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错看她,同他一样,她也是嗜食刺激的兽!
甫滑下海崖,奈奈子原本紧绷的神情已瞬间改变,她在空中笑,笑得既开心又得意,她甚至还将那双于热裤外,匀称美腿摆荡得像是个正在荡秋千的调皮孩子。
有几回山风夹带海风将她刮近崖边,引起了底下一片低喘惊呼,但她没惊没怕及时调整了方向,甚至到了后来,她似乎还故意挑着贴崖的路线遨行。
她御风,也御住了海崖上及沙滩上所有人的目光。
沙滩上有些游客甚至还替她鼓起掌、吹起口哨,听见掌声,她向下头挥挥手,笑得更是得意了。
「你的女孩儿……」Tony踱近伊虎,佩服地举高了大拇指,「是个天生好手。」
伊虎没作声,却也没费神去掩饰那灿在他眸底,淡淡的骄傲。
她当然得够好,否则,又怎能纳入他的计划?
半个多小时后,奈奈子让沙滩上的工作人员用吉普车将她及滑降翼载回到海崖上,她兴高采烈地纵身将自己挂上伊虎的颈项,十足十像个得着了心爱礼物的孩子。
「喜欢吗?」
他伸手宠溺地柔乱她的细发,见她在他怀里拚命点头。
「喜欢!喜欢!」奈奈子表情丰富地在他怀中比手画脚的说:「风在你耳边咻咻乱吼,大喊着走开走开!海浪在你脚下唰啦啦挑衅,大叫着下来下来!无拘无束化作了空气,还彷佛可以模到云朵……」
她抬高双臂,神往地闭上眼睛,那表情像煞了举高着双翅的天使,纯净无垢的天使,看着她,伊虎的眸光变得更深邃了。
她突然发现了他的安静。
「你干嘛不玩?」
「我常玩,腻了。」对于她的贴昵在怀,他突生了不自在,甚至避过了她的视线。
「骗人!」她皱皱鼻子,笑容带着挑衅,「喂!老实说,你是不是有惧高症?」
「妳说呢?」
他哼嗤一笑,不在意她的挑衅,却下意识只想和她拉开距离,像是突然惊觉她身上带有火苗。
「你怕我不怕!Tiger,人家还要玩嘛!」她兴致勃勃在他怀中撒娇。
对于她亲昵地喊他Tiger,伊虎不能不感到讶异。
她在他面前向来拘礼疏远且敌意满满,喊声喂已经算是客气了。
这次若非她突发奇想跑到墨西哥去偷卡洛基的「无声人鱼之泪」,而让两人莫名其妙多了几日的意外私下相处,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仍是同往日那般隔着安全距离的遥远吧。
虽然认识了她十几年,虽然他能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但他每年去日本为她庆祝女儿节时,身边总少不了她多桑、卡桑,此外,还有一堆数不完的表姊、表哥,两人见面送个礼,公式化得只像是在尽个义务。
但他喜欢这样的距离,宁可这样的义务。
在他的认知里,日本女人乖巧听话,以夫为尊,向来是男人心目中的完美妻子典范,这也是他之所以会愿意在十七岁时,让两边家长以合作利益为前提,替他订了个年仅九岁的女圭女圭新娘的原因。
他要喜欢他的妻子,但仅止于喜欢,而不要任何太过于泛滥的情绪,他心知肚明,那些情绪,会让一个男人出现弱点,而他,一头性嗜自由的猛虎,无法忍受自己有弱点。
他必须喜欢奈奈子,却不能是爱。
他承受不起那个字眼所带来的沉重枷锁,他记得大哥所受过的教训,身为黑白两道都忌惮的帮派首脑,很多时候,他们反倒无法如普通人一般的随心所欲。
例如,恣意去爱一个女人。
奈奈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对这女圭女圭未婚妻的感觉,比兄妹之情浓一点,比寻常爱侣淡一些,她是他专属的、可逗弄的日本女圭女圭,一个可爱的玩具,就像那些在女儿节一个个摆出来的传家之宝一样,只要一年一度拿出来晒晒太阳就行,不用日日夜夜挂在心头、陪在身边照顾的。
他对她的感情,须按照他完美计划中所企盼的不黏不稠程度,可以喜欢,却不该爱。
他设想得完美,想着等她二十三岁两人完婚后,推说因她是独生女必须陪侍双亲,再加上她也不会想和他这打小起便厌恶的老虎未婚夫一块住,所以她依旧住在娘家里,而他和她的接触,最好仍是仅限于女儿节或顶多再添几个节日。
他依旧可以我行我素浪迹天涯,偶尔逢场作戏,偶尔寻花问柳,当然,都不会涉及感情,他不会爱他的妻子,但仍会以她的感受为主,如果她要孩子,他会给她,却是纯然公式化的,像他所有习惯了的实验报表数字。
这么多年来,奈奈子也始终只归属于他的责任范围内,他们维持着他想要的安全距离,但这会儿那道安全地隔阻在两人间的玻璃帷幕,似乎开始龟裂了,让他不得不心惊。
「好不好嘛?好不好嘛?Tiger,号拜托啦!拜托啦!再一次、再一次就好!」
尽是贪恋着想玩的奈奈子哪有时间去理会伊虎心底的百转千回?她用柔软香馥的身子赖在他怀里,用她身为独生女最拿手的撒娇本事,一迭声地娇声央促。
事后回想,伊虎知道自己肯定是被那一声声注了蜜似的「Tiger」给弄晕了头,失去了理智,否则他根本不会点那个头的。
因为他明明知道因她睡过头,来这儿时天色就已经太晚,现在连黄昏都已尽了,潮汐方向改变,风向更难控制,别说是奈奈子这样的新手,就连他或Tony这样的老鸟,都不一定能够应付得宜,但怪的是,他早非年轻小伙子,更曾拥有过更娇更美的女人无数,但莫名其妙地,他就是无法对她的要求,摇头说声不。
一俟他点头,深恐他反悔似地,得逞了的奈奈子赶紧拉着工作人员为她组装待飞,全然不去理会Tony及其它资深工作人员的劝阻,等到伊虎回过神来时,他的小未婚妻已然再度跃下,翔飞向天际了。
「这样好吗?我总觉得……」
Tony走近伊虎身边嘀嘀咕咕,虽知人都已经飞出去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他还是忍不住要唠叨。
「Tiger,你真确定这丫头不是你的仇人?」
伊虎没作声,眸子锁往天际,天色暗下,方才彩缎似的霞光现下已然褪尽,方才在沙滩上喧闹着的游客,也都早已不见了。
奈奈子是他的仇人吗?
Tony的玩笑话他突然有些不敢肯定了。
如果所谓的仇人,是指能左右影响了他的判断能力,那么,她就是,但如果真是仇人,那么这会儿他高悬着一颗心,又算是什么?
「危险!」
Tony和其它工作人员一致发出了大吼。
傍晚时分,天色灰暗,风向变化难测。
崖风加上海风兜成了狂肆无情的漩涡,奈奈子的滑翔翼像只无意闯进了暴风雨中的雏鸟,一再地、难以抗拒地被扯往峭壁,那如刀锋般锐利的峭壁,那被滑翔翼爱好者称为死亡窗口的冰冷峭壁。
按照往例,只要当滑翔翼无法控制地撞毁在峭壁上时,驾驶者只能有一个叫做死亡的下场。
Tony等人不及再吼,便发现了另一只快速翔飞移近奈奈子的彩翼。
「是Tiger!」有人大喊。
「MyGod!」Tony一边祷告一边用力捶胸口,「现在是怎样?死一个不如死一双?这Tiger可别害我被吊销执照……」
另一头,奈奈子正在和她的滑翔翼做「精神训话」--
「左边!左边!左边!笨蛋,你左右不分啊,让你左你却拚命往右?你听不懂日本话吗?OK!thenwespeakEnglish……什么?也不行?要命!莫非你只懂大溪地话?只懂毛利话?只懂夏威夷番仔话……那你刚刚的装乖是骗人的?信不信待会回去后我把你当废柴烧……啊啊啊!快转!快转!我要撞山了啦!石头杂草看得一清二楚,今天是女儿节,我不想死于非命……」
奈奈子闭目尖叫,不但她叫,她甚至还听到了来自于海崖那头,来自于Tony那些人「MyGod!MyGod!」的鬼叫,就在她以为上帝已为她打开大门时,却突然,头顶一道银光闪过,接着,那阵原是不断将她卷往峭壁的恶风突遭掐断,滑翔翼带着她有惊无险地从石面上滑触而过,她张大了眼睛,向差点撞烂她美丽小脸蛋的石崖saybyebye,深深吐了口气。
就在奈奈子窃喜地以为是自己的「废柴威胁论」起了效用时,她才蓦然惊觉,那原是被风带得偏右的滑翔翼,现在变了,变得只能向左且向下了,她心慌意乱地抬高眼,这才觑见滑翔翼上的帆布已遭外力划破。
原来,这才是这只笨滑翔翼会乖乖转了方向的原因,但如此一来,她虽避过了撞山的命运,却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折翼天使」,难以再躁控自如了。
「等我命令,往下跳!」
她的上方响起了声音,奈奈子终于看见那翔飞在她左后上方的伊虎,为了追上她的速度,他的翼翅不断做着调动。
她突然想通了,美眸瞪着他,她神情不悦。
「是你?是你用飞刀射破了我的滑翔翼?」
「要不……」即使情况危急,伊虎那惯见的无畏笑容依旧邪肆。「妳以为是上帝?」
她咬咬唇,「好吧,我承认你比上帝更加有本事,谢谢,你救我免于撞山,但现在滑翔翼坏了,我怎么下去?」
天色几乎全暗,脚底下的海洋由蓝转黑,由上往下看更是怵目惊心。
「照我刚刚说的,等我的指令,跳下去。」他说得不太当回事。
「跳下去?」
她瞪眼往下瞧。
「底下黑漆漆的,方向又模不准,如果是掉到沙滩石头上肯定会摔成肉泥,也可能掉到海里撞上了礁岩、撞上了珊瑚,或是被浪头打晕、打沉……」
他哼口气,「妳干脆说还会撞到鲨鱼、撞到美人鱼,小可爱,妳只要老实说是因为妳会害怕,那我就不逼妳跳了。」
「我才不怕!」奈奈子用力咬唇,用力瞪他,明知他是故意激她的,却依旧对着陷阱跳了下去。
「是吗?那很好!」
伊虎点点头,没揭穿她的双腿正在微颤的事实,他的眼神冷静地梭巡着海面,脑袋里正在精确地计算着角度及海流数据。
「小可爱,待会我数到三时,妳就立刻往下跳。」
「然后呢?」她问得有些微愣。
「然后就是上帝的事了。」他回答得漫不经心,「如果妳平日做了不少善事,我想上帝会批准妳再过几十个女儿节的。」
「那你呢?」
在她能够会意前,一个满怀忧心的问句已然月兑口而出了。
「怎么?」他淡淡一笑,目中透着玄思,「妳担心我?」
「鬼才会担心你!」
她用单手朝他扮了个鬼脸,强力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
但……是的,她担心他,比担心自己会不会撞到鲨鱼还更甚,但她才不要让他知道呢,若让他知道了,肯定会嘲笑她几天几夜了。
「既然不担心那就别多问,有关于我的问题就留给上帝去伤脑筋吧。」他盯着她问:「小可爱,妳一口气可以憋多久?三分钟够吗?」
「没算过耶。」她老实回答,澄澈无垢的瞳眸因着这个新问题添了些许心慌。
对喔,她倒忘了,这里是大海不是游泳池,不是光会游泳及敢高空跳水就能解决问题的。
噬人巨浪,无垠海流,夺命漩涡,一个接一个,都等着想要人命,尤其天色已经黑了。
「算了,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了,想得愈多妳就愈不敢跳了……」
嗯,他的意思是,这么眺下去活命的比率和殒命,是一半一半的啰?
继续向下飘落的奈奈子,双手开始发软。
她向来自认胆子不小,但这会儿和大自然的神威比起来,她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想得愈多会愈不敢跳是真的,要命,她现在好像从头到脚都在发软了,他再下快点数到三,她真的会变成胆小鬼了啦!
她抬高头想催他快喊到三,但正在专心计算着翔飞角度的伊虎却没看向她,他盯着底下的海面,眉头微皱,脸色难得正经,正经得像是个古板的老学究。
不小心觑着他这鲜为外人所见的另一面,奈奈子蓦然看傻了眼。
失去了邪笑的伊虎,让海风吹乱了头发的伊虎,翔飞在半空中的伊虎,领结微松、襟口敞开,向来西装笔挺的斯文模样荡然无存,丝质衬衫让顽皮劣风吹得下襬被拉出,卸去了他平日惯见的从容及完美,却是……更加真实,也更加帅气得叫人……心跳加速。
他,是她的未婚夫?是她的未来?
她突然没来由地觉得自己的运气,真好。
他,将会伴她走过漫长人生?
她突然没来由地,口干舌燥了起来。
「Tiger!」是生死关头让她抛尽了所有顾忌的吧,因为她突然再也忍不住了,对着他大声吼问,企图盖过风声,「你……喜欢我吗?」
这句惊人的问句终于让伊虎将注意力转回她身上。
他一脸怪异地审视她。
她的脸儿红扑扑的,艳似鲜果,是让风刮的?还是让自己的问句给窘红了的?
「妳怎么会突然想问这个问题?」
他瞇紧眸子,面容虽显得平静,但他往昔爱笑的神情,却已敛下了。
这个问题她若是在两人相识的前十几年间,他一定能毫不考虑立即作答,但此时的他,不仅对她,他连对自己,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响应了。
「因为好奇。」奈奈子咬紧唇瓣下许自己退缩。「我想知道你会肯拚了命地三番两次救我,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未婚妻,还是因为……」她的脸颊被风刮得更红了,「你喜欢我?」
「这个答案重要吗?」
他调开视线不再看向她。
「Tiger!」她恼嗔的开口,「我想要知道,要不然……」她咬牙赌气,「我就不跳了。」
他面无表情,无意接受胁迫。
「妳可以不跳,然后摔死了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答案。」他淡然地说,「快到了,待会--」
「不用费神了,我说了不跳就是不跳!」
她孩子气地抱紧残了翅的滑翔翼,脸上出现了誓言共图存亡的倔强。
伊虎瞪着她,向来冷静的面容难得浮现气恼,眸中陡然闪现危险的光芒。
他在生气,非常生气。
「松鸠奈奈子!别拿自己的生命耍大小姐脾气。」
「不听!不听!」
「我什么都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那天我在姊姊的背上看到黄昏时的红蜻蜓……」
她不但闭上眼睛,甚至还捂着耳朵唱起儿歌,依旧是那首该死的,她最爱的童谣「红蜻蜓」。
眼见最佳时刻即将消失,伊虎咬牙变容,变得像头恶虎,全然失了平日雍容无惧的气度,脸上泛满被柔碎了的冷静。
该死!
他再也不能否认他有弱点了。
他会害怕,他会心慌,他再也不是往日那头天下无敌「伊家四兽」之一的睿智猛虎了。
他的弱点,正是眼前这个唱着「红蜻蜓」不肯听他命令的女孩,他的弱点,就是他宁可自己摔死也无法狠下心,由着她被自己的孩子脾气给害死。
「够了!奈奈子!」
「你准备回答了吗?」她睁开眼睛,不知死活仍是稚气的挑衅,「还是,想要再听『红蜻蜓』?」
「我答应妳……」他咬牙切齿的吐出话,「只要妳跳下去,只要妳没死,我就告诉妳!」他的让步,到此为止。
「好!」她爽快点头,笑得很是得意,「这可是你说的……」
「三!」
他没让她再有说话的机会,冰冷冷的,一个「三」字被他咬着牙挤出了俊逸薄唇。
奈奈子扁着嘴想起自己的承诺,终于肯乖乖松手闭眼闭息,由着地心引力将她的身子往下扯去。
说不怕是骗人的,但说到非常刺激却又半点不假。
那感觉有些像是她曾在澳洲玩过的高空弹跳,不同的是,玩高空弹跳时,她身上有着弹力保护钢索,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拉上去,她知道那只是一个游戏,但这会儿的,却绝对不是游戏。
她将面临的,是真正的生死存亡关键。
在可以感受到海洋气流时她双手环紧,缩着身子像只小虾米,她闭紧眼睛,强捺着似要夺出胸口的心脏,下一瞬,卷高了的浪头像是摆了筵席的好客主人,一个扑高将她兜头卷进了海里。
虽然那状似要让人灭顶的浪头非常非常的骇人,却没能吓到她,她不能死,他说了,只要她跳下去,只要她没死,他就会告诉她了……
而莫名其妙地,那个答案对她,似乎愈来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