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怀沙来到棉桐大街与药街的交接处,坐在那儿的凉茶摊上,状似闲适地喝着凉爽的药草茶。
直到他看到一个中年男子从棉桐大街的北方走过来,要拐进这条拥挤的药街。
他把茶钱放在桌上。「伙计,钱在这儿。」然后从容起身,拍拍袍襬,像个有钱的闲公子,慢慢地踱进人群中,好像要散个步似的。
他缓缓地靠近那中年男子,来到他的背后。
他举起掌,像是要替男子抹掉什么脏东西,往他背上抚去。
他掌上那枝足足有中指般长的针,就这么刺进了男子的肺脏位置。
完事后,他状若无事地继续前行,不回头,仅是仔细地听。
他听到有重物倒地、喘息困难的声音,以及众人呼救的喊声……
「哇啊!爷!你怎么了?!」
那男人因为不能呼吸,连话都说不出。
「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等、等等……」
「他……他好像没气了……」
听到这儿,怀沙的嘴角斜出一抹笑,顺着人流往前走。
又一堆银子入袋了。
当他走上樟篷大街时,天已暗了下来。街上充满了晚饭前的热络气息,各家馆子都热闹滚滚。
走到福生楼时,他不自觉地往里头看了一眼。
瞬间,他愣了一下。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动作是为何而来?
他是想要看那个叫久让的女孩吗?看她是不是依然那样对每个陌生人笑?还是看她有没有被欺负?
他怔了一会儿,不知自己的心到底在牵挂什么。
就在这一刻,他被福生楼的掌柜给认出来了。
掌柜的出来迎客。「这可不是怀沙大人吗?」
怀沙回神。「晚安。」
「晚安,您用晚餐了吗?」掌柜笑得讨好。
「尚未。」他摇摇头。
「不如到里头用碗面如何?咱福生楼的主厨今天刚推出一道新品呢!」掌柜的急着推销自家产品。
怀沙冷着脸,并没回应掌柜的热络。
他想了一下,心里冒出了一个声音……
爷!真的很谢谢您!我一定会谨记您的忠告的!真的很谢谢您喔!
「好,替我准备。」说完,他走进福生楼,让掌柜的好生高兴,赶紧向餐馆里头大声呼喝,要他们好好招待怀沙这个贵客。
走进福生楼前,怀沙竟有个期待……
希望会是那即使面对生人,也可以毫无保留地微笑的女孩迎接他……
「爷,您来啦!」结果,迎面而来的是谄媚到令他觉得恶心的媚笑——就是那些看他看得入迷的花痴女侍。
他面无表情,不理会女侍的缠扰,径自拣了个座位坐下。
他依然有个习惯,会警戒地打量四周,不但注意是否有危险的埋伏,更是要先拟好逃生的出路。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多寻了一样东西。
他看了看。
没有。没看到那女孩。
他的脸沉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下的心情。
他杀了那么多人,早看透了生死,根本不曾再期待什么。要说他会期待的,大概就只是那些即将入袋的银子。
可现在,他竟然会有……期待落了空的感觉?
他因自己这莫名的情绪而恼了,喝了一口茶,继续等他的晚餐。
忽然,他正前方的一间包厢传出了瓷器碎裂、破口大骂的吵闹声。
「马的!」一个粗鄙的男人骂道,接着又传出啪的一声,像打人的声音。
然后,他听到那耳熟的女声惨叫了一下。他瞪大眼睛。
「叫妳坐上来就坐,说那么多废话干嘛!妳敬酒不吃吃罚酒,还坏了老子吃饭的兴致。说,妳要怎么赔?」男人叫骂。
「大爷!这里是餐馆,不是妓院!」那女声倔强地说,声音中也有微怒。听见这怒气,怀沙感到了新鲜的兴味。
「呸,我管妳是餐馆还是妓院,反正女人家出来工作,不就是要给男人模吗?妳给我过来!」
「请您自重,好吗?」她的声音急了。
怀沙难得皱眉。和这种败类讲道理,不如赶紧替自己月兑身不是更好吗?这个傻子。
「叫妳过来!hexie!」
「不要!放开我!」那女孩的叫声像在求救。
可在场的女侍与掌柜的,却迟迟没有动作。掌柜的一脸畏事,女侍们则一副「好险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幸灾乐祸样。
包厢里头的男人突然痛苦地吼叫,紧接着门被撞开,一个瘦弱的小身影被粗暴地推出来,狼狈地趴倒在地上。
「臭hexie!妳咬我?!」那男子骂着,暴跳出来,脚就要往那女孩身上踢去。
那瞬间,怀沙想也没想,抓起桌上的筷子,力劲一使,就往那粗鄙男人的小腿射去。那男人哇地惨叫,随即倒地,痛苦的在地上打滚。
他动作不大,又迅如眨眼,完事后便像个没事的过客一样,端起茶来喝,一边听着那人的哀叫声,一边微笑。
大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呆愣片刻,最后才被男人的惨叫声给惊醒,赶紧凑上前去探看他的伤势。只见血流满地,让大家措手不及。
那被打的女孩,也被那滩血吓得愣住了,不知要作何反应。
怀沙看她趴在地上,彷佛一片翠绿的女敕叶,被硬生生地摘了下来,然后被暴风蹂躏、撕扯着,如果再放任她这样下去,她会不会就这么被拆解成碎片,然后消失不见……
怀沙的心忽然一紧。
这女孩,就这么不会保护自己吗?
他放下茶盅起身,走上前去,挤开人群,把那傻女孩给拉了出来。
久让被人拉着,着实吓了一跳,施了力想反抗,却被男人给拉得更紧。
她定睛一看,是那天帮助她的男子。
怀沙冷冷地说:「跟我走。」
久让没有反应,没有动作。只因为她从来没有抱着期望,期望有人会帮她,更何况是一个不算熟的男子。
所以她有些吓到,吓傻了。
怀沙难得皱眉,微微提高了声音。「走!」手劲更大。
他甚至还想,她若不走,他就扛着她走。
久让的脚步动了起来。她本来打算自己撑下这一切的,她以为,自己的心因为这些苦难而变得坚强了……
原来,一个陌生男人对她伸出的手和催促她的声音,还是可以如此轻易的卸下她对这个世界的武装,让她心里莫名委屈了起来。
那委屈让她鼻头一酸,眼一红……
她赶紧低头,快步跟着怀沙走出了这hexie的是非之地。
「那个……爷……」被拖着走的久让,怯生生地叫着走在前头的怀沙。「可以放开我了吗?」
怀沙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是久让第二次细看他。
第一次,她知道这男人虽然脸上挂着笑,但是却让人难以亲近,他甚至不许人家碰他一根汗毛。这次,她发现这男人也绝不让人看透他的情绪,所以,她根本无从猜测他现在的情绪是怒是喜。
他只是用他那极冷却也极俊的眼神,注视着她。那注视利得像把刀,彷佛要划开她的心。这让她很紧张,咽了咽口水。
她小心翼翼地问:「爷……您在……呃……生气吗?」
问出口后,她才觉得唐突。
他生什么气?他们彼此都还很陌生,他不过在上回帮过她一次,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他会因为自己被欺负,而替她生了闷气呢?
所以,她赶紧改口,收起那怯怯弱弱的模样,鞠躬道谢。「爷,再次有劳您,很谢——」
但怀沙没让她道完谢、说完话。
「妳一定很缺钱。」他说,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什、什么?」她一愕。
「既然缺钱,怎么不让那下流的家伙模个够?」
她瞠大眼,这男人……他在说什么啊?
「我没有……很缺钱……」她被怀沙的话吓到,答得吞吐,也有些心虚。
「不缺钱,那为什么还要待在那里任人欺压,甚至对酒客卖笑?」怀沙说得又急又快,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内心深处竟是如此不耐看到一个本来清白的女子,被迫沾染上那种俗烂恶心的hexie气息——他真的完全没有意会到,否则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如此不受控制。
几乎没喘息,他又说:「既然都让人爬到头上来,还能满脸笑容的待在那里,怎么不再忍一下,让那酒客发泄个够,然后让他赏妳一堆赏银呢?」
他以为她在那里卑躬屈膝、忍气吞声,是为了钱而不要尊严?他把她的忍耐看成是青楼女子的轻佻随便吗?
「我不是在卖笑!」她生气了。
这男人,并不了解她,怎么可以这样妄下评断?
「一个正经的女人,遇到那种状况都会逃。妳却是留在那里,任人侮辱打骂,妳说,妳的目的难道不是想从那男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吗?」
久让震惊得脸色都发白了,说不出话来。
怀沙斜着嘴角,哼了一声。「原来,妳是这样的女人。」
「住口!」久让忽然大叫,那声音之大,让路过的行人都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他们。
怀沙瞇起眼,冷冷地看她。
久让因为生气,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您救了我,我非常感谢。」她义正词严地说:「但这不代表您有权利可以随意批评我!我不像您与您的朋友那样有钱,这点生活的苦都不能忍的话,那我又何必活在这个世界上?」
怀沙挑起眉,显然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
久让虽然不喜欢他这号表情,但她也不敢肯定他此刻的想法是什么。
她再次对他深深地鞠躬。「请再接受我最后一次的道谢,我内心对您的感激是很真诚的,但不表示我会接受您那些评论。如果您以后又见到我陷入危险,也请您视而不见,因为我是万万不能接受您对我的这番评价!」
她抬起头,高高的,像个骄傲的公主,神色凛然。「再会。」
说完,转身就走。
怀沙一直都静静的,没有任何回话,也没有恼怒,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这条街的尽头。
他始终以为自己是个非常冷静的人。他高傲的眼神,冰冷、漠然的表情,像是一种仪式,逼着自己相信什么的仪式——他要自己认为,那女孩的话对他来说无关痛痒,根本不必放在心里……
过了一个晚上,他就可以把平凡的她给忘得一乾二净……
然而,事实正好相反。
其实,他的心绪烦乱透顶,只是他早已习惯用那冷漠的表情,来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
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对那女孩发一顿脾气?没错,他承认他急,所以对她发了一顿脾气,却不是真的想要讽刺她。
想到那猥琐的男子,在她那娇小的身躯上毛手毛脚,他的心就莫名生起一把无名火。
那些恐惧与无助,攀在那曾经如此单纯、乐观的脸上,简直是亵渎,没有理由的,他就是无法容忍这种罪大恶极的亵渎——
可他更气的是,那个蠢女孩不会保护自己,还是用那派单纯直率的态度来面对问题。正如他对她说的,她难道不会在那男子攻击她的时候,先逃出来吗?就这么傻傻地在里头被他打吗?
她这么习惯让弱小的自己,背负一切吗?
他不屑地啧了一声,深吸一口气。然后,嘲讽地笑了一声——笑自己。
他什么时候那么鸡婆了?他的思绪从来只思考杀、不杀以及如何杀的问题,什么时候会拐那么大的弯,只因为一个女孩?
他不要自己被影响得这么深,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他是禁国最强的杀手之一,他的目光就应该只朝着那条血路看。
有好长一段时间,怀沙经过樟篷大街的福生楼时,都是将头抬得高高的,一脸冰冷地走过。
福生楼的掌柜唤他时,他也只是斜着眼,略微点头。
就这么过了一旬月。
那曾惹恼了他的思绪渐渐淡去,他甚至不太记得那女孩长什么样子了,心绪又逐渐恢复那看透世事般的波澜不惊。
这才是让世人畏惧的怀沙。
于是,当福生楼的掌柜又再一次半途拦截他,请他进去用顿晚餐以及正值当季的新鲜生鱼脍时,他笑了,欣然答应了。
他近日顺利完成了几个困难的工作,心情正好。
当他进到福生楼,拣了视野好、月兑身也方便的位置坐下时,没想到,他又不自觉地顾望起四周来。当他意识到这动作时,他一愣,赶紧停止。
他何必还找着她呢?
拌着生萝卜丝的新鲜生鱼脍端上桌,怀沙闷闷地吃了起来。
用餐当中,他感觉到一位女侍靠了过来。他低头细听那脚步声,从中推测这女侍的体形,应当是娇小、柔弱的。这熟悉的脚步声,竟在他脑里勾起了那个女孩的容貌,还有她那单纯乐观的笑……
他的心忽地一紧。
「爷……」那女侍开口了——却不是他期待却又抗拒听到的声音。「您要不要来点黄酒呢?吃生鱼脍配黄酒最好的喔!」
怀沙抬头,斜着眼看那女侍。
他的眼神很冷,吓得那女侍抖了一下,那急着想讨好他的笑脸僵得很可笑。
他的耳力猜得不错,这女侍的身形就和那女孩一样,娇小玲珑的,可却不是那女孩。
如果是她,面对他这样的眼神,她也一定还是保持着那可人的笑容。
他的表情既冰冷又严厉,像是想极力隐藏什么情绪似的。
见他许久不说话,女侍又问:「爷,喝酒吗?」
「不必。」怀沙冷冷地挥手。「拿走。」
女侍呆了呆,又说:「爷不喜欢黄酒吗?那么我们还有别……」
怀沙打断她。「妳可以离开吗?」他不想要有人打扰他。
「是、是、是,抱歉……」那女侍怯怯地赶紧走开。
他到底在牵挂那个平凡的女孩什么?他不懂。
他想起那天,她像个心无城府的小孩一样,大剌剌地在街上对他感激的呼喊。
从没有人这样不在乎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毫无目的地对他敞开心扉。他为何会一直惦记着这份信任感?
他重重放下筷子,把钱搁在桌上,起身就要离开。
以后,绝不要再进福生楼。他怕自己会越来越不正常,哪一天死了都不知道被谁偷袭。
他匆匆出了餐馆,后头忽然传来了掌柜焦急的声音。「爷!爷——请等等!」
他皱眉,不耐地看着掌柜那圆胖的身子朝自己滚来。
「什么事?」他寒着脸问。
「请、请问是不是我们出了什么疏漏,让您不满?」原来掌柜的很担心是那女侍惹毛了贵客,赶紧出来询问原因、致歉。
「没有。」怀沙不想多说,只想离开这间让他变得莫名其妙的福生馆。
掌柜的再追问。「请问您是不是在意那天洒了汤、弄脏您衣裳的歹事?」
怀沙想甩开这家伙,可掌柜的再急说:「请您宽心,我们福生楼已经把那位女侍给打发走了,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那种事!绝对!」
怀沙一愣,瞪大眼,问:「那女孩,不做了?」
「是是是……已经不在了,我们不雇用她了。」掌柜的说:「她把汤洒在诸位贵客身上,这真是对您的亵渎啊!小的见爷对咱们宽宏大量,想这仁慈就做到底,不跟她计较。不过上一次,她又——」
怀沙不客气的打断他。「我不是跟你说过,她是被陷害的?」
不料掌柜的这么回。「陷害?福生楼这么多人,就只有她一个人被看不顺眼?那她本身的性格也有问题!」掌柜的说得激动,歇口气,继续说,好像那女孩让他有多么不满一样。「至于上一次,她激怒一位贵客时,爷您也有看到吧?她甚至咬了那贵客一口,实在是太怠慢客人了。所以我们便把她给辞了。」
怀沙看着这圆滚的家伙径自张口闭口地说着话,却没听进他到底说了什么。
我不像您与您的朋友那样有钱,这点生活的苦都不能忍的话,那我又何必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想起那女孩急得红了脸,激动地为自己辩驳。
他问,声音努力平淡。「你知道那天发生什么事吗?」
「那客人醉迷糊了,想吃女人豆腐。可这事在咱们这行很常见,女人家要出来工作,又在这种卖酒的餐馆里头,就得有碰到这种事的准备,再怎么被侮辱,也不可以攻击客人啊!」
怀沙心头忽然生起一把火,可他的声音依然很冷静。「那,你们本来要怎么解决?」如果久让求助于他们,他们会帮她吗?
「还能怎么解决?她负责的客人,当然要她自己想办法解决。」掌柜的见怀沙继续问下去,以为他想聊,为了讨他开心,掌柜的也就多说了。「有什么好帮的?多事只会得罪那些客人。」
忽然,怀沙勾起了笑。
「很好。」他提高音量,再说一次。「很好。」
「爷?」掌柜的疑惑,想了想,猜想应该是在夸奖他们处理的方式很好吧!便傻傻地笑着,接受这赞美。
「再会,晚安。」怀沙微笑着道别,扭头就走,留下傻乎乎的掌柜。
他知道了,终于知道那女孩为什么不逃。
他越走越快,笑脸慢慢变得狰狞。
她虽然总是笑得单纯乐观,可是其实她很清楚,清楚这个世界会怎么对待她。
就像他从十岁开始就体悟到,如果他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自己!
可她跟他不一样,她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撑着,让自己受苦。
那似曾相识的痛,缓缓却深刻地在他心中泛开……
他无法再视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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