走出了房间。
扬满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他再看看镜子,咆哮一声,一手就把那妆镜给击碎。
镜子割破他的手,他却放任他的血,流满桌上,将桌子腐蚀得面目全非。
那飘下来的剪纸碎片,一碰上那滩血泊,也被吞噬得只剩一缕白烟
穰原城的夜晚极冷。
只穿着一件单衣的兔兔,躺在一条巷里的冰冷石板上。
兔兔想,她只要在这里睡一晚,一晚就好她就不会再有明天了。
像她这种,连自尊都被人践踏得如此彻底的人,根本没资格有什么明天。
她紧紧闭着眼,告诉自己快入睡、入睡、入睡,睡着了就不会觉得冷了、就不会觉得痛苦了。也不会再想起扬满善紧紧地怀抱着自己的那股温暖了--
死吧──死吧--死吧--兔兔,妳快死吧--
她不断咒着自己。咒着自己,直到意识渐渐模糊了……
此时,她隐隐约约听到脚步声。她努力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糊糊的黑影子,朝自己靠来。
忽然,一股温暖罩住了她。那人用毯子包住她,并且将她抱离石板地。
兔兔觉得自己离死亡的境地越来越远了,本想挣扎,却浑身无力。
「不不要管我」她沙哑地叫,更吃力地想看清来人是谁。
难道是……是
为什么她还在期待,期待是阿善来带她回去呢?
那人听了,笑说:「像妳这么好的姑娘,怎能让妳就这样冷死呢?」
兔兔一愣。
光听这声音,就知道这人一定满脸带笑,那笑会让人觉得很真诚,想对他掏心掏肺的。
可这声音好陌生,她不认识这个声音的主人。
那声音又说:「那些辜负妳的人,妳不觉得都是罪该万死吗?」
兔兔静静地听着。
「妳就这样死去,难道不觉得太过委屈自己吗?」那人再说:「是谁害妳的脸变成这样的?是谁那样糟蹋妳的尊严、让妳不想活了?不就是那个男人吗?」
此时,兔兔已经无法思考,为什么这个陌生人,能够如此准确地刺中她心中的要害?
她只听到这些诱惑人心走向地狱的话语。而那些话语,不正是她心中一直想要冒出的声音吗?
她无法控制自己,无法控制自己往那恶鬼靠拢……
她张开了眼睛,决定要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因为她要报仇,她要报仇
「好孩子」兔兔看到那人笑了,这人的笑,果然是真诚、让人想掏心胸肺的。
他握住兔兔的手,说:「让我教妳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