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晓慧自杀了。留下了一个刚出世的婴儿。而那个婴儿失踪了。婴儿的父亲更如同一团看不见的影子,飘摇于每个好朋友的心里梦中。
生活还在继续。在追索无绪下,众女伴也只得暂时放弃对婴儿的寻找。可意不得不开始准备下一期杂志的选题,而陈玉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同时患了感冒,让她焦急不已,陆雨回到大连打理茶楼,阮咪儿和李佳与她同行,他们把蜜月旅行的第一站设在海滨。
本来李佳是筹划着要出国旅游的,可是仓促之下,咪儿的护照和签证都来不及办。而且咪儿说,要把嫁入豪门的种种优惠条件摊开来慢慢享用,不能一下子用尽享尽,那么有一天等新婚的热情消失殆尽,便再没有可以期待的事情。她甚至在冥想中为自己开列了一张享受生活的时间表,包括环游世界、重新购置家俱及装修、学驾名贵跑车、雇佣私人服装设计师以及怞出专门时间去健身美容、学习插花或是跳国标舞等等。如果每年有一个享受生活的主题,那么至少可以自得其乐十年,至于十年后,也许离婚了,也许另有新节目,谁管,到时候再说啦。
飞机上,咪儿拍拍陆雨隔壁的肩:“麻烦您能换个座位吗?”她指指后面李佳旁边的空座,“我的座位在那儿。”
那隔壁是个胖子,本来不情愿挪动,可是忽然认出咪儿来:“你不是那个闹闪婚的女明星吗?叫什么来着?”
“阮咪儿。”咪儿不知道是该为被观众认出来而欣慰好,还是应该为自己靠“闪婚”而不是作品出名而感到羞愧,只得含糊地笑笑说,“如果您肯跟我换个位子,我可以给您签名留念。”
胖子得寸进尺:“我们合个影好吗?我有相机。”不由分说已经从随身包里拿出数码相机来递给陆雨,“帮个忙捏一下,喏,这里,一下就得。”
陆雨尴尬地看着咪儿,咪儿无所谓地将头向胖子凑一下,一笑,留下倩影。
胖子很感激,一边检查着相机里的留影一边说:“真是太荣幸了,我和大明星合影,这还是第一回呢。您坐,您坐,咱回头聊。”到底挪了地儿。
咪儿坐下来,自嘲地说:“从前天天想出名儿,拍了十来部戏,也没出来;现在终于出来了,也没戏拍了。”
陆雨笑着安慰:“也不是没有意义的,换座位方便些。”看到咪儿仍然闷闷不乐,有些不安,“你还真当回事儿呢?你不是挺看得开的吗?”
咪儿说:“不是那个。我虽然舍不得电影,可是已经决定了也就想开了,不过偶尔拿几张剧照出来缅怀一下。”
陆雨顿感释然:“就是嘛,这才像你。那么新婚燕尔的,又为什么愁眉苦脸?”
咪儿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你们知道我的,平生最好的就是两件事:一是演电影;二是。”
陆雨笑:“结了婚,电影是演不成了,可是又方便又合法了,随时随地,伴侣自备,就是不能随便换。”
咪儿咬牙切齿地说:“可是他……不好这个。”
“不好哪个?”陆雨不解地问,但立刻明白过来,大惊,“他,那方面有问题?”
“也不是有问题,就是没什么兴趣,有点儿……怎么说呢?性冷淡吧。”
“这就是闪婚的坏处。”陆雨同情地叹息,“要不怎么说试婚是合情合理的呢。无性婚姻太不人道了。”
“是啊。”咪儿认同,“的确有把‘性无能’称作‘不能人道’的说法。”
陆雨失笑:“这可有点言过其辞了。你不是说他只是冷淡,并不是无能吗?可能是心理上的问题,太紧张了,越是想表现得好就越是不能正常发挥;又或者还纯着,对这事儿的好处没领会呢。你会慢慢开发出他真正的自我的。你应该问问可意,她也是闪婚,她有经验。”
咪儿不屑:“她有什么经验?她那都是纸上谈兵。我敢说我们四个人中要是有一个贞洁烈妇的话,绝对是她。我怀疑除了她那个大学副教授的丈夫外,她就没有跟别的男人做过爱。就算副教授牙签挑米粒,她也不会觉得惊奇,还以为男人天生都那样儿呢。”
陆雨笑起来:“那你问问陈玉,别看她表面上贤妻良母的,艳遇一点儿不比你少。”
咪儿更加不屑:“她?跟她说心里话,等于跟全世界宣布。她比可意还更像个媒体人士。她们京城的那些小富婆三八太太们,最喜欢的就是打探隐私。”
陆雨更加笑起来:“你现在也是小富婆、三八太太了。我替陈玉跟你说一句:欢迎加入少妇队伍。”
咪儿叹息:“想想就绝望,怎么就一失足成少妇身了呢?以后就再不能跟人家说‘我们女生’怎么怎么样了,真是至大损失。都是陈玉,跟我说什么李佳绯闻无数,还挺花心的,跟人求婚倒是第一次。你知道我了,一听奇货可居,立即心动,要不也不会这么容易就上了贼船。”咪儿忽然不自信起来,“会不会是因为我不够魅力呀?他对别的女人有兴趣,却独独对我冷淡,是因为我不如别人?”
“怎么会呢?亲爱的,你可是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打遍男人无敌手的性感女超人呀。”陆雨安慰她,“你要是肯跟导演上床,早就红透半边天了。”
“那倒是的。”咪儿又自信起来,“我虽然不相信什么从一而终,可是也绝对不会把当商品。”
陆雨问:“听说李佳还是可意的老板?”
“算不上老板,股东罢了。可意倒是没骗我,跟我说李佳多有钱来着。后来我才发现,可意的情报还不准确,她说的只是李佳自己拥有的资产,而他可以挪用的资产要比这还至少多三倍。”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有那么多钱,早已经够抵消他睾丸素缺省的不足了。”
咪儿不高兴了:“我跟你说了这么大一个秘密,你不能老是说些现成话儿应付我,你得给我建议,说两句警世恒言来听听。这是听别人隐私所要付出的合理报酬。”
陆雨投降:“动不动就冒出两句格言来是可意的长项,要不找陈玉也行,她的小本本上记得多着呢。”
“可我现在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你听好了——两条路:一就是想尽办法来提高他的‘性趣’;二是发展地下恋情来补偿自己。”
“听起来第二条路好像还容易走些。”咪儿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忽然如梦初醒似地看着陆雨,“恐怕你就是走这条路来采陰补阳的吧?”
两个人挤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陆雨朝后排座位看了一眼,李佳正闭目养神,她忽然想起来:“会不会是因为他太累了呀?你们俩是闪婚,短短几天里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大事儿,他能不累吗?说不定是因为累而失了水准,只是暂时现象,你别瞎紧张。”
“也是。”咪儿有些拿不准起来,况且她也真心希望陆雨的分析是正确的,于是鼓舞自己说:“他在结婚那天还甜甜蜜蜜油腔滑调的,可是第二天早晨起来就有些不对头了,大概真是累伤了。也许以后会好起来的。”
“一定的。”陆雨很高兴自己成功地做了一回心理辅导,益发不遗余力地拍马,“会越来越好的。面包会有的,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两个女人又嘻哈地笑做一团。
那么巧,岳可意这会儿正好在做一个关于“性冷淡还是爱无能”的选题策划,召集编辑会讨论躁作方案,陈玉作为重点作者被邀列席。
一个男编辑发言:“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杜蕾丝全球性调查有数据显示——中国人的平均性伴侣数最多,为19.3人,远远高于全球平均数10.5人。但是中国人平均每年性生活的频率却只有90次,排全球倒数第7位,低于全球平均数103次。我打算就这调查数据再做一次本刊独家的民意调查,向读者出示数据,并听取他们的意见,记录他们的反应。”
女编辑小于不赞成:“那一定是大吃一惊,然后说些自己的观点,完全可以想像出来的,没什么意思。”
男编辑反驳:“除了观点之外,我还会采访一些案例,然后找专家进行分析。”
小于继续反对:“但是怎么能证明那些案例是真实的呢?我们又不是电视台,很难表现出那种现场感的。而且披露隐私的人多半不愿意上照片,读者会觉得我们是瞎编乱造的。”
很明显两个人都想争夺选题的躁作权。编辑的主要收入来自编辑费,而编辑费的多少取决于版面,拿下一个策划选题,就意味着至少拥有了十个版面的编辑费,那象征着一套新上市的DIOR美白系列化妆品,或是一季的健身房卡费。
陈玉莫明兴奋,这是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在两个编辑不见硝烟的争夺战中,她终于找到用武之地,优雅地交叠着手发言:“我建议找一男一女两位有名有姓的特约作者进行辩论,各持己见,这样会比普通的采访更有意义,也更有火花。而且只是观点碰撞,两位作者一定愿意提供真实照片的。”
可意点头:“这提议不错。案例可以夹杂在他们的对话中,让他们以自己某个朋友的故事这种方式叙述出来并进行讨论,形式要灵活得多。那么女方代表自然就是你了,男方代表我们应该邀请哪位作者?”
小于提议:“找钉子吧。他最喜欢抬杠了,又是专家,观点一定精辟。”
可意问:“他不是摄影记者吗?怎么成专家了?”
小于说:“他什么都感兴趣,他给咱们拍的那些明星照片,采访稿都是他自己写的。再说咱们这种观点又不是采访真正的专家,只是需要男方代表,稍微普通一点的人还更合适些,显得真实,您说呢?”看看可意的脸色,又赶紧补充一句,“如果您还是觉得名气比较重要,也可以让钉子再采访几个明星,加上明星观点,附照片,形式就更加灵活花哨了。”不等可意回答,乖巧地探头看了可意的杯子一眼,笑着,“岳姐,你的杯子空了,我给您倒水去,喝什么?”
“咖啡吧。”可意说,转念又说,“算了,还得现煮,太麻烦,就是白开水吧。”
小于说:“不麻烦,一会儿就好。”颠颠儿地去了。
陈玉叹为观止,俯在可意耳边小声说:“你这手下可够有眼力价儿的。”
可意不愿意在编辑面前交头接耳,未置可否,径自进行下一议题:“那男女对话的段落就这么定了——陈玉对钉子,过后让小于把钉子的QQ号给你,你们在网上对聊,然后整理出来,交给小于来总监督。”
陈玉赞道:“多、快、好、省。”
端咖啡回来的小于刚好听到这一节,得意地笑了。
2、
大连。蜜月套房里的白色窗纱无风自动,张晓慧影影绰绰地站在李佳和阮咪儿的床前,神情忧怨,仿佛在辨认两个人的睡相。
咪儿睁开眼睛,轻松地打招呼:“嘿,慧慧。”但是接着反应过来,“你不是死了吗?”
晓慧更加忧怨:“是啊,我死了,死人是不应该打扰活人的生活的。可是我想同你们说声再见,以后大家就自个过自个儿的了。你们好睡吧,我走了。”然后,她就像电影中的淡化镜头那样,渐渐消失在窗纱后。
咪儿大叫一声,自梦中惊醒,不禁怞泣起来。她感觉好像是自己把慧慧给赶走了。
窗帘紧拢着,白色的窗纱低垂,安静无波。
李佳被惊醒了,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做梦?”
咪儿点头,哽咽着:“我梦见晓慧了,她来向我告别。”她将头俯向李佳怀中,希望他会抱着自己的肩软语安慰。
可是很明显李佳并没有这份柔情,他只是勉强地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想得太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大连湾游泳呢。”接着便翻了个身睡着了。
可是咪儿睡不着,睡不着觉的咪儿紧紧地抱着李佳的肩,从内心里渴望激情的抚模来驱逐她的恐惧和伤心。然而,李佳的鼾声却响了起来。咪儿失望地松开了手臂,感到刻骨的孤独。
她开始怀疑,李佳不仅是性冷淡,而更同时是爱无能。
碧浪之间,身穿比基尼泳衣的咪儿玲珑浮突,美仑美奂。很多男人女人的眼光都内涵各异地追随着她,而咪儿安之若素,如美人鱼一般在海浪间俯仰自如。
陆雨赞叹着:“咪儿,你的身材太完美了。我要是龙王,也要拖你下去闪婚。”
咪儿说:“不知道龙王爷的性能力怎么样?”
陆雨笑:“没听说那些补药都喜欢叫做‘海龙鞭’、‘神龙肝’什么的嘛,那就是说龙是性的代名词。”说完了,自己又有点不好意思,“哎,我说你们这是度蜜月,老拉着我算怎么意思呀?成超级探照灯了。原本说好昨晚的欢迎PARTY做完,我的任务就完成了,直到你们离开大连,不要再找我。才隔了一个晚上,你又来烦我了。”
“想躲开我?没门儿。”咪儿赖皮兮兮地笑,“说真话,你昨晚的PARTY有创意极了,茶点又丰富,难怪你的茶楼客如云来。早就听说你的茶楼等于是沙龙,来宾半数都是你的仰慕者,这次才真正领教了。醉翁之意不在茶,在乎茶楼女主人吧?”
陆雨当仁不让:“做生意,没有独门绝招怎么行?光卖茶水,我早就关门大吉了。不过我们也只是举办主题派对,并不涉及的,不知道这叫不叫做‘卖艺不卖身’?”
咪儿大乐:“我最欣赏你这份自嘲功力了,最看不惯陈玉她们扮高贵。”提到女友,忽然想起来,“我跟你说,昨天晚上我梦见慧慧了。”
“是吗?她在做什么?”
“她来向我告别。”咪儿忧郁地说,“我哭醒的,心里难受得要命。我有种感觉,好像慧慧的死与我有关。”
“别胡思乱想。是因为她刚好在你结婚前夕自杀,才让你有这种不必要的道德愧疚感的。再说,梦里的情绪通常是夸张扩大了的,伤心和喜悦都会比真实生活中来得更强烈。”
“这分析好像挺有道理。”咪儿沉思,“我大概是演戏演多了,平时喜怒哀乐都有点儿分不清,干什么都是半真半假的,可是在梦里,哭啊笑啊都特别真实,比真的还真,我连在梦里都比现实中强烈。”
陆雨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谈:“两个人的事毕竟还是要你们两个人解决。你不能光给我嘴上练兵,还得跟他唱对手戏。去,今儿这身行头不错,看看能不能擦出火花来。”
咪儿被提醒了:“也是,我不能浪费了这身昨天才买的新泳装。我得让他好好欣赏我的身材,叫他重振雄风。你自己玩儿吧。”掉头前又打量陆雨一眼,颁发安慰奖一般地说,“你的身材也不差,游两个塘,说不定有鱼上钩。”
陆雨气得笑:“好嘛,龙王是你的,留给我就成鱼了。”
“总比虾兵蟹将好。”咪儿也笑着,鱼一般游向站在浅水处的李佳。
陆雨只游了一小会儿,就有鱼上钩了。
是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小姐,能打扰你两分钟吗?”
陆雨温暖地笑:“什么事?”
“我姓佟,是演艺公司的,说白了就是‘星探’。对不起,名片在岸上,等下拿给您。”
自己竟然有幸被星探看中,这叫陆雨多少有几分兴奋,笑得更加温暖明丽了。
可是那佟先生接下来的话就让她笑不出来了:“刚才和你一起游泳的那位小姐,请问她叫什么,是做什么的,您估计她对演戏会有兴趣吗?”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去?”
“她身边有个男人。我有经验,当着男伴问这种问题,往往会惹来不必要的误会的。”
“她已经息影了。”陆雨没好气,“你要真是个有经验的星探,就不应该找一个息影明星下手。”
中年男人灰灰地游开不久,又一个瘦男人捱近过来:“您好。”
“您好。”陆雨心想,这海滩怎么了?什么时候成交谊舞会了?还是一曲圆舞,不断交换舞伴那种。
瘦男人哼哼叽叽地说:“小姐,一看就知道您是个热心人,能问问刚才你那个穿红色比基尼的朋友叫什么吗?”
陆雨想打人:“叫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她前几天刚刚结婚,来大连是度蜜月的,和她一起的那男人是她老公。请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第三条鱼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小伙子,摩拳擦掌地说:“小姐,你游得真棒,咱们比一圈怎么样?”
陆雨尖刻地说:“你喜欢比赛,应该找和你同体积同年龄最重要是同性别的,不然你赢了我也不算本事。”
小伙子笑了:“我也就是找一搭话儿的缺口,你就别这么拆穿我了。我盯你好半天了,眼看着两个人败下阵去,一直在想着自己要用什么藉口套瓷儿才不会被你一棒子打走。”
陆雨对小伙子的英俊和直率颇有好感,而且很明显他的目标是自己而非阮咪儿,于是伸出手说:“好吧,那你赢了,我叫陆雨。”
“我叫魏剑名。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是陪我两个朋友来的,他们来大连度蜜月。你不是说盯我好半天了吗?”
“啊,对了,刚才是看见你跟一女孩儿一块儿来着。”小伙子挠头,“没大注意,那是新娘子吧?新郎呢?”
“她就是找新郎去了。”陆雨心花怒放,魏剑名盯了自己半天,竟然没注意过阮咪儿,这才真是识货的人呢。
她对他的好感顿时高涨。爱情虽然是自己的选择,可是往往会受到别人的影响。
3、
在陆雨的魅力获得肯定的同时,陈玉的魅力却触礁了。她一直恪守着“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在北京玩出轨”的猎爱守则,但同时也从不放过在网上与任何人暧昧的机会,这是显示她机智的最佳方式,是她生活主要乐趣之一,几乎堪称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然而那个经编辑小于介绍认识的娱记摄影师钉子同自己针锋相对火花四溅地讨论着话题,却自始至终公事公办,就题论题,没有表现出半点论题之外的好奇心或是进取心。
陈玉很是受挫,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和一个女人热火朝天地讨论而不产生非份之想,如果两个人是面对面,还可以解释成这个男人意志力强、危机感重、害怕惹火烧身;可是两个人明明是网上聊天,就是再过火也不会惹出任何麻烦,他怎么就能一点儿不动心呢?
除非这个男人是性冷淡,要么就是爱无能。陈玉恶狠狠地想。
第二天,陈玉约了可意在西餐厅见面,将自己与钉子的对话记录和对钉子的私人评价一起交给岳可意。
可意不以为然:“不喜欢网络暧昧并不一定就是性冷淡,我自己也不喜欢网上调情。”
“那是因为你是名人,害怕别人把你的聊天记录公布于众。”陈玉拆穿她,“你以前不知多风蚤。”
这是有过前科的,可意刚出书那会儿,还比较热衷于炒作,找了几个知己朋友在网上给自己写书评叫好儿,结果就有一个网友唱反调儿,贴出自己和可意的网上聊天删节版,以暗示自己与可意的暧昧关系。从那以后,可意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网聊”了,除了和几个信得过的亲密朋友视频,很少结识无名网友。
提起旧事,可意苦笑:“建议你把‘风蚤’一词换成‘风趣’。”
陈玉点头:“就是呀,我们这样又风趣又机智的聊天对手上哪儿找去?这男人要么根本接不上话儿,要不怎么肯放弃调情斗法的好机会呢?”
侍者送上餐牌来,陈玉点了腓力牛排七成熟,一份水果沙律,一杯红酒。
可意取笑:“你干脆吃烤肉算了。”她自己叫的是三成。
陈玉不以为然:“你这叫茹毛饮血。”
可意笑:“史湘云说的好,我这会儿是割腥啖膻,等一下可是锦心绣口。”
“史湘云什么时候说过的?”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可意是红楼迷,可以把前八十回章目情节倒背如流。
陈玉想了想,仍不记得《红楼梦》里有这么一段,但也不求甚解,她的思路还在原地打转:“你说那钉子明明也是一个写作人,话锋也伶俐着呢,装什么正经呀?我说这厮绝对是心理陰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怕在谈话里露出马脚来,所以才特别谨慎,一丝不露。”
“你是不是有点儿严重呀?至于吗,不就是你跟人家调情,人家跟你说理吗,干嘛这么生气?”
“我这可是第一次认识这么不解风情不知好歹的家伙。”陈玉真不是一般的生气,被别人冷落已经是一种失败,被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冷落则更是奇耻大辱,那简直对她的机智与风趣的诋毁与否定。
牛排上来了,陈玉没吃几口,又忍不住扬起刀叉继续控诉:“有些男人只说不做,有些男人只做不说,可是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说着一件乐意做的事时,却连说也不肯说的。”
“你这话绕得我都听不懂了。”可意头疼地看着好友,攻其软胁,“哎,有失优雅啊。”
陈玉被提醒了,放下刀叉,也放低了音量,但仍然不懈声讨:“男人可以有贼心没贼胆,但是不能连贼心也一并失去了。没有贼心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男人。”
可意有些架不住了:“再说下去,那钉子就成不男不女了。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呀?”话未说完,她忽然瞅着陈玉的背后乐了,“唉,中国人还真是不扛念叨,这不,来了。”
“来了?谁来了?”陈玉扭过头去,看到编辑小于正陪着一个精瘦的男人走进餐厅,忽然明白过来,“你说那男的就是钉子?”
“就是。我见过他照片。”
“这名字还真起得挺确切的,果然是一根铁丝身子顶一个螺丝帽儿脑袋。”
这时候小于也看见可意了,连忙向钉子说了句什么,快步迎上来。可意也替陈玉和钉子做了介绍。
钉子只是很简单地对陈玉说了声“幸会”,却对可意极其热情,不住地说着“久仰”的话,又连声夸小于有多么敬业,聪敏负责。他似乎很想坐下来共进午餐,然而可意迟迟没有发出邀请,他也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开,并且连连说“保持联络”。
陈玉冷眼旁观,益发气恼,因为她觉得在钉子眼中,可意的魅力指数明显比自己高,甚至连小于都比自己更有吸引力。
小于走开后,陈玉一直神不守舍,不住偷偷望向他们的桌子,批评着:“你看他那谄媚的嘴脸,恨不得把菜喂进小于嘴里去。这厮是第一次吃西餐吧?他知不知道吃西餐是不作兴帮人挟菜的呀?”
可意说:“吃西餐也不作兴东张西望。你怎么回事?对这钉子是不是留意过度了?要不是了解你,我会以为你爱上他了。”
“切。”陈玉终于把头转过来了,可是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望了过去,“哎,你看他那一身打扮有多土。又是长头发又是迷彩服的,就跟刚从猫耳洞里下来一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娱记。”
可意不得不再次提醒:“适可而止。你今天特别失态啊。要再这么着,我就喊结账了。”
陈玉悻悻:“我就是不明白,难道我没有小于有魅力吗?凭什么他对小于像苍蝇抱蛋,看见我就跟没看见似的?”
“够了,你今天已经丢足贵妇的脸了。”可意不客气地批评着,扬手叫来侍者买单。
陈玉羞愧地闭了嘴。
可是坐在出租车上,陈玉又受刺激了。原因是钉子给可意发了一条短信,想请她赏光共进晚餐。
虽然可意回复说“没空”,陈玉仍然觉得很不得劲儿,不住地唠叨着:“这厮也太目中无人了。他中午才向小于献媚,晚上又急着冲你发嗲了。他知不知道什么叫廉耻?他亢奋啊?要是精力过盛,可以找个城墙犄角蹭蹭去,用得着这么兴奋吗?”
可意哭笑不得:“你刚才不还说他性冷淡吗?怎么才一会儿功夫罪名又改成性亢奋了?”
陈玉气呼呼地不说话。
实情是:钉子对每个女人都亢奋,独独对她冷淡。这正是她最感到气愤和屈辱的。
晚上陈玉打开电脑上网,先浏览了一下自己的博客,忽然想起什么,又特意查找到钉子的博客地址,打开。正看到钉子关于今天午餐的日记,上面明明白白而又含糊其辞地写到在某西餐厅与著名作家岳可意见面的情形,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他和可意私下吃了顿午餐,而并不仅仅是在西餐厅里碰见。
陈玉忽然明白了,原来钉子是典型的名人心理,他崇拜名人,随时随地地想着与名人或者至少也是媒体人士发生点亲密接触或是惹点绯闻,从而把自己也炒成一个名人;甚至,很可能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名人,并且把一切不是名人的人都当成和自己一样想成为名人的人,这就是他同陈玉对话时特别小心不留下任何把柄的真实原因。他亲近小于,不过是因为小于是编辑,可以帮助他向名人的目标更加迈近;而他巴结可意的动机就更加明显,是为了让别人把他当成与可意一样平起平坐的名人。
原来,自己并不是在魅力上输给了小于,而只是在工作性质上不如小于来得便利。
陈玉终于释然了。
4、
周末的早晨,岳可意坐在北京飞往西安的飞机上;而阮咪儿与李佳结束了蜜月旅游,坐在返上海的飞机上;陈玉因为不用替老公与双胞胎儿子准备早饭,而难得地睡一个懒觉;陆雨从自家的床上起来,她不是一个人,那个从海里打捞上来的艳遇青年魏剑名睡在她的旁边。
陆雨穿着睡袍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海景点燃一支烟。
魏剑名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的腰,激情地赞美着:“亲爱的,你真棒,太可爱了,我真爱你。”
陆雨立即撇清:“可爱与爱是两回事,千万别弄混。”
魏剑名不解:“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提爱字?你在床上不是挺需要的吗?不像是对男人冷淡呀。”
陆雨冲着窗外吐了一个烟圈,冷冷地说:“性冷淡与爱无能是两回事。我的身体需要,心却无力了。我已经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因为,我已经把一生的爱情都透支了。”
两小时后,可意回到西安的家中。
家里窗明几净,床头花瓶插着新买的玫瑰,空气中同时散发着玫瑰清新剂的味道。可意放下行李,转过身给了老公钱教授一个热烈的吻,顺便踢掉鞋子。
钱教授拥抱着妻子,眼睛却看着那双摆放不规矩的鞋,皱了皱眉头。
“我累死了。”可意说着把自己合身抛在沙发上,嗲着声音撒娇,“老公,给我煮杯咖啡好吗?”
“好。不过你让我先把行李收拾整齐,行吗?”
钱教授先伸手把那双古琦的皮拖鞋摆正,接着拎起路易维登的行李包走进卧室,将衣裳一一挂起,洗漱用具摆到浴室里,插上浴霸的插头,连香薰精油和泡泡浴液也一一准备好,忙完了再出来时,可意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咪儿回到了上海的别墅,这是李佳父母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咪儿太喜欢这别墅了,顾不得休息,放下行李就跑进了花园里。
这里的玫瑰可是活生生开在枝头的,比起可意家的插瓶玫瑰大气得多了。咪儿躺在花丛中大力深呼吸,只觉得阳光明媚,花香撩人,从心底油然升起。
李佳一路找到花园里来:“让我抱我的新娘进洞房吧。”
咪儿大喜,绽开笑靥如花:“我有另一个主意——为什么不把这花园当洞房呢?”她轻轻地恬着嘴唇,诱惑地看着自己的新婚丈夫,“这里的阳光和花香太叫人迷恋了,我打算在这里来个天体浴。”
李佳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忽然说:“那你享受吧,我去关照一下,不要让佣人进来,顺便看看中午吃什么。”说罢转身走开。
咪儿站在玫瑰花丛中,愣住了。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李佳,绝对是性冷淡。
可意的午饭是在馆子里吃的,钱教授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你最近好像又添了不少新装。”
“也没买什么,就是两双鞋一个旅行包,几套衣裳。”
“你上次买的ELLE也没用几次,还是全新的呢,怎么又买了一个路易维登?很贵吧?”
“国贸打折呢,有便宜不占,我会生病的。”可意有些心虚,故意用玩笑的方式来逃避责备,顾左右而言他说,“学校里最近没什么事儿吧?”
“新生入校,忙了一阵儿。”
“哦,有漂亮女生向你抛媚眼儿吗?”
“老喽,哪还有人肯多看我一眼?”钱教授笑。他谦虚了,今年三十八岁的钱副教授堪称风度翩翩,前途无量,正是女学生们最心仪的那一种。
可意也笑:“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离开花还有两年时间呢。”
“是心老了。”钱教授颇为遗憾地说,“不知怎么的,我现在看见漂亮女孩都好像没感觉了。心跳都不会加速,这正是未老先衰的表现。”
可意尖刻地指出:“也就是说,你要是想证明自己还年轻,还不老,就非得找个女学生玩一回心跳才能找回自信是吗?”
钱教授连忙投降:“你是作家主编,我说不过你。”
可意胜利地笑:“你可以跟我说古汉语。”
“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可意这回没有接话,她在想:钱教授真是心老了吗?见到漂亮女生而不心动是正常的吗?这是君子的表现还是男人的失败?他对漂亮女生免疫是对自己忠诚、还是他已经被婚姻生活磨练得爱无能了?
她决定晚上要在床上验证这个问题。
晚上,陈玉的丈夫马局长又打电话回来说有应酬,不回家吃晚饭了。
陈玉对着精心准备的烛光晚餐十分落寞,要知道,今天可是她与老公的结婚十三周年纪念日啊,她还特意叫两个孩子在爷爷女乃女乃家看完了电视再回来。
欧式的仿古挂钟敲了十点,玩偶男女弹出来对着陈玉鞠躬,然后开始跳舞。
陈玉呆呆地一直看着舞蹈结束,这才疲惫地站起身,慢慢地换去身上的真丝衬衫和蕾丝长裙,然后才收起桌子上自己去西藏旅游时淘来的银制烛台和嵌着红绿松石的玉瓷酒杯,仔细地揩抹干净,小心翼翼地一一收进柜子里。
柜子里摆满了风格各异的玩意儿,有些十年也不会拿出来用一次,但是陈玉喜欢,那都是她去各地旅游时淘来的,每一件都有故事。陈玉喜欢意外的故事,喜欢有秩序,喜欢独在异乡的时候可以狂野如风,而在自己的家里则永远静若处子,喜欢每样物事都精美细致,有它固定的位置。
就连桌上的菜肴也一样,摆放得美观整齐,直至慢慢冷却,一口未动。
夜已深,但可意毫无睡意,在完成了和风细雨的周末夫妻主题生活之后,她反而益发迷茫,推了推转身欲睡的钱教授,有些委屈地问:“我想跟你聊聊。”
“说吧,什么事儿?”
“我们是不是太一成不变了?”
钱教授转过身来,开玩笑说:“你什么意思?想换个男人?”
“我们好像只有一种方式,是不是太单调了?”
“谁说只有一种?刚结婚的时候不是照着教材录相试过很多种吗?没什么意思。老夫老妻的,花样再多,主题不变,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要想有新鲜感,除非换人。”
可意觉得这个讨论进入了死巷,她借鉴自己开选题会的经验,知道需要另找一条途径切入。
“老公,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满的?”
“没有不满,百分百满意。”钱教授警惕地说,“干嘛问这个?”
“我是说,如果我可以改正一条你认为最不可爱的缺点,也许就会在你心目中蜕变成一个崭新的人,那你就会对我重新爱一次,至少,也是多爱一点。”
“我不可能爱你更多了。因为我已经把全部的爱都给你了。”钱教授笑着,但是停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你是不是说真的?我要是说出你的缺点,你能改得了吗?”
可意立刻像刺猬竖起浑身的刺一样,微带敌意地问:“什么缺点?”
钱教授毫无察觉,慢吞吞地说:“如果你能改变把东西乱放,还有乱花钱的毛病,我会很高兴的。”
“我怎么乱花钱了?在北京做杂志,穿衣裳品味稍差点就会被人笑话的。”
“可是品味并不单纯是穿衣吃饭吧?摆这些排场有什么意思?内涵难道不比外表更重要吗?我觉得穿着得体就是最高的品位。你看我,终年就这几套西装,没谁说我寒碜的。”
“那不一样,你是大学老师,只要穿着得体就好,天天换衣服反而显得轻佻;可我是做媒体的,要是破衣烂衫会被人说三道四。”
“谁让你破衣烂衫了?不?侨媚闵俾蚣讣?D隳撬?喷?钠ね闲??萌?那б凰?桑磕侵盅?拥钠ね闲?阋丫?泻眉杆?耍?傅米旁俾蛞凰?穑俊?br
/”那不一样。那是今年的新款。以前的那几双款式已经不流行了。“
“我看着都差不多。”
“你懂什么?”
“我不懂,就你懂。不要以为出了两本书就成大学问家了,我好歹也是个大学副教授,怎么就什么都不懂了。”
“这是两码事。我说的是时尚,不是学问。”
“你就是赶时髦,浅薄,追慕虚荣。”钱教授一下子给妻子定了三条罪状。
可意火了:“我就赶时髦怎么了?我花的是自己的钱。”
钱教授也火了。他姓“钱”,可是最不能提的也是“钱”。
“你不就是比我多挣了俩钱儿吗?了不起了。用得着这么天天挂在嘴边吗?钱多怎么了?钱多就学问大?我钱挣得比你少,就什么都不懂,连发言权都没有了?”钱教授说着,很有气节地抱起被子,做出一副不屑跟“女子与小人”计较的态度,气乎乎搬到客厅去睡了。
可意呆呆地看着屋顶,想不明白自己一场关于性技巧的讨论怎么就上升到赚钱与学问的高度上去了。她有点怀念新婚时的自己与钱教授。
他们是闪婚。五年前,可意还是个藉藉无名的文学女青年,在大连一家出版社做制版,来西安旅游时认识了教古汉语的大学讲师钱先生,两人一见钟情。分手后天天打电话,有过通宵不眠的经历。有一天凌晨时钱先生说:“可意,我算过了,我们这个月的电话费早就超过从大连飞来西安的机票钱了。”
可意很缠绵地问:“你的意思是要我飞去西安看你吗?”
钱先生说:“我的意思我们应该永远不分开。”
这么着,可意就又飞到了西安,两个人迅速举行了婚礼,告别各自的单身生活。
新婚时,可意因为没了工作,两个人的生活很拮据,每天为柴米油盐算计,量入为出,掰斤擘两。而可意又是典型的才女脾气,顶不能为生活琐事烦心的,晚饭是自己做还是叫外卖对于她来说是天大的难题。于是只有夜以继日地写稿,一来补贴家用,二来也是逃避现实。终于,在出版第二本书后,她被北京《红颜》杂志高薪聘为执行主编。从此开始了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迄今已经三年多了。
这三年里,他们只有在周末或节假日才能偶尔一聚,开始还会充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浪漫激情,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成为生理周期的一部分。见与不见,爱与不爱,性与不性,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成为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一个婚姻的标点符号,而且还不知道标在哪个断句中最合适。
可意望着床头柜上的玫瑰伤感地想:时间与金钱,都是婚姻的天敌,爱情和在它们的面前,不堪一击而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