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笑容像一张网。
我不知道我这么像一只误入盘丝洞的昆虫。
一朵灿烂的笑容迎向我。
“这是什么?”
“你的笔,昨天掉在车上。”
我看着那只廉价的墨水笔,我早忘了它,也只有她记得。
讪讪地收进笔筒。“多谢。”
田小姐笑道:“不客气,上来找人,没想到在此遇见你,顺道送还。”她说着,转身走了。
我盯着她的背影,觉得她走路的方式摇曳生姿。
从不觉得她特别美,此刻看来,感觉大大变调。一支走味的香水,是哪里不对劲?她的错,抑是我出了问题?
“这女孩还不错。”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一副我与他志同道合的样子。这位仁兄姓赵,与我同阶,未婚,花名在外,一堆女友时常置闲无人认领,亏他应付得来。
想到他也许开始打起田咏贤的主意,我不由得道:“你想招惹窝边草?”
他亦颇富幽默地答我:“吃得饱即可,谁管草儿长在什么地方。”
是,受教了,我八股。
看来此君是心意已决,我多说无益,不如闭嘴。
果然不出三日,便有风声传出——
行销部的田咏贤变漂亮了。
依此再推——
恋爱中的女人最美丽。
依此再推——
田咏贤恋爱了。
再见到她,她穿着湖绿色上衣,白裙,一头长发绑成一束高高悬在头顶,随着步履摇曳,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模一模那头黑发,看看是不是真的。
她看起来大方年轻。
她笑着走到我面前。“我看起来如何?”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但我含蓄地称赞:“你气色很好。”
“同事说我打扮太老成,帮我改造。”她说。
“你同事颇有眼光。”总比她成日那总灰蒙蒙的打扮好,但如此改变,却又招蜂引蝶。
“你欣不欣赏?”
女人打扮通常不是为了取悦自己。
“没有人会不欣赏。”我仿佛听见办公室里其他男性职员滴口水的声音。
她没有很得意,只是如释重负地吁了口长长的气。说:“不枉我花上这些时间。”我一怔。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女人,难懂。
直至同居六年,我还不敢保证自己已完全模懂她的心思。
记得有一回我曾问她:“小赵追你追得勤,你怎么反而选了我?”
她白我一眼,答我曰:“因为我笨。”
她笨,所以选择跟我在一起。这是什么答案!损她还是损我?
我不甘心,同样的问题,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我又问了她一次。这次她却回答:她爱我。
所以我说这女人难懂。
不过难懂归难懂,也不完全无迹可循。
她第一次那样回答,是因为我们刚吵架——我不晓得她为什么非得跟我吵不可,总之是闹得有些不愉快。
她第二次的回答,则是在我将她吻得晕头转向之后。看来想要女人乖一些,是需要使一点下流手段的。
但是这手段偶尔也会失效,否则我们今天不会吵架。
我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我给她承诺?她如果不相信我会爱她一辈子,就算我给了承诺,又有什么用?婚姻在我来看,不过是劳神宝力的一场人间游戏,它能提供她什么保障?我的心若要变,它拴得住我吗?
偏她总看不透这一点,硬要与我在这事上周旋不休。
决定由她去气,反正过几天就风平浪静。我庆幸咏贤不是爱记仇的女人。有些时候,她甚至有些迷糊。
想起我们过往的一切,对她真是又爱又恨。
爱她,巴不得将心掏出来予她看,让她知道她对我的猜疑完全是没有必要的。七年交往,我对她绝对忠实。除了她,我不会再对其他女人假以青眼。
恨她,恨她在要求我懂她之余,她亦不懂我。恨她这么傻,选择不相信自己。她气得哭了,我知道。
她背对着我,双肩抖得厉害,我忍住将她抱进怀里安慰的念头,打定主意要她自己先回过头来,我才安慰她。
我等了许久,她倔强的不肯转过身来,一夜僵直着背睡着,明天准腰酸背痛。直至她哭累了睡着,我低声唤了几声:“咏贤……睡着了吗?”
没回应,想必真是哭累了。
这傻丫头,就这么不信我。
难道她真不明白我当初为何避她如蛇蝎?像我这种根本不相信婚姻的男人,不愿结婚,也给不起承诺。
决定爱她,已是此生唯一例外。
叹了口气,将她搂抱过来,让她舒服的躺在我怀里。
她嘤咛了声,偎向我,螓首靠在我颈窝处,发丝搔得我有些痒。
我拨了拨她额边秀发,不意外在她左额角近发根处找到一道不明显的旧伤痕。
这是她在三年前受的伤。
那天我们吵得极凶,我们各自负气出走。我到酒吧喝酒,她开车出去,我得到通知时,她已在医院里,面色如纸,恍如死去一般。
伤势不严重,仅头上有一道伤口与几处擦伤,但她昏迷了三天才醒来。
那次车祸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她忘了那一天我们吵架的事。
关于那一次争吵的记忆——我告诉她,我这辈子不可能与她结婚,她气极了,指责我玩弄她的感情。
天知道我没有,我爱她爱入骨髓。
几年前她开始暗示我结婚,我不是不懂她的暗示,但我亦仅能佯装不懂。让她认为我不解风情,总比两人又为此事争吵的好,我无法想像若我失去她——那次见她一动也不动躺在病床上的经验,吓坏了我。
爱一个人就是把自己的灵魂系在那人身上,她若痛,你也会痛。
她若生气,我亦不好受。
然而我有我的自尊,我不可能在每次吵完后都拉下脸道歉——何况并非每回争吵都是我错在先。
这回,不过是为了一件衬衫。简直莫名其妙!
我只愿明早醒来,她气已全消。不然,消一半也是好的。
早晨醒来,一缕食物的香味将我唤醒。
我睁开眼,厚窗帘覆住了窗子,看不见窗外的天色。
我不习惯睡眠时光线太强,自从与咏贤一起生活以来,她配合我的习惯,睡觉不开小灯,连窗帘也拉上,怕一大早晨光照进室内,会影响到我睡眠。
我看着掩上的窗帘,心中泛起一股暖意。想搂搂她温热的身躯,身边却空空无人。
她不在床上。
我再无睡意,掀开冬被下床穿衣。
循着那股子煎火腿的香味出了房门,我料想她应在厨房里弄早餐。
这小女子是认错了想道歉,今早才特地起床弄早点?
我开怀地想,心情像拨云见月一般舒畅起来。本来嘛,两个人在一起是为了快快乐乐过生活,不是为了折磨对方。
如果她能够体谅我,我们又何至于伤害彼此如昨夜?
我走出房门,寻香到厨房找到她窈窕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也许正在煎蛋。
我悄悄走近她,双臂一伸圈住她纤细的腰身,唤道:“咏贤——”
锵当!
锅铲掉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我跟她都楞住,瞪大眼看着地上那颗白色的蛋。
五秒钟。我们僵立五秒钟。
她回过头来怒瞪着我,娇叱:“你做什么!”
“我……只是抱抱你呀。”我无辜地摊开双手。我做错了什么?
“你成功了,你吓到我了,你可以得意了,”她根本不听我说,迳自冠了一堆罪名在我头上。
我忍住气。“我得意什么?”
她抿起嘴,理也不理我,弯收拾残局。
“咏贤,你把话说清楚。”
她不理我。我兜在她身边转,活像个傻瓜。
“咏贤,你说话呀。”
她捞起那颗蛋,丢到垃圾桶里。“你自己心里有数。”
见鬼,我有什么数!我一点头绪都没有,难道说——她还在生昨夜的气?
这是唯一我想得到的,再有其它,我投降。
“你走开啦,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我看了她一眼,决定听从她的话。我不想招惹正在气头上的女人。我去盥洗。
十分钟后,我刷好牙,刮好胡子,洗好脸,换了衣服,回到餐桌前。
她已经坐在那里吃早餐,见到我,一张脸面无表情,我难以预测她究竟气完了没?
我饥肠辘辘地在餐桌前坐下,伸手想拿盘中烤好的土司。
她突然打我的手,将那片土司拿过去。
我冷起脸。“这是什么意思?”
她头也不抬地道:“冰箱里有土司,桌上有烤面包机,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要我自己动手?我隐忍住,仔细看了眼桌上的食物。火腿一份、蛋一份、鲜女乃一杯——“你没有准备我的早餐?!”
她反道:“你奢望我替你准备?”
“当然。”既然她都下厨了,多做我一份会怎样?
“真抱歉,我不知道只不过跟你同居,就得当你的佣人!!”
我蹙起眉。“你说话不要这么冲。”火药味太浓,是大吵一架的前兆。说话留三分余地,是相处之道。
她听我这样说,也有了自觉,冷静下来,不再开口说话。
我只得起身拿面包烤,顺便给自己倒了杯牛女乃。
许久,它道:“你今晚去睡客房。”
我差点呛出牛女乃。要我睡客房!她真狠得下心。“我不。”
她昂首道:“反正我不跟你同床。”
我气极。“那么也轮不到我去睡客房。”
她双目圆睁。“你……你就不能让让我?”
我铁着心,“错不在我身上。”再下去势必要两败俱伤,我捉起西装外套,夺出门外。
工作去。
见面心烦,相见不如不见。
后来在公司里见到咏贤,她眼睛红红的。我想是我出门后,她又掉了泪。
我想我不应该那么气她,她说得没错,我是男人,为何不让让她。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就风平浪静了吗?
我在固执什么?见她难过,我心里会好受到哪里去。让自己心爱的人哭,我是个笨男人。
“这项提案我反对。”在高级干部的会议上,她突然出声反对我提出的计画案。我楞住。她还要意气用事?
我们现在可不是在家里,打打骂骂也无所谓,现在是在公司,是公事,事关上亿美金的开发计画,她在搞什么飞机!
不、不,我不让,这不能让,她要出状况,我绝对与她周旋到底。
会议被迫终止,老板有意作和事老,开支票请我们去玩。
玩?开发案迫在眉睫,哪来时间去玩?她要去,就让她一个人去好了。我不在乎!
话是这么说,她一离开,我后悔了。
咏贤去北海道,归期遥遥。
我想她。
她若还想吵架,我奉陪就是。
只要她快回来,她要我让几步,我都照办。
如何让她不离开我,一句“我爱你”够不够?
不够。咏贤要婚姻。
她终于又回到我身边,我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我开始真正害怕起来,万一有一天她要离开我,我用什么留住她?
这几年我们在一起时都有做避孕,就算咏贤没有做,我也尽量小心翼翼不让她受孕。
一旦她怀孕,我爱她,不想伤害她,自是不可能要她堕胎。孩子若出生,为了不让它成为私生子,就一定要结婚。
然而、然而……该死!我恐惧婚姻。
我自己就是在悲剧家庭中长大的,母亲悲惨的婚姻生活难道还不足以警惕我吗?
我身上流有那男人的血液,我怕我也生有负心的基因。我不要让咏贤也成为婚姻下的牺牲品,不结婚才能真正保护她,忠实于我们的爱情。
时光若能回到七年前,我宁愿我从没有去招惹她,没有遇见她,也就不需要在爱与婚姻中抉择。
咏贤最近常头晕目眩,中午时,我送她去医院检查。
她说她想吐,我担心她是怀了孕。
桌上电话铃响,我迅速接听。果然是咏贤。
我急问她:“检查完了吗?医生有没有说什么?”
“一点贫血,不碍事。”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洵美……”
我轻声问:“怎么了?”
“你现在出来好不好?”
咏贤的语气有点像在撒娇,软绵绵的。
“什么事?”
“我在林森路口那家婚纱店,你……”
婚纱店?“你在那里做什么?”
“啊,我头晕,你快点来……”
“别挂电话,咏贤——”
她挂了电话。
这家伙在干嘛?我有点不放心,捉了车钥匙离开办公室。
“李秘书,我出去一趟,有电话进来帮我留言。”
“好的。”李秘书道。
我走了两三步,又回过头:“李秘书,请教一件事。”
李秘书抬起头。
“女人如果贫血,要吃什么东西比较补血?”
李秘书似笑非笑,我有些窘,像是被看赛。
她说:“我听说葡萄很补血,如果没有新鲜葡萄,葡萄干也有点效用。”
葡萄。“知道了,多谢。”
我立即下楼到地下停车场。
途中我脑中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咏贤在婚纱店做什么?
我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拉着咏贤的手。
我推开婚纱店的玻璃门冲了进去。“放开她!”
咏贤与他同时转过身来,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
“洵美……”
伸手将咏贤拉到我身边,忍不住紧紧抱住她。刚刚进来时瞧见的那一幕,让我以为我已经要失去她。
“洵美,洵美,放开我,你弄得我好痛。”咏贤在我怀中挣扎。
“不,我不放,别离开我。”
“你放开我,我不会离开你。”
我逐渐冷静下来,松开手臂的力道。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袭新娘白纱,美得不像是真的。“你穿这样做什么?”
咏贤神色恻然地笑了笑。“谁叫我爱上一个不结婚的男人,这辈子恐怕也只能穿穿新娘礼服,过过当新娘的瘾。”
我顿时愧疚起来。“咏贤,我……”
她噘起嘴。“你什么,你要跟我说你愧对我,你要跟我结婚吗?如果你不是要说这些话,那么就闭嘴。”
“我……我爱你。”
我明显地看到她脸上浮现的失望。
“你爱我,但却不愿意付出。”
“不是这样的,我付不出婚姻,所以付出了我自己,这样还不够吗?”
咏贤推开我,后退数步,绊到了裙摆,整个人往后跌去
“小心。”我伸出手。
她身后的陌生男人先我搀住了她。
咏贤靠在那男人身旁,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戈洵美,你太自私。”
我黯然道:“对不起,咏贤,我勇敢不起来。”
咏贤哭倒在那陌生人身上。“你这个傻瓜……”
如果我够胆量,我便敢要咏贤嫁给我,在婚姻的围城里挣扎出一片生机,然而我怯于改变现状,我害怕失去她。
我看着他们两人,不由得叹了口气,沉沉垂下眼帘。
是,我是个自私的傻瓜。
后来才知道那男人就是她提过的,在日本认识的那个千羽真之。
我对这名字很敏感,发誓不想再见到他。他觊觎我的咏贤。
“讨厌鬼……”咏贤坐在我车里,脸上泪痕斑斑,从离开婚纱店到现在,嘴里不断吐出类似讨厌鬼、臭男人……等等零碎字句。
她说的我都承认。
我没有把车直接开回家里。我绕往黄昏市场。
咏贤注意到了。她的声音因说了太多话而有些沙哑。“干嘛,要去哪?”
“买葡萄。”我说。
“买葡萄做什么?”
这女人显然也没什么这方面的常识。“李秘书说葡萄可以补血。”
“是吗?你要补血?”
我翻白眼。她明知要补血的人不是我。
我抚抚她的发丝。心想: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总会给你、也给我们的爱情一个完美的交代。
我说:“你今天穿的那件婚纱很好看。”
她扬起眉。“是吗?”
“是,我想你真的挺适合当新娘。”
咏贤并没有太敏感。她叹了叹:“洵美,告诉我,我为何会这么爱你?”
我低笑。“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我也想知道我为何这么爱这个女人。
然而爱情似乎没有什么道理。爱,就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