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发烧。
浑身燥热,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簌簌落下,浸湿秋绘滚烫的身躯,她不安地转动着头,晕眩的脑子里,重叠着不久前发生的影像。
「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
「大姊姊一定很喜欢我们。」
「张大娘,你们家什麽时候来了一位这麽标致的客人?」
「这位姑娘的长相可真像菩萨呀,一定能庇佑咱们这个小村落。」
山中居民慈善的面貌及热切的话语,有如往来的幽灵,在秋绘烫热的思绪中纷飞,缥缈抓不住方向。
「姑娘快跑!」
「大姊姊快逃!」
她才刚伸出手,试图抓住村民和善的面孔时,秋绘脑中的影像乍然骤变,变成一张张融化了的脸,滴着鲜红的血水,拖住她的裙摆,对她说:「你长得好像菩萨,一定能为村庄带来福气。」
「蔼—」她尖叫,僵住身体俯瞪已然断气的村民,那陡然放大的瞳孔,宛如控诉。
那些死去的人们正在控诉她,他们收留她、保护她,可是她却害了他们。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不该逃跑,不该连累无辜的居民。她根本不是什麽菩萨,只会带给人们噩耗。
她痛苦地摇头,抖动泛白乾涩的嘴唇,想对他们道歉,可是她说不出口,喉头烧的那把烈火不让她把歉意托出。
她需要水,需要水滋润她的喉咙,洗净她一身罪恶。
「乖,绘儿,把这水喝了。」
秋绘迷失在朦胧的幻境中找水,灰色的天空这时突然倾倒出一道水柱,浇凉她烫热的身子。
她听话的张开嘴,让雨水滋润她干渴的喉咙,轻碰她柔软的樱唇。她心满意足的接受这份来自天际的馈赠,直到更多冰凉的液体灌进她的肚子里,才发觉不对劲。
她费尽力气睁开眼睛,一毫不意外地发现,那沁人心肺的冰凉并非来自天上,而是慕容玺,他正以最亲密的方式,将她需要的水送进她的胃里。
「你终於醒了,你睡了好久。」顺着她的唇际,恬掉残留於秋绘嘴角的水滴,慕容玺泛红的眼净是温柔。
她不明白,他怎能如此的无辜冷静,他才刚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不是吗?或者,这又是梦?
「是梦吗?」她衷心祈求答案是。「我们现在是不是在梦里?」
秋绘尽可能面无表情地看着慕容玺,懒得计较他趁她昏睡的时候占她便宜,只希望她所经历过的杀戮全都是梦。
扶起她赢弱的身体,慕容玺偏着头打量了她一会儿,带笑的眼睛就和他的手劲儿一样温和,过了半晌才道:「不是。」
这简单的两个字,打碎了秋绘短暂的希望,几乎击溃她好不容易堆筑出来的虚假城堡。
她沈下脸,咬住下唇,斥令自己不得在这卑鄙小人的面前表现出痛苦的样子。他就是想看她出丑,想看她痛不欲生的模样,她绝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秋绘的意志是很坚定没错,然则慕容玺却更了解她。
「绘儿啊,难道你一点都不感到抱歉吗?」他支起她下巴。「这麽多人为你而死,包括收留你的妇人和那群绕着你玩的小毛头,要是我的话,早就抱头大哭了,哪还能像你一样冷静。」
他说得彷佛她是天下最无情的人,频摇的头恍若要印证他的话似地晃动,只差一步就能松动秋绘脆弱的决心。
「想来也真讽刺……」慕容玺抚着她苍白的雪颊轻叹。「上天给你生了一张菩萨似的容颜,却没有给你生颗同她一般的好心肠。只能说是……上天开的玩笑吧!」
就是最後这几句话,彻底击溃秋绘。
如同他所言,这一切都是上天开的玩笑。
是上天的玩笑,让她今生遇见他,摆月兑不了他对她的控制;是上天的玩笑,让她徒长一张菩萨的脸,内心却相反地拥抱冷漠的灵魂。
他才是杀人魔,始作俑者的人,如今却反过来指责她的无情,嘲笑她不配拥有这张脸。
「你去死!」在他言语的刺激下,她竟如同一只受伤动物般张牙舞爪。
「我才不是……」秋绘抖动着身体,激烈的反驳梗在喉咙之中,狂暴的口吻,在他炯然谅解的眼神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才不是什麽?连她都想问自己了。那些村民救了她,对她百般照顾,但她对他们笑过吗?曾经对他们说过一声谢谢吗?就连孩子们接近她的时候,她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自私的希望他们滚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来烦她。
她……是一个自私的人,然而纵使她再怎麽冷漠,再怎麽不懂人情世故,她还是人呀,仍会觉得哀痛,他凭什麽这麽说她?
「哭出来吧,绘儿。」当他冰冷的手指碰着她发红的眼角时,秋绘才知道自己竟忍着泪。
「你总是这样,什麽事都不肯明讲,情愿旁人误会。」悄悄地将她拥入怀里,慕容玺鼓励她尽情放肆。「把你内心的伤痛,以及对村民的感谢之意都说出来吧!不要再勉强自憋着,对身子不好。」
他抱着秋绘轻晃,嘶哑柔和的声音,有如一支招魂幡,吟唱着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歌曲,引出她多年不曾掉下的泪水。
她的泪,一滴一滴地涓落。每一颗透明晶灿的泪珠中,都包覆了村民的笑脸,热情地围绕着她,向她问安。
他们……真的对她很好,为何当时她不开口,跟他们说声「谢谢」,就算是细如蚊蚋也好?
「告诉他们吧,绘儿。就说你很感谢他们,他们会听得到的。」
真的吗?如果她现在大声说出来,承认她有多喜欢他们,他们会不会复活,不再用怨恨的眼神看着她?
这一刻,她完全崩溃了。刻意堆筑出来的坚强防护,早在满溢的悔恨中,乍然崩裂。
「对不起……」她因过度激动而不住地抖动着身躯。
「对不起!」她好想跟他们说谢谢,并告诉他们,她不值得他们用生命维护,可她没有机会说,只能崩溃在慕容玺的怀里,不住地哭泣。
「瞧,这样不是好多了吗?」紧紧拥着怀中的小人儿,慕容玺柔声说道。「只要是人,都需要发泄。其实你比一般人敏感,同时也比一般人来得倔强,更需要好好哭一常」
她是需要好好哭一场,从小到大,她从未像现在一样哭过,泄漏出自己真正的情绪。
真正的情绪呵……
她竟倾倒在敌人的怀里,允许他像个婴儿似地抱着并安慰着她,她的骄傲呢?曾经说过的誓言,难道就这麽在他怜悯的眼神中消失殆尽?
「放开我!」反抗之心倏然涌起,她忽而挣扎。「你这个杀人恶魔,有什麽资格对我说这些一话?你根本就该下地狱!」
对,他该下地狱,而不是像个十分了解她的老朋友一样,轻轻抱着她,用尖锐的言语解放她僵化的感情。
「放心,我会去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到那里去,我可不急。」虽然秋绘的挣扎相当激烈,但慕容玺的口吻却极为轻松。
「我知道你希望我死,但如果我告诉你,你的那些村民朋友们依然活得好好的,你的心情会不会好一点呢?」至少别一直要他下地狱。
他的话令秋绘倏然停止哭泣。
「他们没有死?」秋绘不敢相信。「这怎麽可能,我明明看到他们倒在血泊之中——」
「你看到的只是幻影,不要忘了那是我的看家本事。」慕容玺悠然地耸肩,不在乎地说道。
秋绘迷惘地看着他刀削似的侧脸,沈默了好半晌才问:「为什麽你要这麽做?」他不像是一个仁慈的人。
「你是说饶过那些村民?」慕容玺斜眼睨问。她点头。
「我当然要饶过他们了,绘儿。你真以为我会对收留你的人动手?」慕容玺叹气。「我不是你想像中的杀人魔,也没有兴趣动不动就来个血流成河,我只想要你的合作。」这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秋绘才刚放松的身体立刻又因这句话而僵硬起来。
「如果我依然拒绝跟你合作的话呢?」虽不敢想像後果,可秋绘还是问了。
「那麽我就不敢保证,下次是否还会手下留情了。」
换言之,如果她一直执意不肯和他合作,引出他体内的圣兽,就只有被关一途。而假使她又像今天这个样子,逃亡被追到,他将不再客气,杀光所有胆敢帮助她的人。
「我答应和你合作。」既然无路可逃,只得勇敢前进。
她发誓这纸合作契约,不光只有他一个人获利,她必然也会尝到甜头!
***
话说是这麽说,秋绘却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自从她逃亡被捕以来,又过了十日,在这十天之中,她不只一次询问慕容玺,如何才能引出他体内的圣兽,所得到的回答,竟是微笑。
「你问倒我了,绘儿,我也不知道。」他总是懒洋洋地卧在躺椅上,敞开胸襟冲着她眨眼。
「你自己想办法吧!!」他说。
再笨的人也知道他所谓的「想办法」指的是什麽,分明就是叫她投怀送抱,她会照着做才有鬼。
只是,她还有其他选择吗?
弄不清楚什麽原因,慕容玺居然不急着逼她唤出寄居於体内的圣兽,反而彷佛很享受与她相处的时光似的悠闲淡然,带着她探索大宅的每一寸土地,细数每一条池中戏水的鲤鱼。
相较之下,她比他还急。
「不要一直带我玩!」她烦透了。告诉我,如何才能引出你体内的圣兽。」
玩累了、也看烦了豪华大宅的春景,秋绘只想尽快完成先前订下的契约,离开这座美丽的监狱。
「厌倦我的陪伴了吗,绘儿?真可惜。」每当这个时候,慕容玺一定勾起一抹感伤的微笑。
「我说过,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引出我体内的圣兽,你看着办吧!」之後,他又会立刻恢复回原先悠闲的模样,看她敢不敢接招。
现在,很明显就是她「看着办」的时候,她可以选择按照着他的暗示去做,或是待在这宅子里一辈子终老,全看她的勇气。
她当然会选择前者,秋绘心有不甘地想。早在立誓之初,她就说过,得利的人绝不会只是他一个,她必然也会尝到甜头,而那甜头毫无疑问就是那头野兽!
深深吸入一口气,推开慕容玺的房门,秋绘决定速战速决,最近她越来越想看见那头时时惊扰她的野兽,渴望的程度,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轻轻地放下手中的书,慕容玺一点也不意外眼前的不速之客,到底是老鼠被捉弄久了,也会抓狂,更何况他的小绘儿脾气绝对称不上是好。
只是,她的眼睛不累吗?老端着一张脸,恐怕连蝎子都会被吓跑,遑论是她打算进行的诱惑工作。
「我怎麽觉得好像看见一个不甘心的祭品,站在我房门口?」对视了大半天,慕容玺率先打破沈默,睨着眼说。
「因为我本来就是。」秋绘不自在地反击,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主动踏入男人的房间,极不习惯。
慕容玺的嘴角,立刻因她这回答而勾起,轻声低笑。
「既然是祭品……那就来吧,我体内的野兽等着你。」他对她敞开双臂,欢迎她自行献祭,秋绘却犹豫了。
他的外袍已然除去,只剩下雪白的中衣,系着松垮的腰带,露出精壮的身躯,乌亮的长发,凌乱地垂落在颊侧,在烛火的照耀下,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魔魅之气。
她真的要去接近这麽一个危险的男人?
「过来呀,绘儿。」看出她的决心已有动摇的迹象,慕容玺忙低声劝诱。「光呆站在那儿,是无法听见它的心跳声哦。」
他说得对,光站在这里想像他有多危险,一辈子也达不成目的,顶多豁出去而已。
下定决心後,她跨着坚定的脚步朝慕容玺走去,一步一步跌入他结好的网。
「这才乖。」稳稳地拥她入怀,慕容玺像只心满意足的猫,恬吻她细白的下颚。
秋绘反射性地推开慕容玺,极不习惯如此亲密的接触,慕容玺不以为然地攫住她的双手,瞅着她摇头。
「你知道吗,绘儿?其实祭品是有分等级的,像你这麽拚命挣扎,就称不上是好的祭品。」他的语气轻柔,抓住她的力道却毫不客气,硬是将她的手腕分攫於身体两侧,用力将她拉近。
秋绘整个身体,不期然地陷入他打开的两膝之间,比她原先的姿势更形暖昧。
「我没想到祭品还有好坏之分。」她没好气地回嘴,丰满的酥胸要死不死的卡在他的胯部之上,教他难受也教她脸红。
「当然有了。」虽难受,他倒也甘之如饴。「刚才你是个差劲的祭品,现在的情形就好多了。」
慕容玺眨眨眼,暗示他有多享受这一刻,秋绘气恼地想爬起来,反而越弄越糟,更陷进他的怀里。
「放开我!」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帐。「反正我是个不合格的祭品。」她像个小孩一样发脾气,话甫出口,立刻就後悔了。
她是怎麽啦,竟然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
「绘儿,你真禁不起玩笑。」虽然秋给像小孩子一般任性,慕容玺却大方地包容。「别说你不知道,无论你是多差劲的祭品,我体内的野兽,只锺情於你一个人。」他边说边低下头,两片性感的宽唇,伴随着炽热的呼吸、炙人的眼神,辗转扫过她丰厚的樱唇,在她的唇角稍作停留。
「我是不知道。」秋绘的心跳,立即因他灼人的呼吸而增快。「我从来没有看过它的样子,如何确定它的心意?」她喃喃地说,难以挥去嘴角温热的感觉,和他有力的健臂。
「可怜的绘儿,我能体会你的困扰,老是看见身形却识不得全貌,的确令人难受。」轻抚她的粉颊,慕容玺低笑,魅惑的眼神引人堕落。「但是现在,你终於可以亲眼证实它的模样,这也是你来找我的目的,对不对?」
「对……」在他火热的凝视下,秋绘不由得吐实。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应该做些什麽?」他的手扫过她的酥胸,意有所指,秋绘却看不懂他的暗示,不解地望着他。
慕容玺的嘴角,再度因她这无辜的眼神而牵动。
「你应该主动碰我,因为我体内的野兽,渴望你的碰触。」他的手停在她的胸口,隔着衫襦轻触她的蓓蕾。秋绘的脸倏然烫红,默默地将双手放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等待野兽苏醒。
她屏住呼吸,以为很快便能听见它的吼叫,可她等了很久,依然不见动静。
这是怎麽回事,它睡死了吗?
「你做错了,绘儿。」野兽没动,慕容玺的胸膛倒是先动起来了。
他在笑。
「你这样是碰不到它的,它没那麽容易被唤醒。」慕容玺似乎觉得她单纯的努力很好笑,宽阔的胸膛笑得上下起伏,气煞秋绘。
「要怎麽才能唤醒它?」她气得缩回手,瞠大眼瞪着他,慕容玺却显得很愉快,耐心地解释。
「不妨这麽说好了,住在我体内的野兽,是一头之兽。」他的说法相当暖昧。「正因为它是之兽,所以不容易被唤醒,想要感受它的存在,你必须更努力才行。」光献上一双小手根本不够。
「你的意思是说……我必须挑动你的,它才可能有所回应?」秋绘怀疑他是在说谎,花瓣似的脸颊因想像而粉透,看起来分外美丽。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他不否认,摊开一双强健的手臂,等着她亲自体验那份来自身体深处的悸动……
他低下头,俯看胸口红肿的凸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封锁它前进的道路。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麽做,他封锁它二十几年了,早该释放它,让它出头做它该做的事。
然而,他的心,他的心呀……
「你怎麽了?」秋绘关心的声音,自他背後传来。慕容玺连忙伸出手,阻止她绕到他的面前,他不要她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
「不要过来,绘儿!」他努力不让他的背部出现异状,他不想吓壤她。
「不要过来……」他像头受伤的野兽,背对着心爱的女子低吟。
昏暗的烛火,在向晚的微风中摇晃,模糊了房中的人影,却隐藏不住在黑暗中闪烁的两道光芒。
那是——慕容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