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是灵性极高的动物,生性好交际,它们可以感受到周遭最细微的变化。
感觉自己被孤立,是这匹马近来心情郁闷的原因。解决问题,得用最古老的方法……无法像卫生标准低得令人不敢恭维的女生,在马粪充斥的污秽空间嗅而不闻地大啖美食;起司戳老半天,头上的呼息声渐渐急促,姬莲冬终于觉得他戳过瘾了,才把盘子高举过头,上面那只在他走进马厩立刻狠拉一坨屎对他示威的马匹,受不了他动作太温吞地已将马颈伸长,半路便劫走了蛋糕。顺便——
「放开盘子,妖马。」
马儿对着很隐忍的头颅喷气半天,终于松开咬起来没成就感的硬物,转而——
额上青筋暴出,姬莲冬半闭眼睛警告着:「放开我的手,妖马。」
「因为舅妈的预产期在年底,舅舅就陪舅妈回伦敦待产,顺便在政经学院读硕士。我舅舅不喜欢浪费时间。」不谙清洁工作,笨手笨脚地清掉马粪之后,池悠霓检查着饮用水和草料,一边对姬莲冬解释她昨天中午为什么可以去伊顿找他;她忽然听见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得意马鸣,其中夹杂某人耐性快耗完的咬牙切齿声。
放下叉子,她急急忙忙从马厩里面跑到最通风、也是最冷的门口,一看!
「我也要玩!」池悠霓快乐地扑倒到姬莲冬身畔。
「妳眼睛有问题吗?谁在玩!」不可思议怒斥乐不可支的女生,好不容易拉回被咬住的左掌,姬莲冬来不及拂袖离去,右掌便被咬住了。「池悠霓,叫你的死马放开我,不然明天早上你等着吃马肉大餐!」
「想念你过来这边玩?!过来玩,快点!」拍拍有着夏日青草香的稻草堆。
「你干嘛叫它过来,谁要跟你们玩!我要回屋子睡——」忿忿半爬起的身躯突然跌坐回草堆,姬莲冬忍无可忍:「池悠霓,叫你的马离我的头发远一点!」
「想念想跟你玩,你陪它玩一会儿嘛,莲冬。」池悠霓趴在姬莲冬身边,满脸哀求,「你不是说它最近心情不好,是因为它没有朋友?它想跟你玩,一定是因为这阵子没有朋友陪它玩,它真的很寂寞,你陪它玩一下嘛,好不好?」
「不好!」吼完,换肩膀被寂寞到捉狂的马嘴衔住,姬莲冬无言。「妖马,放开我。」失控抓起一束稻草砸向心情似乎很好的马儿。
池悠霓见状小脸一亮,玩心大起,「我也来!」
一时间,开怀笑声、得意马鸣声以及不堪其扰的怒吼声,伴随稻草满天飞。
等到姬莲冬被无法沟通的女生和行为乖张的劣马气到筋疲力尽,已经是将近天亮的事。两个人、一匹马,挤在草堆上和平共处。
打开毛毯盖住不支倒地的姬莲冬,然后挤到他身边躺下来,顺着他潮红的俊颊,池悠霓往上看。马匹在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会站着睡觉,看见近来心情很差的想念也躺下来睡觉,她总算松了口气。
「莲冬,你听我说。」池悠霓摇摇从没这么累过的姬莲冬,直摇到他少爷紧闭的俊眸终于裂出一条不怎么愉快的细缝。「我把舅舅的即时通帐号和手机号码给你,这样,以后要是有功课不懂,你可以就近请教我舅舅。我已经跟舅舅讲好了。」
冲着她舅舅今晚在神学报告上帮了他不少忙,姬莲冬没有反对。
「把资料拿给保镳,他们会处理。」
「不可以啦!」池悠霓吓一跳,立即反对!「我舅舅来英国读书的事情是秘密行程,他很注重隐私,他留给我的手机号码是只给家人用的。莲冬,我舅舅的联络方式真的不可以给别人,他知道会生气的。」
「你很烦耶!我不姓池,你干嘛留给我这么负担的东西啊?你自己记着就好,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找你拿啦。」
「好嘛!你以后要是有需要,你请陈叔叔和李叔叔打电话给我,我再帮你联络我舅舅嘛,到时候可能会久一点,你要有耐心一点哦。」看他听得一脸茫然,池悠霓忍不住又是一叹;「莲冬,陈叔叔和李叔叔是你的保镳,拜托你至少记住他们的姓氏嘛。他们不辞辛苦陪我们来英国念书,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你想想看嘛,骨肉分离多么可怜,老婆和小孩都留在台湾……」
从未思考过如此复杂的层面,姬莲冬张开眼瞳,楞道:「他们有几个小孩?」
池悠霓被他问得一呆。「没有,他们没有结婚哦。」
「没结婚和生小孩,有绝对的关系吗?」这点常识他还懂,毕竟全球政商名流的私生子堆起来满坑满谷,他看多了。「他们有几个小孩?把他们的孩子全都弄来英国读书,可以吧?」瞄瞄池悠霓欲言又止的脸,「所有费用从我的零用钱里面扣除,这样你可以让我安静了吗?」
有时候看莲冬好像很绝情,什么都不会,可是有时候,他又会像现在一样语出惊人,让她很感动,觉得好温暖呢!
「你干嘛啦!」姬莲冬没好气地推着一颗凑过来取暖的头颅。「这件事你自己记一下,明天交代管家去办。」
「记什么?」池悠霓紧紧依偎着抗拒无效的姬莲冬,犹自感动不已。
「记得把他们的小孩接来英国读书。」
「可是他们没有小孩啊。」
姬莲冬一楞,粗嘎的语气绷满危险讯息。「你刚刚训我一堆话,那是?」
「那个哦,我只是假设啦,我——唔唔唔……」嘴皮子被受够她胡扯的一双手掌狠狠地捏住一会儿,直到双颊红似火烧,池悠霓才终于获得缓刑。「这次比较不疼耶!莲冬,你心情好转了对不对?」
被她一问,姬莲冬这才发现神学报告写完以后,他心情真的轻松不少。
「莲冬,我今年暑假回台湾就……不回英国了。」
一种仿佛遭人囚禁多年,忽然如蒙大赦的重见天日感,流遍姬莲冬全身。
「因为……我哥哥去美国读书,现在,我舅舅也出国念书了,家里只剩小紫和妈妈,所以我和哥哥商量之后,决定……我回去台湾读高中。」
姬莲冬没有睁开眼睛,但是重情重义对她说了:「再见。」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池悠霓叽叽喳喳的声音,困得要死的姬莲冬反而为这种异常现象感到疑惑,突然睡不着了。池悠霓应该还有事情交代他吧?
她在他身边团团转了那么多年,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妖马。
这次她突然决定回台湾读书,怎么处理妖马,她还没有交代下来。
冲着她不惜麻烦她那个大忙人舅舅,帮他做好神学报告,姬莲冬出声示警:「我要睡了。」
难得一次好心警告她有话快说,她却一反常态,只是鼻息不稳地对他说:
「……晚安。」
左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响,很轻微的、很克制的声音,怕吵扰姬莲冬好眠一样,接着有什么东西悄悄自他左手边滚离。起初姬莲冬没啥感觉,不一会儿,原本暖呼呼的身体逐渐发冷,他才察觉身边似乎少去一样温暖的热源;一种让他娇贵得近乎没有感受性的心,经常处于沸腾状态的热源。
「池悠霓……」无力。
「我没有在哭嘛!」回头对姬莲冬吠了一声,偷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这样子很没有说服力耶!我很冷,过来啦!」把口是心非的女生拉回原位,填补凉飕飕的缺口。「你继续哭,没人会管你眼睛会不会哭瞎,最好把你得了忧郁症的妖马哭醒。我没得睡,大家都不要睡了!」
池悠霓泪眸瞠大,发达的泪腺突然神奇地阻塞住。
她哀怨转身,可怜兮兮巴着姬莲冬。「莲冬,我跟你说,想念——」
「要让它吃饱、穿好,生病时要请兽医帮它看病,拜托我要好好照顾它,麻烦我要好好把它养大『成人』。你交代五千万遍了,烦死人了!」
听见姬莲冬闭着俊目,近乎赌气地覆诵她九岁那年将爱马慎重托付他时的童言童语。说到后来,姬莲冬自己也觉得莞尔,他形状姣美的嘴角挂出一抹笑,看得池悠霓不禁也破涕为笑。
「莲冬,想念拜托你了。」
以为她会叫他跟她回台湾念高中,结果她吭都没吭一声,姬莲冬不禁为她这次的爽快豁达感到不解。
「莲冬,不论是人还是动物,没有朋友都会觉得很孤单,所以你才会向王子要来小嘿美和想念作伴。」小嘿美和想念第一次见面就很合得来,姬莲冬平常呆呆的,看起来没什么常识,关键时刻,他往往又能把事情做对。
莲冬说治疗想念受创的心灵,最古老有效的方法是动物的陪伴。
找出解决之道,莲冬也很快就搞定麻烦。
这件美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莲冬要东西的手段太不计后果,就像土匪。
晚上进餐时,王子不得不把小嘿美交还给找鸟找到脸色发青的莲冬时,眼睛哭肿,他的侍卫差点为此血洗「马家庄」;而莲冬家的保镳们因为嗅到风雨欲来,也全副武装。
要不是双方人马差点拔枪相向,她根本不晓得莲冬为想念做了这件事。
「莲冬,阿瓦里德王子人很好,你要做他的朋友哦。」昨天她看见王子被六个伊顿学生包围住,她之前就看过他们找王子麻烦。可是哥哥向她分析过,这种情形她最好别出面干预,因为她的帮忙只会让事情恶化。「你不要再把阿瓦里德王子赶出你们寝室啦,他保证会改邪归正,以后不会再幻想他是哈利波特了。」
哥哥说她插手,只是更加突显王子懦弱无能,她会迫使王子无法在伊顿立足。
听她扯了一堆,姬莲冬觑开左眼,研究心思全表露在善良脸上的池悠霓半晌。
「因为沙乌地啊。」她这次才会爽快饶了他。
他以为她会像十二岁那年一样缠着他,千方百计要他跟她到英国念书。
结果证实,她真的如愿以偿了。
「他叫阿瓦里德王子啦。为什么你记得住地名,却记不住人名呢?」
「妳管我!」
「不过……嘻。」双手交握成金字塔状,整张脸缩入毛毯下窃笑不休。
听她贼笑的声音,姬莲冬便晓得她又想起他误以为她和他同名那件蠢事了。
姬莲冬恼火地爬起来。「妳自己慢慢笑!」
「等等我啦,莲冬,你穿这样会感冒耶。」抓起毛毯,池悠霓从草堆上一跃起身,急忙穿上北极熊拖鞋,追赶着怒步离去的松鼠拖鞋。「莲冬,等——哇,太阳出来了!我们去秋千架坐着看日出!」
「你没看过日出吗?要看妳自己看,我要回屋子睡——」
抗议无效,一脸无言的少年被拖着走,不久,英格兰的第一道曙光在天空浮现。
阳光由云后闪耀而出,休息一夜,约克郡在鸟语花香中优雅苏醒。
池悠霓在树下的秋千架落坐时,瞥见树上站着四只打盹的猫头鹰。
「莲冬,小嘿美只有一只,会不会太可怜了?」池悠霓拍拍不顾一切睡死在她身边的姬莲冬,看见早起的管家肘间挂着布料,步下台阶,手执一壶热茶与一个放餐点的小保温箱朝这里走来,跟在他后面的是抬着餐桌的马场工人。
「莲冬少爷、悠霓小姐,两位早安。」示意工人把餐桌摆在两位小主人面前,管家把热食摆上桌,瞧一眼睡摊的小老板。「需要我请人抱少爷回房里吗?」
「不用了,我自己走。」姬莲冬从俊鼻哼出话,闭着双眼缩入毛毯中。
老管家神清气爽的脸上浮现笑意,在秋千四周挂好油布挡风,便欠身回屋。
树上的嘿美家族闻到食物香味,拍翅飞旋而下,降落在桌上。
三大一小,四双圆滚滚的眼睛骨碌碌地锁定池悠霓,等她赏一口面包吃。
想到必须回到充满高压的台湾,必须离开自由自在的英国,池悠霓心情就沉重不已,即便面对四只「嗷嗷待哺」的可爱鸟儿,她的嘴角也撑不起笑颜。
「不想回台湾,叫你妹妹来英国留学,问题不就解决了。」
「小紫不想出国读书。我知道她怕花我们家太多钱,对我们不好意思。」池悠霓把面包撕成一块一块,轮流喂食猫头鹰们,顺便扳开莲冬的嘴巴喂一块。
「这点钱会对你们造成负担?你们家很穷吗?」难怪连私人飞机都买不起。
「不是钱的问题。我现在的心情和小嘿美很像。」食指顶顶依偎在母鸟身旁的白色小猫头鹰,「虽然你是为了治疗想念的病,逼不得已,才拆散嘿美母子俩。」
「谁说我逼不得已了?」
「反正你一定是出于善心才会这么残忍啦!」依序喂鸟喂到第三轮,干脆把剩下的面包抹上姬莲冬指定的樱桃蜂蜜,全部塞进他嘴中,请他专心吃点心,暂时不要泼她冷水。「小嘿美为了陪想念,被迫离开同类,万一哪天它心情不好,没有其他鸟伴可以诉苦、聊心事,她一定很可怜。你看,她和嘿美三号感情这么好,它们一起学飞,一起出外猎食,晚上一起在树上吹风!」说到激动处,感同身受的女生双唇抽颤起来,突然转过身,将脸埋在姬莲冬肚皮上嘤嘤啜泣着。
姬莲冬被她哭得心情有点浮躁,望着天空。「有什么事要烦我,你快说啦!」
平常话很多的女生只是摇摇头,没吭声。
马场那头陆续传来驯马师吆喝马匹行进的声音,姬莲冬瞄着闷闷不乐的后脑勺,猜也猜得出池悠霓说不出口的心事。「那匹马赚了不少钱,愈跑愈不专心,对比赛大概是没兴趣了。」
池悠霓抬起写满舍不得的泪容,泪瞳瞅大,屏息以待。
「今年跑完,它可以退休了。」
莲冬的意思是?
「意思是今年年底,妖马会回台湾陪你养老啦。」没好气!
「耶!莲冬最棒了,耶!」池悠霓激动欢呼着,飞身扑向反应太慢的姬莲冬。
叩!狠狠撞上背后的钢架,一阵头晕目眩中,姬莲冬感觉他的后脑肿了一包。
「莲冬,对不起,你有没有怎样?」池悠霓怯怯蹲在姬莲冬面前,她两边肩上各站着两只猫头鹰,五双眼珠子骨碌碌瞧着头痛到盗汗的娇贵少爷。「莲冬,你看一下我的手指,现在有几只?几……只?」
「我管你几只!」姬莲冬咬牙切齿地抬起头,对满面歉然的女生吼道:「你现在马上给我滚回台湾!」
妖马物归原主之后,池悠霓最好别再出面在他面前!
也不要出现在——他家!他爷爷家!他堂哥家、叔叔家、伯伯家!
过了今年以后,他们最好各走各的路,永远都别再碰面了!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