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位于朱雀大街的一隅。
层层庭院里飞檐斗拱,园林交错,气势宏伟中又见细致精巧。进入王府大门,五彩琉璃照壁率先映入眼帘,照壁上那只栩栩如生的猎豹,镇魔辟邪的同时也彰显出王府主人的高贵地位。
晨雪在照壁前站立了剎那,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浅浅的忧虑。
「千堂,王爷出兵西夏已经有多少时日了?」她的右手扶住婢女莹环的手,跨出门坎前询问身后的王府总管。
「禀王妃娘娘,王爷千岁离开王府有一百零五天了。」李千堂恭敬的回答。
「你记得果然清楚。」她低了下头,盈盈秋波里盛载着柔肠百结。随后坐进了门前等候着的马车里。
婢女莹环跟着她一起上了马车。「娘娘,这一次我们去相国寺吃斋祈福,也是十日吗?」
晨雪摇了摇头。「直到王爷凯旋为止,我都要留在相国寺里。」
莹环微微吃惊,但也不便说些什么。
「娘娘,请先留步。」就在他们准备出发前,一人一骑挡住了去路。来人翻身下马后,就直直的跪了下去。
「什么事?」莹环掀起车帘,看向来人。「黄管事?」
来人正是王府里的管事之一黄自仁,他每日都在朝堂之外静候从边关传来的战报。
「今日有八百里加急战报吗?」晨雪关切的声音从车上传来。
「启禀娘娘,前方确有战报传来。」
「扶我下车。」晨雪立刻吩咐左右。「我们回府里详谈。」
「娘娘,慢点。」莹环赶紧扶她下车。
「娘娘,战报里说我军连连告捷,西夏军节节败退。王爷预测不日就能胜利凯旋。」黄管事恭敬的跟在她身后,满脸喜色。
晨雪原本雪白的双颊上染上淡淡的红晕,连连点头。
「娘娘。」黄管事突然间压低了声音。「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宫里的常公公让我带话回来,说是太后娘娘这几日时常梦到我们王爷,凤体有些违和。」
「什么?」刚步入王府门坎,欧阳晨雪心里一惊。
「所以,依小人之见,娘娘去相国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去给太后娘娘请个安呢?」
「你说的没错。」走过照壁后,经过正屋前宽阔的广场,她向着前厅走去。「是我疏忽了——千堂,赶紧替我准备一些人蔘灵芝银耳燕窝的……把王府里尊贵的药材都找出来……挑选最上等的替我先送去太后宫里。」
欧阳晨雪咬住嘴唇,暗自思忖了一番。
「黄管事,你拿我的令牌去账房里领十两银子带给常公公,谢谢他给我传来这么重要的消息,我随后就去宫里给太后娘娘请安。」
「是,娘娘。」黄管事领了命令立刻就离开了。
「莹环,替我更衣。」
「是,娘娘。」
晨雪回头看了下天色,今日看来是去不了相国寺了。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应该经常到宫里向太后请安,身为臣媳,她的确太过失职了。
然而最近,她真的十分害怕见到皇太后,害怕皇太后会提起那些事……
晨雪悄悄抬眼望向靠在软榻上休息的高太后,在心里暗暗的叹着气。
她已经来了有一盏茶的时间,高太后却一直紧闭着双眸。
晨雪的目光扫向静立在一旁的常公公,又立刻敛下眼帘。
「太后娘娘,时辰不早,该用晚膳了。」常公公恭立在一旁,小声提醒。「是要御膳房去准备了,还是再等一下?」
「都到这个时辰了?」高太后打了个哈欠,缓缓睁开眼。「这一到冬天呀,人就困乏得很……哎哟,晨雪,妳在这?」
「是的,母后。」晨雪早就给高太后请过安,却还是起身见礼。
「瑞王妃来了,怎么也不叫醒哀家?」高太后责备的看向常公公。「你们都先下去吧,哀家同瑞王妃说些体己话。」
「是,太后。」常公公招呼着其它人退出了偏殿。
「臣媳听闻母后身体微恙,可有好些了吗?」晨雪来到高太后面前,关切的看着太后。
「晨雪啊……谢谢妳的关心,哀家的身体倒是其次。」高太后嘴角含笑,然而目光却显得深不可测。「霖儿离开汴京也有三个多月了,看起来这一次哀家还是要失望了。」
「母后。」晨雪惊慌的垂下目光,立即明白了太后话里的意思。「臣媳不孝,我……」
「哀家也知道这并不是妳一个人的错。霖儿心系我赵氏江山,为了边境安宁而四处奔波,所以经常不在京里。」高太后凌厉的目光射向她变得苍白的脸色。「不过身为妻子,就更要为丈夫着想了是不是?」
「是。」欧阳晨雪屏气凝神。「母后教训得是。」
「妳如果够体贴,也不会成亲三年多,却还没有生下一子半女。」高太后微微生气的靠向软榻,语气也严厉了不少。「哀家可不是想要责备妳,不过这补药也特意让太医给妳抓了,我也告诫过妳许多次要好生体谅丈夫,早日生下子嗣。可是妳却一次又一次的让我失望。」
「请母后息怒。」晨雪惶恐的跪倒在地。
高太后依旧怒视着她,半晌后才又开口:「若妳不能替我赵家开枝散叶、替霖儿生下子嗣,那么也该替他多挑选几名侍妾,还应该与哀家这个当娘的商量迎娶侧妃一事。这都是作为妻子应该做的,可妳有做过什么吗?」
晨雪面无血色的抬头,她颤抖着嘴唇,却无法出声。
「今日哀家的话妳好好想想,不要再让哀家为了妳能否生育而耗费精力,这就是对哀家最大的孝顺与关心了。」高太后眼神凌厉的扫过她。「哀家不需要表面功夫,需要的是真心。可是妳的真心,哀家还不曾看到。」
「请母后息怒,臣媳知错了。」她磕下头去,内心深处却泛滥着痛苦的情绪。
「起来吧。」高太后收敛起了眼里的锐利。「妳也不要怪哀家对妳严厉,做母亲的都是如此替子女躁心。」
「臣媳明白。」她依旧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那么,这次霖儿凯旋归来后,妳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晨雪,妳也是个伶俐的丫头,但你们这门亲事从一开始就让哀家担心不已,妳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高太后锐声的警告。
「是……」晨雪强忍住夺眶的泪水,哑着声音低语。
「哀家也是为妳着想,若不生下子嗣,妳也明白妳这个王妃的地位随时可能不保。快起来吧……」高太后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不少。
晨雪这才缓缓的站了起来,静立在一旁。
「妳和暮雨都是哀家看着长大的……」高太后微微叹息。「妳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性格也很温婉娴雅。不过,这夫妻闺房之内,可不能太过矜持了。哀家几次三番让宫中女官带妳去欢喜佛殿拜佛参研,妳可千万别不开窍啊。」
「母后,臣媳知道该怎么做了。」
嘴里虽然这么应着,但晨雪心里十分明白,皇太后的期待与要求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婚后三年多——没错,她是做了三年多的瑞王正妃,但那又如何呢?
晨雪只觉得心底一片凄凉与悲哀,让她真是有口难言。难道她能告诉皇太后,至今,她还是处子之身吗?
她的丈夫,瑞王爷赵霖,丝毫也没有任何碰她的念头。
这子嗣,从何而来呢?
离开了福宁宫,天空中竟飘起了晶莹洁白的雪花。
原来,冬天已经来了。
抬起头,身穿杏色缎面小袄的晨雪伫立在宫前的广场上,兀自发呆。再过半个月就是她的生辰了,因为是出生在早晨,所以父母替她取名晨雪。
她从小爱雪,喜欢雪的轻灵飘逸,洁白无瑕。
可是此刻,她却觉得这雪花透着彻骨的寒意,冰冻身体,直达心底。
「王妃娘娘,您怎么站在这雪地里?天寒地冻的,赶紧上轿吧。」宫娥们看到她伫立不动,都急忙赶上来搀扶。
冰冷的雪花落在她脸上,融入她白皙无瑕的肌肤上,将她的脸色衬得更加的苍白。
低下头去,看着地上越积越多的白雪,她悠然叹了口气。
积雪终有融化的那一天,那么她和赵霖之间的那些冰雪何时才能融化呢?
早知今日,她是不是还会选择嫁给他?
她,可曾有过选择?
透明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落入地面,融入冰雪,而了无痕迹。
也许今生今世,他们之间的冰雪永远不会有融化的一天吧……
赵霖回来的那一天,晨雪并未待在瑞王府里。
她回了宰相府。
大军凯旋的消息早就由八百里的加急战报送到了朝廷,举国欢庆的同时,满朝文武也在准备着盛大的欢迎之礼。
瑞王府更早就张灯结彩、布置一新,等候着主人的归来。
自从得到他平安无事的消息后,晨雪就开始忙碌张罗起来。她感谢上苍让他可以平安归来,牵肠挂肚的心情也略微平静了不少。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时,她却突然感到更加的焦虑彷徨,惴惴不安。
恰好那一日相府里传来消息,宰相夫人染上寒疾。于是,她一早就赶回娘家。
算算日子,离他带兵凯旋应该还有十日之久。因此,她没有想到他会撇下大队人马,只带了几名亲信,先行奔回汴梁。
赵霖并未派人通知她,直到夜晚她返回瑞王府后,才得知丈夫已经归来。
晨雪站在正屋前的院子里,神色惊异而有些不知所措。内心里,苦涩正排山倒海的汹涌而来,他回来了,而她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王爷歇下了吗?」她看着向她禀告的太监李千堂。整理好思绪,她依然带着温柔如故的表情。
「禀王妃,王爷一回来就先更衣进了宫。从宫里回来后吩咐我们一切从简,用过膳后就一直留在书房里,不曾出来过。」
她的目光自然的落到书房的方向,她很想问:王爷有问起我吗?为何不到相府里通知我回来?
然而,她却沉下眼帘,平和的说:「吩咐下去,替王爷准备消夜。还有入浴的热水以及可以放松心情的药草,王爷一回屋,就替他送过去……床都铺好了吗?暖脚炉与暖手炉都先不要放在寝室里,王爷不喜欢。」
「是,王妃。还是您想得周到,我这就吩咐丫鬟们去准备。」李千堂笑着离开了。
「莹环,陪我回房更衣。」虽然她是如此急切的想要看到思念中的他,却还是将这份渴望埋进了心底,将凝视的目光从远处怞回。
「娘娘,您不先去看看王爷吗?你们分别了这么久……」
「多嘴。」晨雪喝斥一声。「还不快走。」
收敛起眼里的苦涩,她带着平静的表情回到自己的厢房。
沐浴更衣后,她坐在窗边,拿起一卷书册,默默的发起呆来。
今夜,他会出现在她面前吗?
全府上下都知道他们分房而眠,但是偶尔他还是会来到她的屋里。算是为了维护她的尊严吧,也是掩人耳目的举动。
这样,他们顶多就是千百对并不恩爱的夫妻之一,偶尔同床罢了。
这样,就没有人会知道,她这个瑞王妃从来就是有名无实的……
所以今夜,他会来吗?
握著书册,晨雪的眼前却只望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无边无际,寒冷无比。
「几更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的丫鬟们都在打着瞌睡,她才终于从书册上扬起眉。
「一更了,娘娘。」莹环又替她点亮了一盏灯,拿到她的身旁。「小心身子,熬夜看书伤神。」
「你们都下去吧。」她温婉一笑。「不用陪着我,莹环,妳也下去。」
「可是……」莹环忧心忡忡的看着晨雪。「我看王爷今夜是不会来了……」其它丫鬟都退出去以后,她才小声说道。
「我再看一会书就睡了,妳不必担心我。」晨雪握了下她的手,明白莹环是个贴心的丫头。
「是,娘娘。」
莹环离开以后,偌大的寝室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晨雪悠悠叹息,抚着自己的额头,闭上双眸。
每当这个时候,无法排遣的孤独就彷佛毒蛇一样盘踞在她的身体上,几乎要将她完全吞噬。
她内心的痛苦,就连最亲近的人也无法倾诉。而这份痛苦,应该没有结束的一天,只要她活着一天,就会如影随形……
寝房的木门突然被人推开,惊动了自怨自艾中的她。
「莹环吗?我不是说了妳不必陪着我,先去睡吧。」放下书册,她看向来人。
「看妳房里还有灯,我就猜妳还没睡。」站在她眼前的,正是她出征五个多月的丈夫。
赵霖略显消瘦的面庞显得棱角分明,如刀刻般深刻的五官也更为英挺卓绝。他本来就有着一双彷佛可以穿透人心的深邃眼眸,此刻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她。
晨雪倏地起身,瞬间竟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他,如离开时一样的英俊,也如离开时一样的疏离。
她除了直直望着他以外,脑海里只留下一片空白。
「你……回来了。」久久,她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有些要事得处理,所以先赶回汴京。」赵霖目光淡然的扫过她的脸后,迈步走到她面前,拿起案桌上的书册。「在看什么书?这么晚还不睡?」
「王爷,要不要喝茶?」她仓皇的起身。「前些日子月华公主送来了一些上等的西湖龙井,我这就给你泡茶去。」
「别忙……」赵霖回头间,她已经走开了。他的眼里掠过几许深幽的光芒,将她的书册放回案桌上。
转过身,赵霖静静的凝视着她婀娜的背影。
晨雪的双手不住的颤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感到满月复酸楚,眼泪再也遏制不住,而不断的滚落下来。
她不敢回头,生怕被他发现她的失态。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王府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吧?」赵霖靠在案桌前,目光平静的凝视着她。
她用力摇了摇头。
「辛苦妳了。」他的话还是一贯的疏远客气。
她又一次的摇头。
「妳每日都这么晚睡?」
晨雪用力吸了口气,抬起手腕迅速的擦干眼泪。在他平静的语气里,她渐渐的平复了情绪。
微微摇了摇头后,她强作镇定的端起茶盅,回过身来。
「王爷,请喝茶。」即使嗓音还有些沙哑,她的表情却已经冷静了许多。
赵霖挑了下眉。「今日是为了等我?」
晨雪端着茶盅的手突然抖动了一下。
「小心。」赵霖接过了茶盅。「王妃亲手为本王倒的茶,可不能洒了。」
她咬了下苍白的嘴唇。「王爷提前回府,理应派人去告诉妾身才是。」
「妳难得回娘家,不想扫了妳的兴致。」赵霖在桌边坐下。
「今日娘亲身体抱恙,染了风寒,所以妾身这才回去看看。」她倏地抬起眼,望见了他眼里一闪即逝的冷漠气息。
「整日待在王府里一定会很寂寞,妳多回去走动走动是好事。我可没有责备妳的意思。」浅酌了口茶后,他语气平淡。
「我明白。」她的心悄悄的拧成了一团。
他们之间的谈话似乎永远都只能这样客气得好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也许,陌生人之间的交谈都比他们更为热络。
「王爷长途奔波,又久经沙场,想必也累了。」她咬了下嘴唇后,决定打破寝室里让她感到窒息的沉默气氛。
赵霖微微颔首。「歇息吧,我也该走了。」
晨雪低垂着脸颊起身。「王爷走好。」
赵霖探测的目光再度扫过她毫无表情的面容。「是不是我不在府里,妳感觉更自在一些?」
她慌张的抬眼。「王爷此话是什么意思?」
他神情镇定自若的回视着她。「王妃不必惊慌,本王只是觉得像我们这样貌合神离的夫妻,其实不见面比见面更好。」
她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愤怒与悲伤,只能咬紧牙关,冷冷的望着他。
「王爷说得是。」
赵霖颀长的身躯微微弯下,与她低眉相视。「只是我们还必须要忍耐下去,所以妳大可以不必有所顾忌,多出去走走,也让自己放宽心情。」
屏住了呼吸,她将猝然而来的剧痛逼入心灵深处。
晨雪仰起头,用淡然镇定的声音说:「谢谢王爷关心,妾身明白。」
一抹锐利从他眼里迅速掠过,赵霖点头后立刻转身。
她望着他离去的昂藏背影,当门扉被关上时,泪水还是情不自禁的落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他来了,还不如不来。
长时间的思念换来的是什么呢?
除了心痛,就还是心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