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年后——
冬官府内因冬官长李长风辞官归隐而纷扰不休。
不为其它,就为继李长风之后,谁该成为冬官首长议论纷纷。
早在年前升任工部卿的石履霜趁着李长风经年不在府内,趁机排除异己,整个冬官府几乎以他为马首,人人皆以为接替李长风继任冬官长一职的人,非石履霜莫属,对他极之阿谀奉承,就盼着往后能够得他提携,鸡犬升天。
是以当朝廷消息传来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而惊吓之后,则是忿忿不平。不完全是为石履霜,更多是为了自己。
下大夫盛璟语气激动道:“真不知凭什么!在冬官府这么多年来,连一级官阶也不曾晋升过,到昨日以前还是一名府士的人,哪里有资格成为新任的冬官长!”
其他官员们也颇觉不公地道:“可不是!就算是超级晋升好了,可冉小雪是由九品府上直接晋级为一品大司空,这也跳太快了吧!当中一定有问题。”
“谁不知道冉氏在朝中势力庞大,又深得皇家信任,必是因为如此才能超级晋升的吧!且不说那春官府冉惊蛰不久前才当上春官长,有礼部卿昙去非为她背书,能力自是不在话下。但这冉小雪究竟是凭什么?实是令人疑惑啊。”
顺着这话头,人们开始联想到——
“澄冬大人鳏居已久,冉小雪经年跟在他身边……会不会……两人之间有了不可告人的关系,现下才能由她出线?”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刚下朝回来的石履霜正好走进厅署里。
听见众人以着难以入耳的言语侮辱刚被宣布为新任冬官长的冉小雪时,他双眸一瞬,故意将桌上笔砚、公文扫落在地,府内顿时发出砰然巨响。
众人闻声,回头见到一身黑袍的石工部面色不豫,心里不由得微微发寒。
料想是原该到手的首长之位被人抢走,正在发脾气吧!
今日入朝时,君王在群臣面前宣布冉小雪继任为冬官长,赐字澜冬,同样在朝臣之列的石工部必定错愕到了极点。
毕竟冉小雪是御史台冉重的亲孙女,人人皆知御史台与石履霜互相看不顺眼,双方斗法多年,还曾经将他整死过一回,亏他身怀九命,这才得以回到官场。
此后石履霜官途顺遂,年年晋级,如今坐上工部卿之位,只差一步就要成为冬官首长了,万万没想到嘴上肉会被仇家孙女抢走,铁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吧!
更别提,当年冉小雪误以公文传情一事,足以证明此女在感情上十分轻浮,石履霜更因曾被冉小雪痴恋过,至今仍是他人口中话柄。
如今冉小雪若果一跃千里,成为他的上司,往后少不得要受她蚤扰,以他天生倨傲,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瞧,不是才一下朝回来就将桌上杂物全给扫落在地……这有着一颗霜心的男人过去从来不曾在人前表露过明显情绪的……
反应快一点的官员已挪步到石履霜跟前,正是盛璟,他奉承道:“副长息怒,下官以为这其中必有误会,待我们联名上书给陛下,问明原委。”
其他慢一步的官员也不约而同道:“是啊,在我们心中,唯有副长有资格接掌冬官啊。”
石履霜眼神极为冰冷,他咬咬牙,冷笑道:“诸位当真以为如此?”
“可不是!”在场官员纷纷表明心迹,誓言效忠石履霜。“那冉小雪有何本事可以坐上冬官之位?由她当冬官长,我们可不服——”
“哈啊……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晚石履霜一步走进冬官府的冉小雪听见众人评论,忍不住觉得羞愧起来。
她确实不比履霜有才,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被指为新一任的大司空,接替澄冬大人的位置。
先前被传唤进宫里时,看见众人因为这道人事命令而纷纷对石履霜投以异样的眼神,她就知道大事不好。
坐上冬官长之位,一直是履霜的心愿啊。
若非圣旨已下,无法抗命,她是万万不会接下这个职位的。
感觉很像抢了他的位置。
果然,大火由宫里延烧到冬官府来了。
面对众人质疑,冉小雪也不禁感到为难,尤其听见履霜当着众人面前说道:“冉小雪有何本事?确实……让我们来问问她本人吧。”
石履霜微眯起眸,双袖负在身后,遥遥看着站在门口的她,又补充了一句:“冉府士,哦,不,该唤你冬官长……或者澜冬大人了。在场诸位皆不知大人有何本领,可否请大人赐教?”
受此一问,冉小雪十分困窘,微恼地看着心爱男人,很想说她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教他这个卓绝天下的男子喜欢上她。
可众目睽睽之下,这话她实在不好说出口,只得答说:“石大人何必如此相逼?或许……我只是运气比较好……”
“运气?确实。”石履霜微点头,语气有些嘲弄地道:“履霜是不若大人来得好运。然而能被澄冬大人认可,又获得娄相与陛下的同意,钦点为新任冬官,想冉大人定有过人之处,还请大人赐教,也好教下官一干人等心服口服。”
履霜,你这是在气我最近连着好几个月都没写信给你么?
这也没办法。澄冬大人身体微恙,为了不让工事延误,她将所有工作都揽来做,还要分神留意澄冬大人的健康状况,忙到几乎没时间睡觉,哪里有办法写信。好不容易先劝着他回京养病,哪里知道他忽然就辞了官。
被圣旨召回,才刚赶回京城的她,根本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啊。
眼下突然面对自己莫名其妙地抢了属于他的职位,她也很是无奈。
冉小雪咬了咬唇,眼眶几乎泛红——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疲惫。
为了在陛下规定的期限内赶回京,连着几天,她日夜奔波……然而眼前种种又令人烦心不已。
更不用说他冷漠的表情,几乎使她泫然欲泣……先是一直以来照顾着她的澄冬大人辞官;后又是她继任大司空之位,推都不能推;再是他此刻看着她的眼神好冷漠……
问她长年在外想不想念他?当然想!
久久才见面一次的,她只想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耳鬓厮磨,将他冰冷的唇吻热,一次次地倾诉无尽思念啊……
眼见她身形微颤,如风中花摇摇欲坠,石履霜却仍狠着心逼问:“既然已是皇命加身的一府首长,倘若没有一点本事,怎能服众?”
他略顿一顿,又道:“还请冉大人万勿谦虚,赐教吧!别再当自己是个小小府上,苟且度日了。”
闻言,冉小雪红着眼睛,苦笑。“既然石大人都这么说了……我……就试试看吧。”
她环视周遭,在看见一组结构颇为复杂的台阁木造模型时,干涩的双眼微微一亮。她走向搁在大桌上的木模,道:“这是宫里即将兴建的藏书楼模造吧?”
当今天子爱书,皇朝书市又日渐蓬勃,流通的书籍多不胜数,为了收藏更多图书,宫里已选地准备兴建新的藏书楼,这工务当然由冬官府来负责。
“正是。”石履霜道:“此乃依据匠人们绘出的蓝图所制作的模造,我记得,这工事是由中大夫所负责的吧?”
冬官府中大夫陆新芝赶紧跳出来道:“确实是由下官所负责的。”
冉小雪瞅了石履霜一眼,只见他回以冷淡的眼神。抿了抿嘴,她转身道:“身为冬官府的一员,小雪自觉惭愧不若各位大人有本领,然而我追随澄冬大人在外多年,耳濡目染不多少有长进。在很多方面,我是绝对比不上各位的,唯独这事……”
没发觉心爱男人看着她的眼神已非原先的冰冷,在那灼热目光下,冉小雪走近有半个人高的木造模型,手指轻触飞檐,清声问:“各位之中,可有谁能取走其中一根梁柱,便立即能使这模造倒塌的么?”
这模造完全仿造书楼制成,不使用任何钉子,全由实木制成,每一根木头梁柱都卡死在固定的位置上,其中有一根梁负起支撑所有梁柱的核心,只要取走这根梁,书楼就会轰然坍塌。
等候久久,众人不语,无人可以办到她的要求。
这些冬官府的官员,虽说执掌国家各种工事,但多是文才子出身,哪里曾像她一般,哪里有人盖房子、搭桥梁、修园林,就往哪里看热闹去。
看着匠人搭建各式建筑,久而久之,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建筑物的蓝图来。
这几年她跟着李长风在各地监造各类工程,与匠人接触更为频繁。
倘若给她一条河堤,她能从蚁袕位置看出河堤哪里有溃堤凶险,需要赶紧修补;倘若给她一片山陵筑室,她会依着山势蜿蜒,打造出最适合地形环境的居室。
她这双手,已不若闺中女子来得细女敕,有些风霜的痕迹,掌心还长了茧。要她握笔为文,她自知不如人;所以她不适合在其它官府任官,冬官府便是最适合她的容身之地。
为此,她始终感谢李长风当年将她引入冬官,使她能在自己做来得心应手的领域里,没有束缚地做自己能做的事。
又耐心等候了好半晌,冉小雪这才说道:“倘若无人可以做到,那么,就我来吧。”
说着,她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伸手取出其中一根充当梁柱的小圆木,书楼模造果然开始震颤起来,摇摇欲坠,她赶紧再将那梁精准地放回原位,书楼这才恢复原状。
“这梁位于施力中心点,不能动,其它的倒是无伤大雅。”说着,取走边缘另一根小圆木,她回身过来,将那根圆木递给心爱男人,探问:“如此,我可够格?”
接下那圆木,留恋她指尖温度,石履霜微抑着情感道:“澜冬大人果然有过人之处,下官心悦诚服。”
冉小雪失笑。他哪里是嫉妒她,他根本……是在为她鸣不平吧!
哎,为何此刻是在冬官府里,她好想、好想抱住他呀!
看出她眼底想望,握紧手中圆木,没预料力道过大,圆木断折为二。
石履霜低头瞧了手上断木一眼,唇上浮起一抹引人遐思的浅笑。
他想起几日前,李长风回京时邀他晤谈……——
当时,那人笑道:“履霜已是工部卿了,眼下在冬官府下,就只剩下我挡着你的路了吧。”
“既知如此,大人怎么还不肯让出位置,甘愿拖着病体四处奔波呢?”
李长风闻言大笑,他一笑就咳,一咳起来胸腔便痛极。抚着心口,他瞅着青年道:“履霜会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石履霜只是挑眉。“你让她连着几年都不能升迁,这种做法跟那昙去非有何两样?”冉惊蛰因为昙去飞的原因,也在春官府当了多年低阶府士,不久前才熬出头,一飞冲天,当上了春官府首长,君王赐字檀春。
“我跟十三郎当然不一样。”李长风笑言:“他抑着他家那位是为了磨练她,而我抑着我们家这位,理由是什么,难道履霜会不明白?”
石履霜哼声。“大人不就是想看履霜陷入两难?”
“不是很有趣么?”李长风笑说:“明知她有不世之才——尽管是世人不看在眼底的才华,但履霜是识才惜才之人,倘若小雪当上冬官之长,身为副座的你,日日看着自己恋慕的姑娘坐在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心里挣扎着是要以下犯上将她扑倒呢,抑或要将她拉下来,吃干抹净后取而代之……”
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石履霜以手柔着额际。“大人怎不跟昙去非结拜当兄弟?”这两人根本同是变态!他严正宣告:“当年冉小雪写给我的书信会误以公文传递入京,想是大人所为吧?我与小雪的事,不劳大人费心。”
“原来履霜知道啊,哈……”受人一瞪,他笑。“好好,不费心,不过可否再给个建议?”不待拒绝,李长风已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姑娘家的青春可是很宝贵的。”
“履霜的青春又何尝不宝贵?”石履霜冷淡一笑。自然,他就是将花折来,连同枝叶一起吞进肚子里,也不会泄漏半句口风的。想起另一事,他转了话题道:“既然大人已决定辞官,那么,履霜可以开始着手清理冬官府里的陈年旧帐了吧?”
这不是询问,而是知会。
冬官府是为朝廷监造各地工事的官署,官员长期奉派外州治事,极易贪渎舞弊。李长风自数年前染病不愈,没有足够心力管理府内人事,只好改去培养未来接班人。如今总算是八年有成啊。
闻言,李长风首肯。“可以留的就留,不能留的,就看履霜意思办吧。”
“自当如此。”
“可履霜此举,算不算是排除异己民,吸纳势力?”名声会很难听喔。
“大人第一天认识我?我石履霜是那种怕人在背后说难听话的人么?”
李长风却想:应该说,这位年轻人根本就是会排除异己、吸纳势力的那种适合官场上生存的狠角色吧!既是真实有据的事,又哪里在乎他人想法呢——
……注意力回到眼前冉小雪这朵他想攀折的花儿来,石履霜扬起唇,将其中一半断折的木枝递给她,以着坚定而耐人寻思的语气道:“饶是大人有不为世人知的才能,冬官长这位置,澜冬大人可得坐稳些,否则有朝一日若被拉下,可别怪下官没有提醒过大人。”
冉小雪清楚看见他眼底压抑着的炽热情感,虽然想说“欢迎将她拉下官位扑倒在地吃干抹净”,但怕损他名声,只好道:“那……往后还请石工部多指教了。”
这原是情意绵绵的一席话,却教旁人误读为官场上明争暗斗的隐藏对白。
石履霜又想起当时李长风问他:“履霜想看看,小鸽子能飞多远么?”
他想的。他想看眼前这名他所恋慕的姑娘究竟能飞多高、飞多远,只要别忘记回到他身边来……
如果他是苍鹰她是鸽,那么他这鹰愿展开双翅,在他能力所及的领域里,守护她自在去飞。
麟德十三年正月,天冷大雪,京城旅栈小阁楼内——
起初,他的唇有些冰冷,但待她缓缓吻上后,会逐渐转为温暖,而后天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他慢热——他哪里慢热了?他根本就是块打火石!
还没使用之前是冷冰冰的一块石头,一点燃起火引……她引火自焚啦!
上身衣衫伴随着亲吻,一件件被告褪去,蓦地胸口一凉,未及遮掩,他灼热唇瓣已贴上敏感肌肤,对雪颈又吮又啃,一路掠夺,直至柔软起伏的胸前。
她忍不住轻叫了声,双眸羞涩地看着熟悉俊颜。
心爱的男人微抬起脸,黑眸染上情潮,全不见平日冷静。他瞅着她绯红色颊,修长手指抚上她胸前柔软,哑声低语:“不是说不出声?”
她半羞半笑。“不出声是想顾全你名节。”
别说得好像她很坚持似的。若非不想他石工部名声毁在她手上……这旅栈人来人往,万一情热时发出引人遐思的声音……
他不答话,只低下头将脸埋进她香馥胸怀,不以为然道:“我又没要你顾虑我的名声。”
觉得有点生气,他轻含住她敏感,惹得她弓起纤细背脊,这才满意地弯起嘴角,放肆起来。
在小桌上,他只手揽住她裙腰,长裙下,两条修长腿儿圈住他腰身,红颜散发,全盘接纳他的狂野。
此刻假若有人不小心闯进来撞见,必定道这石履霜好大胆子,竟敢以下犯上,欺负起他顶头上司来……
然而以他天生狂妄,以下犯上这事由他来做,似也理所当然。
被欺负许久,冉小雪小脸栖在他颈项边低低喘息,感觉他肌肤灼热,忍不住张唇咬了一口;他微哽声,回敬她千万倍的温存……好半晌,两人呼息才稍稍平静。
手指不住把玩着他长发,她叹息一声。怎么又没做到最后?
打从她升任冬官长这四年来,一向由她主外,他主内。
两人聚少离多,相聚时情不自禁……每次都以为他会做到最后,却总在紧要关头前停住……他在等什么?
数月前,为他生辰,她排除万难自青州赶回来见他,他分明欣喜若狂,却仍只和衣抱着她同眠了一夜。虽说是体贴她奔波劳顿,但都已经升格“旷”字辈了……难不成,真如尉兰所言,是有难言之隐……
好吧!尉兰的用词是:“我瞧他必定身怀隐疾。”
已是两个孩子娘亲的尉兰眉目间带有成熟女子的美艳,以着分享秘密的心情告诉好友:“小雪你且信我,男人啊,只要遇上喜爱的女子主动示好,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履霜没有无动于衷啦。”当时她赶紧替他澄清,保证每一回两人在一起时,他都很积极主动。
尉兰不相信,一直说石履霜是块千年寒冰,绝对非常冻人,逼得她非得翻开衣领,让她看脖子上密布着红红紫紫的吻痕,这才让她相信。
但,既然如此。“那他怎么还停得下来?”尉兰反问。“像谷雨他……”说到夫婿,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便住了口。
然而那问题却仍留在冉小雪心中。
是不是因为还不够爱?所以每每在紧要关头,理智总是凌驾于之上?冉小雪倒是不曾想过另一个可能——隐疾?
尉兰说。“绝对是有隐疾。”
为这两字,冉小雪困扰了好些天。她左思右想,决定接受尉兰建议,做个测试。
看着心爱男人将他亲手褪下的衣衫一件件重新替她穿上,专注的目光令小雪心神荡摇,无法冷静。
倘若……倘若真是因为身怀隐疾……就只是这样相守,她也满足了。
忍到衣服穿好,她倾身抱住他。
“履霜……我想去听雪楼买些书,你陪我去吧。”
石履霜微挑眉。“买书?”大过年的买什么书?看书有比看他好?
再说,不想人打扰,好不容易掩人耳目来到旅栈,要是出去外头时遇上御史台的耳目,又得斗法一番,简直浪费时间,还不如窝在这小楼里舒适自在咧。
“呃,是啊。”冉小雪早已想好借口。“陛下成年,想来婚期不远,不是听说陛下对那天朝太子颇有好感么?即使不是明光太子,娄相也会着意这事的吧。”
对于君王的大婚对象,石履霜心底有谱,也道:“确实如此。”这年头,热中以下犯上,似乎不只是他一人而已。
“陛下爱读书,想我长年在外,难得回京,不便置办贺礼,不如趁这几日悠闲,买些书来当陛下的大婚贺礼吧……”发现他眼神直直瞅着她,冉小雪心底一震。“呃,履霜,你怎么说?”
“当然是好。”他拉她起身,笑容似桃花。“可买书一定得选在今日么?”
“今日……不妥么?”
他将她拉近,双手环住她纤细腰身。“其实也无什不妥,只是还不想放你走。”
意会他话,冉小雪双颊再度浮上红晕。“我……衣服才刚穿好呢。”
谁知这男人竟微微一笑。“难道不能只是为了想再月兑一次,才替你穿上的么?”
天!为什么以前都没发现这男人笑起来这么妖啊!——
次日,听雪楼买书去——
走上专放一些罕见珍本的楼层,身穿一袭青色冬衣的冉小雪目光环视一圈,趁着没人注意到她拿了什么书,赶紧拿起两套放进书篮里,楼下付帐去。
她下楼时,穿着旧日布衣的石履霜正站在书铺子前翻阅着一本有点眼熟的书。可不就是她日前力荐过的那本《皇朝当世最萌美男书》么?冉小雪不禁掩嘴偷笑,悄悄走到他身边,戏问:“履霜看得这么入迷,要不要买一本回去?”尉兰送给她的那本还放在青州,忘了带回京来。
阖起手中书,石履霜眉眼微挑。“不要。已经看完的书,不要。”
闻言,小雪吓了一跳。就算他一目十行好了,她刚刚跑到楼上禁书区的时间也不到一刻钟吧,没想到他读书的速度这么快。
“不信?”石履霜虽然习惯性将冷笑挂在唇边,但此刻那笑容并不很冷。
“履霜说的话,我自是信的。”他不是那种会夸口的人,必是真的看完了。“我只是好奇。有感想么?”
“我真有那么傲娇?”他双手负于身后,微昂起下巴,垂眸睥睨着她。
“……是有那么傲娇。”
“而小雪喜欢我这一型的男子?”
“喜欢极了!”
有喜欢到……愿意为他放下公务,叫别人替她去青州主持矿务么?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少分离的时日。她不在身边的日子,他没有一夜睡得好,总是梦见她……
当初,他确实想放她去飞,但主要是因为,从前她对自己的才能缺乏足够的自信,他希望她能慢慢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从而相信自己确实有成为冬官之长的资格。冉小雪当然不愚蠢,这几年来,她独当一面,将工事督办得极好,虽然仍不擅官场应对进退,但那部分有他担待着。
她是他的冬官长,是独一无二的冉小雪,更是君王赐字的大司空澜冬。
如此女子,是他心之所系,他为她种种成就与有荣焉;然而、然而分离的时日太长,相聚的时日却如此苦短……
如今她果如他预期的,对自己拥有相当的信心了。没预料到的是,他对她的思念会超出自己的所能负荷的程度。
她不知道每回送她出行,他都得把双手牢牢负在身后,才能不让自己将她捉回身边。
她是一府首长,底下多少人可为她分忧。他想告诉她,青州矿务大可交给别人去办,她只要留在京里负责高度就好。他甚至可以立即推荐适合的人选接替她在青州的公务,绝不教她放不下心……
然而,他也知道,她必定不会允。
察觉到他的沉默,仿佛了解他心中所思,冉小雪瞅着他幽深双眸半晌,忽地将他锁在背后的双手拉到面前,两只小手试着覆住他微凉掌心,将唇凑近,吻了吻,笑道:“履霜可知何以我一定得亲自主持青州矿务么?”
他或许知道,或许不,但此时他只想听她说。
她笑了笑,道:“因为青州是履霜故乡啊。倘若能在青州开出更多矿藏,就能改善当地百姓生活。生活条件一改善了,人们就会想到,啊,是那个在冬官府的石工部出的力吧,他可是我们青州府人氏喔。不仅如此,青州方志还会将履霜的姓名字号记在上头,人们会说,这石履霜是个双科状元郎,不仅乙申年状元及第,还在麟德六年春得到博学宏词科进士出身……
以后这地方的老百姓会将他们的孩子取名为履霜,孩子们懂事后问,为什么要取名履霜啊?父母会答说:这是一首曲子啊,履朝霜兮采晨寒,麟德年间有个举世无双的状元郎就以履霜为名。这状元郎本来没有真正的名字,所以归籍本朝时,君王特意赐名履霜,让他以字为名,因此能够叫做履霜的孩子,也会有天大的福气喔。”
“……你这话,为何偏要在这种地方说?”她说了这样的话,教他要怎么求她别再离开他那么久、那么远?他怕自己已经快要承受不住长时间的分离……石履霜猛地怞回手,再度负在背后。他别开脸,不肯看她。
冉小雪怔了一怔,以为他不喜欢听,哪知竟听见他道:“倘若现在四下无人,我会叫你说一百遍、一千遍给我听。”偏偏现下光天化日,书楼里人还颇不少,他根本什么事都不能做!
冉小雪眼底蒙上一层雾。“要不我这就去付帐——”然后赶快回去,随便他想做什么事。
“等等。”他迅速握住她手肘,拧眉,瞪着她书篮里的书。“你这书是从楼上拿下来的吧?”
这听雪楼本来只是一间小小书楼,但因专售人所不售、专梓人所不梓,极为大胆,近年来俨然成为京城书坊的龙首。更甭说,受君王的阅读癖好影响,民间禁书虽不至于大刺刺流通于书市,但若有心寻觅,绝不愁找不到。
冉小雪这书篮里摆着两本看似普通的蓝皮书,但翻开内页,可能就是别有洞天的禁书啊。
麒麟帝爱看禁书,连宣扬亡国论的《麟之趾》都从禁书单上给撤去了,可以想见未来皇朝书市只会更加蓬勃。
对此,他其实颇有微词。
皇朝商业发达,倘若书商为了刺激销量,专门出版某些迎合世俗喜好的书刊,社会风气必定会受到影响。朝廷也许不严令禁止某些书籍的流通,但全然放任不管,绝对有害无益。
改日他上朝时,会提出此事与其他大臣共议,至于眼下呢……
瞧她一脸心虚,他觉得最好检查一下她选的书。
挑出其中一本,长指打开装在外头的蓝锦书盒,内容物是一本装帙精美的书,蓝锦封皮上以草书写着四个大字——花、营、锦、阵?
石履霜微眯起眼。“你打算送这书给陛下当贺礼?”
冉小雪赧然承认。“呃,嗯。”解释:“陛下打小就登上玉座,忙于国事,身边虽有众多女官和太保照顾着,但想必仍颇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更甭说她专看一些男色书籍,要是在大婚时发生了误解可不好。”
“这方面的知识……难道冬官长就懂?”他都没做完的事,她怎么会懂?
“是……不大懂,所以才拿了两套啊。”冉小雪红着脸将石履霜手中书籍抢回怀里,揣着。
开玩笑!这可是珍稀本,难得重新出刊,当然得抢一套来自用,以后还能当作传家宝啊。扭头付账去。
石履霜再度将她拉回身边,道:“既是要当贺礼的,买一套就好了。”虽然如今以他薪俸,大可买下无数套花营锦阵,但既能节省,又何必浪费?
冉小雪还揣着那套书不肯放。“呃……可、可是……”红着脸看着石履霜,咬唇道:“不买两套,怎么好同履霜一起研究?”
倘若一起研究后,还不能让他把该做的事情做完,那么必是如尉兰所言,他有……隐疾。届时她也就不强求这事,反正能跟履霜在一块儿就好。起码知道他不是不想,而是力不从心啊。
只见石履霜表情镇定地拿走一套书还给书坊伙计,坚定道:“只买一套。当贺礼。”
见她脸蛋都皱成一团了,石履霜这才靠近她耳边低语:“小雪,这书我有,若早知你想研究……”
“你……你有?”冉小雪讶然瞪视着他。冷若冰霜洁身自爱才高八斗临风玉树不与世俗同流的石工部石履霜竟然私藏春册?
冷若冰霜洁身自爱才高八斗临风玉树不与世俗同流的石工部挑起眉来。
“很讶异?”笑了一笑,以着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量低语:“我想跟心所恋慕姑娘这般这般,如此如此,又怕技巧不佳,令她不适,自得先在纸上研究一番,才好付诸实行。”他敢说全京城男子,除了当今宰相以外,每个人都研究过这类教学书籍。
“既然如此,何以履霜总是……”中道而废?
“小雪,你是个冉氏。”仿佛这句话就足以解释一切。
看望着他的眼神,小雪猛然领悟,是因为珍惜她呀!
皇朝民风算是开放的了,但她出身开国礼学世家——虽然如今的冉氏早已不再那么守礼了,与那天朝大陆上,至今还守着前朝旧礼的遗族卞梁氏不一样,皇朝冉氏虽是制礼者,但氏族里违礼之人不在少数……
虽想跟他说,她也想当个违礼者……但履霜甚至比她更看重她的名声。这男子总是坚持而固执。
她看着他一身灰色长衫,黑色长发只是松松束起,看望去却是这雪白冬日里最醒目的一点墨色;而他用那点墨色,在她心头篆字。
墨黑双眼,无比认真。
“冉小雪。”他唤她名。
“澜冬。”唤她字。
“我家的冬官长。”唤她身份。
“我石履霜心爱的好姑娘。”唤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石某欲与姑娘如此这般,你何时愿意归来,与我一同遨翔四海呢?”
“履霜可是在求亲?”
“难不成是在向你讨债?”
他挑起眉,神情是清冷的,眼神却如六月暖阳那般炽热。
无须催促,他张开双臂,将朝他扑来的姑娘抱满怀。
“大人意欲扑倒下官?”虽说是稳稳地站住了,可嘴上豆腐还是当吃就吃。
“履霜,你等我,等我自青州归来,我们便成亲吧。”她附在他耳边说。
“别让我等太久,小雪,我总觉得已等了一辈子……”
“要不,我们等会儿先回旅栈一起研究研究……履霜私藏的那本花营锦阵?”
“……不。虽然下官一个人独守空床好是寂寞。”唇畔勾起一抹艳色,他低语:“但这书,得留着咱们花烛夜里用,届时大人会知道你损失了什么,如此方能期待大人归心似箭,尽早归来啊。”
“归心似箭?”冉小雪在他询问的目光里毫无保留地道:“心……不是一直都在履霜身上么?不论我身在何地,我心始终没离开过履霜。”
原来在两人情感的拉锯上,真正赢家是这位冬官长。
对于感情真诚毫无保留的冉小雪,就连对他人一贯冷若冰雪、唯独在心爱女子面前情热如火的石工部也得谦卑地甘拜下风。
他想起多年前她以一身青衫失序地闯进他眼底,扰动他的心,当时他心底只有未卜的前程,容不下风花雪月,饶是如此,那抹青影还是深镂心版上;随着时间过去,那青影非但没有磨灭,甚而日渐清晰,直至今日……
他眼底被她身影占满,却发现,自己并未因为爱她而失去原有的理念,他依然胸怀大志,在为官这条路上有所固执、有所坚持,他仍然走在自己想走的道路上,差别只在,有她同行……
后来,因为是要送给麒麟当贺礼的,由她自己付了帐。
走在街上,他对她说:“小雪,我想要五个孩子。”
她没停下脚步,只抬起脸来瞅着他,忽地眯眼一笑。“等我归来,我们一年生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