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近灶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厨子们大呼小叫的嘈杂声,已充斥在任剑飞耳里。
正好!
任剑飞闭上眼睛,由着那些声音盘据他的耳朵及思绪。
他甚至觉得,这些声音比大厅里那些应酬笑语不知好听多少倍。
环胸闭目,他隐在廊间的柱下,没让里头的厨子和下人们发现他。
“嘿!蒋大厨,这么大的一条鱼可真是罕见得紧,更怪的是,它还有着粉色的鳞片呢,看来真漂亮,应该是条雌鱼吧。”
闻言,蒋大厨先是一笑,接着扯大了嗓门。
“这鱼呀!是华阳门的人送来的礼。”
“华阳门?江湖三大门派之一的华阳门?”
“见你整日窝在灶前,没想到对外面的事儿还这么清楚!”
“会知道华阳门,可不是因为他们的本事!”那人微微地笑了笑,“而是因为他们风掌门的爱女,那个号称蜀中第一美女,那个一心想当咱们主母的风铃儿姑娘。”
一句话惹得灶房里十来个厨子及下人们齐声大笑。
显见这对父女对于他们主子的心思,大家全都心知肚明。
蜀中第一富配上蜀中第一美女,老实说,虽然是女方主动了点,但大伙儿觉得他们倒还真的挺配的。
之后,蒋大厨将话题转回来。
“送礼过来的人说呀,渔家可是用了几个人的力量才能将这鱼儿给捞上船的哟,别说你,我活了这把年纪,还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鱼呢,四尺长,超过四十斤,够吓人吧?嘿,待我将它开膛剖肚,看是要清蒸、红烧、醋溜、油炸,剩下的鱼头,就熬一锅香浓的鱼汤吧!”
“蒋大厨呀,听一些老人家说,这么大的鱼,恐怕是妖精变的,你不怕让它一刀断命,它变成了冤魂来找你?”
“怕?我老蒋做了三十多年厨子,在我手上丧命的畜生没上万也有八千,这个样子就怕?那还不如改行当和尚算了。”
“说归说呀,大厨,你不觉得这条鱼有些邪门,大是一回事儿,它那双眼睛晶莹透亮,像是会掉眼泪呢。”
“啐!鱼会流泪?你还不如说乌龟会放屁算了。”
接着,厨子们便开始商量着该如何烹煮这难得一见的大鱼。
此时,站在廊下的任剑飞睁开了眼睛。
他睁开眼是为了打算离去,可是他还没跨出脚步,身子却突然定住。
因为他的目光正巧对上那条正躺在地上的粉色大鱼的眼睛。
那双眼睛澄澈、晶莹、纯稚,而且这会儿里头载满了乞求。
它的眼神仿佛说着,求求你救救我吧!
不单如此,那双大眼里此刻水雾氤氲,就像方才那人形容的一样,好像随时会掉下眼泪。
鱼会流泪?还不如说乌龟会放屁!
任剑飞想起方才蒋大厨的话,忍下心别开了视线举步离去。
真是荒谬!他的心冷若冰霜,层层封闭,连人都融化不了、进不去,又怎么可能会对一条鱼起了怜悯之心?
他虽走着,脚步却重得出奇,不出三步,他忽然回过头,并且大步跨进灶房里。
他的出现,让嘈杂的灶房日然安静下来。
“少爷,您怎么上这儿来了?”机灵的灶房管事立刻凑上前,“您要啥只须吩咐一声,小的立刻……”
任剑飞没搭理他,只是睇着那条大鱼。
“这条鱼留着不许杀。”
嗄?留下这么大条的鱼做啥?难不成少爷是想等客人走后自个儿吃它?
“先暂时养在栖霞湖里,过两天找人送回长江里去。”
什么?放生?
蒋大厨和几个厨子半天没吭声,面面相观,脸上有着些许不以为然。
“照我说的做,违者逐出任家堡。”
话说完,任剑飞转过身离去。
哇!少爷难得撂狠话耶,且看得出他绝非说说而已。
能在任家堡里做事是个优差,谁都不想离开,既然如此,就算这条鱼再大,也只得放弃了。
于是蒋大厨找了两个副手,帮他将大鱼抬到后院的栖霞湖边。
三人同时手一抛。
真是可惜呀!
见鱼儿那对水灵的瞳眸转了转,之后矫捷地钻人了泅底,几个厨子都不住在心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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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上,丝竹声不断,笑语不歇。
“来来来!铃儿,跟你剑飞大哥敬一杯!”华阳门的掌门人风纡肃呵呵朗笑,催促着女儿。
“剑飞大哥。”娇美清丽的风铃儿红着脸,向任剑飞举起酒杯,“铃儿祝你年年有今朝。”
其他男人望见她那娇羞可人的笑容,全身骨头都酥了,可是任剑飞见了却是毫无感觉。
他对她淡淡一笑,干杯回礼。
年年有今朝?那大可不必,他已决定,从明年起,在生辰前后他都要离家避寿去。
其实,风铃儿生得极好,眼眉唇鼻无一不美,那些五官配在一块儿,更是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
人称她“风中铃魅,艳鬼走避”,意思就是只要她一出现,连自以为生得绝艳的女鬼,都要羞愧得走避了。
此外,风纡肃与任逍遥生前交情不错,任剑飞的母亲又是风纡肃的远房表妹,两家是世交,任剑飞和风铃儿更是打小就认识的。
虽然风纡肃和任家堡走得勤,恐是别有用心,但铃儿是真心待他好,这些他都清楚。
如果任家堡能与华阳门联姻,于两家都有好处。
关于这一点,他是生意人,自然也是非常清楚。
只是感情这档子事儿,不是光“清楚”就足够的。
他对风铃儿,就像对其他女人一样,没有感觉。
是他眼光太高?心性太冷?还是幼年时见父母感情不睦所致?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女子能让他体内的血液有沸腾的感觉。
众宾客原本见任剑飞总是面无表情,均不敢主动向他敬酒,见风铃儿这么做后,许多人也拿起酒杯笑嘻嘻地凑往主桌这儿来。
几杯酒下肚,任剑飞一是微醺,二是烦了,于是喊来姜万里替他招呼客人,然后冷着俊脸离席。
姜万里是任家堡的总管,自儿时担任任剑飞的书僮开始,便一直忠心地待在主子身边,为他分忧解劳。
虽然只年长任剑飞五岁,但他那灵活善于交际的性子,却比任剑飞这“蜀中第二昌”更懂得应酬及圆场子。
“剑飞哥哥看来不舒服的样子,是不是醉了?”风铃儿的美眸中满是担忧。“需不需要我去找个人来服侍他?”
“风姑娘,”姜万里一笑,露出一口洁亮的白牙。“少爷目前唯一需要的,是安静的独处。”
风铃儿不再作声,只是瞅着任剑飞背影的美目一直不愿移开。
至于坐在女儿身旁的风纡肃,虽是与他人谈笑着,但那双锐利的精眸却未染上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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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剑飞并未回房休息。
带着八分醉意,他来到栖霞湖畔。
想都不想,他跃进了湖里。
世人皆知他有个金头脑,却不知他也有着极佳的水性。
今儿个是他的生辰,他只想去一个地方,静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栖霞湖有千亩之宽,大得出奇,湖心中有个遍生野竹的小岛,是任家堡中无人前去过的秘境。
片刻后,任剑飞游到了小岛上。
密竹间有个形似供奉土地爷的小庙,但里头的神龛上并无神像,只有个黝黑的铁匣。
湿透的他动作仍极为敏捷,迅速打开铁匣后,咻地一响,将匣中的宝剑直直地从剑鞘中怞出。
唰唰唰的声音响起,是竹叶的声响吗?
不是,此刻无风,竹叶也没动,那声音来自于任剑飞手上的宝剑。
那把剑十分锐利,这会儿任剑飞使来,那又快又狠又准的裂儿,剑身反射出的森冷寒光,令人睁不开眼。
此刻四下无人,只有星月高挂天空,仿佛正畏怯地地瞧着人间这如此狠厉且迅捷如电的剑法。
他将剑招使得淋漓尽致的凌厉气势,江湖中人若瞧见了,必定冷汗涔涔,认为封之为剑神也不为过。
任剑飞会使剑,除了他自己,全天不只有姜万里一个人知晓。
当他练剑时,即使再如何浑然忘我,仍然对四周情况充满警戒,因为其他人若见着了就得死,所以,他连水面上微微的一丝波动也不放过。
“谁?”
剑光一转,他将剑尖狠狠地指向有着浅浅涟漪的湖面。
不一瞬,他放下了紧绷的神情,像是受不了自己似的笑出声来。
他极少笑,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笑容俊逸又潇洒,眼前若有十个姑娘家,怕是个个都会立刻让他的笑容给迷晕了。
他会笑,是因为看见湖面水波荡荡,有一双灵活的大眼露出水面,正远远地瞅着他。
是那条被他自蒋大厨的刀口救下一条小命的鱼儿。
练剑的情绪中断,他也失了兴头,于是他唰地一声将长剑套人剑鞘,放回铁匣中,之后在湖边坐了下来。
见他坐下,那鱼儿目中闪耀着惊喜的瞳彩,噗噗噗地朝他游近。
“你呀!真是不怕死,差点儿就成了盘中飧,这会儿还敢亲近人?”
鱼儿歪了歪头,像是说着,你,会吃我吗?
“我只是今日不想吃鱼,可不是日日不吃鱼。”是醉了吧,否则他怎会有心情想要逗逗一条鱼儿呢?
鱼儿抬起了头,眼里似乎带着挑衅的意味。
想吃我?你有本事捉得着吗?
“怀疑我的能耐?”任剑飞大笑。“我在水中像条蛟龙,等我真想吃鱼的那一刻到了,你铁定会后悔今日的不知死活厂
鱼儿眼中波光闪耀,仿佛也笑了。
继之,它将眼睛东转西转绕了一圈,梭巡着这座小岛,似乎问着,你为什么要躲在这种地方练剑呢?
长吁一口气,任剑飞将身子往后仰,双手交叠在脑勺后头,就这么随意地躺着。
“父亲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不练武,不习剑,因为他说,做个和剑神,离人们太遥远了,当人剑融为一体时,你就必须时时以它为念,是你在使剑,又何尝不是剑在驱使你呢?它会让你全然人迷,忘记生为人其实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必须在意的。”
那你怎么还练?鱼儿歪着头睁大眼睛问着。
“对一个体内流着剑神血液的男人而言,不能碰剑,那真是会要了他的命的。我虽乖乖听话,在父亲的灵前烧掉了剑谱,但一边烧,那些剑招也跟着烙在我的脑海里,想抹都抹不掉了。”
任剑飞闭上眼,幽幽地叹气。
“可是我答应过父亲,不让逍遥剑法重现江湖,所以在外人眼里,我永远只会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这样子也算是勉强遵从父亲的遗训了吧!”
他偏过头,送了个冷冷的目光给鱼儿。
“幸好你只是条鱼,否则,虽然你才刚逃过一劫,但绝对逃不过成为我剑下亡灵的命运。”
鱼儿转了转可爱的大眼睛,摆明了不信。
“别怀疑。”他转回眸子,缓缓地闭上,“我不是善心人士,更投有放生的习惯,你,只是个例外。”
更让他讶异的例外是,他从不知道自己竟会无聊到跟一条鱼儿谈心,甚至还聊到他从不对外人提起的父亲。
是因为那只是一条鱼,不会把话说出去,所以他无所忌惮?
还是因为它有双善体人意、澄澈无垢的慧点大眼,让他在它面前感到无所遁形?
那是条怪鱼,而他,又何尝不是个怪人?
对着满屋子想奉承他的人们,他无话可说,却跑到这里和一条鱼儿自言自语半天。
“只可惜你不会说话,”任剑飞闷闷地道。“要不然,我真想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鱼儿瞠瞠目,差点儿忍不住眨眼。哎呀呀,鱼没有眼脸,是不会眨眼的,她老给忘了。
“也幸好你不会说话,否则,会说话的女人都是很吵的,想来一条会说话的雌鱼也好不到哪里去。”
鱼儿鼓高了腮帮子,仿佛一脸不服气。
“猜猜看,一个男人加上一个女人,是个什么字?”
他问着,然后低声自答。
“你肯定猜不出,那是个‘吵’字。真的,男人和女人会在一块儿,先是看对了眼,后来才知是看走了眼,最后就剩下漫天呛人的烟硝味了。”
眼神一黯,任剑飞忆起了爹娘和童年的时光。
“所以我不想成亲,不愿被一个女人锁住,人生苦短,又何必自讨苦吃?
但偏偏有不识相的人总爱来烦我!
“我不需要女人,也厌恶女人,我现在活得很自在,几座金山银山都让我挣来了,唯一挂在心头的,是爹猝死的真正原因!”
因为酒醉的头疼,还有这问题所带来的重重困扰。让任剑飞忍不住扣紧脑袋吼着。
“可是爹临终前特别交代,一是不许习剑,二是不许我追究此事,也不让我为他报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吼声渐渐低缓,睡意袭来,任剑飞趴卧在湖畔,就这么睡着了,在他的二十五岁生辰之夜。
他睡得很沉,直至东方露出鱼肚白。
而伴了他一夜的,除了月儿和璀璨的星子,就只有那睁着一双无邪的眼瞳,似是听得懂人语的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