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急着出院?而且我为什么要住在你家?”男子盯着正替他收拾东西的宋雪蔷,目光尽是猜疑。
今晚,在刘文源的帮助下,他被送到宋雪蔷的家中,那是离镇不远的独栋二层楼房,四周被扶疏的树木层层围绕,倒也幽静安宁,可是一个女孩住在那里总是有些偏僻。
“你不记得名字,不知道家在哪里,除了我这儿你还能住哪里呢?反正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不要再占着医院的床位,那里可是每天都要钱的。”
宋雪蔷嘴角含笑,将他安顿好。“我也不是让你白吃白喝,你欠我的钱我都算得好好的,到时一分钱也不能少。”
男子颇不以为然地道:“我早晚会恢复记忆的。”
“那是当然的。”宋雪蔷露出会心一笑。“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什么也不要多想,有刘医师在,保证你会痊愈的。”
刘文源这一整个晚上几乎不曾开口说话,脸色异常严肃,显然对于宋雪蔷的做法并不赞同。
“麻烦你了,刘医师。”他很有礼貌地对刘文源点头。
“好好休息吧,你的身体状况目前还不错,应该会很快好起来。至于恢复记忆的事不用太在意,太在意反而不容易复原。”刘文源淡淡的道。
男子露出一抹教人难以捉模的笑容。
“可以遇到你们,我真是很幸运。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会死在荒郊野外。”他的眼习惯性地望向宋雪蔷。
“我们这里虽然是山区,但也没有荒僻到完全没有人经过,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其它人救你的。”她走到男子身边,替他盖好毛毯,温柔的看着他。“从医院回来一路颠簸,你一定累了吧?赶紧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他的眼梭巡过她轻灵的眼眸,许多情绪都在那眼神中起伏波动。
男子安心地闭上了眼,即使不知道自己是谁,即使他的世界目前还是一片浑沌未知、有无数的问题考验磨练着他的身心,可是因为有她存在,那些问题都变得不再那样难以忍受。
毕竟他不是孤单一人,当他身处黑暗中时,她就是他唯一的阳光。
“你知道我还是不同意你这样做。”刘文源离开前,对宋雪蔷这样说道。
月光轻洒而下,站在门前的宋雪蔷笑着点头。“可是我已经决定了。”
刘文源苦笑,无奈地摇摇头。“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太固执,我已经和别人说了他是你的远房表亲,但毕竟是孤男寡女……”
“你又来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做主。”宋雪蔷打断他的话。“很晚了,今天谢谢你帮忙,以后的事我会自行处理。”
刘文源看着她脸上倔强坚定的神情,心里暗暗叹气。自从父母过逝,她就变得更独立,甚至有点离群索居,无论什么事都不让任何人插手。
他咬着牙,敛下眼里的关心,转身离开。
宋雪蔷看着他的背影,明白他是为她好,但是她不能放下那个人不管。
她看到事实真相,并且受到很大震撼,而且她隐约感觉到,那个失忆男子好像除了她以外对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与戒心。
所以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要好好的照顾他、守护他,毕竟失去记忆,什么事都想不起来,那是多么可怕的感觉;然而一旦恢复记忆,想起那骇人的飞车惨祸,又会在心里留下什么样的创伤?
她的心因为他的这些奇异经历而莫名绞痛了起来。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徐徐射入简朴干净的房间内,也唤醒了在床上熟睡的男子。
他睁开眼,看着四周已经陈旧的家具,还有窗台上朵朵摇曳的红花。
“醒了吗?”房门被悄然推开,宋雪蔷清丽素雅的容颜出现在门口,笑容比花儿还灿烂。“你每天都很准时醒来,七点钟,不早也不晚,你都算好时间的吗?”她脚步轻快地走进房里。
男子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坐起来。
“别动,小心。”她架好一旁的轮椅,推到他面前。
“我自己来。”依旧是淡淡的声音,他们相处这半个月以来,他都是用简短的话语来回答她。
宋雪蔷心里有些泄气,自从他搬到她这里后就变得很疏远客气。
昨天他右手的绷带已拆除,医师直夸他有很强的恢复能力,现在除了右腿依旧行动不便外,生活基本上已可以自理。
瞧,现在右手已恢复得差不多,他又在跟她“客气”了。
“你的右手顶多只能做些抓握练习。”她扶起他身体,帮助他坐上轮椅。“有什么好逞能的?被我照顾让你觉得很丢脸吗?”替他调整好坐姿后,她故意笑谑地看着他打石膏的右腿。
男子的身体似乎有点僵硬。“我只是失去记忆,但基本的自尊心还是有,我们非亲非故,你还这样好心的照顾我,我很感激。”
她抬起头,与他冷漠的眼眸对视,那双深如黑潭的眼,实在教她无法看透。
宋雪蔷没再说什么,直接把他推到浴室,像往常一样将他的盥洗用具放在他面前,然后就走出浴室,关上门。
他是个天性骄傲的男人,对于假手他人的事都会感到别扭和愤怒。第一天带他来梳洗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他还有左手和左脚,这些事他自己会处理。
“你应该知道,照顾你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麻烦,你是我见过最听话的病人,吃药睡觉,什么事都不需要躁心。”站在门口,宋雪蔷轻声说道。
“现在天气炎热,你的房间里又没有冷气,但你从来不会抱怨;每天不管我做什么菜,也不知是不是合你的口味,你都会很快吃完,所以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她说这话时,嘴角的笑容有点苦涩。
“你不喜欢麻烦我,所以总是避免和我接触,凡事都要依靠我让你觉得愤怒和挫败……不过这样的日子不会很久了,只要你恢复健康,随时都可以离开,也不会再看到我。”
她感到相当沮丧,心里窒闷,知道自己不应该和他说这些话,毕竟人家是个病人,何况他不抱怨不吭声,那她还有什么不满呢?是因为这样的相处方式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所以他越是表现疏离,她就越感到沮丧和难过?
浴室里的他没有任何回应,一如往常地保持沉默,直到十分钟后,浴室的门被打开,他自己小心的推着轮椅走了出来。
“吃饭吧!”她迳自将房门打开,走出他的房间。
算了吧,反正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她根本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也不用为了这种事而感到不开心,她干嘛在意那么多?
今天吃的是简单的中式早餐,清粥小菜再配上自制蛋饼,他面前还放着一大杯牛女乃。
“你做的饭菜很可口,每一样都很好吃。”
原本一直低着头,毫无胃口的宋雪蔷,忽然间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一顿,这才抬起头,无声的望着他。
他略显清瘦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虽然天气很炎热,但是你也拿了两个电风扇放在房间里,我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她继续沉默的注视他,讶异他原来也会说这么长的语句。
“我并没有不想看到你,反而因为每天可以都看到你,才更让我觉得安心。”他说完后就低下头去。
他脸红了?宋雪蔷不太确定自己的眼睛,可是他的话却已经深深的刻到了她心里。
“既然这样,为什么这半个多月来你都不和我多说话?”宋雪蔷咬着唇,声音里有诘问也有委屈。
他再次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眸里闪烁出真诚的光芒。“你有些话还是说对了,我不想太麻烦你,对你来说,我是个突忽然闯入生活中的陌生人,但对我来说,你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的人,你并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要照顾我,如果我还对你要求,我会看不起我自己。”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你不和我说话,反而会让我觉得你在讨厌我,才会这么冷淡。”听到他坦白的陈述,她总算感到好过一点。
“我也不讨厌你。”对于宋雪蔷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似乎也感到吃惊,微微皱起了眉。“我怎么会讨厌你呢?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认识的人就是你……”他放下手里的筷子,眼里掠过一丝寂寥和迷惘。
“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整天摆出一副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我很想做你的朋友,而不是什么‘救命恩人’,你和我在一起不用这么拘谨,真的。”她希望走进他的内心里,希望因为有她存在,他不会感到孤独和彷徨,最好是两人可以无话不谈,彼此倾诉。
她的声音微微带有激动。“我知道没有人可以依靠、突然间失去所有东西的感觉,甚至感同身受。”
男子的眼中透露出讶异,从他认识她开始,就觉得她像阳光般灿烂、天使般温柔,但她此刻的话却带着无奈与悲伤。
原来,在她那开朗温柔的笑容里,竟也有这样浓重的悲伤和痛苦情绪?
“我一直想要问你,为什么这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生活?”这栋房子少说也该有数十年的历史,即使她把房子打扫得很干净,并在各处放上鲜花制造青春活力,也掩盖不了这陈旧的气息。
宋雪蔷站了起来。“吃完了吗?吃完的话你到前廊下去晒晒太阳,会对身体有好处。”她低头默默地收拾桌子。
“刚才是你说希望做朋友的,如果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很乐意听你说。”他的目光不再回避,而是专注的望着她。“如果你觉得有些事说出来会比较舒服,那我应该是个不错的听众。”
闻言,她高兴的扬起头,嘴角咧出弯弯的弧度。
“你愿意和我做朋友了?”
他点头。“过去这半个月里,我的想法上有一些偏差,我们也缺乏沟通,既然现在发现了,就应该及时纠正。”
宋雪蔷抬起眼帘,对他嫣然一笑。“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沮丧。”她撇了下嘴角,收敛笑容。“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救了你的命,看着你一天天康复,我真的很开心。”
一抹淡淡红晕再度袭上他脸颊,她灿烂的笑容,让他心里仿佛被洒进阳光。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离开饭厅前,他突然这样问道。
宋雪蔷楞了一下。“我觉得你是个坚强勇敢的人,并且受过良好教育,理性并且很有判断能力,甚至可能理性过头。”她坦白的说了出来。
他没有回头,背影似乎有点落寞。
“就像你说的,你只是失忆啊,又不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些原本属于你的东西依旧是你的,不会消失,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恢复的。”她精神十足的安慰着着他,然后转身走入厨房。
她这么一说,男子原本黯淡的眼也终于有了几分神采。
有她在身边,真好。
宋雪蔷的心里有着不出的激动和喜悦,当她看到他从轮椅上站起来,并且坚定的走了几步后,泪水就涌出了眼眶。
“目前一切正常,只要定期复健,你很快就能箭步如飞。”刘文源将失忆男子扶回轮椅旁。“千万不要躁之过急,知道吗?”
“谢谢你,刘医师,还麻烦你亲自上门来替我诊断。”男子客气的道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你是我的病人。”刘文源笑着摇头。“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就连梦境也无迹可循。”他只能苦笑的摇头。
“不要勉强,你才经历了一场很严重的车祸,现在失忆症也不是什么新奇的病症,许多病人还是会渐渐想起遗忘的人或事物,只要放轻松,耐心等待就行了。”刘文源身为医师,自然清楚这种事情急不来。
“夜生,没关系的,想不起来就算了。”宋雪蔷坐在一旁,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
“夜生?”刘文源好奇的回问。
“我在夜里救了他,所以就叫他夜生。”宋雪蔷望了夜生一眼,戏谑道:“这是我临时帮他取的名字,虽然他一直觉得难听,但以后这就是他的名字。”毕竟称呼起来方便嘛!
夜生则嘴角一撇。“算了,你以后就这么叫我,没有名字的确不行……
不过念起来是不是有些奇怪,取个英文名字还比较好听。”夜生半开玩笑如此说道。
刘文源看他们亲切交谈,蓦地感到有些碍眼和难过,早在三年前他就对雪蔷表白过爱意,但是被她拒绝,之后他就再也没提起,只能在一旁默默等待,期望有一天她能接受他的情意。
她从来没有那样欢愉地看过自己,但她对夜生却完全不一样,讲话时甚至还带着撒娇的口气。
“刘医师,你晚上也留下来吃饭吧,多亏有你,夜生才能好得这么快。”当刘文源怔怔发楞时,宋雪蔷已经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得回医院了,今天晚上要值夜班。”虽然很想留下来吃饭,但却必须忍受他们亲昵愉快的模样,刘文源说完这句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刘医师他很喜欢你,像他这么好的人,现在应该很难找了。”夜生目送着刘文源离去的背影,眼里闪过莫测高深的光芒。
宋雪蔷微抿唇角,对他的话有些不悦。“刘医师的确是好人,但我和他也只能是朋友。”
“就没有进一步的可能吗?”他顿了下,才问出这一句。
她很认真的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我觉得你们很合适,刘医师有责任心而且温和善良,能这样尽心尽力照顾我这失去记忆的人,实在很难得。”
真是……她原本还觉得他对这一切已经比较释然,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其实失忆也没有什么啊,你能够思考,拥有判断力,你和任何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音调莫名提高许多,宋雪蔷都被自己的激动吓了一跳。
“是吗?你真的这么想?”
“我们不是说过要做好朋友的吗?可是我觉得你总是对我有戒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宋雪蔷无奈的在他身边坐下,却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这么生气?
他沉默不语。“或许我本来就是个很有戒心的人。”他语音低沉,甚至有些丧气。“不知道真正的我究竟是怎样的……”
看到他眼里一闪而逝的失落时,她变得更加激动起来。“不管你过去怎么样,我现在所看到的也是真正的你啊,你并没有失去原有的个性和思想,那现在和过去又有什么分别?”
夜生抬起眼,与她那闪烁着激烈光芒的眼眸对视。“是这样吗?”他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当他看着她的眼睛时,那澄澈与坚定让他莫名感动。
“当然!”她说着,眼里突然噙满泪水。“你说刘医师是好人,这点我绝不否认,但你又何尝不是?为了不想麻烦我,一直默默忍受疼痛做复健,你知道这样的你让我有多佩服、多心疼吗?”
“雪蔷,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一直在依赖你。”他伸手,颤抖着拭去她的泪。“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坚强,我也会害怕担心,可是因为有你,所以我才有了恢复记忆的信心。”
发生车祸是不幸,但遇到她却是他最大的幸运,她为他的世界带来了希望和光芒。
她的脸上泛起红晕。“才不是这样,我们也算是互相依靠吧……自从我一个人住以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过。”像是突然发现说错话,她蓦地惊慌起来。“我……我的意思是,有你在,我就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脸上红霞加深几分,宋雪蔷突然觉得自己好羞。
“我去做饭,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她心慌意乱的站了起来。
“只要是你做的菜,我都喜欢。”他的声音很平静,两眼却像强力探照灯似的扫向她。
“那我去忙了。”她转过身,背对他害羞地补上一句。“刘医师只是我的好朋友,从过去到现在,未来也一样。”
夜生看着她绯红的颊,心情也开始愉悦飞扬。“我知道。”
他的笑容,好像阳光般照进了她的心底,宋雪蔷衷心期盼每天都能看到他这样的笑容。
他刚才是在担心她会不会喜欢上刘医师吗?
这个想法令她心花怒放,那失去已久的幸福感,似乎又渐渐回来了……
宋雪蔷打开最高一层橱柜,踮起脚尖,想要把柜子里的碗盘拿下来。
可不管她怎么伸长手,还是够不到最上面的盘子,又不能从中怞走一个,那样的话瓷盘一定会立刻倒下来。
唉,谁教她长得太矮,只能找凳子来帮忙。
谁知刚一转身,就撞到身后的一堵“墙”,她模着被撞痛的鼻子,撇起小嘴。
“你这个人走路怎么像猫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
夜生挑了挑眉,之前笼罩在脸上的病恹恹气息早就不见,看来神朗气清,再配上修长的身材、英俊的五官,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要拿什么,我帮你。”他不用踮脚,就够到橱柜的最顶端。
“拿五个盘子,小心别摔碎了。”好嘛,她就是矮,干脆去休息,把一切交给他好了。
宋雪蔷静静看着穿白色上衣、黑色长裤的夜生,总觉得他有股异于平常人的高贵气质。
现在的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呢?如今他身体已经没事了,他会离开这里吗?
“夜生,昨天我看到你在找看求职栏,你打算找工作吗?”宋雪蔷状似无意的提起。
“找工作?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找工作?”他把盘子拿下来递给她,口气突然有点紧绷。“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专长。”
“别这么说……”她的心因他这句话而悄然收紧。“你比许多人都优秀得多,我相信你的专长一定很特别。”
“何以见得?”他微微一笑,转过身来面对她。
“你忘了我是高中老师吗?一个学生有没有天分、该怎样栽培,我看一眼就知道。”
“那也只能证明我比高中生好一点。”夜生拉来椅子,潇洒随意地坐下。
望着他总是一派轻松的脸色,她不禁猜想,这样的轻松是刻意装出来的吗?“最近你不也在看关于治疗失忆症的书籍,那你应该很清楚——即使遗忘了某些生活经历,但常识和知识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你到底有多少能力,其实自己心知肚明。”她俏皮地对他眨眼睛。
“你在鼓励我别沮丧,要勇往直前吗?”夜生身体前倾,故意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
“你哪还需要我鼓励,你比我理性多了,永远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而且你永远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听从我的建议。”和他相处了好一段日子,他的个性她起码了解了八九成。
“那倒未必。”夜生邪气一笑,眼底有着温柔。“如果是你的建议,也许我会遵从。”
“为什么?”她轻声回问。
“因为你是宋雪蔷,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回应他的,是这一生所见过最娇美、甜蜜的绝丽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