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驾崩了。
举朝哀悼的同时,两派朝臣也吵得不可开交。
到底该让太子直接登基,还是让肃能亲王解英登基?
朝廷上,吵得纷纷扰扰,连市井也在一片白绫飘荡中,讨论得沸沸扬扬。
但当事人解英,却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应该说,他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在意了,如果是以前,他还会在意一下下。
不知为何,自从知道恩美接近他的目的后,他对一切事情都懒洋洋的。
那件事都已经过了两个旬月了,可那种无力感、失落感,竟然还盘踞在他的心头;就连皇兄驾崩了,那悲伤的浪潮,也冲不散这些感觉。
真是怪啊,他到底怎么了?
「王爷……」此时,门外有女人的声音响起。
过了好久,解英才说:「进来。」
那女婢打扮的姑娘低着头进来了,当她抬头看向解英时,解英也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却把这小姑娘的脸给盯红了,说话更是吞吐。
解英再看了她一眼,便索然的把脸转开。
他到底是怎么了?他问自己,都两个月了,他竟然还以为服侍他的女婢,是恩美那丫头。
恩美老早就被他遣到最辛苦的厨灶,烧柴去了。
其实,这是她自己自愿的,她逼他下令,让彼此都觉得是一种上对下的处罚。
不过,解英还是为她保守了秘密,除了家宰之外,没人知道恩美犯了什么错。
但她始终不肯对他说实话,还一直想要远离他。
对于真相,他也有些乏味了;就他对森妃的了解,他相信这件事与森妃月兑不了干系;但他不解的是,为什么恩美甘愿扛罪受苦,也不愿对他说出真相?
是愧对他,还是他不值得相信?
刚得知她进入府里服侍他,是有目的的时,一开始,他的确有种被背叛的羞辱感;然而当恩美不断的向他求罚,甚至是求死时,那种羞辱感褪下了。他冷静了。
这个丫头,一定瞒着他什么没跟他说。他到底要拿恩美怎么办?
「王爷?」新来的女婢唤醒出神的解英。
「什么事?」解英回神,若无其事的问。
「有一位段姓的小吏求见。」
「是吗?请他进来。」
女婢退下,不久,一位穿着皂衣,看起来像从南方乡下来的黝黑男子,便前来面见解英。
「王爷。」小吏恭敬的行礼。
「看样子,是打听到消息了?」
「是的。」小吏从怀中取出一份书信,递给解英过目。
解英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后,就面无表情的把信给烧了。
小吏驱前,小声的询问:「王爷,南方都已布署妥当……是否要做?」
解英冷冷的看着前方。「先按兵不动。」
小吏一愣。「王爷,皇上驾崩了,森妃那派一定──」
解英一瞪。「我说过一次的话,不想再说第二次。」
小吏怯怯的说:「是的,抱歉……」
解英缓了神色。「你路上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小吏离开后,房里只剩一片灰暗与寂静。
他不想承认,这样的气氛,只会让自己更想念以前有恩美陪伴的日子。
可是那家伙,打一开始就没怀着善意而来,到现在也绝口不提一句辩解之辞。
解英叹了口气,拿起手边的折子,想用工作来掩盖心里的那份糟乱;现在皇上驾崩了,情势不同以往,他应该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可是……他竟然连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坐在这张书桌前,只会让他想起,他执着那家伙的小手,一笔一画的,教她学字;然后,她会红着脸,害羞,却也有些欣喜的看着他。
当她那样看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神、她的表情,是多么的真实;直到现在,他都不觉得那是骗人的。
解英啧了一声,赶紧离开这张桌子,烦躁的在房里踱步。
事情刚被揭发时,他无法冷静;恩美不想辩白,他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却没想到现在的自己,会因为无法取得一个合理的解释,而连半件事都做不下去;甚至连皇兄的死,都无法让他有危机感。
他对这个小女婢的在乎,已超乎自己的想象了。
他站在原地,安静的沉思。
最后,他毅然决然的离开书房,往只有下人才会去的地方走去。
提供全府膳食的厨院颇大,是个三进的院落。
解英刚走到大门,就被刚处理完事情要出来的家宰看到。
「啊!王爷!」家宰见解英要入厨院,赶紧问:「王爷有事要吩咐小的?」
解英不着痕迹的瞥了左右,神情自若。「恩美那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吧?」
「当然。」家宰的表情有些不屑。「虽然她做了那么可恶的事,但小的谨遵王爷吩咐,没有对任何人说。」
「她在这儿……过得好吗?」解英很自然的提问。
「咦?」家宰一愣。
「我在问你话。」解英摆起脸色。
「呃……」家宰好像没想到,解英会用这种关怀的口气问起恩美,不禁有点结巴。「这个……」
解英皱眉。「怎么?不敢说实话吗?」
家宰吸了一口气。「王爷啊,您从来不会管这种事的。」
「到底怎么了?」解英觉得是有蹊跷。「我要看看她。」
「这……」家宰本来有点犹豫,但看解英脸色很差,便赶紧答应。「是的,王爷。」
家宰领着解英走进去,在厨院里的下人,全是第一次看到解英走在这肮脏破陋的院子中,个个傻了眼。
有人回过神,赶忙要唤:「王,王爷……」
解英伸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手一挥,要大家做自己的事,不用理他。
家宰带着解英走到了最后一进院子,这里人很少。
解英听到用力刷洗的声音,在院子的角落响起;角落因为隔了一层土墙,让刚进来的人,没法马上看到在角落的人影。
家宰问:「恩美就在那儿,要小的去唤她吗?」
解英摆手,小声的说:「你留在这儿,我自己过去。」
说完,解英就脚步极轻的走过去;绕过墙,他才看到了蹲在角落就着井水,刷洗衣物与一堆锅碗瓢盆的恩美。
首先让解英觉得刺眼的,是那身灰黑土气的衣裙下,裹着的单薄至极的身子。
以前的恩美虽没多健壮,但解英一眼就看出,她整个人因为憔悴而瘦了一圈;她的侧脸极为苍白,双眼红肿,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一样;散乱的发丝布在两鬓,更衬出她的狼狈。
他想,如果她再继续瘦下去,是不是会变成一片冬季的干枯叶子,随风逝去?
她这样对他,如今遭到这样的下场,他应该要觉得快意,因为这就是背叛他的人最应得的报应。
可是……为什么他心里却有着这么不舍、这么心疼、这么痛苦的感觉?
他也搞不懂自己了。
解英看着恩美用力刷洗衣服的双手。
那双小手,曾经以柔软、洁白的姿态被他握在手里,跟着他习字,可如今,却被冬天的冰水给冻得通红起皱;光是这样看着,就为她感到疼痛了。
他突然好想握着她的手,给她呵呵温暖的气息。
忽地,他一愣,转身招来家宰,低声问:「她的工作,不是只有烧柴吗?」
家宰答不出话。
「什么时候还要洗衣、洗碗了?那不该是浣院的工作吗?」虽然他从不经手这些管哩,但至少还有些眉目。
「那些衣服,是这厨院某些人的……」家宰战战兢兢的解释。
「下人的衣服,该自己洗,不是吗?」解英低低的声音越来越紧绷。「这不是她的工作吧!」
家宰犹豫了好久,才在解英的瞪视下,说出了实话。「有些人以为……她『失势』了。」
解英挑眉。「什么?」他难得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她不再服侍王爷,便是失势,所以……」
「所以就这样欺负她?」解英的声音不自主的提高,满含怒气。「所以把不是她的工作,全丢到她身上?」
因为声音很大,连刷衣声都盖不过;恩美听到了声响,很自然的回过头──
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大地看着家宰,还有解英。
解英也一愣,对上了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让他觉得可爱、善良、胡涂,却是值得信任的。
如今,却只有憔悴、哀伤、疲惫、惊恐,充斥其中。
为什么她宁可不说出实话,也要让自己变成这样?这个家伙……
恩美尴尬的别开眼睛,赶紧低下头,继续卖力的刷衣。
那种窒息的感觉,只有她自己知道。
此时,院里来了人,大声而不客气的唤道:「喂!烧柴的,快来啊!妳躲在这儿偷什么懒啊!再迟了,连萝卜饭都不给妳……」
那人走进了院落,忽然发现解英不但在这儿,还回过头,狠狠的瞪视他,马上噤声了。
他赶紧堆上虚伪的嘴脸笑道:「啊,王爷,真不好意思,小的不知道您在这儿呢……」
在解英身后的家宰赶紧甩手,示意这家伙离开,王爷正生气呢!
恩美一听到那人呼唤,就立刻起身,把手边忙着的活儿搁下,低头来到那人身边说:「方叔,我这就去。」
解英深深的注视她,即使没有抬头对视,恩美也清楚。
她心里一阵翻腾,赶紧逃开这样的目光。
解英默默看着她的身影走远,直到不见。
王爷不说话,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最后,解英还是开口了。「家宰。」
「是!」家宰一颤,赶紧答话。
「一会儿让恩美来找我。」
「呃?」两个人都瞠目结舌。
「顺便把午饭备妥。」他说:「我今天要喝到鸡汤。」
「呃……是……」
离开之前,解英又说:「以后,给大家两天一餐肉,吃白米饭。」
「啊?」两人又是一阵惊讶。
「吃什么萝卜饭啊?我肃能亲王府的伙食,什么时候比难民还不如?」
「是……」
解英离开了,留下两个不解的人。
家宰喃喃自语。「真没想到,我们因为恩美的关系,加菜了……」
恩美站在寝殿外,犹豫了很久,脚步迟迟不肯跨前。
她不懂解英为什么要找她,找她是要羞辱她吗?或是判她更重的处罚?
不过怎么羞辱、怎么处罚,她都想象不到,因为,她心里一点也不害怕。
照理说,她应该要感到害怕的,可是,她此时的心情却五味杂陈。
稍早在厨院,看到解英那样望着自己时,她为难的心情,反而比恐惧更多。
她并不想见解英,因为那只会让她感到愧疚,心里的某个隐忧,也会被突显出来,让她怎么也避不了。
恩美深呼吸,拍了拍自己肮脏的衣裙后,才走进了寝殿。
她绕过廊道,抬头正要敲门,却一愣,接着连忙低下了头,就怕对方会看到她忐忑不安的表情。
原来,解英早就站在廊道上等候了。
在这廊道上远望,可以看到她刚刚站在原地踌躇。
「我刚刚就在想……」解英看着恩美,没有微笑,语气平淡地说:「妳什么时候会走进来。」
恩美低头不语。
「站了那么久,终于鼓起勇气了?」解英又说。
「王爷找小的有什么事?若没事,小的要赶回去做事。」恩美面露不悦。
「又回复敬语了?嗯?」解英定定的望着她。
恩美紧抿唇,不想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解英轻叹口气。「进来吧,鸡汤都让妳站凉了。」
恩美一愣,本想拒绝他,可解英已经进了房里。
恩美绞着手,最后也只能跟着走进去。
八仙桌上饭香四溢,恩美的肚子很不争气的叫着。
这两个月来,她过着阶下囚般的生活,伙食自然好不到哪去。
她虽然想念这些曾和解英一起吃过的佳肴,但其实她最想念的,是和这个男人一块吃饭、一边谈天的活络气氛。
这样自在的时刻,还会有吗?
解英先落座,然后招招手,要恩美也过来坐。
恩美看着那些菜,忍不住说:「王爷不找人试菜吗?」
「什么?」解英看她。
「您吃过我一次亏,不怕再吃第二次吗?」恩美装得冰冷、无动于衷。
解英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一座几子旁,拿来用布包着的一块手掌大小的东西。
他摊开来给恩美看,恩美的身子立时一颤,但仍努力装得面无表情。
「妳说的是这个吗?」他说:「妳上次给我吃的东西。」
恩美无语。
「神隐?人会消失?我想这只是愚民愚昧而迷信的想法。」他说:「妳也看到了,我吃了这果子之后的下场,就只是变小而已,对吧?」
恩美没什么反应。
「而且,现在回想起来,我总觉得妳的反应……实在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不是演得太好,就是破绽百出。」
恩美皱眉。「什、什么?」
解英认真的看着她。「我觉得,妳一开始,根本就不知道这果子的效用。」
解英顿了一会儿。「当然,如果那是妳的演技的话,我不得不说,妳演得太好了,连我都可以骗倒。」
恩美赶紧说:「我当然是演的,我早就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所以才要给你吃啊!」
面对这样的说辞,解英依然不慌不忙。「妳到现在还在掩饰什么?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谎?
「我、我没有说谎。」
「我相信,妳一点也不知道这果子的毒性;我也相信,妳的心,并没有被森妃那狠毒的家伙给蒙蔽。」
恩美一愕,连忙说:「这、这跟森妃娘娘有什么关系?」
「妳还是不肯告诉我实话吗?」
「实话我都说了。」她辩解。
解英叹口气。「我为什么要一直帮妳找答案?」
「你根本就不用这样。」恩美哼了一声。
「我觉得我要。」解英不生气。「因为妳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恩美呼吸一窒。
解英看她的眼神变得十分柔和。「虽然说这种话,不像是我。」
他轻轻的说:「但那段和妳相处的时间,我觉得妳没一刻像是在故意演戏。」
恩美的心里翻绞着。
「妳担心我、妳保护我;妳看到我变回来了,还为我高兴哭泣……这些,都没有一桩是假的。」
恩美紧紧闭着嘴巴,就怕喉咙里的哽咽会溢出来。
「我看过太多假的感情。」他说:「所以对真正的情感,是非常敏感的,这就是我相信妳的理由。」
恩美眨了下眼睛,泪水就这么不争气的滴了下来。
解英看到那泪水,心里也有一些酸,他拿起桌上的帕子,折好,递给恩美。
恩美不接,他就干脆牵起她的手,把帕子放在她的手上。
「所以,妳告诉我实话,好吗?」解英的口气近乎哀求。「我要知道真相。」
「知道真相……又如何呢?」恩美沙哑的说:「事情是我做的,就是我……讲了也不会改变什么……」
「森妃……是不是威胁妳什么?」解英忽然这么问。
「咦?」恩美一震。
「如果妳告诉我,帮我作证,我会为妳讨一个公道。」解英说:「所以妳要告诉我。」
恩美愣愣的看着解英。
此刻的解英,浑身充满了让她想要相信、想要依靠的力量;她好想就这么抛下一切,什么都不要想,就让这个男人保护她,拉她月兑离森妃的魔爪……
「解、解英,其实──」她抬起头,正要说话,忽然看到殿宇的藻井上闪过一阵亮光。
她满脸惊愕,大叫:「解英!」大叫的同时,她的身子也扑向解英。
就在此时,嗖的一声,一枝银针破空射来,伤了恩美的手臂。
「恩美!」解英赶紧抱起恩美,闪到安全的死角,还好他动作快,只见那种银针,一下又多吹了几枝射在桌面上。
「来人!有刺客!」解英大叫。「快来人!」
然而,不但没有人过来,外头甚至传来吵杂的吆喝声。外头似乎也一片混乱。
「可恶!卫士到底在做什么!」解英急了。
他发现恩美的脸色痛苦,便急问:「恩美,没事吧!怎么了?」
「这个针……」恩美的手无法动弹。「是麻药……」
解英震惊。森妃那家伙,一而再再而三的下这样的毒手,到底还有没有人性?
就在他焦急时,在藻井上的杀手不知何时又换了位置,一连又射了好几十针下来;解英怕伤到恩美,出于本能,竟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这些攻击。
不消片刻,他的身体就完全无法动弹了。
见他中针,藻井上的杀手便收手退下。
「解、解英……」恩美忍着手臂的麻痛,将解英拉到隐蔽处。
外头的喧闹吆喝,更大,也更清楚了,她听到──
「本官以谋逆罪,来捉拿肃能亲王!」有个粗鲁的声音大吼着。「这全府的奴婢,也统统得捉起来审讯!」
「谋、谋逆罪?」恩美听了,脸都白了。
森妃娘娘为什么要把人逼到这样的地步?!
不行,她不可以让解英就这么被抓!
恩美忍痛站起来,用另一手拿起方才解英拿给她的林檎。
她咬了一口,亲口喂给解英,然后又从怀里抽出一只纸折的药包;里面是细细的粉末,她倒了一些在解英嘴里。
当初,她的确不知道这贾平果的作用,因为指派她干这事的森妃,只说这果子可以麻痹人的五官四肢,而且毒效不会马上发作,让她有机会月兑离嫌疑。
森妃还交代她,若情况紧急,可以加上这包药引,毒性就能马上发作。
或许当时就连森妃自己,也以为这果子只有麻痹的功能,因此在深夜时,加派了一群杀手,想要砍杀可能已全身麻痹的猎物;却不知她忽然插手,把缩小的解英给救了出去。
「快吞下去!解英!快吞下去!」恩美心中十分急切。
虽然这果子和药引会让人变小,但总比被陷害下狱,以谋逆罪审问的好!
解英艰难的咽下了;他的神志几乎消失,可在昏厥前,他还是挂记着恩美。
如果这一切都是森妃主导的,那恩美被捉去,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催促着恩美。「恩美,妳……妳快逃,快逃……呃……」
他不但全身麻痹,甚至浑身发热,像是连骨头都要融掉一样的痛苦,这让他不住申吟。
恩美花了大把的力气,才把解英拖到最底层的屏风与桌椅里。
她交代解英。「你很快就会缩小,尽量不要发出声音,不会有事的。」
解英想要抓住她,可是浑身动弹不德。
他费力的说出话。「妳不要……做傻事啊……恩美……」
恩美笑了。「谢谢你,解英,谢谢你相信我。可以认识你,已经很幸运了。」
说完,她擦干眼泪,抱着那只麻痹的手,勇敢的走了出去。
解英想要把她叫回来,声音却哑了。
接着他承受了火烧一般的疼痛,但他紧咬牙根忍耐。
他只隐约听到有人破门而入,与凶狠的吆喝声,接着,他就陷入了昏迷,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