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後,秋夕,天朝宫廷为接待这远从海外乘船来谒的外国使者,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国宴。
身为太子的侍从,黄梨江奉命在宴客主殿旁的小偏殿里待侍。
秋日夜风清爽,殿外偶有宫人忙碌来去,耳畔隐隐听得见急管繁弦,宾主尽欢,不在话下。
小偏殿离翰林院颇近,假如他运气好,爹可能正在翰林院里当值。
苞在真夜身边的这几年,他与家人聚少离多,返家探望娘亲的次数已是屈指可数,更别说与爹见面了。
每回他们父子俩在宫里偶然相见,身边往往都有许多官员,乃至有帝王在旁,根本无法交谈,仅能遥遥相对,用眼神传递对彼此的关怀。
趁着宴会未竟,黄梨江心念一转,人已走出偏殿,相见黄翰林一面。
因单独在宫里走动,怕人刁难,他走得急,却不料在一处回廊转角,不慎撞上了另一头的来人。
他身形清瘦,来人身材壮硕又穿着轻铁,撞得他七荤八素,连忙捉住一旁栏杆,才稳住脚步。
“喂!哪来这麽莽撞的小爆人,都不看路的麽?”
这声音听来有点耳熟,但黄梨江平视着前方时,只能看到来人的胸膛,还未及抬头一瞧,就听见这人口气突然转异:“瞧着,这是谁呀!”
那语气带着三份恶意,七分嘲弄。已有三年不见的昔日太学同窗秦无量一身武卫装扮,因身长过人,睥睨着身穿素服的黄梨江。
认出来人是谁,黄梨江略讶异。“是。”
旁边有人出声喝道:“大胆宫人!好无礼的口气,不知道眼前站着的人是谁麽?”也是一名轻装武卫。“他可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新科武举官秦——”
两旁的宫灯照亮了黄梨江纤细的身形,以及那我见犹怜的神态,秦无量打断身旁同伴的话,笑说:“他不是宫人,说来,也算旧识。他当然知道我是谁。”
原来秦无量考上了今年的武举,是个武馆了。然而他们原本交情就不深,当年在太学时,更没培养出什麽同窗之谊,出於基本的礼貌,黄梨江拱手道:
“恭喜了。”说罢,就想绕过两人,赶快离开。
“慢着。”还没有想到为什麽要留住他,秦无量已经出手。
肩膀教人一把按住,黄梨江缓缓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秦无量。
“秦兄有事?”
望着那双跟三年前一样幽深的黑眸,秦无量先是一怔,只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要留住他,未及深思,他扯了扯唇,笑道:
“三年前被太子挑中,还入了东宫当侍读,我还以为从此就要一帆风顺了,怎知道,到如今竟还只是一名小小随从,而我却已经是七品的朝廷武官了,不觉得天命如此安排,很讽刺麽?”
“不觉得。”黄梨江稍稍退後一步,想躲开秦无量的大掌,但秦无量五指紧紧扣住他肩胛,使他分毫挣月兑不开。
也许是拿种毫不钦羡的平静语调惹恼了秦无量,不觉家中了手指钳制的力量。
肩上的疼痛使黄梨江微蹙起眉。“请放开我。”这良夜里,他是在不想浪费时间在这里与昔日没有交情的同窗叙旧。
但黄梨江越是不在意,秦无量就越感到生气。
“一向都是这样。”秦无量气恼地说:“一向都是这样,不把我看在眼底,以前是如此,到现在竟还是如此!没有任何官职,不过是太子身边一名仆人的,究竟凭什麽无视於我?”
尽避跟在真夜身边,陪他学了一点制敌月兑身的武术,但方才他没想到秦无量会抓着他不放,没防着,早已失去了闪避的先机。
天生傲骨又让他无法对强人低头,更何况他实在不明白,秦无量为什麽对他这麽生气。他明明井水不犯河水,对他也不算失礼,仅是心中决定他们不同道而已,有必要这麽气愤麽?
“说话啊,!”看着黄梨江脸色已经痛到发白,却还是不肯吭一声,秦无量心头怒火烧得更旺,手劲不觉加重。
“究竟要我说些什麽?”本来他们就没什麽可说的。面对秦无量这毫不讲理的怒气,黄梨江实在很困惑。
“说——”秦无量一度月兑口而出,却又欲言又止。“说——”一时说不出话来,想来没什麽耐性的他,竟然把自己的愤怒全加在黄梨江身上,直到远远传来一声喝阻——
“快松手!要捏碎他肩骨了!”
出声喝阻的那人扣住秦无量制人的手腕,但秦无量一身勇力,片刻竟未松手,那人只好施以巧劲,改击秦无量手腕麻穴,迫他松手。
秦无量手一松开,黄梨江整个人已经痛到无法站稳,他跌靠在回廊的墙柱上,扭曲的面容毫无血色。晕眩中,只听见秦无量怒道:
“句彻,别以为是武状元就可以命令我!苞我同是七品武官,未来谁要听谁的,还未定呢!”
名唤句彻的年轻男人也不示弱。“数个月前,再擂台上打输我,未来还是会输给我,我劝不要惹我,不然我会让去清扫军营里的茅厕。”
“我爹可是堂堂兵部尚书——”
“哦?又要拿爹来压人了?很像一贯的作风。”
秦无量出口的每句话都被反驳回来,觉得十分没面子,最後他深深瞪了被句彻护在身旁的少年一眼,神色复杂的离开了。
秦无量一走,句彻立即转过身来,看着肩膀险些被捏碎的少年。“没事吧?”
黄梨江勉强挤出一笑,幽自己一默:“除了左手不听我使唤以外,我想还好。”
目光投向少年不听使唤的左臂,句彻脸色微变,却仍保持着笑脸道:
“我对不听使唤的东西最有办法了,看我来使唤这条手臂听主人的话。”
黄梨江痛得不得了,怀疑肩膀可能是月兑臼了,勉强点头道:“悉听尊便。”
句彻没有立即尚欠将他月兑臼的肩膀推回去,反而语带讶异地笑问:
“咦,好香的味道,闻到没有?”
空气中确实有股幽淡的香味,黄梨江视线转向宫廊外头,一株开在金秋的桂花。“是桂花,夜里露气重,味道也比较重一些。”
“原来是桂花,我还以为是哪个宫女身上的香粉味呢。”
趁着黄梨江注意力没放在疼痛的手臂之际,句彻一手搭在他月兑臼的肩膀,巧劲一推,让骨骼归位。
“啊。”黄梨江吓了一跳,一瞬间刺痛过去,回过神时,他的肩膀已经回到原来位置,只稍微留下酸麻的感觉。
句彻微笑地察觉到少年脸上的变化,不禁被他那不自觉的喜色给吸引住了目光。眼前少年尽避身穿寻常素服,代表他未有官职,但他举手投足隐然带着优雅,显然并非一般仆役。有趣的少年。
男人拱手道:“我是句彻,请教公子大名。”
黄梨江眯起美眸,回礼道:“东宫侍读黄梨江,谢句大人解围。”
初相见於宫廊的秋叶,他们不知道,天朝的史书上讲会这样记着——
木瑛华、句彻、黄梨江,各以文武长才驰骋於朝廷,此三人无论相貌、才华皆是上上之选,好事者曾以其名嵌句,有诗赞曰“一树梨华彻底香”,於隆佑朝传为美谈……
——太史福临门《天朝国史.士林列传.宰相.黄梨江》
真夜坐进车厢里时,身上带着些许酒气,不难闻,宫里的酒都是上等甘醇,因此黄梨江只闻到淡淡地酒香。
“等很久了?”真夜压低的声音听来有些模糊。
外使来朝,国宴场合上,太子赴宴招待外宾也是应该的,就算等到天亮,身为太子的仆从也不能有半句唠叨,因此黄梨江没有答话。
没听见身边小随从回答,黑暗车厢里,真夜唇角微噙,身体一歪,想寻求慰藉似的,又往侍读身上靠去,却不料身边人儿低嘶出声。
真夜警觉地坐正身体,点亮车灯,在灯下细瞧黄梨江的面容。
“怎?”他不过是像以前那样,想把头枕在他肩膀上罢了,怎麽他脸色会苍白成这样,像是受了伤……
“没事。”黄梨江说着,同时伸手要将车灯捻熄。
时辰是四更,天将明而未亮,车里车外依然阒黑。
一夜夜宴下来,负责接待外使的真夜想必非常疲倦了,黄梨江不觉带着一份关心的语气道:“睡一会儿吧,马车行回东宫还要一阵子。”
真夜又将车灯点亮,也不再问,知识隔着衣袖,双手抚上他刚刚要枕的那片香肩。“怎麽回事?”语气异常地严肃。
“没事——”
黄梨江话还没说完,袖口已教人卷起推开,直到露出原该雪白、此刻却竟有还打一片淤血,还有五个青黑色指引的肩膀。
“怎麽伤的?”当他赴国宴尽太子的义务,他的美侍读在外头偏殿等候他时,发生了什麽事?
黄梨江苍白的脸色因整条胳臂暴露在真夜的目光下,不禁染上微红,无法阻止真夜探看他的肩伤,只好扭身将车灯再度吹灭。
心知真夜固执起来时有多麽不讲理,他简略地将上班夜在宫廊里遇见秦无量的事三言两语说毕。
听完,真夜只问了一句:“那秦无量为什麽要这麽做?”
“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我不知道了麽?”都说过了,还问!
真夜放心了,没再提起秦无量的话题,只道:“跟我换位置,小梨子。”直到他会问为什麽,又道:“换过来就是了,别问。”
模着黑,黄梨江讪讪地越过真夜的双膝,与他替换座位。
原本,黄梨江坐在车门边,那是仆从的方位,现下,他坐进了车厢靠内的位置,一坐定,就感觉真夜的身体微微倾向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却没将重量倚靠在他身上,反而像是成为他的支柱般,与他相互依偎着。
“也睡一下,小梨子,天快亮了,是习惯早起的人,一夜未睡,会头疼的。”真夜以手掌遮住身边人儿瞪大的双眼。
料到他会困窘,真夜又道:“我也要阖眼休息一会儿,别吵我,回到东宫时,龙英会来喊人,不必守着。”
让黄梨江一点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只得顺他的意,阖上眼睛。
他不知道当他闭上眼睛时,身边的男子就睁开眼了。
他不知道,其实真夜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视物。
看着身旁姣美的少年,真夜其实很明白,为什麽秦无量会那样对待他的侍读。因为有时候,他这侍读确实不解风情了点,不过他当然不会多事地去点醒迷津。
旁人可以欣赏他的小梨子,但不准喜欢。
他的侍读,有他喜欢就够了,算是当太子的一点特权吧……
隆轰!
出事了!
马车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猛然摇晃震荡之际,倏然睁眼的黄梨江直觉反身护住身旁的男人。
是刺客麽?!他心慌地想。
伴随真夜将近三年,一直都平安无事的,难道情势有变?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里,真夜费人猜疑“一箭中的”所引来的杀机?
真夜一时愕然,只能任由身上柔软的娇躯死命抱着他,颠簸之际,两人一齐滚落车座底下,身上人儿仿佛伸展羽翼的鸟儿般,以决绝的姿态拼死保护。
听见车外马儿嘶鸣,察觉到外头的护卫们一时间陷入了混乱。
“趴着别动。”黄梨江急急低语,以双手和全身护住真夜的头部和身躯,心想:若由此可一刀砍进来,他好歹可以挡一挡。
真夜的脸,就埋在上年香馥柔软的胸前,他总算反应过来,正要告诉他,若真有人想刺杀他这个无才太子,也不会大剌剌选在王都——这天子脚下最安全的地方,那对君王可是最严重的挑衅。若真要暗杀,也是在他离开盛京以後呀。他防的,一向都是下毒、下咒之类的。
丙不其然,没半响,马车稳定下来,龙英急忙拉开车门探视。
“殿下受惊了。有没有受伤?公子还好麽?”
怕等会儿小梨子会觉得丢脸,进而恼羞成怒,真夜闷声回应:
“没事,侍读将我保护得很周全。”
听出龙英的声音还算镇定,黄梨江抬头急问:“发生了什麽事?”还不肯让真夜离开他的身下。
侍童、护卫们排排并列,拿着火把站在马车外头。
龙英回答:“刚刚马车没注意,碾过一个大窟窿,断了一根车轴。”
“车轴断了?”黄梨江呐呐重复,紧接着,当着众人的面,他冷静地对龙英道:“龙护卫,麻烦先关上车门。”
龙英看着被压在熟读柔躯底下的主子,先徵询道:“殿下?”
“把门关上。”真夜依旧闷声道。
门,缓缓关上。
身上人儿随即七手八脚挣扎着想要爬起。真夜忍不住调侃道:“小梨子,就老实认了吧。”
“认……认什麽?”原来不是刺客来袭,就只是。只是断了一根车轴这种“偶尔会发生”的小事,根本不想要大惊小敝的。
“就是……跟我翻滚的事啊…尼是不是想很久了?所以才一有机会就……嗯,可惜车厢里太逼仄,不如意,要不等咱们回去以後,在我寝殿里,看爱滚多久我都奉陪——”无法无视身上扭动的娇躯,怕自己产生令人尴尬的反应,真夜胡扯起来。
黄梨江窘得满脸通红。“胡说什麽!”若非碍於他是太子,早一拳打昏他。
好不容易挣起身,黄梨江缩在因车轴断裂二歪斜了一侧的车厢里,没忘记真夜是主子,伸出没受伤的那条手臂拉他起身。
两人一前一後坐在歪斜的车厢里,半响沉默,真夜方道:“马车不能坐了,下车吧。”
“嗯。”黄梨江点点头,就要拉开车门。但真夜先他一步握住门把,在下车前道:“以後别再那麽做。”
黄梨江微微愕然。“什麽?”不解地看着真夜。
“别挡在我身前——尼这样,要真有事,连我也逃不掉。”真夜轻声说着,没漏看少年脸上愕然的神色。
“不然我——不然卑职应该怎麽做,才怎麽保护殿下?”
“盛京在天子脚下,就算有人想刺杀我,也不会做得太明显。通常这时候,你应该先保护你自己,因为出事时,龙英和朱钰只会考虑到护我周全,无暇顾及其他。他们武艺高强,绝对不会让刺客有机可乘,但是其他人,比方说,在混战中只能自求多福,我不太希望清点死伤时,发现痛失了一名侍读,这样说,可明白了?”黑暗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冷淡。
“……”
“下车吧。”真夜打开车门,率先下了车。
两名随行的卫士已经让出自己的马匹,牵着缰绳候在一旁。
“请殿下上马。”龙英留下两名随从修理马车,自己则带着重新整队过的卫士群,准备护送太子回宫。
“留一匹马给侍读。”真夜坦然跨骑上马,痛失交代道。
黄梨江沉默地跨上马鞍,捡卫士们骑着马,以真夜为中心,将他团团护住,一群人缓缓地在即将天明的黑暗御街上,往东宫的方向驰去。
马匹宾士过两旁的屋舍与街树,光影憧憧交错。
黄梨江手握缰绳心思亦随变化的幽暗街景而翻腾。
尽避真夜曾以太子的姿态说过,他身边每个人都要有为他牺牲的觉悟。
然而,他是那麽不看好这个太子,也想过有朝一日要离开他…那为何、为何在刚才,他依然毫不犹豫?
思绪转瞬变化,他竟理不清自己内心的感觉。
不知道该为自己未加思索便舍命保护真夜的行径感到错愕,抑或该为真夜那番砍死冷淡、实则婶婶关怀的话语揪紧心口。
真夜待他时冷时热,有时让他举得,他好似他眼中最看重的人,有时却又让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一名随时可以替换的随从。
他的心被搅得天翻地覆,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平静。
事情要再发生一次,黄梨江知道自己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不想真夜受伤,并不只是因为他是太子这样的原因而已……
听到“那件事”,是在事情已大致底定之後。
明光太子即将以天朝使者的身份远赴海外,出使海外皇朝的新帝成年贺仪。
朝廷中遴选了众多官员加入使团,由太子统率,带着大量合理,准备前往海外,宣扬天朝的国威。
而他,黄梨江,这个号称全天朝最接近太子的人,竟是东宫里最後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
知晓这消息时,停靠在运河边的四艘皇家御船早已准备好,就等天一亮便要启航,载着足以宣扬天朝国威的珍贵国信与正副使臣,前往遥远东方的海外皇朝。
倘若晚一些时候知道,届时真夜登船远赴海外皇朝,他就算再怎麽懊恼也无济於事了。
他必定是刻意不告诉他。
他竟不想带他随行!
三年前,他曾说过,有一天他会带他乘船远行,但现在他却不打算让他上船!
他让带缘、龙英和朱钰等人跟从,却嘟嘟撇下他这个侍读。
若非带缘说漏了嘴,只怕他们人已在东海上了,他还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他怎麽可以对他做出这种事!
“所以,你打算拿我母後的懿旨来命令我准你登船了?”
东宫寝殿内,真夜眯着眼,笑望着黄梨江。心想:必是有人说溜了嘴,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带缘那小子,他只怕侍读不再身边,没人管得住他这个太子。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希望能跟随殿下一同出行。”
手上拿着连夜入宫请来的皇后懿旨,仅管黄梨江也很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来逼迫人,但对象是真夜,不管再怎麽苦口婆心,都没有一道皇后懿旨来得受用。
既然事情已经曝光,真夜索性将话摊开来讲。
“小梨子,我不让你随行,有两个原因。其一,你跟在我身边这三年来,因为我的不才,让你鲜少有时间返家探亲遵亲;其二,东海在秋冬之际海象不佳,这一趟航程,想必不会太好过,我以为留你在盛京,可以多读些自己想读得书,也可让你趁此机会回家享受天伦,因此才让你留下了。”
当然,没说出得原因是,一旦出了海,生死由天,出了航行中肯遭遇的危险外,若有人想借机除掉他,广阔大海上是最佳场所。预期着种种危险,他实在不想让心爱的侍读跟在身边,怕一不小心,会多个人陪葬。
“我卑职固然念双亲,但如今我卑职是殿下的侍读,一个侍读,哪有不跟随主子的道理。而且稍早卑职已回家请示过家母,她也同意卑职这个想法。书固然是要读得,但等出使秽朝後,再读不迟。更不用说,倘若殿下万金之躯都挺得住长途航海,卑职当然也可以。”
仅管怀疑真夜自己向君王讨来这大使的职务,是为了逃过选妃,是此刻那并非他关心的问题,他只想确定明天出海时,船上位置有他一份,否则,以真夜的个性,要真到了外邦,没有人在旁边叮嘱着,怕会做出鲁莽的举动。
“总之,殿下若执意不让卑职随行,那麽卑职只好奉皇后懿旨,强行登船。”
看黄梨江说得决绝,真夜不禁摇头一笑。
“说真的,小梨子,你要奉旨强行登船,我要拦不住你,但问题是——我记得你根本没有搭过船吧?”
“那又如何?”如果没搭过船就不能出海,那麽没有看过猪跑,就不能吃猪肉了?哪有这种道理!
“河浪小,行船平稳,不容易晕,但海上浪大,船行不可能太舒服——你不知道你会不会晕船,对吧?”
“那又如何?”黄梨江很是防卫的问。
“如果你晕船了,怎麽办?”
“卑职不晕船。”
听见黄梨江回答得肯定,真夜又是一笑。走到固执少年面前。
见他鬓上还沾着些霜气,料想是深夜到宫里向母後请旨。
真对他这麽不放心?即使明明讨厌他,却仍一意跟随?
想起车轴断裂的那日,这少年不顾自身也要顾全他的举动怕自己真有一天会让着少年挡在他前头他是太子,若真遇不测,不论身边有多少人挡在他前头,他都不能说一声“不”。
出海固然有大的风险,却能暂时缓下选妃一事,不要急着迎娶自己不爱的女人,误人一生。广阔大海上,兴许还有年少时想要追寻的梦想,是以,当皇朝来使请旨,没想到君王竟答应了
然後,瞒着他,直到今天。
看着黄梨江那双固执的眼眸,真夜伸手弹去他发梢秋霜,轻声道:“倘若晕船了,我不管你喔。”
知道真夜答应了,黄梨江难掩喜色道:“我绝不会晕船!”
说完,竟忘了告退,急匆匆往外跑去,准备收拾远行的行李。没办法,谁叫他太晚知道这件事,前一刻还赶着到宫里请旨,根本没有时间准备。
真夜站在寝殿廊外,望着那飞奔而去的身影,唇角往上,一抹温柔的微笑,
今夜,守在殿外的人是朱钰。
真夜玩心一起,走到寝殿门外道:“来打个赌吧,朱钰。”
守更的朱钰扭了扭嘴角。“不知道殿下想赌些什麽?”他这主子是个运气奇佳的赌徒,傻瓜才会跟他下注。
“赌侍读上了船,会不会晕船?”
“殿下想下哪盘注?”
“我赌他会,赌金二十金贯,记在薄上。”
朱钰又扭了扭嘴角。“属下恐怕没那麽多的赌金可以下注。”更何况,他比较有可能会输。
平时看侍读公子身体还算健朗,虽然纤细了点,发育有些慢,但不像是个会晕船的人,更不用说这位公子经常给他娇贵的主子吃闭门羹,也许,这回殿下会输也未定?何妨,就赌赌看。
朱钰转念答应:“那麽,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太好了。”突然想起一件事,真夜又道:“对了,交代下去,叫随行太一多预备些防晕得药。“……
结果,某人晕得天旋地转。
还在天朝大殿的连河上航行时,河浪不大,因此没怎麽晕,课几天後,船出了海,海象果真不佳,在季候风的吹动下,浪涛越来越高,任是船型庞大的皇家御船在风浪中也得飘摇,他便真的晕船了。
不想被人看出自己晕船,黄梨江出海後就把自己关在舱房里,仆人送来的餐食,他季候没拌饭吃,怕一吃就吐,整体只能在床上,忍着晕。
包糟糕的是,自从12岁以後,娘就提醒过他的事,竟然就在这趟旅程中发生了
黄梨江躺在床上,下月复闷痛着,身上的衣物被冷汗浸透,全身虚弱无力。
不过是出海第一天,他竟然连走出船舱都成了问题。
因刚出海,海上浪大,船上随行人员很多,有些人因为常年生活在大陆上,陆续传出不适的状况,连没出过海的带缘也吐得七晕八素。
随行的太医与弟子员忙照料仆人,分身乏力,一时竟没人发现他得异状。
直到第二天後,海象稍稳,仆人见他终日躲在舱房里,连太子请她出房用餐,他都拒绝,这才擦觉有异。
带着太医赶往黄梨江仓房的真夜,因为连声呼喊都无人回应,直接命令卫士撞开舱门,但仍记得让其他人在外面候着,自己单独进舱房探视。
见少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肌肤冰冷,真夜倏地一紧。
还以为他只是轻微不适,有点晕船罢了,正想找机会取笑一番,说他跟带缘一样,嘴上逞强,但一出海就像只病猫,但真见他成了病猫,他却半句玩笑话都说不出来了。
空气里隐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真夜蹙起眉头,急急俯近少年。
“小梨子,你醒来。”接连唤数声。才见少年眼皮略略一睁。
黄梨江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恍惚见到真夜,直觉想翻过身去。
“你受伤了麽?”房里有股血气,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偏偏唤他不醒,真夜目光一瞬,伸手翻转他身躯,隔着被冷汗浸透的衣裳一一模索,确定他没有受伤後,沉默半响,他领悟过来,明白了正发生在黄梨江身上的事。
是月信初至麽?
也是,毕竟都已是年近16岁的少女了。
原先还曾想过,他这侍读有点晚熟
龙英站在舱门外,担心地喊道:“殿下,公子还好吧?”
“没事,只是舱房里不通风,又有点晕船,请孙太医熬些止晕得汤药——”
“嗯,止晕药送到我舱房里备着。”以小梨子现在这状况,不能放她一个人在这
,否则迟早会被人识破她的身份。
女子在天朝的地位不必男子,航行和尚的船员甚至相信,如果让女人登船将会发
生船难,万一被人知道船上确实有个女子,就算自己是太子,怕也救不了她。
不再迟疑,真夜恋人带被,一把抱起晕眩中的少女。
被抱起的刹那,她清醒过来,想推开他。“不要,我没事…”
“别逞强。”真夜摇头叹道,仍旧将少女抱在怀中,准备走出船舱。
“没逞强,我只是——唔,快放下我,我要吐了——”语未毕,真夜没有放手,
而怀里的倔强人儿也果真吐了。酸水和秽物沾了真夜满身,掩盖掉原先弥漫在空
气里的蛋蛋血腥气味。
站在舱房外的卫士与船员们见状,莫不惊呼出声。
“殿下!”
真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唤人拿来一只木桶,扶着少女趴在桶边,将肚里酸水
吐个乾净。
等到黄梨江再也吐不出东西时,真夜这才重新抱起她,走回自己专属的舱房。
“让人把这里清理乾净,侍读暂时到我舱房里住。”他交代。
伶俐的仆从早已在台子舱房里备好目鱼用的热水和更换的义务。
接着,沐浴、更衣、喝药,浑浑噩噩中,黄梨江一只听见真夜在耳边重复着一句
话:“小梨子,醒着,你得照顾自己。”
如果不想被看穿她女扮男装,有些事不能让人代劳。
尽避虚弱,脸色惨白的小女子仍拼命捉着一丝理智道:“我会醒着。”
她只清醒到,在临时搭设的屏风後,为自己更衣….而後便跌进真夜等待的怀抱
里。
“做得很好…”真夜轻声赞许,接手了後续的事。
发现自己不是男子,是在九岁那一年,不小心瞧见邻家男孩如厕的姿势跟自己不
一样,回家追根究底,才发现原来“他”根本就是个女孩子。
她受到惊吓,好几天都说不出话,娘亲这才向她吐露实情….
她的娘亲,汴梁沐容,嫁给爹後,大家都只叫她“黄夫人”。
天朝女子出嫁後便改从夫姓,因此在那之前,她也不知道娘亲原本的姓氏,以及
“汴梁”一氏的来历。
娘说:当一个汴梁女子,必须处处循规蹈矩,笑不能露齿,语不能抬头,坐如山
,行如钟,要能入的庖厨,出得厅堂,一辈子生活在重重桎梏里。家族人会说,
那是传统,只有汴梁女子才有资格继承的传统——梨儿,娘直销就被尼外祖女乃女乃
这样教导,但我内心总是不舒畅,我们尊礼侍奉的朝代已经灭亡几百年了,礼俗
是死的,继承僵化的礼制没有任何意义。小时候娘不知道反抗,傻傻接受了一切
;但尼不一样,你可以不要当一个规矩死板、一辈子背负着前朝遗民阴影的汴梁
氏,你是这时代的人了。“
“爹……知道我是女孩麽?“虽然并不介意当个男孩,但她不仅学不来男孩子那
种站着如厕的方式……
“当然知道啊。”娘微微一笑。“其实当天朝女子也没有什麽不好。天朝女子,
十三岁就出嫁的,大有人在,只是一旦你讲一声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时,幸福
与否,就不再能由你自己决定。你想要那个样子麽,梨儿?”
“……我没办法站着如厕。”才九岁的她,哪里管女子的幸福是否只维系在一个
男人身上,眼前最大的麻烦是,她不能跟普通南海一样站着小解。这样她要怎麽
苞别人一块去学堂里读书?
见独生女不回话,汴梁沐容握住她小小手掌。“抱歉,梨儿,是娘自私,没让你
自己做决定。”
“……我如果可以站着如厕就好了。”她闷声低语。
汴梁沐容失笑。“梨儿,记得你爹书房里那支御赐的凤麟笔吧?以後就拿那支笔
去考状元,会比当女孩儿有趣多了。没办法站着如厕又何妨?娘就是站着如厕也
没有因此而比较得意啊。”
抬起一双黑黝黝的玉眸。“别人家也是这般麽?”
汴梁沐容正色回答:“只有我们家是如此,切莫对外人提起这事。否则你爹在朝
廷里会呆不下去的,小的麽?至於往後尼想当男子或是女子,你再仔细想想。”
结果这一想,就是许多年,她自己也无法决定,到底要当个“他”,还是“她”?
在身体未产生变化之前,是男是女,对她而言不过是如厕姿势上的差别而已。
没有人告诉她,一单身体开始成熟,体内会逐渐产生微妙的改变……
然而晓事後,她便知道自己是当不回女子了。
爹曾在她刚出生那年,公开举行家宴,全京城上自天子,下至庶民,都知道神童
黄梨江是当朝才子黄翰林的独生子。一旦对外揭露了自己真正的性别,只怕会为
全家人引来欺君的杀头大祸。
既然在天子脚下,她不可能换回女儿身份,那麽,就认分地当一名蛮子吧。
让自己在男人的世界中闯一闯,舍弃天朝女子的小小彪阁,去换取扁彩夺目的一
生。就此立定志向,她会拿着父亲书房里那支御赐的凤麟笔,决意做那世上少见
的凤毛麟角;不再去想自己女子的身份,专心在能令自己快乐的事情上。
所以,“他”执意入女子不能进入的太学,拜云间先生童若素为师。
於是,“他”以太学生员的身份,入东宫,陪伴太子学习。
如今,“他”还以太子侍读的角色,奉旨出使海外。
普通女子,哪能象“他”这般自在呢?
这便是娘说的额好处了吧。
犹记得,入太学那一年,娘提醒“他”已经十二岁了,出门行事,务必谨慎小心
,别让人对“他”的身份起疑。
在天朝,只有男子才能当官、实现理想,若身份为前朝遗民理学世家之女,就必
须肩负起汴梁女子那累世传承的庞大立法。
碍於汴梁一氏传女不传男的家规,“他”甫一出生,就以男子的身份背弃了母系
家族的沉重期待。
然而随着日渐长成,女子月信是无论怎麽隐藏,都藏不住的身体变化。
在建隆起的胸脯可以用布条缠住,可一旦月信来临,身体便会逐渐成熟。
爹娘生下“他”,也是爹娘决定“他”的性别归属。
只能是黄梨江,当朝翰林黄乃之子。
就算偶尔有只桃花眼眸总逗得“他”内心惶惶不安,“他”也不能背弃自己一路
走来的这一切。
不打算,对谁动心……
就只是侍读,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