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苏州东园街,天阔茶坊二楼。
一位英气勃勃的清妍女子,和一名同样英气勃勃的男子,面对面地坐在可以俯视街景的老位子上。
虽说了只是来喝茶,但男人仍叫了满满一桌子的点心。
香腌鹅胗、熏鸭掌、女乃皇包……甚至连那过甜的蜜茶都是女子的最爱,不难看出男人对她的用心。
只是……安沁楹抬高含愧双眸望向展傲,只觉喉头一阵梗塞,一个月了,每回见他对她好,她只有愧意更浓,而无丝毫的喜悦,因为她知道自己……动机不纯良。
「干嘛这样看我?」展傲边问边斟茶,并用小匙添了点蜜在杯子里,再推给安沁楹,「趁热喝了吧。」
她没喝只是继续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笑了,也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然后迎视她的目光,「为什么这么问?妳不喜欢吗?」
她觑着他,「我只是不懂,不懂你何以从不问我主动亲近的理由?你不笨,不该从没怀疑过我的动机的。」
「没什么好怀疑的……」他微微一笑,「不管妳原先想要的是什么,重要的只是……」他深深看着她,「妳最后的选择罢了。」
安沁楹不安地调开了视线。该死!听来这家伙早已洞悉了她的动机不正,但他不点破,任由着她,甚至更温柔地待她好,等待着她由假戏中生出真情,因为,他是真的喜欢她的。
该死、该死、真该死!
这次她的「该死」是针对洛伯虎骂的,直至此时,她才恍然大悟自己中了计。
洛伯虎早算准了她的毛病,一个叫做心软的毛病。
展傲待她太好,比洛伯虎还要体贴,更要紧的一点,是她先去招惹人家的,自个儿拉的屎自己负责清理,这是她打小到大从没更改过的信念。
而现在,是她该对自己拉出的屎负责任的时候了吗?
她抬头睇着展傲,「展大哥……嗯……我……」
安沁楹轻咬唇瓣,终于感受到洛伯虎开口说分手时的心情了。原来,一段感情在被终止的时候,不单被告知的人会伤心,那个开口说分手的人同样不会好受,因为必须承受对方的责难、怨念,甚至是恨火,还有,良心上的谴责。
她正想继续却被展傲阻止了,他微笑地伸掌包住她的手,「妳还没找到吼吼吗?」
她摇头,不懂他干嘛岔开话题?「没有,不过我已经加派人手在找了。展大哥,我要说的是……」她继续努力。
「沁楹!」他却再度打断了她,「听我说,吼吼是一头山兽,山林原本就是牠的家,牠不会有问题的。」
「我知道,但我总会担心牠让其他的动物给欺负了。」
他笑着摇头,「沁楹,那只是一头山虎的。」
「不管吼吼是什么,那天我都不该那样对牠,还说出那种难听的话。」
「所以,沁楹,在妳准备说出任何一句话之前,都应该要考虑清楚,而不要说出会后悔的话来……」他依旧温柔的看着她,但她却觉得他彷佛意有所指。
他知道了吗?感觉到了吗?可不论他怎么想她都不在乎了,因为她受不了了。
安沁楹将手由他手里怞了回来,目光直直瞪着他。
「展大哥,对不起!我……」
她的努力第三度遭到了他的打断。「沁楹,妳说对不起我才想到,这句话该由我来对妳说的,妳听说了吗?三天前,骆家少爷回家了。」
骆家少爷?那个药罐子?
安沁楹被打断得好半天回不了神,那个该死的药罐子回不回来干她啥事?他是在跟她对不起什么?
「是的,他回来了。当初我不该怀疑白云帮的,我已经当面去问过他了,他说是跑到山上去养病,忘了留书告诉家人,没想到会惹来这么多事,真是胡涂……」
展傲强用微笑强掩心里的慌,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希望她能再考虑,所以他不想听,宁可和她扯些不相干的话题。
「还有沁楹,妳相信吗?真的是奇迹了,骆少爷不但人回来,且整个人还月兑胎换骨,不复之前的病恹恹,身子变得健壮且神采奕奕的呢!」
安沁楹皱紧眉头了。
「我不管神迹鬼迹,我又不认识他,他死不死、健壮不健壮都不干我事,现在……」她沉下玉容,语带威胁,「不要再打断我了,展大哥。」
看出了她的坚决,展傲微微别白了脸,没敢再打断,却在此时……
「帮主!帮主!帮……主!」
几把粗细不一、高低不同的嗓音同时响起了来,打断了安沁楹的话,恼得她直想杀人,怒冲冲地转过头,看见了一二三四五,五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光头中年男子快奔上楼,正是莫氏五兄弟。
「快快快!有大事发生了!」
她还没来得及发飙,就已让莫家那几个兄弟,东拉西扯地想将她给带走。
见状,安沁楹只得先捺下恼火及与展傲之间的事,不解的问:「到底什么大事?」
莫不死搔搔头。
「这不好……不好说明啦。」他偷瞟展傲一眼,彷佛这事最好别让他知道。「唉唉唉,反正妳跟咱们去看,看了就会知道了。」
愈听愈迷糊,安沁楹只得跟着走了,而展傲则是隔了几步距离的跟在后头。
「展捕头……」莫不死尴尬的打哈哈,「怎么今儿个这么清闲,衙门里没事做呀?」
展傲点头,双臂环胸的笑着,「是没事,怎么,有热闹不想让我瞧?」
「没……没这回事……」莫不死说得有些结巴,想了想后他叹口气,「算了,这苏州城能有多大?真有事第一个就瞒不住你的,你也去瞧瞧吧,只是我们可以证明这事真与我家帮主无关的,她与那小子压根就不认得……」
愈听愈玄,安沁楹懒得再多问,只是加快了脚步。
苏州是座水城,河道纵横,桥梁密布。
它有着大运河绕城而过,漕运河道甚至可由杭州直抵北京。
苏州住户人家,或者门临河岸,或者背靠溪流,许多人都会利用舟楫往来,水运十分便捷,「小桥流水人家」正是它的最佳写照,苏州九道城门,因为有着水道的关系,好几座城门还另有水门,极具风格。
水运便捷是城内的最大特色,而这会儿,莫家兄弟将安沁楹带到城中心的一座拱桥上。
还没靠近拱桥,安沁楹已经开始暗暗生奇了,怪哉!没有庙会,也不是水灯节,不知何以拱桥上及河道两旁竟都挤满人,如莫家兄弟之类的壮汉,都还得挤挤蹭蹭,才能突破重围在人群中占到一个紧邻着岸边的位置。
「你们到底带我来这边看什么?」
被挤得汗流浃背的安沁楹没好气地朝莫不死送过白眼,压低嗓音的询问。
「别让我觉得不值得,否则……」她冷哼两声作结。话甭说白,聪明的人心里自当有数,还有一点,当过山匪的人总会记得在人群中尽量低调,别让人看出了身分。
就在此时,安沁楹听见瞧热闹的人开口问了--
「嘿!是十九还是二十了?」
「是二十二!」有人回答。
「不!不只不只,绝对不只……」有人摇摇手,「你光数着由东到西的,可还没数到由西到东的呢!」
「不会吧?」那人重重拍了下额头,「不就那几艘在来来回回吗?」
「才不呢!船有大有小,有商船有渔船,甚至还有要上京的官船,反正是只要走这条水道的,全都得挂着那旗幡才能过去……」
「真是阔气啊!」有人啧啧称奇,「想想看,那得花多少银子去找人制幡写幡还得挂上。」
「不只,还得花钱疏通才能挂得上呢!」
「不光是钱的问题,那些官船,若非是面子够关系足,就算给了金山银山也不许这么乱挂一通的。」
「嘿!妳的感想是什么?」
安沁楹听见了一个小姑娘这么问。
另一个女音咭咭娇笑,「感想?妳疯啦,那叫感动,发了狂的感动,若能有个男人如此待我,噢!就是叫我立刻去死,我都会愿意的。」
一旁有人冷嗤一声,「如果真有人为妳这么做,哼!那铁定是个瞎子。」
另一人大笑接口,「若不是瞎子,就八成是个疯子!」
「嘿,说到这儿,那骆家少爷是不是还病着?要不怎么会这么做?」
「说到底毕竟是兄妹呀,骨子里的蛮性是怎么也藏不住的,身为苏州小老虎的兄长,又能正常到哪儿去啦?只是他先前总是病着,所以咱们不晓得罢了……」
「瞧!又来了、又来了!」
安沁楹转头,看见了个让她险些将方才吃下去的食物,全都给吐出来的东西。
水面上有船正在准备穿过桥,船头上高挂着一幡白布,上头写着:
骆云天爱安沁楹
果真是个疯子!
安沁楹冷冷地想,不管这是个诡计还是闹剧,她都没兴趣陪这药罐子闹。
两人不曾见过面,他却要让全城人都知道,知道他喜欢她?真是疯得够了!
一旁妒羡女音再响,「听说骆少爷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俊俏郎,哼!就不知道那个叫做安沁楹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凭什么能……」
「嘘!小声点啦!」
说话的人东张西望,却不知安沁楹正在一旁冷瞧着她。
「说话当心点,妳可知这姓安的丫头来头有多大?常熟虞山的白云帮听过没?现任的白云帮帮主,就是叫这个名字的。」
「白云帮?就是那粗鲁不文、打小在男人堆中混大了的山中蛮婆?在与街头小霸王的一男七女恋情赌局中,赢面胜算最小的那一个……啊啊--」
女人落水尖叫声转移了众人对于往来船只的注意力,在桥上众人为着救人而乱成一团时,安沁楹冷瞟了莫不缠一眼。
「莫四叔,有必要和那种人计较吗?」
莫不缠冷嗤,「开玩笑!这死肥婆出言不逊,诋毁我家帮主,没卸下她一条膀子或是一条大腿已经是她祖上有烧香了。」
安沁楹没再多做计较,只是对着莫不死低声吩咐,「莫大叔,去帮我问那些船家,要多少钱才肯摘下布条?不肯摘就把船买下,再不肯……」她的嗓音变冷,「就祭出你们的看家本事了吧!」
莫氏兄弟一听「看家本事」四个字,双瞳登时大亮。
嘿嘿嘿,按帮主的意思自然就是凿船洞、偷换货,锁锚、吓唬威胁等非逼得对方不得下投降的恶招了,这个好,这个好,洗手不干坏事太久,正闲得慌呢。
「需不需要我帮忙?」展傲出声询问,眸带忧心。
「不用了,展大哥。」安沁楹转头看着他,「这种小事我们自己可以处理。还有,刚刚我还没说完的话是,对不起!因为我……」
并不是又有人打断,而是她说不下去了,在旁边还有五双瞪大的眼睛,和五双竖直的耳朵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终于放弃。「算了,那事不太重要,改天我再跟你说。」
展傲松了口气,真心微笑,「要不这样,沁楹,我陪妳走一趟将军府,去问问骆家少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必要。」她懒洋洋地摆手,「我不想见他,对于这个人,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只可惜她虽对他毫无兴趣,偏偏人家就是对她兴致高昂。
船上挂幡的事虽经莫不死等人出手阻止了,但两人间的战争,才正要开始呢。
在船上飘飞着的爱的宣言被拆下了没多久,城中大小酒肆、客栈及商行都陆续挂上五颜六色、上面写着「骆云天爱安沁楹」的斑斓彩条。
甚至就连城里孩子们玩的纸鸢,也几乎全被改成了彩色版的「骆云天爱安沁楹」了。
莫不死等人深知帮主脾气,没敢再跟她说,只是闷着头到处找人去拆,却防得了这防不了那,不论他们怎么努力,那些「爱的宣言」总会换别种方式,以各种管道,继续在这座城里出现。
莫家兄弟拆得既恼且怕,因为他们明明就已将骆家的药罐子给埋进土里了,没想到他竟然死后复生,且还听说生气勃勃,这不是见鬼了是啥?
莫不休也曾建议潜入将军府探个究竟,看药罐子是不是别人顶替,却在讨论之后决定算了。
因为他们都怕那死后复活的家伙得着神力,要找他们报仇,而且说不定当初埋下去时没看清楚,这会儿他们自个儿傻傻送上门,不是摆明在找死了吗?活人当死狗埋是有罪的,好吗?
没敢吵帮主,又没胆寻骆云天晦气,所以他们只能模模鼻子勤劳拆布条了。
可到后来,竟连鼎鼎大名的蜜香居包子铺,都在店招上贴了公告,说只要说上一句「通关秘语」,就可以免费得到一颗香喷喷的包子。
通关秘语?那是啥?自然还是那句老话--骆云天爱安沁楹。
半个多月的时问过去,上白七老八十的白发老翁,下至刚会走路的小女圭女圭,人人都将「骆云天爱安沁楹」给挂在嘴边。
就如同「曾参杀人」一般,它已由传言变成个人人所公认的事实了。
人人都知道,只有女主角因为深居山林,身旁又没人敢提,是以仍被蒙在鼓里,直到这一天,洛伯虎带着月老来到白云帮。
「你来干什么?」
坐在堂上的安沁楹冷着嗓音问,强抑着一见着洛伯虎,自己便相当没出息地心跳加速的反应。
其实,早在决定要和展傲摊牌并道歉的那一刻里,她就已经想通了。
感情的事半点也勉强不得,强摘的果子不甜,不论她和洛伯虎之间的赌约谁输谁赢,在他主动开口说要分手的时候,她就已经输掉他了。
她想到了其他女人,猜想她们之中必定有人曾和她有过一样的心情转折,由震愕不信到接受,所谓的天命其实不过是个借口,如果他当真爱一个女人爱到深刻、爱到疯狂,按他的脾气,想必毁天灭地都能为她办到。
至于认命?哼!去他的吧!
会肯松手,是因为虽曾动心,却嫌动得不够,虽曾有情,却嫌情仍不浓。
「他输了,所以是乖乖来履行赌约的。」
洛伯虎还没作声,倒是那自个儿寻了个位子坐定,手里抓着油纸包的月老出声代答,答完后他还笑嘻嘻地同站在安沁楹身后的莫不死点头招呼。
赌约?
任何她想要他为她付出的代价?
安沁楹皱眉不解,「你输了吗?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赢了呢?那么你呢?」她将眼神转向月老,「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这个好答!」月老边笑边打开油纸包里拿出一颗热腾腾的肉包,一口咬了下去,只觉香味四溢,汤汁喷流。「我是来谢谢安帮主的。」
「谢我?」
「是呀!谢谢妳请大家吃包子呀!」月老揩了揩嘴边的油渍,「只要到蜜香居去,说上一句『骆云天爱安沁楹』就可以免费得到一颗包子,安帮主,妳还没去试过吗?」
美眸沉冷,但安沁楹没作声。
「还有首童谣呢,琅琅上口,简单易学,不知道安帮主想不想听呢?」他清清了喉咙,老音唱起:「云在天上飘来浮去,心在水畔思来想去,骆云天爱安沁楹,亘古不变的誓语!」
见安沁楹眸底的冷光更甚,在她爆发之前,洛伯虎笑容微涩地开口。
「愿赌服输,楹楹,妳办到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个男人为了妳疯狂,妳说吧,妳想要我为妳做什么?」
安沁楹站起身,大步跨下台去,她抬高下巴直观着洛伯虎,目光中带着挑衅。
「那么你呢?你又认为我会向你要求什么呢?」
洛伯虎回视着她,好半天没作声,倒是一旁的月老,虽口口声声说只是来吃包子的,但一双老眼可是牢牢盯着眼前这对男女不放,还有他的一颗心,也被安沁楹的话给吊得老高。
好半晌后,洛伯虎伸手,如两人儿时般地以指摩挲着她柔软发丝,「我不知道,但我说到做到,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就会为妳办到。不过小跟班,妳最好先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才好。」
安沁楹也朝他伸手,她一掌打落了他的掌,在他愕然的眸光里,她冷声开口。
「我要的你一定能够办得到,那就是--不要再喊我小跟班了,从今天开始,我正式卸职了,你我今后别再有所纠缠。」
她放手,如他所愿,让两人自由!
话说得硬,心却是痛的,从他的眸光里,她看见了不舍及难过。
够了!
她闭起眼睛,在他还会舍不得她的时候放开手,至少他还会惦着她一辈子。
重新张开眼后,她冰冷的瞳眸看向莫不死,没再理会洛伯虎。
「莫大叔,帮里的事你帮忙看着,我要下山去办点私事。」
边说边走,她踱到了兵器架旁,怞出一柄亮晃晃、上面还挂着金环的大刀。
见状,莫不死立刻跳起身来。
「帮主!妳想上哪儿去?要不要属下去集合大家?去抄家伙?」
「都不要。」安沁楹面无表情的说,「这是我的私事,我自有主张,你们谁都不许插手多管!」
话说完,她撮口唤来爱马,翻身俐落上马,快速消失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