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观察了别人三天,也被观察了三天,终于在第三天武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冉待选,你实在是个聪明人。”
此话一出,所有困在公文署里,假装认真在抄写公文的新旧待选纷纷抬起头来。
能被今科最受看好、连得三甲、前程光明的石履霜如此夸赞,哪能不听一听?
倘若能如石履霜一般,也得个甲字……明春不就授官有望了?
“呃?”
正在抄写公文的冉小雪也抬起头来,不解地看向凉凉坐在一旁、喝茶闲看公文的石履霜,微微困窘起来。
“履……石待选怎么……这样夸奖我呢?”
冉小雪有点意外他会到公文署来。
天官府公文署一直是待选官员眼中暗不见天日、升迁无望的地方,人称“待选无问”,正是指,被分派到此地的进士们,注定无法早日月兑离抄抄写写的人间苦海。
石履霜才华卓绝,自然在什么地方都能得到赏识。
是以三日前,看见他跟在吏部卿身后来到此地,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她自也是讶异的。
但更令他不知道所措的,是他故作疏离的态度。
也罢。向来随遇而安的她,不急着要他说清楚,且再观望看看。
下意识抚上系在腰间的锦袋物,定了定神,冉小雪平静地看着他有些刻意的姿态——
放下手中的盐政公文,深知自己一举一动都深受瞩目的石履霜,此时缓缓走到她面前,状似悠哉地倚在她桌案边,随手把玩起她砚台上的松墨,极其清楚地道:“难道不是?冉待选必是明白,这小小一座公文署聚纳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陈情与需求,日日抄写公文千百卷,胜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眼界全开,境界远胜他人,是以……”
“如何?”她静候他将话说完。
“来者不拒。”
石履霜意有所指地看着她公文篮里,被人趁着她不注意时偷偷塞进的公文折子,一份接着一份,不管她怎么抄写,她篮子里的公文总是有增无减……
“想来这些将自己负责抄写的公文放进你竹篮里的人,皆是眼界狭窄、授官无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年待选过一年,年年入宝山去空手而回的愚人啦!”
此话一出,果然点醒梦中人。
方才趁着小雪太专心抄写,无暇注意其它的赵、钱、孙、许四位待选纷纷站了起来,赧着脸取回自己放在冉小雪竹篮里的公文。
“冉待选,不好意思,我的公文不小心放错篮子了。”四人异口同声,赶紧将石履霜口中的宝藏拿回去当秘笈自己练。
又护她!冉小雪微微扬唇。
“既然石待选也知道公文署有如宝山,怎地你连一份公文也不抄,全丢进我竹篮里?”
此话一出,其他人又是一惊。原来冉小雪不是毫不知情啊!
石履霜眼中笑意盈盈,但因背对着她,窗外微光在他侧脸投下陰影,没教冉小雪瞧见他笑颜。
“履霜过目不忘,早先将公文分类归篮时,已读过一次,不必再抄写。”
“你的意思是要我代抄?”还以为他赠她甲字,是将她当朋友看了,此番入公文署也是舍不得她,看来是她自作多情呢。
“冉待选写字快,你慢慢抄,冬日天色暗得快,假若天黑后还抄写不完……”有意顿了顿。“若抄不完,如何?”她扬眉问。
我留下来陪你。若不能点烛取暖,正可将你抱满怀。
忍痛放弃这下流心思,石履霜遗憾地道:“履霜就代替你去执帚扫地。”
代替冉小雪扫地?
其他人耳朵竖起,拼命偷听石履霜对于“扫地”又有什么过人见解。
果然石履霜理所当然道:“扫地可活络筋骨,筋骨一通,自然耳清目明。人见我白天抄写公文,夜里洒扫厅堂,做事比其他同年勤奋,定有过人之处,比起当了数年冗官却不思振作的人,可不若天壤之另;来日授官,能不留个优缺给我么?”
“是啊!怎么就没想到呢。”赵、钱、孙、许四位待选不约而同,灵犀一开,抚髀大喊一声。
他们与冉小雪同样连拿数丙,待选多年却至今未能授官,到如今竟成了冗官,美其名是进士待选,实际上只是拿着微薄薪俸的抄书员。假使真要一辈子抄书,当初又何必考上进士呢?没想到待选过一年又一年,竟然已心灰意冷到不思振作如斯了啊……
见此情状,冉小雪眼神中添注了些许温柔。
以住,她虽然也替这些同僚担心,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不伤人自尊,又可以提醒他们应该做好自己的事。
没想到他才来这里三天,就已经看得这么清楚了。
尉兰说他凉薄,她却不这么认为。
一个凉薄的人,不会有意别人生死。
如果石履霜凉薄,那么当年通天楼倒下时,他不会手里还提着一个孩子。
如果石履霜凉薄,那么他今日不会站在这里阻止她继续当滥好人,也点醒其他人应该洁身自爱。
冉小雪忽地离开座椅,绕行到石履霜面前,想仔细看看他。
履霜他……如今面貌已有改变了么?如果不再那样愤世,他……能不能对她笑一笑?
发现冉小雪一脸盼望地看着他,石履霜不觉抿起唇,略不自在地道:“冉待选不抄公文,这般痴痴看着履霜,不怕履霜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她喜欢他么?
“误会冉待选对履霜有好感?”浑不觉说出了自己心底渴望。
“倘若我说是呢?”她确实喜欢他呀,说出来也不怕人家笑的。
她真喜欢他?石履霜眼色先是一怔,又立时黯淡。
她所谓的“喜欢”,可能就跟喜欢纪尉兰没两样。冉小雪待人一向敦厚,他不是不知情,更甭提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他配不上她。
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其他人还竖着耳朵在听,他拧起眉。
“请不要随随便便说出这种容易引人误会的话。”要是传了出去,会有多难听,他都不敢想像。
“可我并不是随便说说的。”小雪急着澄清,完全没顾虑到这样的话听在旁人耳中作何感想。
“那就……唔……”石履霜话说到一半,忽被人以手掩住唇。
只见冉小雪掩住他唇,温暖地看着他有意回避的眼眸道:“履霜不必现在回答我,等日后……日后你觉得可以了,再说出真正心意吧。”
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却坚定地移开她手。
看着她嫣红颊色,他咬咬牙,又道:“小鸽子也妄想追上天上雄鹰?”
冉小雪微怔。怎么连履霜也知道?“我……”
石履霜转过身背对着她,才有办法继续道:“你追不上的,放弃吧!我心里只有前程,谁都不能挡在我路上。”
这样可以了吧?他自问。
划清彼此界线,谁都别耽误谁。
只见冉小雪轻叹一声,看着石履霜背影,没再说话。
石履霜大步走开时才又道:“快把公文抄写好,别老发呆,弄到天色都暗了才晓得时候不早。”
“唔……”小雪低诺一声,飞快动起笔来。
尔后,公文署的待选官员们经常听见他们的对话——
“又发呆,快抄!”
“唔。”
或者——
“冉待选,把这份公文抄完后,跟我一起送到邸报馆去。”
“唔。”
又或者——
“你们这些不思长进的冗官,效率这么差,是想拖累谁!”
“是是是。”
石履霜俨然成了公文署的暗部主管,鞭策着众待选们努力上进,此后三个月内,天官府此署竟成了办公效率最好的官署。
每日公文一送到署内,大家便抢着抄写,一下子将公务做完,竟然还有时间洒扫勤读,弄得人人月兑胎换骨。待选之期结束后,新一年的选官日上,此署的待选进士们出人意表的都得到了官职,真真是出头天了。
冉小雪离开厅署后,李长风眯起眼眸,视线投向门外一隅。
这青年守在那里也好些日子了,他不腻么?
前几日特地问过乐采,知道他是今科状元石履霜。此人自我请缨进入公文署见习一事,朝堂上无人不晓,他自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啊……
见冉小雪离去,那守在外头暗处的青年也要离去了。
李长风微微一笑,有意无意对着外头夜色道:“你不进来么?”
正要离开的石履霜脚步一顿,没有回转过身。
李长风不知何时已起身走到门边,对着那微僵的挺拨背影道:“你一直不肯进来,叫我不知好不好与你说话,实在颇令人为难呢。”
石履霜总算转过身来,看着站在烛光下的李长风道:“冬官长夜访天官府,名不正言不顺,才令人为难呢。”
冉小雪这傻子,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两鬓微斑的男人是当今皇朝冬官首长?
看她一边扫地奉茶,一边和这男人聊天,往往一聊就大半夜……越看越教他不是滋味。就算再怎么没心眼,也该懂得避嫌吧!要是不小心被人撞见,害他替她紧张,守在外头喂蚊子……
名不正言不顺?李长风不怒而笑道:“确实。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我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独厚冉小雪。”
“换言之,她连得三丙,只为冬官长一己之私,想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石履霜讽刺道。
“可不是。倘若教人知道了,会有些麻烦啊。”李长风丝毫不觉羞耻地道。
“冬官长怕麻烦,却没为她设想。倘若她今日不在公文署,或许日后还能有别的选择!”早觉得冉小雪连拿三丙事有蹊跷,却没料到会是因为上级首长的私心。
“别的选择?”李长风微一挑眉。“石待选当真认为冉小雪适合去别处?”
不适合。石履霜心底明白,冉小雪处事不懂得防人,光一个小小公文署都能陷她于万劫不复了,要是到了其它地方,只怕会被打压在地上;若幸运些,或许还能当个小吏,但那岂不委屈她?
尽管如此,他对于这些上级们的私心做法,还是十分感冒。
“就算她已别无选择,但冉小雪的努力与等第不成比例,这对她来说并不公平。”
打抱不平?原来如此呵。李长风抚着发鬓边的帽缨笑道:“虽然不知道石待选与冉小雪交情如何,但两位似乎关系匪浅。”
总算明白何以过去这三个月来,公文署其他待选纷纷抢着洒扫厅堂,教他几乎没有机会与冉小雪彻夜长谈,每回都得捉紧时机,才能跟冉小雪聊一会儿,顺便挖掘她在建筑工务上的天赋。冉小雪实是他为官二十年来所见过最有冬官府特质的进士。
“我与她交情如何,并不重要。”石履霜没有反驳李长风的臆测,只凛然道:“冬官长如此处心积虑,无非是要冉小雪入冬官吧?”
“是啊。”这位大人坦然承认,打趣地,他又道:“石郎要一起来么?”
石履霜眉角微挑。“我若入你冬官府,可有机会取代你位置?”俨然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李长风微怔,随即放声笑出。
“李长风身为一府首长,底下自有无数人想取代我的位置,但胆敢如此直接说出来的,你倒是头一位。”笑眸觑着石履霜道:“想赌赌看么?赌我一眼看中的冉小雪与你,谁正谁副?”
石履霜冷哼一声。“饶是如此,冬官长大人可得保重身体,冉小雪是个惜情的傻子,倘若大人死于任内,履霜不认为她还有什么赢面足以与我一较高下。”
原来是个习惯说反话的年轻人啦!
李长风眉间一点病气因发自心底的笑意而稍稍掩去。不提他的病,他舒展眉眼笑说:“哈哈,那可不,我还等着看,到底谁有本事坐上我位置咧。”
实在也是没想到,他会买椟得珠。
春官府那边……嗯,十三郎啊,不好意思喽。
愿者上钩的鱼儿,没道理放回去,是不?
正式任官一年后——
“履霜,听京里来的吏人提起,得知你已顺利晋职,是八品少府了,自是为你高兴。倘若说,我知道你有份能耐,会不会又被笑太天真?算了,反正我不在京中,况且履霜应不至于笑我吧!我总以为履霜当初会入春官,毕竟礼部卿已选了你,却怎么也没想到我们竟能一起入冬官……我是讶异又惊喜不已。
毕竟官场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倘若履霜身在其它官府,想再见你一面怕是难呵!尽管如今我人在明州,但我衷心觉得能与履霜同在一个官府里做事,真好。话说回来,澄冬大人竟愿意让连得三丙,最后一个乙字还是靠公文署里的同僚一起努力才挣来的我进冬官府,确实教我有些爱宠若惊;因此就算上刀山、下油锅……
嘿,开玩笑的,其实澄冬大人并没有真要我上刀上、下油锅,虽说不免得上山、下海,但他待我极好,教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说闲来没事去帮忙搬搬砖头也好,哪里料得到我是在搬砖头砸自己的脚呢!履霜不必担心,我穿了厚靴,脚趾只有一点儿肿,不很疼,如今我……”
“够了吧!”
石履霜一早走进冬官府里,就听见一名书吏正大声读着什么。原本没特别注意的他,在听见自己的名字时,猛然皱起眉头。再一细听,竟然是冉小雪写给他的书信!
“啊,是石少府。”旁人纷纷低语。“快别念了!”
石履霜冷着脸站在那书吏面前,伸手素信,“把信给我。”
那书吏吓了一跳,忍不住双手奉上书纸,可另一名官员却快手抢走,对着石履霜嘻嘻笑道:“石少府别生气,这不是信。”
石履霜不怎么相信,冷然看着。
那与石履霜同职的官员将手中浅黄色纸封摊开,笑说:“瞧,这纸张夹在奏章里,自然是朝廷公文了。喏,上头还有陛下朱批咧,也有太傅的。想来这公文经过许多层级传递,也被许多人读过吧!既然如此,借同僚们笑笑,又何妨呢?”
石履霜看清楚那浅黄纹纸,果然是奏章外封。冉小雪那笨蛋,竟然将私人信件当成公文送到京城来了。她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误放?以他对她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他简直不敢想像这信经过诸多层级的传递,到底有多少不相干的人看过内容了;更甭提要是经由公文署传抄出去,可就是一辈子抹不掉的铁证了。
这下可好,是嫌上回她的表白不够有力,想把他俩私情闹大,弄得人尽皆知么?得想办法把那公文拿回来才行。
然而……盛璟这人十分讨人厌,在冬官府内处处打压新进官员不说,还特别多嘴。如今信在他手上,若不拿回,日后他与冉小雪必定成为笑柄。
倘若向他索讨一次不成,被盛璟看出他极想要回这信……这可不成。
他不能容许有人掐住自己的咽喉。
冷淡一笑,石履霜故作镇定地道:“履霜的笑话,拿来娱乐各位自是无妨。可是天底下无奇不有,能拿来当笑话的未必只有履霜。”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疑虑地看着他。
“比方说,”石履霜冷笑道,“盛少府,有句诗写得极好——枝红艳露凝香——据说是李朝诗人的句子,在我皇朝则被援引来歌咏当朝某位名妓的诗作,不知盛少府知否?”
红艳楼,凝香姑娘。朝廷禁止官员嫖妓,盛璟偏偏喜欢涉足游艺场所,正好让他撞见……是老天爷站在他这一边,才让他捉住了盛璟的把柄。
闻言,盛璟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石少府这是什么话呀!好好一句美诗,跟名妓有什么关联!”他可不会承认自己是红艳楼头牌凝香姑娘的入幕宾。
“啊,没有关系么?想是我联想力太过丰富了。”石履霜宽宏大量地给了台阶下。“履霜只是听说京城里有座花楼名为“红艳”,想盛少府应该是不至于违反朝廷禁令,到那种花间场所去吧。”
盛璟冷汗一抹,干笑道:“盛某怎会涉足那种地方呢。”
“确实。”石履霜缓缓点头。“就履霜所见,盛少府一向洁身自爱。倘若有这种不实传闻出现,履霜一定为盛少府辟谣,所谓谣言止于智者,盛少府也同意吧?”
听出石履霜威胁暗示,盛璟心虚道:“呃,同意同意。”
“那……”石履霜瞥了眼盛璟手中书信。
盛璟会意,略略咬牙,挤出一抹干笑,将冉小雪的“情书”交给石履霜,却仍心有不甘,又说了一句:“石少府好福气,想不到就连咱们府里的冉府士也爱慕着石兄呢。”
对此,履霜只是微微一哂。
“可不是?窈窕君子,淑女好逑。末入冬官前,履霜便已听说冬官府的未婚官员高居六府之冠。在皇朝,男子年过三十曰‘旷’,女子年过三十曰‘怨’”。”
特意扬了扬手中书信,笑道:“倘若这真是一封情书,那么,履霜确实好福气。告辞了。”
说罢,他再度一笑,丢下这群官场“旷男”,转身离去。
他知道他封不了全部人的口,但至少可以不让冉小雪被说得太难听。
她人在外州还给他惹事,真不知,倘若她近在身边,又会掀起多少波涛?
当然,他并没有想念她。一去经年,从没写信给他的人,好不容易捎来些讯息,却像是个大笑话,这教他怎承得起?
这家伙……难道就不能顺顺当当地做好一件事么?就是有意表白……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方式!
他想要的是……
“咦!石兄,这是什么?”
石履霜猛然回神,神色稍冷淡地看向来人,衣袖下的手缓缓梛向一只公文封,按住,不教人动它分毫。
“高大人特从秋官府来找履霜,不知有何贵事?”
来人正是高颉。一年前他被选人了秋官府,当起了九品府士。他嘻嘻笑道:“贵事是没有,只是来冬官府办点事情,顺便帮葛溯洄送东西来。”来时,还听说了一件趣事。
怎地那冉小雪还是如此有趣,每回都有笑话供人取乐呢。
眼角瞥向石履霜衣袖下掩住的那帙公文,好奇心油然生起。真想看看那冉小雪误当公文传来的书信究竟写了些什么啊,听说陛下还加了朱批咧,好想取来瞧瞧……
“葛溯洄?”石履霜坐在自己的公务厅里,微微扬眉。
“正是。”高颉拿出一卷古帛放到桌案上,笑道:“听说是石兄想看的东西,葛大人让小的我代她送过来。”
石履霜瞅了那帛书一眼,将之收下后,点头道:“有劳了。多谢。请代我向葛大人致意。”已有逐客之意。
但高颉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他故作不解地问:“不知道石兄阅秋官府十几年前的刑科提本做什么呢?”刑科提本记录犯罪事件,又是那么多年前的记录,不知道石履霜借调这东西有何用处?
“无聊。”石履霜冷笑道。
高颉满腔热血活像被人当头冷水泼下。
“石兄认为高某无聊?”就算是真的,也别将话说得如此直接,伤害他的心吧。
石履霜轻笑一声。“高大人确实是个无聊人,但履霜方才所言,是指我也有无聊的时候,想读些秋官府悬案推敲一番,当作闲暇时趣味。”
“啊,”高颉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冬官府再无聊,应该也比不上秋官府吧?石兄身边不是就有个专闹笑话的女子可供解闷么?”
看来高颉也知道那公文的事了。石履霜微噙起唇。“高大人想看我手中公文?”故意拿起那份公文,扬一扬。
高颉用力点头,眼神透出万分期待。
疑惑的是,石履霜笑了。“高大人怕是得失望而归了。”随便外头人怎么说去,这份公文闹出的笑话,就到此为止吧。
“嗳,履霜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勒。”
“众乐乐?”石履霜挑起俊眉。“原来在高大人心里,履霜是那种愿意牺牲小我的人啊。”他倏地起身,顺手怞起袖下公文,火石一擦,点起星火,而后直接扔进惜字筒里,不一会儿,公文化成灰烬。
高颉目瞪口呆。“这……”不必这么激烈吧!只要说一声不借看就好,何必将人家千里迢迢送来的情书烧掉呢,更甭说上头还有君王朱批,都可以当作家传宝了……
石履霜两手一摆。“高大人还有事么?”
高颉摇摇头,石履霜送他走出门,好半晌才回身落座。
看着桌案须臾,从压在一叠待办公文最底层怞出另一帙。
略苦恼的翻开折页,一入眼就是君王朱批——
以公文传递私人书信,不妥。唯此文情感真挚,甚可悯,正所谓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冉府士不妨再接再厉,必可成功。鉴于我朝廷诸卿旷怨日多,可以此文为范;交传六部之长,广为宣导。此文最终务必送至冬官府石履霜手中,以为石卿传家之用。
石履霜失笑。再仔细看,朱批旁边还有墨色小字,似出自当朝太傅——
陛下鼓励官员入婚,自属美意,但不宜鼓励官员仿效冉府士以公文传递私人情意,公与私宜分明。
“正当如此。”石履霜认同道。幸好君王身边还有个娄欢,否则怕不搞垮这国家!
翻过折页,又有朱批。朱批是君王批阅奏章所用的艳色,自是出自那幼帝之笔——
太傅如此肃穆,令朕也为之肃然起敬;然而如此长久,只怕太傅也将步入旷男之流。为挽救太傅陷于不幸处境,朕欲以身作则,效法冉卿传书,或者,改为传旨?太傅以为如何?
太傅曰:臣以为,不可。
若非当今幼帝年纪尚轻,石履霜可能会以为这两人根本是在打情骂俏。娄欢若再不好好矫正君王不良的癖性,有一天会吃大亏。且不谈这两位,他抚过那写在细纸上有些旷达不羁的字迹……
这是她的字,有一点凌乱,却又乱中有序,与朝廷科考规定使用的正楷不同。
他轻轻抚着,就只是抚着,不敢细读。
怕读了这公文信,以他过目不忘的好记性,会将她的一字一句烙在心底,忘不了,连梦里头也呓语……官舍墙薄,不想被住在隔壁的官员听见……感觉,有点儿傻……
抚过那淡黄纸张上的一行字……
昔我往矣,扬州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原来是这种心情。
冉小雪字曰:“甚念……”
一年后——
十余辆载运着工筑铁器的马车驶入了位于皇朝南方的瑶州府。
瑶州位居内地,是一块盆地,土地肥沃,适宜农耕,但有时天若不作美,便会发生干旱。
年近四旬的副州牧杜谨出得州府衙门,前来迎接这远自帝京而来的冬官府官员,看见满满好几车由京城一流工匠所打造的各式铁器,不由得笑容满面。
瑶州不产铁,邻近各州冷铁技术远不如京师匠人,这批铁器对瑶州百姓而言实是十足珍贵啊。
“石少府,一路辛劳了。”杜谨拱手问候。“我是副州牧杜谨,我州牧守正与大司空一起巡视邻近河道,不在府中,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负责押送珍贵铁器,行经百里自中京而来,石履霜满面风尘,双眼却仍炯炯有神,不露疲倦之色。
他颔首致意。“哪里。还请大人指示仓库所在,好让车夫们卸下铁器。”
“好的,请石少府移驾。”杜谨说道,接着赶紧让属下引导冬官府的车夫们与协助护送的甲士,将铁器送至州府仓库。
一个时辰后,见所有铁器皆安放在仓库里了。
石履霜拿出一张铁器明细,说明:“此次朝廷共配给耕具两百副、掘具与蹄铁各一百五十副、精铁八百斤,请杜大人点算无误后,在此押名。”
杜谨如数点算,不敢轻忽。点算完毕,押了名后,例行公事算是结束,他这才道:“石少府来早了。依路程,该要再三、四日才会到的。”
闻言,石履霜脚步略略一顿。“一路行来,路途十分顺当,是以提早了。”
“莫怪澄冬大人临行前嘱我在州府等候,说石少府必会早到,果然如此。”
“哦?他这么说?”石履霜挑起眉角。
“是啊。澄冬大人说石少府做事不拖泥带水,效率极好,此次铁器的押送交由石少府来办,必定万无一失。瑶州百姓务农居多,这一批铁器与新式农具正是我们迫切需要的,多谢少府了。”
对此,石履霜只是微微一哂。“该感谢的是陛下与冬官长。”他随口改问:“不知冬官长何时回归来?”
“澄冬大人正与州牧及工尹到邻近河道勘查,应该这一两日就会归来了。”以为石履霜是要向自家首长报备,杜谨道:“大司空还嘱我,倘若石少府来了,不必急着返京,且在州府里稍候几时,他另有事情吩咐。”
“知道了。”石履霜应声。迟疑了片刻,方问:“那冬官府冉府士也随同冬官长一道出去了么?”
“是啊。澄冬大人曾笑说冉府士好比是他右手,没带右手出去,他便做不了事。”
石履霜抑住一声冷哼。什么右手,根本是廉价雇佣!
就他所知,冉小雪跟在李长风身边上山下海这两年来,样样事情都得捡起来做。
“她若是右手,那冬官长可有说他左手是谁呢?”
杜谨怔了一下,看着眼前的青年,笑道:“石少府真爱说笑,贵府首长的左手不就是石少府么?”
“我?”石履霜喃喃自问又自答:“可不,当然是我。”他以坐上冬官首长之位为职志,当然得是他才行了。
李长风把冉小雪带在身边,是有意让她远离勾心斗角的官场;把他抛在首长经年在外的冬官府里,是要看他是否有能耐取而代之,统合群撩。
将来,他若坐上首长之位,也会倚重冉小雪天赋;冬官一府,由他主内,她主外,他们内外配合无双,必可造福天下。
“石少府远道而来,想必十分疲惫,请与随行人员一道到驿馆稍事休息吧。”杜谨招呼道。
石履霜欣然应允。“麻烦大人了。”
他不会自己跑去找人的,那太招摇了。他会在驿馆等他们回来,并且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李长风势必会调侃他来得太快,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之所以来得这样快是因为……不知不觉就赶路而来。他春冰方融便率众出发,每天多赶个几里路,原订一个月的路程,就缩短了好几日。
她……除了一年前误递回京的“公文”以外,再不曾给过他只字片语。
既然她不想念他,他自也是不想念的。
“啊,对了,石少府。”杜谨忽问:“你对瑶州民情可有认识?”
石履霜回神过来,迟疑道:“有什么问题么?”
杜谨说:“瑶州偏南,地候和暖,是以百姓们性情上也热情奔放。尤其,再过几日便是桃花节,倘若石少府不嫌弃,自是欢迎加入,与民同乐,但若少府已婚……”
“已婚……又如何?”石履霜听出趣味,并不直说自己未婚,想听下文。
“已婚男子可千万别往水边去。”杜谨笑着提醒。“外地人皆道“瑶风滢”,实是对我地的误解,我地男女只是热情大方了点儿呀。”
说了半天,还是没讲清楚瑶州男女热情大方,与到不到水边有何关连。
石履霜皱了皱眉,也没打算再问。
且不说他未婚,杜谨所说的对象是已婚男子。
再者,既来之,则安之,他且安步当车吧。
三日后,晌午,李长风回来了,知道石履霜早早已到瑶州,他果然笑着调侃:“石郎来得好早,可是归心似箭?”
石履霜笑眼觑他,故作不知底细,只道:“大人许久不见,怎还恁地爱说笑?瑶州非我本乡,既非归乡,哪里心似箭了!再说,冬官长交代的事,履霜自得尽心。”
尽管疑心何以李长风已回到州衙,冉小雪却仍不见人影,他负手身后,忍着,就是不问她人在何处。等候三天,也该知道他已到瑶州的消息了吧!倘若知道,还不尽快回来?他可不常亲自来找她。
李长风哈哈一笑,这一笑,居然呛咳起来,好半晌方停下,虽是有气无力,但仍有心思戏弄。喝了口温水润喉,他道:“履霜如此精明,不至于想不透此番要你亲自押送铁器南下的原因吧?”
石履霜自信答道:“自然是因为履霜办事,冬官长放心了。铁器珍贵,尤其出自京城工匠冷炼的精铁更是一器难求,倘若运送途中出问题,怕不能向朝廷交代。”
打死他也不会讲出,他明白李长风此举不过是造机会让他能与小雪见上一面。毕竟,这两年来,他们聚少离多。
他还没有旷到那种地步!
李长风琢磨着眼前青年的表情,赞叹他隐藏情感的本事日渐高明,居然可以表现出如此不为所动的模样。
“履霜办事,我确实放心。”笑了笑,他决定主动出击。“过去虽然没有明言,但你与小雪皆是我手,一是代我执行劳务的右手,一个是为我烦心公务的左手。他人也许还看不明白,但履霜一定知道,在冬官府里,已没有人有资格挡你的路。”
“我跟冉小雪不一样。”石履霜严正地说:“她也许任劳任怨不求回报,可履霜凡是追求代价。”
“我知道。履霜想坐我的位置。”李长风坦然道。
“冬官长宿疾在身,又劳累过度,应该早早辞官,回乡养生。”
“履霜关怀我身体,真教我高兴。”李长风又是一笑。
石履霜抿抿唇,不应声。
李长风又道:“你与小雪既有交谊,两年未见,难得此番南下,正好叙旧,故此一定要履霜亲来一趟。”
石履霜依旧不作声。
李长风继续道:“小雪今年就要满二十了,早早已过成年礼,虽然没有正式计算过,但冬官府确实是六府之中单身官员最多的地方。因此我借着为瑶州改善农田水利之便,带着小雪来此,履霜可猜得出原因?”
石履霜疑惑地看着李长风一眼,半晌,他道:“猜不出。”
“皇朝十九州,瑶州民风最滢,此地男女个个热情奔放,履霜虽然初来此地,但应已稍有耳闻了吧?”
“副州牧杜谨曾提起此事。”前两日他也没闲着,微服行走民间之时,确实感觉到此地的姑娘看着他时,眼神都相当直率,可能顾虑到他面孔生分,是外地人,因此稍有保留。
“那履霜知道今日便是桃红节么?”
“其实就是上巳日吧。”三月三日是官府明订的祀日,只是瑶州人特别称为桃红节罢了!确实,此地花开甚早,三月之时,已是桃红满开。
“履霜今日去过水边了么?”
“未曾。”
“那真可惜。你该去看看,有很多未婚男子此时都会往水边去喔。”
“冬官长到底想说什么?”石履霜拧眉问。
“我只是想告诉你,此地桃花节乃沿自旧时抢婚习俗,未婚的姑娘们在这一天会群聚河畔沐浴,而未婚男子则于午时过后到河边寻找钟意对象。倘若两人皆有意,便相约某地幽会。百年来,瑶州婴孩降生人数高居全国之冠,不是没有道理的……倘若我仍未婚,也想青春一下,到水边去瞧瞧咧,可惜啊可惜……啊,履霜不是仍未婚么?要不要去试一试?”说得一副很欣羡的样子。
“不要。”净说一堆废话,他转头想走。
“不去么?”李长风扬着嘴角道:“小雪倒是去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家,撇开她官人身份不谈,冬官府冉小雪在此地可是经常收到爱慕者的鲜花咧!说不得……”
“她人在哪里?”石履霜终于沉不住气。
“我想想……姑娘们好像是在郊外一处水流较为缓浅的水湾边……咦!履霜,你走这么快是要去哪里?如果是要找人的话,往人多的地方走就是了……”
石履霜早早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这附近只有一条河。
“小雪官人,你真的不跟我们一道参加桃花节么?”一群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从河边芦苇丛里叽叽喳喳穿行而来。
领头的青衫女子长辫绕在颈后,手上还提着测量河道的工具,她脸上沾着些许脏污,衣着也有些凌乱,被阳光吻成女乃蜜色的肌肤更显得滑腻细致,当她凝眸专注凝视着什么时,神情极美。
“不了,我还得回去跟澄冬大人说明一下勘查的结果呢。”从岸边芦苇丛中钻出,女子倏地顿步,站在河岸边,指着前方的河湾道:“假使我们在这里拦水入田,并将多余的水引入蓄水的塘坝与地下坎井……以后即使一段时间不下雨,应该可以多撑上数月。”
计量着从中下游这一段河道拦水入田的距离,她拿起腰间不离身的防水牛皮纸与写字墨条,迅速记下几个数字,画了一些图,而后又全收进随身行囊里,这才抬起头看着本地的少女们,笑道:“多谢各位带我走这一段河道,没想到姑娘家会比男人们更熟悉这水域呢。”
少女中为首、名叫贵儿的美姑娘笑说:“瑶州的男人们负责下田,女人家就帮忙采菱,当然没有人比我们熟悉这弯弯曲曲的河道啦。唉呀!不谈这,今日可是桃花节呢,桃花节是咱姑娘家的大日子,还谈什么公务!就是个女官人也该入境随俗,一块玩去!”
说罢,吆喝着大伙儿簇拥着她往前头河湾走去。
冉小雪两只手臂被少女们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挟着往前走,笑着求饶:“不好,你们去就行了——”
瑶州的桃花节是给彼此相慕的年轻男女们互相倾诉爱意的日子,她在此地并无心仪之人……
“不成不成!你若不去,咱家里头哥哥岂不是要失望了!一块去、一块去吧。”贵儿唧唧呼呼说着,突然想到——“还是说,小雪官人在别地已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的人啊……冉小雪眸底若有光采流动,微一眨眼,笑道:“是有个人。”
“啊,真的么?”众家姐妹闻言,纷纷围在小雪面前,好奇地喳呼起来。“雪姑娘有喜欢的人了?他长什么样子?是高高的、黑黑的、瘦瘦的,还是圆圆的、肉肉的、壮壮的,还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圆又不肉……”
冉小雪哈哈一笑,也不吝啬,笑道:“让我想想。”她闭眸想着那许久未见的人……想着该如何向别人形容他。“他……”
“怎样怎样?”姑娘中年纪最小的喜鹊频频追问。
冉小雪睁开眼睛,微笑形容:“他……他有一双好看的眉,不高兴时会往上挑起,斜飞入鬓,连鬓角都好看。除此,我也蛮爱看他生气的模样,感觉带点娇气,比较没那么冷淡。”
“原来小雪官人喜欢爱生气的男人?”贵儿满月复疑惑地道。
“呵。”冉小雪又是一笑,不自觉微眯起眼。“他……以为他冷若冰霜,却不知我总是看见他眼底的火花;他以为他拒人千里,却不知他不是冰霜而是火,飞蛾扑火哪有什么理由……”喜欢就是喜欢喽!
众少女听得恍然,喜鹊忽地打岔一问:“那他到底俊不俊?”
众人猛然惊醒。这才是重点啊!
小雪微愣,随即微笑点头。“极俊。”
众少女顿时沉默起来,半晌,贵儿道:“不管啦,姐妹们,将小雪官人架到水边去,哥哥就是被拒绝,也得死个明白啊!先抢先赢啦!”
冉小雪失笑,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竟然……完全失控了……
“嗳,别月兑!”
“哇!别丢,里头有我羊皮图卷!”
“唔……”咕噜咕噜……
三月三日永河边——
她被丢进水里。
被扒光了衣服。
还被一群美丽的少女在明净的河水里……调戏。
“哇!小雪官人肤感真好。”少女们你一把、我一把,争相捏着冉小雪赤果的肩膀和手臂,一面欣羡道:“真真想不到呢,胸是胸,腰是腰,平常藏在衣服底下,实是看不出啊。”
瑶州地处南方,三月春暖,河岸边遍植桃,桃花开满整条河,河水已微有暖意。
“大家……别这样。”冉小雪羞涩地环着胸,整个人浸在水里,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女人月兑光调戏。
莫怪人说瑶风滢,她实在不如这些少女们奔放啊。
想悄悄爬回岸边找回衣服,快快逃走,但此刻她被少女们围在河中,根本插翅也难飞。
眼见日已当中,近晌午了。
午时过后,瑶地的未婚男子就会陆续聚集到水边来。
不敢想像到时她一身赤果若被陌生男子看光……怎么办、怎么办啊?
早知道今天该早点回州衙,关起大门不要出来的。呜!澄冬大人你怎么没提醒我……
正当她发起愁来,犹豫着是不是假装大喊水里有蛇时,身边忽而传来一声娇喊:“姐妹们!如果洗净了就起来穿衣吧,村里头的男人们正往这儿过来啦!”
冉小雪看着贵儿率众少女起身,大方袒露出姣好的年轻躯体,还发傻呢,贵儿已回头拉住她手。
“小雪官人快起来,沐春虽是为了祓出不祥,但三月河水还是别浸太久,容易着凉。”
冉小雪赶紧跟着爬上河岸窸窸窣窣穿上衣服;衣裳穿戴好后,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心情问:“不是听说要果着身,站在河里等人来看?”
闻言,众女子不约而同放声大笑,贵儿笑道:“骗你的啦!小雪官人,你真好骗咧。”
冉小雪双眼圆睁。“骗我的?”
“当然是骗你的。”贵儿说:“哪有姑娘会傻得果身站在河里等男人来看?又不是仙女,衣服被藏起来就傻傻嫁给牧童。这年头,男人们想追求姑娘家,得多费点心思咧,咱们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
冉小雪听完后,也笑了。“幸亏如此。”刚刚真吓死她也。
再之后,她与少女们撩起裙摆,一同站在浅浅的河水里等候着。
没多久,果然听见年轻男子热情的歌声与足音,再一晃眼,一个接着一个盛装的青年往水边聚集而来,与姑娘们隔水相望。
不知是谁好响亮的歌声唱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提裙及膝,站在水中央的姑娘们笑不可支,倒是有个勇敢的小姑娘挺身唱和:“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泜。”
唱毕,当场响起热烈掌声。冉小雪则讶异地看着身边的小喜鹊。
一名身穿褐色布衫的青年从同伴身边走出来,直走到河岸边,看着那应和他歌声的姑娘,紧张口吃,支吾了半天,因下田耕种而晒得黝黑脸皮整个胀红,全然看不出方才大声唱情歌的豪迈。
倒是那姑娘擦着腰肢娇喊:“大祥哥!你再不快说清楚,我可就不跟你好了!”
那青年被这一唬,顿时语利如珠,急道:“喜鹊妹妹,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天真活泼善良可爱,我想把你娶回家,你许了我吧!”
喜鹊正要涉水上岸,贵儿却拉住她道:“等一等,张大祥,你美丽的姑娘就在水中央唷,你这大个儿还不赶快过来,是在等什么呢?”
众人大笑出声,张大祥红着脸,裤管也没先翻折起来,月兑了鞋就踩进河里。
贵儿手一松,喜鹊妹妹便站到前头来,等着恋慕的情郎将她抱起,在众人祝福与欣羡的吆喝里,涉过河水浅处,到对岸去了。
至此,冉小雪方知瑶州的“桃花节”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们透过答歌,一个个被人追求、抱走,满江桃花衬得这有情节日更加多彩缤纷。
正走神,贵而突然唤她:“小雪官人,我哥哥要站到前头来唱歌了!”
冉小雪胸口猛然一紧,看着那年轻男子开口对她唱了情歌。是上回巡田地时,在田间耕作的一名年轻农夫,正是贵儿的兄长。
她赶紧对着贵儿低语:“贵儿,快阻止他……”贵儿的哥哥是个老实人,上回还摘了野花送给她,她不想当众拒绝他。
孰料贵儿摇头道:“不要紧。如果小雪官人不喜欢,明白拒绝就好了,总要给他一个机会表现表现嘛!”
对着那年轻而认真的眼神,冉小雪知道她必须认真对待,不能有半丝敷衍。如此真诚而勇敢的感情,是令人动容的。
正当那年轻人准备开口表白之际,身后忽有人喊:“等一下。”
哗!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给那人通过。
清楚节日规矩的瑶州男女,知道这声“等一下”意味竞争者出现。喜欢上同一个姑娘的男人得一起站在水边,对姑娘唱出情意,并尊重姑娘的选择。
于是乎,水边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年轻男子。
冉小雪认出那后到的,是州衙里一名当地官员。
这人是来捣乱的么?官人何必与民争?是说,她这处境,本来就很离奇啊。
“也等我一下。”
蓦地,人群之后又有人出声一喊。
冉小雪怔了一怔,看向来人。
只见那人头戴一顶破旧斗笠,不像其他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他身穿灰色布衣……那斗笠遮住他半张脸,隐隐约约只看见他下颚……
这声音……好像是……
可澄冬大人跟她说履霜不会这么快到瑶州,最快也要明天才到,所以,不是他,只是声音像而已吧?
况且……她一年前误递了那封信,害他卷入绯闻,变成笑柄,他一定是气极,不想理会她了吧?虽则她实在想不明白,何以那封信会被当成公文送出去,她应该不至于糊涂到这地步啊……记得她本来已放进要送去驿站代寄私信的篮子里了,是当中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不论如何,她闹了个大笑话是事实,都没脸见他了,想说以履霜记恨的程度,再等个半年看看他气消没,再送信给他的……
她写了好多信,都收在一个竹箧里,每到一个地方落脚,就带到那地方。仔细数着日子,一天又一天……从京城里来的吏人口中打听他的情况,倘若惊蛰或尉兰捎来书信,都盼着其中有关于他的只字片语……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胆小了呢?
为什么不向澄冬大人告个假,赁一匹马,日夜兼程行百里路回帝京,就是他还气着她,或者讨厌了她,她也想见见他……
贵儿哥哥的歌声从水岸那头传来,冉小雪连忙回神倾听——
贵儿的兄长唱的是较为通俗的《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歌声清爽明亮,看着她的两只眼睛十分真挚,冉小雪心里很是遗憾,回唱:“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南方有棵大树,却不能再上头休息,就如同江里出门游玩的女子,并不适合追求她。)”暗示自己并非良配。
果然他听懂了,眼色顿时黯淡,暂时退居一旁。
州衙年轻官人见冉小雪婉拒了头一名竞争者,忍不住增添了几分自信,歌声热情且隐含期待:“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东城门外有如云的美女,可惜美女虽多,都不是我一心思念的那个人。)”
不想日后在州衙里见了面难为情,冉小雪柔声回应:“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看那水崖边茂美的竹林啊,有个好君子,我愿与他时时切琢磨,交个朋友。)”
这唱辞虽婉拒追求,却名言他俩在公事上仍可互相切磋琢磨,也为年轻官人留了面子。年轻官人黯然一笑,却也知难而退。
终于轮到最后一人了,冉小雪方才便一直想靠近河岸些,好看清楚那人。
但她双足踩在水中,袖子仍被贵儿紧紧揪着,无法上前一步,只好耐心等候他开口唱歌。
好半晌,那戴着斗笠、看不清面貌的男子终于开了金口。
不似瑶州男子人人善唱,这人音质偏冷,唱起来歌,歌艺竟跟她差不多,勉勉强强只是能听而已,然而他的唱辞却教冉小雪怔了一下。
他唱道:“江有汜,之于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看那回流的江水啊,听说你要嫁人了,倘若你要嫁的人不是我,肯定会后悔的!”)
这人好生狂妄!
冉小雪却忍不住盯着他半露出来的下巴看。
想再听他多唱几句,她清清喉咙,故意唱到:“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你不思念我,难道就没别人会想我了?好个狂妄的人!)”
那漂亮的下巴微微扬起,又唱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郁李树上的花在风里翩翩翻飞,岂是不思念你呢,是因为离你太过遥远啊。)”
这是诗经逸诗,他引用这诗句,不知道是真认为两人相隔两地,距离太过遥远无法相思,抑或只是个借口?略一沉吟,冉小雪回应:“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你只是没那么想念我罢了,否则距离遥远又算得了什么呢?)”
盯着那好生熟悉的半张脸,她忍不住又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穿着青色衣领的人儿啊,我深深思念着你。纵使我没有前去找你,难道你就不会写封信来问候我过得好不好?)”
男子下巴略略一顿。她还敢提起信的事!话说回来,除了那纸“公文”以外,她也不曾写过信给他吧,如此,她有什么立场说他不写信?他根本无从写起啊!
然而他不是来与她吵架的,今日的桃花节,有人骗了他,说姑娘们在水里果身沐浴……他急匆匆赶来,却发现她衣衫仍在身上,只露出两条美丽小腿浸在澄澈河水中,还有男人对她求爱……
不由得,他面色趋缓,清声唱出:“心乎爱矣,遐不说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喜欢你的心,时时刻刻藏在心中,只是没说出来罢了,又哪曾一日稍忘?)”
他看着相隔两人的河水,又大声唱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说这河水宽广,我用一只小船就能渡过去。)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今天是什么日子哟,我们竟能在此相会,你与我呀,有这么美好的良缘际会!)”
冉小雪已认出那音色来,咬了咬唇,安心了,她回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就算刮风下雨,天色昏暗,雄鸡仍不会停止啼叫。我既已见到了你,又怎么会不高兴?)”
这流传已久的斗诗传统,几乎所有来赴桃花节的瑶州男女都熟知诗经里的典故。冉小雪一唱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其他两名追求者也只好模模鼻子,有风度地退让了。
此时贵儿有点讶异地低声询问:“小雪官人不是已有喜欢的人……”
本想,既然如此,哥哥也已经努力过,就罢了,怎会半途杀出一个奇怪家伙来,还得到小雪官人青睐?
戴斗笠的男子在众人鼓噪下,赤足涉水来到冉小雪面前。
她一身青衫几乎半湿,松月兑的长辩子窜出许多发丝,湿了,黏在她颈项上,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拎着鞋,两条赤白小腿跟他一样踩在水里——
两年没见,她怎么一点都没变……那他老是想她会不会因为久未见面忘了他,岂不是想心酸的?
冉小雪已经听不见贵儿问了她什么,她双手紧握在胸前,想碰触他,确定他就是……
没料到他突地弯,将呆傻的她从水中抱起。
小雪低呼一声,直觉抱住他后颈,整个人却像个婴儿般被锁在他胸怀里。
“扶稳。”他低声说:“接下来,可以去幽会了吧。”
冉小雪没回应,只是紧紧搂着他脖子,双腿紧紧扣住他的腰。
他便直接抱她涉水到河对岸,一路走进夹岸的桃花林中。
直到无人打扰之处,才缓缓放他下地。
小雪双足尚未踩地,已喊出声。“履——唔……”
他俯下脸,吻住她嘴,不让她喊出他来。
不承认、绝不承认他是多次拒她于千里之外,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将她放在心上,却又忍不住赶路来见她,无论如何也不让别人有机会抢走她的石履霜。
此刻他是那个,当着众人的面,说她若不嫁他铁定会后悔一辈子的骄傲男人。
嘴唇忽被吻住,冉小雪讶然瞪大双眼。
腰后的手臂将她箍得好紧,氤氲阳光洒进桃林,点缀缤纷落英。柔软胸脯与他密密相贴,她兀自怔着,没松开手,心跳得好快,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欢梦。但愿不是啊。
她衣衫微湿,整个人逐渐往下滑落,足方点地,她站不稳,往后倒去,他没松开手,抱着她在地上滚了一圈,衣发上都是香馥花瓣。
那斗笠偏斜了,她忍不住伸手去拨,却被他及时将手捉住。
“闭上眼睛。”石履霜哑声低语。
不教她拒绝,他已倾身点吻她眼脸,让她不得不;随即将头上碍事的斗笠扔到一边,腰间汗巾蒙住她眼,确定自己不会被看见后,便安心地吻遍她脸。
她每开口一回,他就吻她一次,就像过去每个思念她的夜里,他梦想对她做的那样。
他吻她的眉,吻她可爱的鼻尖,吮住两片蛋壳般的耳朵,还将小巧耳珠含进嘴里,最后又流连回她芳女敕唇上,占有她每个喘息。
有时是浅浅的吻,有时则吻得很深,吻到不知失去理智的人是谁;总之,有人的手钻进了对方衣衫底下,修长手指抚过柔女敕的肌肤,点起簇簇热焰。
冉小雪不觉微拱起身,感觉到他的失控。
虽然不知道一向冷然的他为何突然爆发了,但天知道,像这样的失控,一生中能遇到几次,就暂时任由理智月兑缰吧,随便他对她上下其手。
今天是桃花节啊!
他为她不远千里而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