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尘来到上官府的消息,不到一天的时间就传遍了全府。
尤其她的身价更教所有人感到咋舌,所以这几天来,她的厢房外总有许多人引颈企盼,只想看看她到底生得如何美若天仙,让府里的少爷一掷千金。
六万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想当然耳,休息过后隔天,笑尘便被府里的老太爷召到前厅评量一番。
她换上一袭鹅黄柔色夏裳,卸下脸上的胭脂薄粉,一头长发也简单地编成两股麻辫,这般朴素的打扮反而更增添她独特的清灵气质。
绕过一重又一重的园子、回廊,她面无表情地让总管领着,缓缓来到前厅。
踏进前厅,笑尘依然低垂着一张美颜,没有任何的情绪,甚至不觉得紧张,如同一座冰山,淡漠地伫立在原地。
前厅里只有老太爷一个人,他正以锐利的眼神审视着笑尘,发现她竟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地杵在原地。
“笑尘姑娘,在你面前的是府里的老太爷。”总管开口说道,暗示她叫人。
笑尘顺势抬起小脸,依然没有任何情绪,一双澄澈的美眸直盯着老太爷,轻声唤道:“老太爷日安。”
“你就是炜儿带回来的花魁?”老太爷的声音冷飕飕地,还带着点轻讽。“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老太爷一见到她冷冰冰的表情,以及默默不语的沉静模样,不禁皱起了一双眉头。“你唤做什么名字来着?”
“绝笑尘。”
“从小就在窑子里长大?”老太爷毫不客气地问着她。
“是的。”她点头,没有理会老太爷的弦外之音,只是尽本分地一问一答。
“你倒是说说,你哪儿值六万两了?”老太爷怎么看、怎么瞧,就是看不出她哪里特别。
虽是生得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可却面无表情、像个木头。这样的木头美人,他的孙儿怎么会看上呢?
她愣了一会儿,想不出任何答案,最后也只能老实地回答:“或许是因天底下只有一名绝笑尘,才特显我的身价非凡。”
“好狂妄的语气。”老太爷头一次见到如此直言不讳的女子。“你也只不过是皮相长得好看了一点、年纪又轻了一点,就值个六万两?”他冷声嗤道,口气非常不屑。
“事实就是如此,我让爷儿花了六万两买下。”她淡道,语气不冷不热。
虽然听出老太爷语中的轻视,但她却仍是不动如山,一贯冷冰冰地应对。
老太爷完全没想到笑尘这区区烟花女子,态度竟是如此高傲,就算他给了她排头吃,依旧不能折损她的傲骨半分,令他一口气哽在胸口。
“就算是炜儿带回来的女子又如何?你的身分依然是风尘女子,别仗着得宠,便不将我这老爷子放在眼里,我还是有权力将你扫地出门。”
笑尘垂下双睫,无力与眼前的老人争吵。
她一向喜爱宁静,不爱与人争吵,就算深知老太爷是故意找碴,她也只想冷漠应付。
“我是被爷儿买下的,能够决定我去留的,也只有上官爷儿,老太爷似乎没有这样的权力。”她说的是实话,自己该服从的人,从来就只有上官炜,其他人根本无权置喙。
“我怎没有权力?我可是炜儿的祖父,当然能将你赶走!”老太爷挺直背脊,头一次遇上这么高傲不屈的女子。
“若不是爷儿赶我走,我是死也不会离开上官府的。”她的嗓音轻轻柔柔,说出的话却铿锵有力。
“你、你……”老太爷蹙着眉宇,没想到这女子的脾气还真是倔。她那副坚定不移的模样,着实数他咽不下这口气。“别以为仗着炜儿喜欢你,就妄想能坐上上官氏的主母之位!”
“我不敢、也从没这么想过。”笑尘朗声说道,不禁动了肝火。“不劳老太爷费心,笑尘知道自己的身分,不会觊觎主母之位。”
老太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没想到自己的话根本无法恫吓她。
“你这丫头片子还真刁,只是个小小的烟花女,竟敢以这口气跟我说话?今日若不削削你的气焰,将来不知要替府里惹来什么样的灾厄!”
笑尘抬眸望着老太爷,眉尖微微拢起,并不觉得自己是以下犯上,只是心中实在有话不吐不快。
她早知道自己的出身低,也压根儿没想过要高攀达官贵人,她只想远离浮华的生活、平平静静地过一生,就算是孤单终老也好。
老太爷这样莫须有的指控,令她心里有些微词,所以才隐忍不住地冲口顶撞。
两人针锋相对的同时,一道好听的嗓音打破了僵局——
“爷,您今个儿这么有闲情?”上官炜正好从外头收帐回来,从下人嚼舌根的内容中,得知笑尘被老太爷传进前厅审问。
他想,笑尘肯定会被顽固苛刻的老太爷评头论足一番,极有可能会藉机找她的麻烦。
再加上笑尘如此倔强的个性,两人的冲突已经可以预见。
果不其然,待上官炜赶到前厅,就见他们俩都各自冷着一张脸,尤其老太爷脸上更是写满了怒意。
“炜儿,这种女人你还带回府里做什么?”老太爷怒红了双眼,朝上官炜生气地低吼。
“爷,我喜欢她。”上官炜来到老太爷身边,打开铜骨扇为他扇扇风。“您怎么气成这样?谁惹您不悦了?”
“你还敢说!”老太爷怒瞪着上官炜。“花六万两买回一名刁女做啥?”
“爷,她不是刁女。”上官炜将眼光调至笑尘脸上,发现她一点动怒的迹象也没有,甚至瞧不出一丝表情。
冰山美人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自从带她回来后,他连她其他表情都极少见到,何况是盛名的“一笑绝尘”?
若不是出自于她真心喜悦的笑容,那简直比哭还难看,他倒还宁可看她生动的怒颜。
“怎么不是刁女?刚才我差点活生生被她气死!”老太爷冷哼一声。“这烟花女子太目中无人了!炜儿,我不答应你将她收为偏房。”
上官炜安抚着老太爷。“爷,您不喜欢她,我将她安排在西苑后院便是了,平时她不会到东苑让您瞧见的。”
“这女子一点也不懂得‘乖巧柔顺’这四个字,亏她还是窑子出身,居然连取悦之道都不会?!这样倔强傲骨的女子,炜儿你怎么看得上?”老太爷又是一阵数落。
在他古板的脑袋里,女子无才便是德,也应该要百依百顺、骂不还口、欲语还羞,而不是笑尘这副叛逆反骨的样子,尤其她身分卑下,竟还敢这么顶撞老太爷,莫怪他如此生气了。
“嗳,爷呀!”上官炜扬起一抹无奈的笑容。“她可是江南八绝美人之一,虽出身于窑子,却是出淤泥而不染。个性是倔了一点,但聪明伶俐,并不是脑袋空空的绣花枕头。”
“炜儿,女人全是祸水埃”老太爷冷冷地说着。“她悖礼犯上,若再让她待下去,总有一天府里会被搞得鸡飞狗跳。”
“爷……”上官炜极力帮笑尘说着好话,然而固执的老太爷却还是冥顽不灵,丝毫不为所动。
“明天起,就让她搬出西苑,住进后院的柴房,我会要总管派些婢女的工作给她。”老太爷咬牙切齿地说着,非要灭灭她的威风不可。
“爷……”上官炜为难地皱了皱眉。“我花了六万两买她回来,可不是要让她来做粗活的。”
老太爷挑眉。“你心疼了不成?咱们家大业大,区区一个花魁,就算花六万两回来又算得了啥?女人再找就有了。”
上官炜无奈地叹了口气,望着笑尘依旧毫无表情的艳容,突然觉得自己真里外不是人呀!
护谁都不对,又舍不得娇滴滴的美人沦为一名婢女……
“爷,这样好了。”上官炜无奈地扯扯嘴角。“把她调来我身边,当我的贴身婢女,这样就皆大欢喜了,是不?”
老太爷虽不太满意,但是见到孙儿没过于偏袒笑尘,气倒也消了一半。“别对她太好,也别忘了,门当户对的姑娘才配得上你埃”
老太爷是说给上官炜听,也顺道要笑尘安分点,劝她别抱着麻雀跃上枝头当凤凰的妄想。
上官炜吁了一口气。“爷,您就别与笑尘计较了,除去这副冰冷冷的模样,她其实是个善良的姑娘。”
“不必为她说话!”老太爷蹙眉。
“欢场女子能踏进咱们上官府,就算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要我接受她?哼,等我进了棺材再说吧!”
上官炜耸了耸肩。“好好好,您别气,我这就把她带走。”他跨开脚步,上前牵住笑尘的小手。“走吧,别在这儿碍了爷的眼。”他朝她眨眨眼,示意她一起离开。
笑尘倒也很配合,低垂着螓首,与上官炜一同跨出前厅。
上官炜带着笑尘回到西苑,发现她一路上都默默地低着头,连一句话也不说。
这样沉窒的气氛让人无法忍受,他停下脚步,开口问道:“你难道都不想说些什么吗?”
笑尘抬起小脸,仍旧是不愠不火的冷淡态度。“只有爷儿能安排我的去留,也只有爷儿的命令,我才会去遵从。”
“唉,这样的个性,莫怪老太爷会对你心生不满了。”他轻抚她的脸颊。“从没有姑娘敢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
“他不是我的主子。”她老实地回答。
“可他是我的祖父。”上官炜凝视着神色镇静的她。“你瞧,没极力去讨老太爷欢心,现下吃苦的是自己了。”
她抿了抿唇,还是淡淡地道:“没关系,毕竟我卖身给爷儿,不管怎样的苦我都该咬牙撑过去。”
“欵,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顺了?”第一次见面时,她那倔强而不服输的拗性子,至今还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柔顺?笑尘微微蹙拢了眉头。
她被他买下,便是他的人了,若不听他的话,岂不是太不懂得知恩图报了?
而且,这些天以来,其实他对她极好,甚至还给她优渥的生活。吃穿用度全不曾匮乏,珠宝首饰、华衣锦服也不曾少过,将她视同珍宝般疼宠着,过的是与在美人楼同样舒服的日子。
或许,比在美人楼时还要更自由,至少她不用“买笑”。
出卖自己虚伪的笑容、出卖那不属于自己的感情。
“你是我的主子。”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难道她这般柔顺,也错了吗?他待自己这么好,放下原本的身段,只对他百依百顺也是理所当然呀!
“可是,这样的你很无趣。”他扬起笑颜。“言听计从的姑娘我见多了,要是每次都对我这么柔顺,很快地,我就会对她们失去兴致。”
“嗄?”笑尘拢紧柳眉。
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表示他很快就会厌倦抛弃她吗?笑尘轻咬唇瓣,认真地思忖着这样的问题。
的确,她从没想过,要是哪天被上官炜丢弃了,她会沦落至怎样的下抄…
她那认真思考的模样,让上官炜差点忍俊不住,当场大笑出声。
他没想到她这么可爱,只是小小撩拨她一下,就能逗得她一板一眼地思考,令他不禁玩心大起,想再逗弄她。
“做回自己不是很好吗?”他一字一句地诱哄着。
“你是主、我是奴,主与奴之间有必须遵从的原则。”她自然地月兑口而出,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他缓缓逼近她,扬起好看的笑容。“小尘儿,你脑子里真的有‘男尊女卑’这一套鬼东西吗?”
“我既然卖身给爷儿了,对爷儿顺从当然是必要的。”这也是媚娘打小起就对她耳提面命的。
有钱的便是大爷,所以买下她的男人,就是她这辈子的主子。只有主子才能让她无怨无悔地乖巧顺从。
她出身虽卑贱,可她的骨气却不容许其他人轻易践踏。
上官炜不禁无声一叹。她就像一颗顽强的石头,任凭自己怎么点也点化不了,就算再怎么珍惜地对她,她还是不曾卸除心防。
他是不是该换个方式,激起她心中那尘封已久的真实感情呢?
若是再继续这样唱独角戏,那他对她的用心岂不是付出得太没有价值了?!
他大掌磨蹭着细腻的芙颊,这才发现她脸上并末施加任何的脂粉,滑女敕得如同丰脂一般。
她就像个诱人的甜美果实,教人忍不住想一口吞下,更恨不得永远都将她藏在自己怀里,不愿其他男人见到她的娇颜。
纤细柳眉、晶澈杏眸和不点而绛的唇瓣,都如同罂粟,教人渐渐迷失在她冰冷的美丽之中。
“那好吧!”他将手怞离她的脸颊,唇角的笑容莫测高深。“既然你这么‘乖巧柔顺’,那我也只好顺水推舟。等会你就从西苑搬出,移到下人房。”
笑尘抿了抿唇,未了还是答声:“奴婢知道了。”她聪敏地改了自称,要自己认清本分。
唉,这女人外表像个硬石头,可心里却如此纤细缜密。他得想个办法,逗逗这冰山美人儿,激出她对自己的真实感觉——
上官炜望着美丽聪明的笑尘,心中五味杂陈。
短短一天之内,笑尘便因触怒老太爷,而被贬为府里的婢女。
这下子,她不仅褪下了身上的锦衣华服,还得换上一袭老旧粗陋的婢女服,却依然掩盖不了她的清灵。
一双眸子还是盈满了生气,却也带着不轻易屈折的傲气。
从苑阁栘到后院的柴房,笑尘没有任何怨言,也不为自己争取些什么,只是忍耐地做好自己角色。
她不再是以往那养尊处优的花魁,而是一名应当“柔顺乖巧”的小婢。
这样也好,更能时时提醒自己,从今以后都要全心服侍上官炜。
笑尘被老太爷赶至柴房的处分,如风一般地飘送到每个人的耳里。
瑶丽一得知这样的消息,也逮着机会赶到后院的柴房一探究竟,瞧瞧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当她来到后院的柴房,果然见到笑尘正在收拾一地的枯草,准备空出干净的容身之地。
“哟,我有没有看错?”瑶丽可乐了,站在柴门口便尖锐地笑出声。“身价六万两的花魁,如今竟然沦落成一名贱婢了呀!”
笑尘只是望了瑶丽一眼,不受影响地继续动手收拾周遭。
“架子还真大呢!”瑶丽眯眸。“这么快就被爷儿打入冷宫了?我看以后你也没什么作为,倒不如快点向我道歉,省得我以后见你一次,便找你一次麻烦。”
笑尘放下手上的工作,挺直了腰杆。“若这么有时间,倒不如回房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现在的嘴脸,有多么惹人厌。”
“什、什么?!”瑶丽瞠目结舌,没想到竟会被讽刺得完无体肤。
“你多来找我麻烦,也不会让爷儿多爱你一点。”笑尘毫不留情地说道:“不如将精力花在自己外表与内在上头,或许爷儿会多注意你一点。”
“你懂什么?”瑶丽恼羞成怒,恨恨地咬牙道:“我现在可是爷儿最宠爱的侍妾,所有的姐妹都得要看我脸色,你想跟我斗吗?”
“不。”笑尘摇摇头,淡然说着。“我不想与你斗。”
瑶丽听了有些得意。“那你还算聪明,不敢与我为敌。”
“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去对付一个自以为是的女人罢了。”笑尘冷冷地望着瑶丽。
从小在美人楼长大的她,早已看尽了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当然也看透了像瑶丽这种爱争风吃醋的女人。只是任凭女人们再怎么争、怎么吵,男人的心并不会因此而向着赢的那一方,反而可能让他逃往另一个怀抱。
“这么说,你是存心与我杠上就是了?”瑶丽抬起艳丽的脸庞逼问着。
笑尘无奈地吁了一口气。“我只想尽自己的本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很好。”瑶丽冷笑几声。“我会让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常”
“那么也请你别忘了。”她不带任何温度,冷漠地开口。“我没有屈服于你的必要,我只听从爷儿的话。你怎么对我,我也会如法炮制地反击。”
瑶丽紧握粉拳,看来这刚进门的小蹄子是在向她下挑战书。
“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赶出府里的。”
“我期待着。”笑尘调回眸光,转过身收拾东西,不再搭理瑶丽。
瑶丽瞧着笑尘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更是气得牙痒痒地,几乎想将眼前的她撕裂成碎片。
“你不会得意太久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生不如死——”瑶丽撂下一句狠话后,扬长而去。
笑尘则是皱眉望着瑶丽远去的背影,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自己只是想要平静的过日子,为什么还要这么受瑶丽的欺侮呢?她无奈地摇摇头。
就算她心里真对上官炜有任何的情感,那也只是奴仆对主人的崇敬,不该有其他多余的奢想。
这辈子,能待在这么温柔的主人身边,也算是她的幸运吧!
若她的心中还有什么特殊的感情,那就成了一种不知足的妄念了……
笑尘决心当个没有声音的小婢,却将那刚刚萌芽的种子,深埋在心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