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长空,原来是一片……看不尽的墨浓……
黑衣女子收回冷漠的视线,趁风雪未起,快步踩过湖面的积雪。
整个冬季大雪纷飞,西伯利亚直到三月底仍然冰天雪地,景物非黑即白,间杂浓淡不一的灰,行走其间宛如置身中国的水墨画。阴阴残月下,除了湖上踽踽独行的人影,贝加尔湖方圆百里呈现冬眠状态,万声俱灭。
寂声前进的夜行女子听见了什么,长睫一掀,忽然满眼警觉——
砰!远方一声狙击枪响,子弹裂空而来,险险擦过女子右肩,没入不到她一步路的冰层之中。暗夜的冷枪并未影响女子稳定前进的步伐,她模出手枪,从容上膛并将身躯伏低,朝三百公尺外的针叶林潜行而去。
贝加尔湖壮阔似海,湖面结冰之後不仅窒碍难行,也无遮无掩。
黑衣女子动作轻敏,明晃晃的行踪却无从掩藏,整个人暴露在枪口之下。她三名伙伴远在一个小时车程远的伊尔库次克,鞭长莫及,无法赶来掩护她。今晚,她得孤军奋战,没有呼救的机会,她的卫星通话器早在下午「因公殉职」。
成了活枪靶,此刻孤立无援,她完全落居下风啦。
五天前以观光客名义从英国绕经香港日本,辗转入境此地,黑衣女子默默侦测对她不甚友善的陌生环境,态度沉静得近乎麻木。
对方有多少人?潜伏在何处?
狙击枪最远的射界……女子将占据她上半张脸的防风镜顶高,狭窄的视野立即海阔天空;她仰起下巴,顺手将围住下半张脸的衣领勾下。
神秘的面孔映月而出,完整烙印于狙击手惊艳的瞳孔。
那是一张揉合娇艳与冷涩气质的脸庞,既雅又艳,属于东方人特有的平板五宫,在女子身上成了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沐浴在森冷的银辉中,女子出众的美貌犹似罩了一层水雾,细致得不可思议。
湖上的猎物,美得令狙击手惊叹!她是上帝最可人的杰作,神赐的礼物。
浑然不觉自己已遭狙击镜锁定,女子持续向前,一面计算狙击枪可能的射程。眸光一凛,她将视线由三点钟方向的渡假小木屋拉回。对方只突击一枪便歇手,不像躁进的射手或炫耀技巧的无聊杀手乱枪扫射,显然当她是逃月兑无门的实验鼠在戏要,不急著杀她。
由此判断,她又遇见另一个自命不凡的用枪高手了。
把战场当私人游乐场在玩的自大狂,她身边比比皆是,不足为奇。不知是行业性使然,抑或是物以类聚,她身处的圈子明明混浊不堪,偏净出一些自尊自大又目空一切的骄世狂人。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更自以为天下无敌。
轻敌,就不可能天下无敌;他们应该熟读各国兵书,尤其中国人的兵法韬略。
女子冷眼凝望近在咫尺的针叶林,几乎可以肯定,她上不了岸。
情势逆转,从猎人沦为猎物在她并非头一遭,今天的情况却让女子萌生大笑的冲动。作茧自缚是天底下最愚不可及的行为,在战场上,这种行为等同自杀;既有本事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即便痛彻心扉,她都不能吭出一声。
谁让她自作聪明,犯了这行的大忌,对敌人动了恻隐之心。她将为她错误的仁慈付出代价了,同伴们会说,这是血的教训。
幸好伙伴今天各有任务,不致被她愚蠢的行为连累,幸好他们都不在……北风迎面扑来,潮湿的气流刮痛她脸颊,女子笑笑一叹,脸上的脆弱一闪而过。
几个大男人下午若在场,会狠狠奚落她的妇人之仁太无知吧?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新手身上,是情有可原,对于一个入行九年的老手来说,就成了罪无可赦的愚蠢。一个罪有应得的老手,是得不到同伴谅解与同情的。
她好久好久没这么蠢了……她是怎么了?已经,累了吗?
才九年啊,怎么回事?振作一点,别这么快就筋疲力尽呀……持枪警戒的右手颓然滑落,女子行进的速度趋缓。
她怎么会在这里?女子茫然四顾,画境般的景色苍白无颜,不似人间风景,看得她又惊心又困惑。这里是……哪里?
她在这里做什么呢?双脚站定湖岸边,女子一脸迷惘地抬头望。
上头墨黑色的天空堆满乌云,层层叠叠,预告著另一波风雨将起。
滚滚云浪又厚又低,仿佛触手可及;极目眺望,天地之间尽是蒙蒙灰意,看不见一点点晴朗的色调。到处是黑的白的灰的,女子一阵目眩,忽然觉得自己快被这座灰阶世界压得透不过气,她快窒息了……
砰!另一道枪风击发,女子应声回神,身体同时间向前一滚,长年训练出来的职业本能保住她的要害,却护不住她失防的右肩。
抚著中弹的肩头,女子倒卧雪堆之中,温热的血从她微颤的指尖抖落湖面。她从不喜欢藉由药物支撑意识,这次却由不得她了,想活命就得撑下来,不计代价地撑住……女子强忍剧痛,抖著手搜遍全身。
双唇愕然一抿,她呛出一个极端自厌的冷笑。
情况有趣极了,急救包在大猫那里忘了带来,这下子就算她厌恶透顶,也无法暂时止痛。她今天太粗心大意,活该痛死。
她活该……女子认命一瘫,卧看上方风起云涌,坚毅的意志逐渐软如棉絮。
她不愿死在这里,不是这里。她要活下来,她不愿死得太轻易,她要活著!
她一定要……回去!娇艳的面色褪白,女子闭上眼睛,痛苦地捉住残弱的呼吸与意识,听觉在黑暗之中无限扩大,她静心等待著。
嘶嘶嘶……仿佛恭候了一世纪,冻僵的她终于听见踏雪而来的脚步声。
只有一个人,来了。
「大姐姐,请问你是台湾人吗?你好精致,你是台湾人吧?」
这声音……女子心中一叹。果然是她不智放走的那头虎,他改说中文了……
对方走上前,双脚分跨女子腰部两侧,低下头,冲著身下的她无邪一笑。
女子眉睫冷淡,张眼打量挺立她上方那个背光的身影。微卷的褐发,碧绿如春天新芽的大眼睛,外表纤细而俊秀,笑容纯真得像天使,怎么看都是不超过十二、三岁的稚龄,他手上的白朗宁却握得那么自在……
「大姐姐是不是台湾人呀?你真美。」
女子佩服他伪装的功力一流,直到现在被他拿枪指著头,她依然不愿相信眉清目秀的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职业杀手。
光头男子是幌子,大猫他们追错人了,这只小老虎才是俄国佬的贴身保镳。
俄国佬生性多疑,他母亲尚且无法取得他的信任,他竟肯将黑吃黑得来的钱交给小女圭女圭处理。五千万美金不是日币,非亲非故,呼风唤雨、年逾古稀的黑帮大佬,为何对小毛头言听计从?因为他唇红齿白,笑起来可爱?
一抹讽笑跃入女子眼中,她研究著装疯卖傻的小男孩。
她懒得过问别人的「家务事」,除非那件家务扯上她的任务,那就另当别论。
这次到俄罗斯出差,是奉令追回一笔钱。他们预计一个礼拜即可完成任务走人,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俄国佬位于莫斯科的家中,前天凌晨被一群不速之客造访得鸡飞狗跳,表面看似帮派火并,大猫调查的结果证实是自家人窝里反。
从此,俄国佬销声匿迹,钱也下落不明,这使得原本难度不高的任务棘手起来。
不管大猫那头有无斩获,小老虎是重要线索,她必须逮住他……
「不说话,咦?你是日本人吗?」绿眸一眨,男孩好像这才发现女子受伤,以日语哇哇惊叫:「好可怕哦,你流好多血,要不要紧——」
「别碰我。」女子格开他示好的手,说著英语。
「你对我不够亲切!」男孩嘟了嘟嘴,改以流畅的英语笼络东方美女心。「因为伤口很痛的关系吗?我帮你,你不要对我太凶嘛!」
黑衣女子逆著月光,看男孩从口袋掏出一支填好药剂的小针筒。
「你喜欢抽菸吗?」他亢奋起来,「一次一点点,我们慢慢来,游戏很好玩。」
菸,尼古丁萃取液?一次一点点,表示他想欣赏大姐姐慢慢毒发身亡喽。
是个狠角色嘛,下午居然听信他的话,以为他是无辜!女子险些爆出大笑。老布说中一件事了,任务结束之後她应该休长假了。不休不行,她已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强行出任务只会拖累队友。放假之前——
先擒下小老虎吧!一模到藏在长靴内的战斗匕首,女子抓住男孩打算为她施打毒药的空档,右臂一扫,一刀划破他长满雀斑的面颊。男孩向後跳开,一愕之後,又惊又笑。白朗宁一举,连瞄准都不必,直接开枪打掉女子扫向他小腿的利刀。
「大姐姐你好凶悍、好吓人!」脸上流露万般不舍,男孩将枪口锁定女子娇喘不止的绝美脸蛋,随眼一瞟弹落在湖面上的凶器,黯淡眸光猝然一亮。
男孩以两指夹起匕首,嗅了嗅沾染血丝的刀尖,如获至宝道:「好刀耶!大姐姐,五角大厦你有熟人吗?可以拜托你帮我弄几把这种刀来玩玩吗?我会好好收藏,我找这支刀找得好辛苦,帮帮我好不好?我会善待你。」
女子按住伤口,不动声色观察似有人影掠动的小木屋。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这支刀是特殊材质打造,专门供给美国某支影子特种部队近身杀敌用,一刀可削掉半颗头颅……」白朗宁一送,枪口顶住女子不安分的眼皮。「你对我又手下留情了哦,大姐姐,人家都说那是因为我太可爱。」
「是呀,是很可爱。」女子冷笑。
「还有还有,我还没说完哟。这支刀目前没有机器探测得到,它是美国海军列为机密的管制品。对不对?大姐姐。」枪嘴在白皙剔透的雪颜游走,行速缓慢,最後终于-昧地顶入惜言如金的花瓣小嘴。
男孩捏著匕首在女子手掌比划一下,欣羡的语气登时酸溜溜:
「刀是为你订作,不公平,我的手只比你大一点,刀柄握起来还是不舒服,你知道吗?我讨厌缺陷,可惜了一把好刀。大姐姐,你的脸就完美无缺哦!」
男孩看也不看,反手将匕首刺入女子脸旁的冰面,笑脸遽寒。「告诉我,你哪里弄来的好东西。你有情人在华府工作?你看来不笨,不像美国狗官只会派来当炮灰的笨警察,你为好管闲事的美国佬卖命吗?还是赏金猎人?刺客?笨特务?你们是谁?来了多少人?说!」
女子看著他一下子凑近的笑脸,平淡道:「你蒙主宠召前,我考虑告诉你。」
「我喜欢你的脸才有兴趣跟你多聊,你不肯接受我的友谊就算了!」男孩委屈地怒瞪她,起身前,忿然将女子中弹时不慎遗落的手枪拾起。
华瑟PPK,俗称007手枪,通俗……表情嫌恶地打开保险,他试射一枪,子弹落点在女子右颊旁一寸处。
女子无心理会他无聊的小把戏,失血过多让她头昏脑沉,呼吸困难。不能——昏!指甲更戳入伤口,她白著脸以静制动,能不开口就节省气力。
好枪好枪!一连试射三枪,男孩简直为之疯狂地追问:「华瑟是同一个人帮你改造的吗?这把烂枪变得很管用,那个人对你一定很好,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别人好,是你的情人吧?他一定很疼你吧?」他再度央求起女子:「你愿意介绍我们认识吗?你介绍我们认识嘛!拜托!」
懒得为小孩子浪费精力,女子闭目养神。
「你想独占那个人吗?好小气,交个朋友不行吗?好嘛,等我玩过瘾了再帮你止痛。」男孩气沮地扁扁嘴,卸除弹匣,笑眼冻结在他将剩余子弹倒出来的刹那。
德制子弹!为什么不用俄制?为什么?!
男孩铁青著脸,恨恨将一秒前犹叹为天上之物的手枪拆成零件!
「你下午对我很亲切,忘了吗?你是不是忘了?!」一脚踹住女子不断渗血的伤处,连带踩住她蠢动的右手,他模著挂彩的颊。「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止痛,只有一针,你怕什么!我不想让你受苦,懂吗?不要装哑巴,回答我!」
女子迎视他喜怒无常的眼,笑嗤:「不懂,也不想懂。」
「你怎么可以说不懂!」男孩暴跳如雷,俄语不经思索地猛轰出来:
「我们守候你两个小时,让你细细品味我国贝加尔湖的雄伟壮丽!我们奉你为上宾,体贴招待你,你懂不懂!苏联解体以後,祖国人民穷困潦倒,民心动荡不安,卢布形同废纸,你明白生活在一夜间失去秩序的国家,是恐怖痛苦的事吗?我们贩卖的全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穷怕了,不想再过苦日子。国家有权照顾他的子民,除了趁火打劫,说风凉话,你们西方走狗帮助过我们什么?!」
这番话他背得真熟,是俄罗斯黑帮新制定的基本教义吗?女子想笑。
小小年纪牢骚满月复,未老先衰了,明明一派歪理还说得理直气壮。
俄罗斯这些新兴帮派,无所不用其极地渗透国营事业,公然盗卖国家军火、天然资源;甚至贩卖妇孺、毒品、武装杀人;不断剽窃人民财物,卖尽一切所能盗卖的,他们才是造成俄国动荡不安的罪魁祸首。
比起这些人的贪婪残暴、无法无天,车臣的恐怖份子是圣人。女子冷淡启口:
「你也是幌子,留下来转移焦点的幌子。那笔钱俄国佬带走了,不在俄罗斯。」
忙著将他带来的工具一一铺陈开,男孩闻言一讶,转怒为喜道:
「好厉害,你会说我国的语言耶!我说你看起来就不笨呀。可惜呀,你猜错了。」他眨眨笑意骤失的大眼睛,拿起另一支针筒。「没有钱了,没了没了。」
女子挣月兑不开他看似轻松的脚劲,帽子松月兑,柔亮的黑发流泻开来;纯黑的发与太白的脸,对映成强烈又鲜明的视觉效果,男孩乍然一呆,著魔般伸出手。
「好美啊,真美……」
「钱在哪里?」女子扭头避开他令人厌烦的抚触。
「钱?啊,我说嘛,无缘无故,大姐姐怎么会看上我。钱吗?又是钱!」男孩扯下女子高领毛衣的领口,藕白的粉颈暴露在天寒地冻的冷夜之中。「没人关心我。钱在哪里?钱在没人知道的好地方,你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外太空吗?」她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偏偏脑子太沉,一时间说不上来。
「你别故意惹我生气!」找到女子的颈动脉用力按了按,他的笑唇僵硬。「我礼遇你,对你特别好,你为什么一再激怒我?」
「我高兴。」
「不要以为我迷恋你的脸就杀不了你!」他恼怒得握不稳针筒。「给我闭嘴!」
闭嘴就闭——嘴!女子出手如电,从衣袖滑出一把枪,举臂、击发,动作一气呵成,速度快得男孩眼尖瞥见,偏身想闪避却已来不及!
怎么可能……瞪著血花在脚边点点溅开,男孩惊奇又惊讶,碧眸百思不解,转而望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子。
「你……」喀血的嘴咧开,他被她手上的枪枝大大取悦。「左撇子……」
这一枪耗去她所有气力,女子气若游丝:「错了……」
不是左撇子?秀气的眉拢起,男孩抹著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水,恍然大悟!
她双手都能用枪!孩子气的笑靥在男孩脸上热烈开展,为她难得的好枪法,也为她终究不忍杀他而开心。她是故意露破绽?!他攻击,好降低他的戒心。
很少女人敢这么玩,大姐姐好勇敢……她和他一样享受玩命的快感……和他一样也厌烦这腻死人的世界了吧,她也不想活了吧,这么美丽的人也会……合起笑眼,男孩双手大张,如鹰展翼朝他挚爱的贝加尔湖倒下。
他最爱不要命……的美女姐姐了……既然有缘,既然如此——
「钱在……人……之初……121,4……」
女子昏昏沉沉滚了两圈,勉强避开男孩朝她软倒的躯体,面对灰沉的天空低低残喘:
「你我都太……轻敌了,只能说,我们今天都……不走运吧……」横竖要挨子弹,她只是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来挨,提升败部胜出的机率罢了。
你不想活了吗?乱来!女子闭眸一笑,依稀听见合作多年的领队大猫,偕同他们的顶头上司布老爹,齐声对她这么吼叫。乱来呀……没办法,她的教官正是一个天生乱来的人,他只教她如何乱来,她压根不晓得什么是不乱来。
该起来了,大猫他们还在伊尔库次克等她,失踪一下午,他们肯定被她吓坏了,该起来把小老虎抓回去了,回旅馆再睡吧……起来,该走了……女子动了动僵硬的指尖,拚命想张开眼,却疲惫得力不从心。
她必须起来。身体为何这么重?她好热……好冷……不能在这里睡著,不能睡……起来,起来啊!
无法支配飘忽的意识与身体,女子发起脾气。她不要死在这里!不是这里!
名字!她的名字!她叫什么名字?
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人类就算濒临死亡,意识渐失而忘却亲友、爱人,但是本能上仍然会对自己的名字有所反应。她的名字……那个能够穿透重重迷雾唤醒她的名字,她想听埋葬多年的名字呀!她不要死在这里,她要清醒!快点叫她那个名字,别让她忘记了,她想听她的名字……叫她,快点叫她!叫她啊!
陷入昏迷状态,女子在走不出的迷梦之中伏地悲鸣。
兰……
梦里的喟叹又渺远又温柔,睽违已久,女子被惊动。
谁?思念太浓而力气太弱,泪水于是忍不住。
是九年前抛下她,自己偷偷离开的那个人吗?她恨他啊……
「你来……接我了吗……」勉强挤出的呜咽支离破碎,她再也不愿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