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水浒一整个早上都心神不宁。
他不太喜欢那种感觉,好似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对于左圆圆的造访,是更加的抓不住重点。
搞不清楚,她为了她妹妹的终身大事烦恼,到底是关他什么事?
但尹水浒仍是维持着风度,好脾气地听着左圆圆一厢情愿地倾诉……当然,只是表面,实际的心思早已飘向那座正在修缮中的废弃庄园。
这个收容弃儿、回馈乡里的主意,确实是早先就有的,但他心知肚明,这事还真是因为尚姗的关系而提早催生。
用这招留住尚姗,他并不觉得卑鄙,只是时机正好而已。
他无法想像,真没人盯着、罩着,以她这种玩世不恭又游戏人问的态度去云游四海,是会遇上什么事、惹出什么麻烦?
光是想像,尹水浒就觉得胃要隐隐拙痛,为了永绝这种提心吊胆的后患:将收容弃儿之事丢给她去执行,是最完美的策略。
结果却比他预期的还要好。
最初,还担心大而化之的她会轻忽这件事,会想办法推托责任,不料在一段时间过去后,他发现她还真的时间一到便认命去监工,那让尹水浒内心那个宽慰呀……
“尹少,你是知道我们家施施的,她虽乐于以文会友,却是沽身自爱,不是那种轻浮易与人勾搭的个性,可近来那曹家少爷跟陈家少爷实在是过了火,让我们家施施好生困扰。”左圆圆长吁短叹。尹水浒好像从没闪神那样,很自然地接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虽然是这样说,但那也要看我们家施施有没有那个意思啊!”左圆圆打断了他,迳自哀叹道:“施施性子好,不想伤他俩的心,但她根本就只把他们当朋友,是真没那个意思,又不知怎么拒绝,这般猛烈的追求,她是真的很困扰。”
尹水浒有些些出神。
猛烈追求呀……他记得,好一阵子前他也有这症状,病情好似挺严重的,感觉上就如同置身浓雾中,被那些痴心绝对、纠结缠绕的情意给笼罩得死紧,有些些的失去了自我。
那么,最后是怎么痊愈的呢?
尹水浒竟回想不起来,真正让他清醒过来的,究竟是哪个契机?
整个过程对他而言有如一场梦,投入的时候不能自己,怞身的时候就好似梦醒那般,忽然间清醒。
再之后,那些个全心全意、那些没有自己,没了,什么也没了。
所以现在头脑清楚的尹水浒大抵上知晓左圆圆的来意。
这女人,说得那般曲曲绕绕,但意思也就是要推销她那才女妹妹,企图用其他对手激起他的竞争意识,希望逼得他再次表态。
所以尹水浒不明白呀!
当他深陷其中时,她们姐妹俩将他的情感弃之如敝屣,怎么当他从那泥沼怞身之后,却换成对方回头要他继续珍惜呢?
但终究是生意人的性格,尹水浒也没揭穿这披着困扰之名的试探,端起茶碗,用茶盖拨着碗里的叶渣,故作不解地问:“所以,左大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啊,尹少说这话可真折煞人了,岂敢岂敢……”
“少爷。”麦大出声,打断了左圆圆的客套话。
难得地僭越了本分,加上神色不定,尹水浒知道出事了。
喝了口茶,他点头示意,要麦大禀报……
“城里出了事,一辆失控的马车撞上临街的一家饭馆,上回地牛翻身时那馆子有些受损,挨不住这一撞,楼给撞塌了,表小姐正好在里边!”
最后一句话直接冲击向尹水浒的知觉,他惊愕地看向麦大,忘了饮茶这件事,不自觉地松了手,手中的茶碗直接落了地。
尚姗……尚姗出事了?
脑中有好片刻的空白,就如同他瞬间刷白的脸色。,她……她……
“霍少与夫人正好在那附近,事故发生后便帮忙救灾,没想到意外救出了表小姐,所以派人来报,要少爷赶紧去接人。”麦大又道。
这话,并没有舒缓尹水浒的僵凝。
因为他无法判断,霍西游要他去接的究竟是……
“少爷?”麦大等着他下指示。
尹水浒却是回不了神,也说不出话来。
他就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麦大甚为机伶,见状赶紧补充道:“还活着。”
眼见尹水浒的目光开始聚焦,麦大再道:“好似是让梁柱给压着,受了伤,人撞晕了过去。”
那卡在胸口的一口气缓了过来,虽然青白的脸色还没能纡解,尹水浒已经下指示:“让人备车,叫他们到现场会合!”
也不等麦大反应,他便率先往外走去,顾不得房里还有个瞠目结舌的左圆圆。
麦大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也没空理她,赶紧跟上主子带路去。
尚姗是被痛醒的。
一入眼便瞧见尹水浒焦急的俊颜,没来由的安心感令她松懈了意志,眼一闭、头一弯便又半昏了过去。
“小姗?”尹水浒见状,却是大惊。
适才,乍见她倒在路边像只破布女圭女圭时,惶惶不安的情绪已盈满他的心,这时又突然晕厥,不禁令他联想到天人永隔的一幕,还是那种来不及交代后话就撒手人寰的类型。
“醒醒,你醒醒!”
尚姗觉得好痛,脸被掴得好痛。
意识飘忽,她好想问——侄儿,我是跟你有仇吗?
偏偏她无法开口……
“喂,你住手啊!”正在帮忙抢救伤者的霍西游回头看见尹水浒打人的这一幕,直接破口大骂;“她都被撞晕了,你还打她?”
尹水浒怔怔的,好似反应不过来。
只是晕过去吗?
他出神地凝视她的脸,染尘的面容令人看不清气色,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尹水浒揭袖,轻轻拭去尚姗脸上的脏污……
“发什么愣?”解决最后一个伤患,霉西游回头就看见他诡异的行为。
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似在擦夜明珠似的,搞什么?
忙了大半天的霍西游心火旺盛,觉得这些人真是一个一个在给他找麻烦。
从刚刚那个明明烫伤却赖在尚姗身边死不肯先行包扎的臭小鬼,到他那个看见意外就悲天悯人性格发作,揪着他救灾还跟着弄得灰头土脸的小妻子,一个个全都是教他分心的存在。
特别是他那个卯足全力,一直冲锋陷阵要帮忙开挖的小妻子。
光光是担心这只小兔子会不会失足在瓦砾堆中滑跤受伤,就够让他心神不宁了,偏偏还拦不住!
本以为说了一番“成熟一点,不要让尚姗清醒后还要担心你”的话,激得臭小鬼愿意听话,乖乖回书院去处理伤势,接着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分派小妻子送臭小鬼回去,一举两得。
没想到这尹水浒竟然又来凑一脚!
心头那把火燃烧之炙热的,霍西游忍不住斥道;“还不快送她回去?她背上有外伤需要处理,难不成你要我在这里治疗?”
这当然是万万不能!
大梦初醒的尹水浒轻扶起尚姗,移动她的螓首仔细地靠在自己的心窝上,接着拦腰一抱,上了自家马车,毫不耽搁,便喝令打道回府。
霉西游再次的确定,他的修养于成亲之后,果然是有跨世代性的长足进步——
他竟然瞪着绝尘而去的马车,而没有破口大骂出声?
车上,尹水浒浑然不觉他遗落了什么人,他抱着尚姗……并不需要如此,可他就是放不下,不愿她承受任何颠簸之苦。
尘土与饭菜的气味缭绕于胸臆之间,但怀中人儿毕竟才刚历经劫难,让人从倒塌的饭馆残垣中给挖出,出现这么诡异的气味组合,也是合理。
偏偏,除了这尘土与饭菜的气味外,还有一抹淡淡的馨香。
那气味,并不陌生……真的,似曾相识……
心里,其实有些乱。
尹水浒不知道是不是该辨识出那气味,认真计较相关记忆的真与假?
他察觉有些事不对了,却因此感到不明白……他不明白先前为何会完全没有任何警觉,忽略了所有的征兆?又怎么会拖延到这等无法收拾的场面,才发现那些不对劲?
马车辘辘,承载着凌乱的心思与昏沉的意识。
尚姗依然昏昏沉沉,可,伴随着他的体温与心跳声,有些什么被触碰到了。
那些存在于过去、不经意被忽略的片段记忆,因为这次的重击,因为与儿时同样昏沉的情形,被成年后的尚姗给发现了。
有一个巨大的坑,她爹挖的坑……可恶!以前怎么都没发现呢?
尚姗}很懊恼,偏偏脑袋昏沉,一直醒不过来。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告诉他。这事……太重要了,一定要让尹水浒知道,一定要……
身为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在自我爆炸过一轮后,乖乖跟到尹宅处理善后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所以霍西游如今才会出现在尹家,一脸不爽地等着麦大磨墨。
“你不要再绕圈子了,我说了她没事就没事。”
尚姗听到霍西游的声音是这么说的,在她真正从昏沉中转醒,痛得连龇牙咧嘴的气力都没有的时候。
头钝钝、重重的,有一时半刻搞不清楚状况,也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是后背上突来的疼痛让她有稍稍的清醒,努力想进入状况。
她正趴在床上,有人在为她处理后背的伤,像在挑小刺似的,颇疼,但咬着牙其实还能忍受。
至于屏风的那一头……
“是不是真的呀?她给压在塌楼下,好不容易才挖了出来,怎么可能没事?”
尹水浒的声音听起来甚是焦虑。
事实上他确实就是很焦虑,即使想掩饰,但并不是很成功。
“不是跟你说了?她就是脚拐了,后肩背上有一些被木屑刺伤的外伤,然后很不凑巧地又被梁柱砸了下,晕过去而已,时间到了自然会醒,你到底是在穷紧张什么?”正提笔准备写药单的霍西游觉得他很烦。
“要是埋的是金兔妹子,我看你有没有办法说得这么轻巧。”
尹水浒才觉得他真是没良心。
霍西游执笔沾墨的手顿了顿,在这比喻出现的时候。
拿金兔来比拟?
有没有搞错,金兔是他的妻耶,这是要怎么比?怎么会拿这来比?
“看什么?”面对狐疑的目光,尹水浒很不爽地看回去。
“我看你先坐下吧!”霍西游懒得理会,提笔开始要写化瘀补气的药单,随口道:“跟个老妈子似的,是想吓唬谁?侍女帮她清理后背那些伤口、挑那些小刺,都不需要时间的吗?”
说完,想到家里娘子近日常常提醒他要有耐性,对患者家属要有同理心,霍西游勉强挤出安慰的话:“喏,她这人,你也不是不熟,小时候三天两头出包,身上的伤有少过吗?还不是好好的,都没事?”
尹水浒虽依言坐下,却没有因为这些话而觉得好过一点。
霍西游原是随意安慰两句,却因为这话头想起小时候的事,那就像是不小心打翻了一桶水,过去那些回忆全溢了出来……
“就像是给鹅追的那次。”这在霍西游眼中,真是经典。“那时也没人碰到她,她自个儿绊倒自己也就罢了,那一绊竟然整个人飞起来去撞到柱子,力道之大,落地后还滚了好几圈,三国看傻了眼,手上的一颗大梨子还给掉了地,那时她血流满面,人人都当她要死了,结果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喂!喂!
那次她也很痛的好吗?而且也不是她自愿要绊倒她自己的好吗?
内室里的尚姗要不是没气力,一定会嚷回去。
“说到底,她这人,压根儿就跟九命怪猫没两样,看她小时候就知道了。”霍西游非常满意这个新想到的形容词,非常适合尚姗。
“别这样说她。”尹水浒白他一眼,神情甚是不满。
“本来就是,为什么不能说?而且这也没什么不好的。”霍西游自觉实事求是,说道:“你想想,这世上要找到像她这样倒楣的人恐怕也没几个,这种无风无雨的大好天气里,楼塌了这种事是曾发生过几回?”
也没想等尹水浒回答,霍西游哼哼两声,迳自再道:“这等难得的怪事都能叫她遇上,而且就跟小时候一样,每每遇险都能逢凶化吉,说真格的,她爹是知名的神算子,是有没有帮她好好算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尚姗闻言只觉得不爽,很不爽的那种不爽。
怎么回事?
“霍西游你个死没良心的,我才想问我爹,你这种死没良心的臭嘴王,怎可能有姻缘!”不爽到了极点,尚姗恨恨地呛了回去。
声音有些弱、有些小,但足以让外厅的两人听见。
“醒了!”尹水浒下意识地站起身。
“别!侄儿你千万别动!”尚姗通灵似地出声制止他。
叹气,她有些欲哭无泪,甚是哀怨地声明道:“这是圈套,是我爹挖的一个坑,你千万别一错再错,对着这个大坑往下跳。”
厅外的两人互视一眼,同样的感到莫名其妙,出现同样的想法……
她脑子是给撞坏了吗?
尚姗的脑子没给撞坏,她清醒得很,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果真就像她爹亲所说的,人生就像纺织机上的线。
当年为了延她这条逆天之命,她家爹亲做了各种努力与尝试,包含了让她女扮男装,以及送她到尹宅小住,度过最危险的那几年,希望借由几个男孩正旺的阳气来遮掩她阳气不足的事实。
另一个尝试的方法算是一招险棋。
她家爹亲大胆启用命运之线的理论,想利用彼此之间的交错牵扯,布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让她偷来的命数得以被承认,从此延续下去。
这些是她所理解的部分,一直以来也以为就只是这样。
甚至,她还以为自己当年欠下尹水浒的救命恩情,在走山的那次冒险救他时便已偿还。
可时至今日。陰错阳差地教她发现了遮掩在表面之下的真相……
她家爹亲布的局,还没完。
那些命运缠绕的线,并不是成功保她一命之后就此终止。
虽然十多年的分离,两个人看似已各自经营不同的织品,但原先的那些纠结缠绕还在,线没断,它们持续着,只是掩得极深,没被发现而已。
在爹亲的主导之下,她出面救他以偿还救命之恩,当两人的命运再一次相会,那些纠结被重启拉扯出,顺着脉络,又重新缠绕在一块儿。
这一切,都在爹的计划当中。
现在回想起来,尚姗才发觉自己太天真。
能够深刻到改变她命数的纠结缠绕,怎么可能仅仅只是儿时的几年相处就足以造成影响?
那必定是更深更远,事关尹水浒一生的纠结缠绕,好比……
他的姻缘。
东宝的一句知心人,是教她领悟到这整件事的关键字眼。
如果开始有人朝这方面去想像了,就表示事情朝着爹亲的布局在走,若放任不管,届时,尹水浒的人生将被这些层层叠叠的命运给困住,最后真的就只能毫无选择地将就命运。
这不是尹水浒应得的,他这般善良重情之人,值得一个与他真心相爱的娘子,不该为了她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所以她得赶紧告诉他,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将有多糟糕,他们得一起想个法子,制止这一切的发生。
只是才要开口,嘴一张……却是无声。
要怎么说呢?
这疑问,逼退了片刻前的积极与迫不及待。
因为她想到……身为神算子尚仁之女,即便没继承任何特殊的天赋异禀,但因为长年的耳濡目染,她自然很了解自家爹爹行事的曲折绕弯,因此最终能参透他布的这一局。
但同样的事,对外人而呢?
她不得不顾虑到,要是尹水浒将她的推论视为无稽之谈,进而认定她个人怀有异心,想嫁他想疯了,才异想天开产生这些幻觉,那她岂不是自讨没趣?
一身黏腻,尚姗借口需要清洁沐浴,在侍女的帮忙下净身,为自己争取些许时间好进一步整理思绪。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尚姗知道她一定得想办法让尹水浒了解严重性,只是才正在擦着湿发,领着霍西游离开的尹水浒已依约前来,身边还带了个客人。
那人,竟是左施施?
看见来人,尚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尹水浒与左施施受到的惊吓程度并不亚于她。
虽然还是一身书生装扮的儒衫,可那一头半湿长发尚来不及束起,令她少了几分英气,本就秀致的面容更加流露出娇态,让人不得不正视到尚姗还真是个女人。
那感觉甚是奇妙。
虽然之前就知道她是女儿身,但毕竟仅止于知道,不管是尹水浒还是左施施都一样,就仅仅是知道而已。
特别是尹水浒,受到的冲击绝对是左施施的数倍不止,毕竟,他原先的认知中,尚姗本来就是个男的,哪晓得事隔多年再相见,真相大白,得知她原是女儿身,叫他饱受惊吓。
但当下震惊归震惊,由于尚姗总做男装打扮,性子又比一般人大而化之许多,尹水浒的冲击总是有限,不似这回……
如缎般的黑长发衬得脸蛋更为娇小细致,净白透亮的模样犹如芙蓉出水,清灵之韵显露无遗,教人一时移不开目光……
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样貌。
那头承受两人震惊注目礼的尚姗,因为心中大乱,而没发现自己带给他人多大的冲击。
在尚姗的眼中,她只看见尹水浒与他心仪的左施施站在一块儿的模样……
男的卓尔不凡、风度翩翩,女的优雅清灵、娟丽文秀,这站在一块儿的画面,除了郎才女貌,实在没有其他的形容词了。
心里,有点点的酸、微微的痛,但尚姗选择忽略,只想着一件事——
像这样站在一起、彼此相互扶持至老,这是尹水浒心中最想要的吧?
如果这是他所想要的幸福,那么她说什么都得破了自家爹亲布的局,绝对、一定要!
室内,三路人马陷溺在不同的心思里,浑然不觉场面陷入一种胶着的沉默,甚至透着一股凝滞的气氛。
面对这突来的局面,侍女心中满是惊慌。
怎样了?
现在到底是怎样了?
这头发……到底还擦不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