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桐戏 第七章 作者 : 煓梓

随着雪花的飘落,时序来到腊月。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贺府早在两天前就过了腊八节。换句话说,现在已经是下一个年头,就等最后一天的过大年,然后就可欢欢喜喜贺春节了。

身穿刚做好的大棉袄,将书本紧紧揽在怀中,弃儿脚步轻快地穿越长廊,想到厨房找王大婶多要点祖传秘方,好好保养她的玉手。

在王大婶的热心帮忙下,弃儿的手现在变得又女敕又细,跟她刚进府时的粗糙有很大不同。

“你的手变细了。”

更难得的是,贺英烨也发现她的转变,且不吝于赞美她。

事实上他不只赞美她,还喜欢恬她的手指,对着她的掌心吹气。每当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就会有一股热气冒上来,克制不了地发抖,他说那是她的敏感带,但她自己吹的时候就不会发抖,只有被他碰触的时候才会有刺痛的感觉,这也太奇怪了。

无论如何,女为悦己者容。既然他喜欢她的小手柔女敕,她就尽力把自己的手弄得更细一点儿,反正又没有损失。

弃儿是越来越美了。

教育使她月兑胎换骨,虽然是不到一个月的学习,她已经背了好几本书,字也写得越来越好,优雅出众的气质让人无法想象她过去竟是个戏子,一举一动就像个大小姐。

一向沉寂的贺府,今儿个有些小蚤动。据说有位和贺家交情匪浅的油商从杭州来拜访贺英烨,并且跟他买油,是杭州当地的富商。

对于这些商场的事,弃儿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关心的只有读书写字,和如何充实自己。当然,怎么保养好双手也重要,因为贺英烨显然很喜欢她的玉手,总是喜欢将它们包进手心,带她到花园散步。

她将书本紧紧地压在胸口,低头研究脚下的铺地。贺府不只雕梁画栋,连地板都讲究,她居住的荷香苑地上铺的是荷花图样的彩石,换到其他院落又是别的图案,像她现在踩的铺地,就是五只蝙蝠围绕着一个巨大的寿字,称为“五福捧寿”的图样,相当有意思。

弃儿太过专心欣赏铺地,没注意到有个人正迎面走过来,两人一不小心撞个正着。

“对不起。”她慌乱地弯下腰去捡被撞掉的书本,对方刚好也在帮忙捡书,两张脸不期然凑在一块儿。

“姑娘——”杨子豪本来想挪揄弃儿两句,要她走路的时候记得看路,却在看见弃儿清丽的容颜时倏然呆住,说不出半句话。

“真的很抱歉,撞到您了。”弃儿努力想从他僵直的手中抢回心爱的书本,却怎么也拉不动他的手臂,急得跟什么一样。

“请您将书本还我,我还得赶到别的地方。”想到她还得上厨房找王大婶要秘方,弃儿就顾不得礼貌,一心只想拿书本离开。

杨子豪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弃儿,别说是声音,就连魂都被勾走了,天底下居然有这么美的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一定要知道她的姓名,一定要得到她!

“啊?”弃儿愣住,哪有人这么问话?

“你是贺家的下人吗?”他打量弃儿身上的新棉袄,紫红色的锦缎上绣着精致的图腾,一看就知道是块上好的料子,应该不是下人。

“我……”她不是下人,她很想这么回嘴,但她也不是贺家的一份子,到底要她怎么说明?

“还是英烨的表妹?”杨子豪进一步猜测弃儿的身分,她又是有口难言。

“都不是……”她是……她是……

“都不是?”这就怪了。“我没听说英烨还有其他姊妹,我记得他是独子。”

对方英烨英烨地叫,应该是和他很熟,但弃儿没有勇气询问对方的身分,只想快步离开。

“对不起,失陪了。”弃儿决定将书本送他,先走为妙。

“等一等,姑娘!”杨子豪挡住她的去路,打死不让她走。

“公子!”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男人?

“告诉我你的芳名,我就让你走。”他使出小人的招数,就是要知道弃儿的身分,他才能再决定用什么方式得到她。

“我没有必要让你知道我的名字。”眼前的男子让她联想起班主儿子,一样烦人。

“吐露一分又不会少一块肉。”他使出缠功。“说不定我对你有别的打算。”

男子打哑谜似的说法,使弃儿深感不安。过去那些有钱大爷就喜欢这么说话,肉麻当有趣,恶心死了。

“借过——”

“莫非你是那位传说中的女子?”杨子豪脑筋动得快,见弃儿吞吞吐吐不敢表露身分,立刻就想到传言。

“什么传说中的女子?”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吧?”这真是有趣。“现在外头闹得沸沸扬扬,满街都在谈论你们的事。”原来她是英烨的伴啊,这就好办了,花钱跟他买就行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弃儿真的很不喜欢这个男人,滑头又爱装神秘,看了就令人生厌。

“罢了。”呵呵,看来她被保护得不错,也好,知道太多只会失去神秘感,还是继续保持她的“纯真”好了。

“告辞了,姑娘,你一定还会再见到我。”杨子豪已经想好了得到她的方法,弃儿从头到尾都觉得莫名其妙,不晓得他在嚣张什么。

杨子豪当然嚣张。

先别提杨家是杭州第一富商,就说贺杨两家的交情,也不是普通的好。从爷儿辈开始,两家就有生意往来,贺家的油号可以在江南站稳脚步,杨家可以说居功厥伟功劳不小,他相信贺英烨一定会买帐。

带着充分的自信走向花厅,杨子豪没想到逛个花园也能有意外收获,今天真是太幸运了。

“英烨。”先前他们因为价钱谈不拢,杨子豪才想到花园散步放松一下心情,没想到竟会撞见弃儿,只能说是天意。

“子豪。”贺英烨颇为意外地看着老友。“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贺杨两家虽然是老交情,贺英烨和杨子豪私交也不错,但生意场上不能套交情,他们两人也有共识,所以才会就价钱交手数回还定不下来,两人都同意休息一下再行讨论,没想到杨子豪出去不到一刻钟就折返回来,脸上并且带着一抹难懂的笑意。

“我看中你府里面的一名丫鬟,你若同意将她让给我,我就同意你刚刚提出来的价钱,数量也增加一倍,你看如何?”杨子豪不回答贺英烨的问题便罢,反倒提出一个贺英烨想都没想过的提议。

“我没有把丫鬟当做谈判筹码的习惯,你这要求太扯了。”贺英烨总算搞清楚,杨子豪为什么会匆匆去,又匆匆回来的原因,原来是看中他府里的丫鬟。

“那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肯用这么一大笔生意,交换一名丫鬟,没有女人值这么多银两。”杨子豪理所当然地回道,有种“宁为佳人散尽千金”的潇洒,十分自以为是,却不得不承认他够气魄。

贺英烨眉头紧蹙思考杨子豪的话,就像他说的,没有人愿意花这么一大笔钱买一名丫鬟,这可是关系到几万两银子的交易。

“你就这么想要这名丫鬟?”奇怪,府里最近有来了哪个俏丫鬟吗?他完全没有印象。

“非常想要。”杨子豪肯定的点头,恨不得马上将弃儿拥入怀中,爱她个三天三夜。

“好吧!”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也不为过,况且他又愿意用一大笔生意交换。

“你说的那名丫鬟,叫什么名字?”贺英哗相信凭杨子豪的缠功,早把对方的名字给问出来了。

“红桐姑娘。”呵呵,大名鼎鼎哪!

“红桐?”听到这个名字,贺英烨的身体当场僵住,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你该不会是舍不得将她给我吧?”看着贺英烨的表情,杨子豪笑道。“方才我在花园碰见她,老实说,我还没见过像她这么美的姑娘,玲珑剔透,玉人儿似地,教人不由得打从心里发痒。”

“她不是丫鬟,我也不可能把她转让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贺英烨极力忍住脾气,不当场发火,但也已经到达忍耐的界限。

“从你的反应来看,原来传闻都是真的,真是失敬失敬。”正面谈判行不通,杨子豪干脆采用突袭,杀他个措手不及。

“什么传闻?”和杨子豪交手多年,贺英烨不会不懂杨子豪玩什么把戏,只是他必须知道真相。

“你不知道?”杨子豪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谈论你们的关系,说你一定非常喜欢红桐姑娘,甚至爱上红桐姑娘,这些谣言都已经传到杭州来了,你竟然不知不觉,真不可思议。”

杨子豪一半是为了刺激贺英烨,另一半也是道出实情。他和弃儿在一起的事儿早已经不是秘密,传遍了顺天府不打紧,还一路往南传到应天、杭州……只要有油号同业在的地方,多少都听过他们的事,想瞒都瞒不住。

“外头还传言,没想到你会对一名戏子这么认真,给她吃好的、穿好的不打紧,还请夫子进府教她读书写字,根本是把她当成大小姐对待,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他一向自视甚高,出身良好的姑娘要主动对他投怀送抱他还不肯,顶着良好的家世和一张俊绝的脸东挑西拣,想要跟他春风一度都不简单,当然也别妄想他会对女人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贺英烨冷酷无情,只着眼利益,对爱情不屑一顾,这是大伙儿都知道的事,所以至今还没听说过他想纳妾,或是看上哪一个花魁或丫鬟,条件再好的女人都难以爬上他的床。

这是外人对贺英烨的评价,与事实也颇为贴近,他就是这么一个冷酷的人,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

“甚至有人传言,你打算娶红桐姑娘为妻。这传言倘若为真,那可真是要闹出大笑话,别忘了她是名戏子。”

戏子,属下九流之辈,自古以来就是最被看不起的行业。可笑的是有钱的大爷多半爱捧戏子,但要他们为戏子赎身,或将戏子娶进门却是万万不可。一来容易引起纠纷,二来会被左邻右舍嘲笑,若是身分地位大到像贺英烨之流,则是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嗑牙闲谈的笑点。所以只要有点儿脑筋的男人,都倾向将戏子养在外头,不会带回家。

有关于这些夸张的传言,坦白说,贺英烨还真没听过,不知道外头已经传得这么难听。他双手握拳,脸色铁青地看着杨子豪,明白杨子豪只是想要弃儿才故意使用激将法,但仍是忍不住还击。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红桐?”他的自尊心比谁都高,个性比谁都骄傲,不可能抛下家族的荣誉去娶一名戏子。

“外头都这么说啊!”杨子豪笑呵呵地回道。“说你打算悔婚,不同闵小姐成亲,改娶红桐姑娘。”

这才是对贺英烨最大的侮辱,他不可能悔婚,更不可能娶弃儿进门。

“这根本是笑话。”贺英烨的表情看起来像随时会对杨子豪挥拳,对杨子豪来说,现在却是最好的机会。

“是笑话也好,是真心也罢。”杨子豪看准贺英烨的弱点进一步刺激他。“但是你很珍惜红桐姑娘,却是个不争的事实。”瞎子都看得出来。

“也许我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珍惜红桐。”明知道中计,贺英烨依然输给他心中那股傲气,输给他对弃儿的恐惧。

“那就把她让给我,证明你没有爱上红桐姑娘。”杨子豪进一步鼓吹。

爱,这就是贺英烨内心最深的恐惧,也是让他产生矛盾的主因。

他从来没爱过人,无法确切描绘出爱情的轮廓,但他知道弃儿对他的影响力,大到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这在过去从未发生。

他向来就是自己人生的主宰,没有人能够影响他的决定,或是让他朝思暮想,任何人都没有资格。

但她确实已经在他的心上深深烙印,他是不是该趁着这个印记还没有太深之前,尽早将它清除?

“好,我答应你。”他应该将它清除!应该在他还没完全变成人们口中的傻瓜时,将她逐出他的生命。

他再也不想为谁牵肠挂肚,做出种种失常的举动,他要做回原来的贺英烨。

“阿三,去叫红桐姑娘过来。”他大声呼唤厅外候着的下人,要他去请弃儿。

弃儿一听到贺英烨找她,马上就赶到花厅,迫不及待想跟他说刚刚在花园发生的事。

当她一进入花厅,看见杨子豪手中摇着扇子,安坐在黄花梨靠背圈椅上时都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呵呵,红桐姑娘。”他甚至厚颜无耻地跟她打招呼。“我说过,咱们一定会再见面。”

弃儿白着一张脸,先看看杨子豪,再看看贺英烨,只见他一脸漠然。

“整理好行李跟他走,我把你转让给他了。”

起初弃儿没听懂,以为贺英烨又在捉弄她,跟她开玩笑。

“你听见他的话了,他已经把你转让给我了,你还是赶快去整理行李跟我走吧!”杨子豪见弃儿动也不动,便知道她已经吓傻了,赶忙又提醒。

弃儿想动,但动不了,作梦也没有想到,贺英烨会这么轻易将自己给转让出去。

在他心中,她只是一件货物吗?

弃儿泫然欲泣。

在他心中,她还是当初那个随手可丢的戏子?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还要请夫子教她读书写字,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

弃儿心中有千百个疑问,然而再多的疑问,都随着贺英烨冰冷的眼神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这才想起,他老早警告过会丢弃她,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我懂了,我马上去整理行李。”现在显然就是他决定丢弃她的时候,她不晓得两个男人私底下做了如何肮脏的交易,也不想知道。

弃儿意外干脆的态度,大大吓了杨子豪一跳,看来这两个人的感情并不如外面传说来得好,他随便挑拨一、两句就水到渠成,两人甚至未曾交谈。

杨子豪得意洋洋地等在花厅,准备带回最新的战利品,心想这次顺天之行果真是大有斩获,竟然只花了几千两银子就可以买到一个绝世美女回家,旁人一定羡慕死。

当弃儿再度回到花厅,手上已经多了个小包袱,身上的衣服也换回原先的破棉袄,摆明不想带走贺英烨买给她的任何东西。

她唯一舍不得放下的,是贺英烨送给她的牡丹鸟。那是她唯一的朋友,喜儿走了以后唯一的依靠,曾经她以为可以依靠贺英烨,但她不会再作梦了,在贺英烨的心中,她什么也不是。

“咱们走吧!”弃儿一身破烂可没吓着杨子豪,反正他大爷有的是钱,想买几箱的衣服就买几箱的衣服,他一定会好好疼她的。

杨子豪迫不及待地想带走弃儿,弃儿手拿着鸟笼和包袱跟在杨子豪后头,当着贺英烨的面离开他的生命。

一步、两步。

贺英烨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乎地甩掉弃儿,所以他从头到尾不看弃儿,也不跟她多说话,就是想证明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贺英烨,不会对任何女人动心。

三步、四步。

然而,他错了!他没有办法忍受她离开,没有办法亲眼看她跟着其他男人离去,事实上,他连男人多看她一眼都嫉妒得快要发狂,又怎么可能允许她走出他的生命,走出他的视线?他办不到!他……他爱她,不能没有她。

这一刻,贺英烨终于向自己承认:他爱弃儿,爱得快要发狂!

“等一下。”他从牙缝蹦出这句话,叫住杨子豪。“我改变主意了,红桐不能给你。”

随着贺英烨的临时反悔,杨子豪和弃儿同时转身,同时看贺英烨。

“你想毁约?!”杨子豪大呼小叫。

“随便你怎么说,红桐就是不能给你。”贺英烨走过去,紧紧抓住弃儿的柔荑将她拉到身后,发誓再也不让人看见。

“你出尔反尔,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生意场上,最注重承诺。点头之前要多考虑,一旦答应了就得照着协议走,谁违反常规,谁就要吃亏。

“后果我自会负责,不劳你躁心。”贺英烨冷冷回道,更加深杨子豪的怒气。

“看来你是真的很在乎这个女人,连商誉都不要了。”杨子豪冷哼。“罢了,不过是个戏子,花钱买就有。”

他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凸显弃儿低下的身分,以强调自己对贺英烨的不屑。

“但是你放心,今天你对我的羞辱,我全都记下了,改天必定加倍奉还!”话毕,榻子豪旋即转身离去,贺英烨从此又多树立了一个敌人。

自始至终,弃儿就像一具傀儡任由他们摆来摆去,一会儿被丢到杨子豪身边,一会儿又被贺英烨抢回来,她都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人?

贺英烨看着弃儿苍白的脸色,心里有种无法说明的抱歉,但他同时也生气弃儿的态度,她几乎跟他一样冷漠。

“你倒沉得住气。”也许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都要被带走了,还不说一句话,完全不吭声。”也许他也想试探她内心真正的想法,才会答应杨子豪荒谬的提议,结果却得到反效果,比她早一步坦承自己的爱意。

“有我说话的余地吗?”她不是不想说,不是不想大声吼出她的不满,但是她没有立场!在贺府,在他的心中,她什么都不是。

弃儿淡淡的一句回话,当场反打贺英烨一巴掌,打得他不知所措。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远比外人印象中要复杂得多,没有那么简单。

贺英烨知道自己理亏,似乎在她面前,他永远都在做愚蠢的事,永远都把事情搞砸,他怎么会变得如此可笑?

“回房间去,不准再让别的男人看见你,给我添麻烦。”他首先要厘清的是自己的感情,和令人难堪的新发现,他竟然爱上一名戏子。

弃儿回到房间,心烦意乱地逗弄着牡丹鸟,逗着逗着,掉下泪来。

“呜……”为什么要如此对她,为什么?

爱情让每个人都心碎,使每个人都流泪。

窗外的大雪纷飞,像撕碎的棉帛,也像桐花。

******

“这儿要清扫干净!”

“把那张桌搬到这边来。”

“各厢房的被子都换过了没有?”

随着此起彼落的脚步声和吆喝声,贺府进入了最忙碌的季节,每个下人都忙着除旧布新好过年,就弃儿一个人闲着。

无聊地凝视窗外的雪景发呆,弃儿全身的力气,好像在这寂静无声的日子中耗尽,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

远处偶尔传来的打闹声,伴随着女仆又跑又笑的模糊身影,窜入弃儿的眼帘。她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羡慕她们的悠闲自在,至少她们的心是自己的,不必为谁囚禁。

“哈哈哈……”像花蝴蝶一般四处飞舞,女仆纵使干活儿也开心。

女仆身上各种花色的棉袄,随着她们之间的追逐晃动,好像元宵节灯市中施放的烟火,勾起弃儿对家乡的回忆。

她突然想起洪江的街道,以及一些特殊的风俗。每年一到除夕,家家户户就要贴门神,因为是商城,所以大多贴上两个“福”字或“东成西就”、“南通北达”、“江河顺遂”、“万事如意”这类和商业有关的吉祥话。到了晚上,团圆饭桌上头还得摆上屠苏酒、青菜和鱼,祈求来年清清泰泰,余钱余米,十足商城本色。

这些记忆都在弃儿脑中挥之不去,成了午夜梦回令人怅然的残影。如今她虽然锦衣玉食,再也不必害怕遭受班主儿子凌辱,或被戏班子的女眷排挤,但那时她至少是戏班子的一份子,就算日子过得再苦也有她一份,热闹她也多多少少能够参与,而不像现在只能关在看似豪华的院落,过着有如笼中鸟的生活。

“哈哈哈……”

女仆嬉闹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囚禁她的牢笼也越缩越小,压得她无法喘气。

“在想什么?”

贺英烨即是囚禁她的凶手,困住她心灵的人。

“没想什么,只是觉得府里面很热闹。”大家都在准备过大年的事,跑来跑去就像是翅膀斑斓的花蝴蝶,在一片雪白中特别显眼。

“既然觉得热闹,为什么不去和大家聊天?”还要独自神伤。

“是你自己要我没事儿别踏出房间,免得替你招惹麻烦。”她淡淡地说出他先前的交代,怎么都无法抚平内心的创伤,他竟然想把她给别人。

“你真听话。”贺英烨走到弃儿面前,仔细观察她脸上的表情,没有抱怨,只有一丝看不见的伤痛。

“我一向如此。”弃儿的微笑中带有太多无奈,命运没有给她太多选择的权利,好像别人塞给她什么,她就得接受什么,唯一一次的叛逆是主动找他,如今看起来也是失败,他根本不在乎她。

他不在乎她吗?

看着弃儿一天比一天还要娇艳的雪颜,贺英烨仿佛看见白色的牡丹花张开了华丽的花瓣,不久就要惊艳全世界。

他不在乎她吗?

恐怕他是太在乎了,才会忧心忡忡镇日不安。

“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这么听话。”让他不安的原因,不只是她有如毒药般的吸引力,还有她高深莫测的心情,他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你希望我反抗你吗?”她还是那句老话,并期待得到同样的回答。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令弃儿讶异的是这回贺英烨的答案居然不同,可以说是大翻盘。

“我必须承认,我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他既想要她全然臣服,又害怕自己拥有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自从当日她险些被杨子豪带走以后,他就一直存在着这样的恐惧,且随着时间的脚步,心中的恐惧越积越深。

他真的很害怕。

捧起弃儿的脸,深深地吻她,贺英烨决定以实际行动扫除心中的疑虑。他想要碰触她的心,她的灵魂,不想她身体的温度慢慢冷却掉,他想要保有她全部的热情。

侵略性十足的吻在贺英烨捧起弃儿小脸时瞬间落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烙进她的唇腔之间,在她的心上烙下永恒的姓名。

他们的总是来得这么急、这么猛烈。每次总是才刚碰到对方,就恨不得将对方扒个精光,可笑的是他们又往往忍不到那个时候,所以他们几乎没有一次不是衣服还没除去,便迫不及待融入彼此的身体,今天也一样。

其实贺英烨也想过要改变。

将弃儿的褒裤和膝裤一起扯下来,贺英烨也想过他不能老是这么冲动,自己应该更文雅一些。

他不应该老是先进入她的身体,才开始月兑她的衣服……

他翻身让弃儿躺回身边,苦涩地发现到这回他们又只是赤果,感觉自己真的越来越像野兽。

弃儿照例在欢爱过后便背对着他缩在床角,躲进自己的世界,让他无法触及。

“你在想什么?”他问过千百次同样的问题,亦千百次得到相同的回答。

“没想什么。”只是想念洪江的一切,她在这里好像外人,连气都不敢大声喘一口。

“你想出去走走吗,到花园散步?”也许心情会好一些。

“不想。”花园再美,也是人的手打造出来的,不如洪江的风景自然阔丽。

贺英烨深深的叹气,不晓得拿弃儿怎么办,她最近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没兴趣,连读书也没劲儿。

是因为他吗?是因为他差点把她给杨子豪,藉此表达无言的抗议?

“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我买给你。”没办法跟她低头说对不起,贺英烨只得用礼物补偿对弃儿的亏欠,却形同打她一巴掌。

“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只除了他的心,但他给不起,她也要不起。

“还是你想看什么特别的风景,可以告诉我。”贺英烨碰弃儿的软钉子碰到怕了,她比他想象中倔强千倍。

想看的风景?

弃儿的脑中倏然掠过洪江的灯市,每年的元宵节,灯市的主事人都会请戏班子唱戏和施放烟火,那是她最欢喜的时刻。

她摇摇头,不认为贺英烨会真的带自己出门,他根本以她为耻,怕人家嘲笑身边带了个戏子。

贺英烨见状重重叹一口气,伸出手臂想将她的身子扳正。

“红桐——”

“喀喀喀。”

门外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贺英烨伸手的动作。

“谁?”好大胆敢打扰他。

“少爷,是我。”总管语带歉意地在门外喊道。“铺子的大掌柜托人传话,说是请您到铺子去一趟,有重要的客人来访。”

现在是油号最忙碌的时刻,照理说贺英烨应该留在油号接见各分号来的掌柜或是油商,他却时常找机会溜回来。

“跟大掌柜说我马上过去。”贺英烨蹙紧眉头瞪向门外,幸好有门板挡着,总管才没平白挨白眼。

“是,少爷。”总管传完话后马上溜之大吉,最近少爷和红桐姑娘之间的气氛怪怪的,害他们这些下人也跟着为难。

贺英烨着实踌躇了一会儿,才下床着装。

“我去铺子了。”他根本完全把她当妻子看待,连要去哪里都跟她报备。

“嗯。”弃儿随便应了一声,完全不想理他。

他着好装以后,打开房门就要离去,却在这个时候听见一个微弱到不能再微弱的声音。

“我想看烟火。”

弃儿的声音小到自己都听不见,但贺英烨却听得一清二楚。

轻轻带上门,贺英烨微笑。

她想看烟火,他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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