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别姬已经回国了,我们没有见面。
那日长谈後,有好一段时间,别姬没出现在市尘居里。
三天、五天过去了,我告诉自己,别姬正在忙,又未安顿好,没有时间上网是正常的,她不是故意不理我。但是八天、十天过去了,我开始有些担心她是否不再愿意与我说话。
遇见别姬以前,我不曾觉得寂寞。
但失去别姬的这几天,我开始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
所幸别姬在第十三天後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这才明白,她在我的生活里已经扮演起吃重的角色。
不可一日无此君……
是的,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有人了解我,那个人就是别姬。
我不知道我该为她的存在感到欢欣或悲伤。
欢欣,是为了失落的一角,终於找到契合的另一半。
悲伤,是因为我永远不会知道,我能拥有我这另一半多久。
我期待,接著必然就会失望;期望愈多,失望也就愈多。
最近我们没有时间聊很久,别姬显然很忙——非常非常地忙,她说她正在忙著开一家店,但说的并不很清楚,而我也没有时间问她详情。因为近日来,爸爸突然关心起我的婚姻大事。
那天,妈妈来店里找我,下午,店里人手还足够,我向店长告了假,跟著妈妈到外头一家咖啡店坐。
「听说那个老家伙要安排你相亲,是吗?」
「消息传得真快。」我说。
这几年,他们两人的关系愈来愈差,甚至已经不肯叫对方的名字。
提起爸爸,妈妈就说「那个老家伙」。
提起妈妈,爸爸只讲「那女人」。
这两个人曾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我不懂是什麽原因让他们在离婚後仍然如此仇视对方。如果真有什麽恩怨的话,理应该早在当年他们离婚时一并了结的。
妈妈看著我说:「你的年纪不小,是该有个对象了,可他挑的人我不放心,你不要接受他的安排。」
事实上这「对象」是方姨挑的。我不敢告诉妈妈,怕她会更加不高兴;她一向与爸爸再娶的妻子水火不容,不会乐意知道这次的相亲,方姨也插了一脚。
「我以为你在国外,不会听到这个消息。」
爸在讨论这件事时,很高兴知道妈不在国内。
我很怀疑妈在国内布了眼线。
「事情关系到你,我不可能听见了还当作没听见。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是的,我相信。」过去有太多类似的经验了。
我升高中、我选择外宿、我上大学……每一件我人生中的大事,他们都想替我做决定,而通常意见总是相左。
曾经我以为这是他们都关心我的缘故,但一次又一次的,我感觉到这样的冲突与争夺,并非单纯地出自於对我的关心我只是他们两个人的战争里,关系到谁胜谁败的一只棋子。
谁左右了我,谁就暂时领先一局。
妈妈喝了一口咖啡,眼神在我身上打量著。「楚歌,你老实告诉妈,你身边真的连一个男人也没有吗?」
我搅拌著浓稠的咖啡,端起来,热热地喝了一口,感觉十分苦涩。
「楚歌?」
「没有。我身边没有男人。」
「不可能。」妈搁下咖啡杯。「除非那些男人都瞎了!我把你生成了一个美女,你有一张美丽的脸。」
显然我身边没有男人,让妈妈大受打击。
我说:「也许那些男人都知道我不是一个谈恋爱的好对象。」
「胡说!」她瞪大眼睛,然後又眯起眼仔细地看我。「你为什麽不打扮?如果你肯花点心思稍微打扮一下……」
「没有必要。」我截断妈妈的话。「我的工作并不需要我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们现在谈论的并非你的工作说到你的工作,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你干嘛放弃高薪的工程师职位。当美发师会比较快活吗?」
我皱了皱眉。「我以为我们现在讨论的并非我的工作。」
妈耸耸肩,说:「楚歌,不是我爱说你,你的个性实在太消沉了,这一点都该怪那个家伙,他只会给你坏影响,你该积极主动一点,你还这麽年轻——」
我咧嘴道:「你刚刚才说我的年纪不小了。」
妈愣了愣,说:「是没错,你不小,但也不至於老到哪里去,是该对自己的人生有些打算的时候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我看著玻璃窗外的街景,很高兴我们选了靠窗的位子。
「我们谈的是你的将来。」
我淡淡地说:「将来的事,将来就会知道了,现在谈它没有什麽意义。」就跟读书计画表一样,列了满满一张,时间到了总是做不到。
「怎麽会没有意义?你需要好好规画你的将来。」
「例如?」
「例如你该挑个好对象嫁了,我们不可能永远照顾你一辈子。」
「我以为我可以照顾自己。事实上,我十分确定我可以照顾自己,而现在我也就在这样做。」
「这跟你能不能照顾自己没有关系。」妈说:「我们谈的是你未来的幸福,一个男人可以为你带来一些生活上基本的保证。」
犹豫了片刻,我看著她说:「嫁了人就一定能保证未来生活美满了吗?妈,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是最明白的,不是吗?」
「该死,楚歌!」妈喊了声。「不要用那种态度跟我说话!」
我垂下眼。「对不起,我道歉。」
妈的眼底流露出一抹忧伤。「我跟你爸之间是个错误,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婚姻都会带来不幸,只要你慎选对象。」顿了顿,她看著我,说:「你知道我爱你,我希望你快乐。」
我低著头。「是的,我明白。」
我不明白的是——
「爸再婚了,这麽多年来,你却还是单身,为什麽?你看起来还很年轻,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追求你,不是吗?」不想让话题围著我打转,我问了我一直想问的。
妈妈显然不愿意多谈她自己,她脸色一凛。「别管我的事,我今天是来劝你的。我讲了那麽多,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我归纳重点说:「你要我不要接受爸的安排,可你又要我找个男人嫁,听起来好像有点冲突。」
「一点都不冲突,那个老家伙的眼光有问题,他挑的人我不放心,除此以外,你自己挑的,只要不太差,我都可以接受。女人一生终究要有一个归宿。」
我以为离过婚的女人会有比较不一样的见解,而不是像大多中年女性一样,认为女人一生的希望全在於找一个男人嫁。
看来妈妈仍是老一派人的思想。
我想试著陈述一些观念。「现在不结婚的人愈来愈多了。」
她斩钉截铁道:「我的女儿不会是其中一个,那些人头脑坏掉了,他们不知道有人作伴的好处。」
我不同意地说:「只是要作伴的话,不一定要结婚呀,同居不就好了?」
「那不一样。同居可没有法律保障,哪一天感情淡了,人也就散了;婚姻就不同了,小心一点的话,两个人不是没有可能相伴到老。」
「感情淡了的话,在一起也没意思呀,倒不如分了的好。」想了想,我抬起头看著妈说:「你跟爸离婚是因为感情淡了的吗?」
妈的脸色僵了僵。「怎麽又扯到我身上来?我们在谈你的事——」
「你回答我,我就不问了。」
「你问这个做什麽?它无关紧要,我们早八百年前就已经离婚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麽一定要问,大概是这件事情,曾经给我很大的震撼吧……」更正确地说,是盘桓住我一生的一个问题。
妈妈突然安静下来,她一静下来,咖啡馆里播放的音乐就清晰了起来。
「妈?」
我等了许久,终於,她开口说:「当年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了。我跟你爸……我们,时常吵架……」
「我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
「啊,对,而且你很乖,都没有哭。」妈的眼神失去了焦点,彷似将回忆拉到了从前,他们吵架,而我躲在楼梯上偷看,吓得连哭都忘了怎麽哭,只会呆呆地等他们发现我的那时候。
她说:「我们那时候几乎天天吵架……婚姻生活并不适合我们,你爸爸他,他认为我太依赖他了,他说我夺走了他喘息的空间,跟我在一起,他不能呼吸……而那时我年轻气盛,不能容忍他刻意忽视我,我那麽爱他,不想跟他分开,我没有安全感,而他却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道墙,要求我给他空间……我试著给,但结果是造成了两个人的距离……」她的眼神渐渐凝聚起来,仿佛正从过去的回忆里怞回来,然後她停顿住,不再回忆过去,匆匆下了结论——「我们离婚是因为我们并不适合彼此,我们的观念相差得太远。」
也许是血浓於水,我直觉地知道妈妈并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
如果真的如她所说,因为发现彼此不适合而离婚的他们,离婚已近二十年来,不可能还存有那麽强烈的恨意。但妈显然已经不想再提,我便不再追问了。
妈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看著我说:「女儿,现在话题可以回到你身上了吗?」
「你的咖啡喝完了,要续杯吗?」
「不要管我的咖啡,我们现在要谈你的事。」
我抬起眼。「好吧,要谈什麽?」
「为什麽不交男朋友?」她问得很直接。
「其实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定睛地看著她,考虑著即将说的话会不会引起过大的震惊。
「是吗?想出了什麽结论?」
「嗯……我在想,我有没有可能会是个同性恋者——」
「楚歌,」妈脸色苍白地瞪著我。
我无辜地耸耸肩。「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妈惊恐地打断我的话:「不要再乱说了,你只是还没遇到一个你喜欢的男人而已,我的女儿不会是女同性恋!」
「万一我的确是呢?你会排斥我吗?」
突然我想到,「霸王别姬」也是一部以同志为题材的电影,真巧,说不定我下意识地选择「霸王」这个代号,正好暗示了我的性向。难怪我对别姬的感觉比对一般人都特别。
既然我不懂爱情,对别姬那种特殊的感觉也许就是爱。
说不定我还真爱上了她呢!
呵,如果别姬知道,会吓一跳吧?
「楚歌!」妈再也忍不住地大拍桌子。「不准再说了!」
看来要我真是个拉子——lesbian,第一个反对我的人就是我母亲。同时可以想见我那位顽固父亲的脸色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假如我还住在家里,极有可能被扫地出门——他们从来不愿意花时间接纳他们的女儿——假如我刚好又不爱男生……
我想这很可以解释我为什麽对大多数的男人没有感觉。
我开始相信,我极有可能是非异性恋者。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连想都不准想,听见没有!」妈紧张地说:「一定是你身边没有好对象的关系!不行,这样不行!从明天开始,我会帮你留意人选,你等著我帮你介绍几名有为的青年——你不准说不。至於你爸那边的,你就不用理他了,听见没有?」
我翻翻白眼。
「楚歌!」妈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我赶在其他客人被妈吓跑前安抚道:「是,我听见了。」
她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全身还是绷得紧紧的,好像真的要跟我月兑轨的思想及性倾向展开一场长期战斗。
稍晚,我被爸爸召见,妙的是,爸也跟妈同一个反应。
当我告诉他「我可能是个同性恋」的时候,他气昏头了。
真难得,凡事意见相左的他们居然在这一件事上,终於有了相同的看法。
我想笑。
我忍住笑意,听他咆哮:「你这礼拜一定得去相亲,这件事情,我不准你说不!」
我终於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
他被我惹怒,大声地吼我:「楚歌!不准笑!」
连笑都不准?真专制。我眨眨眼,掩住仍在怞搐的嘴角。
他懊恼地说:「都怪我给你太多自由了,瞧你现在变得这麽反叛!」
我反叛?我看著爸爸两鬓的银丝,在心里道:不是的,爸爸,不是你给我自由,而是很久以前你就放弃了我。
我抖了抖肩膀,咧开一条唇线。
事後,楚羽拉著我到一旁说话,小心翼翼地问:「姊,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是同性恋?」
我看著眉清目秀的楚羽,笑道:「如果我说是呢?」
我想看看我这个十七岁,已经高出我一个头的弟弟的反应,他会排斥他的同性恋姊姊吗?
楚羽焦急地道:「姊,你不要笑,我是很认真的。」
我还是笑。「我也是认真的呀。」
他不悦道:「不准笑、不准笑,你这样笑,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真的呀,那我不要笑了,我现在要严肃一点了,我很严肃了喔。」於是,我不笑了,正经八百地看著楚羽。「也许我真的是同性恋呢?小弟。」
只要有一天我确定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我就绝对会是。现在这个假设的真实性需要时间来验证。
他苦恼地看著我:「你可不可以不要当同性恋?」
「为什麽?」我好奇地问。
楚羽热切地说:「那很可惜耶,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帅的男人很多吗?像是木村拓哉呀、张东健呀、陈冠希呀,他们都是男人耶,如果你是同性恋,不就不能够喜欢他们了吗?那会很可惜哦。」
「真的耶。好像满有道理的。」
楚羽的眼神顿时闪闪发光。
我笑道:「可,这个世界上好看的女人也不少呀,你算算看影视圈里是女星多还是男星多?好像漂亮的女星是多了点喔,如果我是同性恋,那我可以选择的不是就更多了吗?」
楚羽看不出是失望,还是绝望地说:「听起来好像也是有道理,可是、可是……好奇怪喔。」
「奇怪?会吗?我还是我呀,你会因为我喜欢女生而讨厌我,甚至觉得我恶心吗?」
「当然不!」楚羽激烈地道!「你是我姊姊,不管你爱女生还是爱男生,你都是我姊姊。」
我温柔地看著楚羽道:「谢谢你,小弟,我很高兴听你这样说。」
楚羽拥住我。「别担心,姊,不管你是不是同性恋,我都支持你,你别担心。」
如果爸妈也能像楚羽这样就好了。但我十分明白,就如同他们无法改变我一样,我亦无法要求他们改变。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的,黑色是黑色,白色是白色。
☆☆☆
夜里与别姬在市尘居相遇,现在我们处在同一个时区了。
如此接近,却又如此遥远。
她就在我脚下的这一块土地上,和我看著同样的一轮月光。也许我们去过同一家超市、逛过同一条街、看过同一场电影。
她回国了,每一个经过我身边的陌生人都可能是别姬,也可能都不是。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比她在国外时更让我不能够适应。
不知道为什麽,我觉得今天别姬心情好像特别好。
想起白天与家人的对立,我把同样的一个问题拿来问别姬,好奇她会有什麽样的反应。
「别姬,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麽事?你说。」
「你听了别太惊讶。」
「我会做好心理准备。」
「好,那我要说——喔,别姬,我觉得……我可能是一个同性恋者。」
接下来她会怎麽反应?
「哦,是吗?」
「就这样?」哦,是吗?就这麽简单。
「不然你认为我要怎样?」她冷冷淡淡地说,没有什麽激动的表示。
「难说,我以为你至少会表示一下怀疑或是震惊。」这是我预想中,一般人应该有的反应。
「哈哈哈……」别姬大笑:「我为什麽要震惊?」
我困惑地想,终於想到或许是外国的风气较台湾开放,刚从国外回来的别姬当然觉得稀松平常。
我丝毫没吓到别姬,没想到她接下来说的话反倒让我吃了一惊。
她说:「事实上,我旱就怀疑我自己是同性恋了。」
我讶异地道:「你说什麽?」
别姬说:「如果你也是,那就再好不过了,不是吗?这样我就不必烦恼是不是我自已有问题了。」
什麽意思呀?听不太懂。什麽叫做如果我也是,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我是同性恋,在别姬眼中,我应该是个gay,而不是lesbian才对。
而如果别姬是lesbian,那麽在她眼中,应该是个gay的我,是怎麽样也不可能跟她凑成一对的呀?
这……是哪里搞错了?
好怪!我跟别姬之间的关系,真是愈来愈怪异了。
别姬彷佛能够洞悉我心中混乱地说:「霸王,你不必想太多,这个社会虽然是异性恋者的社会,但我从来不认为同性恋者是错误的存在。我建议你不妨放下心石,一切顺其自然吧!」
我挑了挑眉。「顺其自然?」
「是的。」
「你把事情说得很简单。」
「事实上,事情本来就该这麽简单,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莫过於人的心思。」
最复杂的是人的心……
我细细咀嚼别姬的话,觉得深有道理。
「别姬,你究竟几岁了?」别姬的老成稳重时常让我怀疑她不是我这个世代的人。没有一番人生历练的人是不会有她这样的见识的。
她笑笑地道:「终於对我有兴趣了,嗯?」
好像很得意的样子。为了得到答案,我说:「是,我怀疑你是山顶洞人。」
「哈哈哈……」别姬大笑著。她说:「关於这一点猜测,恐怕你得失望了,我保证我是个文明的现代人。」
「哦?我如何相信你?」
「我已经在证明给你看了,我想没有一个山顶洞人懂得使用先进的电脑科技。」
「噢,是的。我想你说的没错,但是……」我停顿了下。「回到我们先前的话题,你愿意透露你的芳龄吗?」
别姬没有回覆。
用网路交谈有一个坏处,那就是我随时会怀疑她那边是否不小心突然断线了。
好在我只等了一会儿,对话视窗里传来了别姬的答覆:「这样子没创意。」
一个令人模不著头绪的答覆。
我快速地回传:「什麽意思呢?」
她说:「我刚刚本来想直接告诉你,但是我又小心眼地想到,我好像也不知道你的年龄。我认识你三年了,霸王,我自已都无法相信我会和一名我连他年龄、背景,乃至性别都不清楚的人维持这麽久的友谊关系。你是如此地小心翼翼,连带我也觉得向你透露我自己是一件太过冒昧的事……说真的,我不敢相信。我想请问你,霸王,你诚实告诉我,对你来说我究竟算是什麽?请你回答我,就当我请你满足我一点点的好奇心吧!」
我瞪著别姬一长串的话,一时之间,脑袋一片混乱。
直觉告诉我,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必须非常谨慎,乃至於严肃地处理。
别姬在考验我。如果我不够诚实,回答的答案不能令别姬满意,她绝对会拂袖离去。我必须非常非常小心。
萤幕上,她的光影在发著光。我知道她在等待我回答。
我沉吟著。别姬究竟算是我的什麽人?
我让她等太久了。她状似哀怨地说:「很难回答是吗?我想答案一定是我不想听的吧。没关系,你不必想办法修饰,我不会那麽容易受伤的。告诉我吧,霸王,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似乎真的让她等太久了。抚模著键盘,我犹豫地打出:
「别姬,这对我来说,真的很困难。」不待她反应,我又打:「你知道,我一向不擅於表达自己。就连现在这样的表达,对我来说,也是困难的。」
只因为我是在面对著你——我看不见的你,陌生,却又如此亲密。
「别姬——」我深吸一口气,道:「相信我,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啊,最重要的朋友,绝不能够失去。我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懂得别姬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
许久,别姬传话来:「即使你对我一无所知?」
这就是整件事情最荒腔走板的地方。我讪笑自己。「是,即使我对你一无所知。」
别姬试探地问:「我猜你会比较想维持现在这样一无所知的状况?」
我说:「我对你当然好奇。但是——你说的没错,我想我是情愿相信我所知道的是你最真实的部分。」
我期待地看著别姬,但她出乎我意料地告诉我:
「你错了,你所知道的,不过是一小部分的我。」
我著急地说:「你的心、你的诚实、你的幽默、你的善解人意?」如果是这一小部分,我是可以接受的。
但别姬嘲讽地说:「很高兴在你眼中,我具备这样多的美德。但我想,你是太天真了。你所看见的『美德』,现实上不足以构成一个人的要素。做为一个人,他多少都会有一些缺点。」
缺点?我闷闷地说:「缺点……你是有呀。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太了解一个实际上并不想被人这麽了解的人?」
她说:「那并不很困难。你知道的,该说的,你都说得很明白了,要了解你并不困难。」
我恐惧地想到一些可能性。「别姬,不管发生什麽事,请你千万不要不理我。」我害怕地说。我害怕有一天,她真的会因为我的隐瞒而不愿意再理会我。
别姬再一次出乎我意料地说:「那才是我要说的,霸王,我已经收不回我对你的关怀……天知道我怎麽会说出这麽恶心的话!近墨者黑,一定是你的坏影响。好吧,我乾脆也明说了,反正,承认情感对身体有益无害,老实告诉你,你也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不管发生什麽事,你也不可以不理我。」
我松了口气,心头一阵温暖。也许承认情感对身体真的无害。
「这表示,我们现在是在同一艘船上了?」
「恐怕是。这艘船如果沉了,我们将会一起溺死。」
我说:「但愿可以一直一帆风顺。」
别姬却不这麽想。「人生的海面上不可能永远不起波涛。」
「我们会有办法克服它的。」
「是吗?我怎麽觉得我们恐怕连第一个暴风雨都克服不了?」
「别姬,你要对我有信心。」
她更正。「我会努力试著对你有信心。」
我再度更正她:「我想这很容易。」
「是吗?」她显然不怎麽相信的样子。
「是的。」
「霸王——」她说:「我今年已经七十八岁。」
「呃?」我眨了眨眼,瞪著出现在萤幕上的数目字——七十八?
「你不是好奇我的年龄吗?」别姬说:「我想我还可以透露更多一些,我不仅已经七十八岁,我还是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子,我上网的原因是因为我老伴死了,一个老头子平日闲著没事,芳心寂寞,想在网路上寻找我的第二春——告诉我,霸王,你是否愿意跟我见面?或许你会认为老男人还是很有魅力。」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别姬的「自白」。
如果是其他人,我一定置之不理。但这些话出於别姬之口……
这是第一个考验?既然如此——
「好吧,我告诉你,别姬老先生,恐怕我年轻得不会合你的胃口,我今年二十五岁,性别为女,单身——但我记得你说你是个同性恋者,如果你愿意改变性倾向,我会很乐意跟你有进一步联系。」
开开玩笑,应该无伤大雅吧!
我认定别姬是在跟我开玩笑。要是她认为我会因为她谎报的年龄而翻船的话,她就要失望了。我不会的。
就算她真的是一个七十八岁、正在寻找第二春的老先生,我也不会推翻我对她友谊的看法。
「这是真的吗?霸王『小姐』,如果我改变性倾向,你真的愿意与我有进一步发展吗?」
我开玩笑地问:「如果你有很多遗产,你的续弦可以继承吗?」
别姬仿佛正在慎重地考虑中。终於,她说:「我所选择的伴侣——无论是男是女,都可以分享我的一切。」
「好大方。」
「这句话并非是玩笑。」她表态道。
「哦?」我依然认为是玩笑呢。
「我是认真的,霸王,请跟我见面,我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
我好奇地间:「什麽理由?」
她说:「我知道你不相信网恋这回事,但我认为我已经爱上你了——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必须与你见面。」
第三次!或者更多。今晚,别姬已经不止一次令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认为她爱上我?我小心翼翼地问:「这可是第二个人为的考验?」
「不是。」她令我为难地说。「这是我必须要求与你见上一面的理由。」不等我反应,她又说:「对於一个已经如此袒裎的人来说,我想你不会再拒绝这个会面的提议吧?」
我惊疑不定地挣扎著。
别姬悄悄地问:「这个礼拜日,可以吗?」
「你确定你要见我?你知道,有时候,网路很不真实。」
我就知道,当事情涉及爱情,通常就会变得很麻烦。
我试著说服别姬她只是错认了自己的感情。因为,就在不久前,我也以为我爱上她,但那毕竟只是「以为」,它不是真的。
「是的,我确定我要见你。不管网路真不真实,在你将我牵涉进你这三年来的生活时,我就已经打算要见你一面,我必须要确认那份感情,不是吗?」
我沉吟良久。「好吧,你说服了我。」
她惊喜地道:「这个礼拜日?」
「不!」我几乎没低叫出声。「太快了,你得给我一些时间做好心理准备,而且这个星期日,我要去相亲。」
「相亲?」
「嗯。」我无奈地说:「我爸爸安排的。」
别姬说:「告诉我,在没见到我之前,你不会爱上那个跟你相亲的人。」
我笑了。不正面回答她。「下个礼拜等我准备好要与你见面了,我再另外跟你约时间。」
「不反悔?」别姬问。看来她不太信任我。
我保证道:「绝不。别担心我会反悔,别姬,即使当不成情人,你还是我的朋友。」
她似是安心了。「最重要的?」
我说:「是的,最重要的。」这一点,我已经非常确定。
这也是我决定与她见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