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替她不值。
但是爱一个人是没法子的事,又有什么值与不值。她之于叶子臻,也许正如我之于大师兄,是不计代价,不求结果的。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只是,子臻的心,在她那一边多些呢,亦或在我这边多一些?
姐姐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要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是真的没主意。
“千万不要。”白芍正色告诫:“这三招,吓唬那些国家公务员或者还有点余效,他们要面子,最怕别人说闲话。但叶家是商人,才不在乎绯闻,搁在从前,三妻四妾也视做平常,反正他们有钱。”
“要不我与子臻好好谈谈,用情感打动他?”
“也不好。他要肯骗你还好些,当真承认了,那时候你不闹都不行。闹起来,又大家没面子,反而不好收拾。”
我不耐烦:“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索性装不知道还好些。”
“暂时也只有这样了。”姐姐愣愣地叹:“百花医百病,到不知有没有一种花,可以吃了后教男人学会专一。”
原来喜新厌旧真是男人本性,无药可医,就连精明的姐姐也束手无策。
我们没有再继续跟踪那位胡小姐。
叶子臻身为地产商独子,想必不难为他的新欢另购香巢,金屋藏娇,也许那里有另一堂名贵家具,也许那里是另一个家。
都与我无关。
我并不在意与别的女人分享他的心。只为我自己的心,也从未完整地属于过叶子臻。
但是没想到她居然会主动来找我。
“我叫胡司容。”她自我介绍。
午后,蝉叫得急躁,两台空调对着吹,也不能制造一点清凉。
她流着汗,汗流得很急,脸上红红的,不知是热是躁,说:“我想做美容。”
我点点头,打发服务员招呼她。
她更加急:“可以请老板娘亲自替我做吗?我出三倍价钱。”
我看着她。
她低下头,急急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老板娘不会在乎这点钱,我是想说……”
“我替你做。”我打断她,不想她再为难下去,“我当然在乎,开店营业,就是为了赚钱。来,这边请。”
我引她入单间,点燃香薰灯,滴入玫瑰精油,以康乃馨做面擦,蘸温水轻轻拂过面颊,垫着百合花瓣轻轻按压她脸部袕道,令其湿润,松弛神经。
但她紧紧地皱着眉,无法放松。
我想起那日与姐姐去偷看她主持拍卖,原来,当我在窥视她的时候,她也一样在顾虑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是我并不想与任何人开仗。
这样近距离地注视她,一样样把磨砂膏洗面侞按摩霜施用在她的脸上,而她只能被动地闭着眼睛任我打量,眉端始终紧促,大概有些后悔把自己置于这样一个失去保护的境地。
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额头饱满光洁,长眉入鬓,鼻管笔直,神情间因为充满戒备,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冷艳。人家说鼻梁正的人修身必正,然而她却自甘堕落,沦为人妾。
但谁又能说做妾的人便是心术不正呢?我不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别人的丈夫?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既不想做鹬,亦不想为蚌,更不愿让叶子臻坐享渔翁之利。
因此平心静气,一言不发地完成整个美容过程,替那胡司容均匀地涂上花粉面膜,嘱她好好休息,便欲退开。
她唤住我:“请等等。”
“最好不要说话。”我叮嘱,“你上了面膜,要少说话,少做表情,不然前功尽弃。”
“白小姐,听说你懂医术,是吗?”借着面膜盖脸,她好像安定下来,安心与我剑拔弩张,决一死战,“这里是花之韵美容诊所,既然是诊所,也给人看病吧?”
“那要看是什么病了。我只会些民间方儿,哄人玩的,求个安心。”
“听说白小姐是中医世家,不知能不能帮我把把脉?”
龙凤如意的香薰灯里,飘出袅袅的玫瑰香。
玫瑰精油,是玫瑰花的魂。花谢了,嫣红褪尽,芳心不死。不知几十朵玫瑰的魂,才能凝聚一滴精油。
这屋子里,徘徊缭绕的,是成千上万朵玫瑰的魂。暗藏幽怨,伺机而动。
我搭在她腕上的手指一动:“你怀孕了。”
“是。”她无耻地回答。脸上是面膜,眼上是眼盖,全副武装,看不到一丝表情。“我怀孕已经三个月,寝食不安,坐卧不宁,好没安全感。去了几家医院,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白大夫有没有妙方儿?”
她称我大夫,要求一味药。而药方,其实早由她自己开出来,只要我按方调制,再送她启唇笑纳。
我忽然笑了:“你放心。”
“放心?”
“是,只要放宽心,自然睡得稳吃得好。”
“你帮我吗?”
“我尽力而为。”
“可是我并不要求你尽力。”胡司容小姐翻身坐起,一手揭去搭在脸上的纱布,白色面具里露出晶光闪闪一对眸子,“我只希望你什么也不做。”
“躺下来,我帮你洗面。”
“谢谢。”她懒懒地躺下来,自言自语,“我这几天会找他谈判,让他给我一个答案。我只希望,不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不要阻止。”
我在当晚搬回娘家去。
子臻惶急:“那女人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请我帮她做美容,把脉。”我轻轻掰开子臻的手,“我想给彼此一点时间,让大家都静下来好好想想。”
“你是说,我还有机会?”
“绝对有。”我不是大度,是真的不在乎。
我甚至轻吻子臻面颊,“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但子臻只是不放手:“白术,我们谈谈,谈谈好不好?你别急着走。”
“好。”我坐下来,禁不住好奇,“你们怎么开始?”
“呃?”
“是怎么开始的呢?你先看到她,或者她先猎中你?谁说第一句话,谁走出第一步,怎样开始第一次约会……”
我是真的好奇,好奇至心痒难挠。“两个不相识的男女,从遇见到心动,一直发展到肌肤之亲,是个很漫长的故事吧?你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猎艳?你又要帮你爸爸做生意,又有那么多应酬,而且每晚也都要回家住,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去应付另一个女人?”
子臻十分地窘,连耳带腮红成一片,如火烧云。噫,这男人尚知羞耻,道行远不如他的新欢深。胡司容面对我时,不知多从容。
扰攘半晌,到底还是走了。
在出租车里,看到路的灯光和满天的星。在西安看到星空是不大容易的,这里埋了太多的皇上,经过太多的战争和杀戮,以至于陰霾蔽天,很难见晴。
忽然觉得深深寂寞。无论相爱与不相爱,百年之后,你我她也都将化为一掬黄土,其间尔虞我诈,究竟所为何来呢?
风压抑地哭泣。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大秦腔哭一样的唱词:“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
如果风力够强劲,揭地三尺,那么埋在地下的秦王宫武皇墓就都会暴露出来,帝王将相的白骨搅在一起,分不清谁贵谁贱。
但是我心底的秘密始终不会暴露在阳光下。
兵马俑是活的,我心是死的。
千古沉冤。
第3部分
我拢起大衣的袖子敲门,见到妈妈,只说子臻出差,我回来住段日子。
妈妈很高兴我回家陪她,完全不疑有诈,絮絮叨叨,看电视也看得兴高采烈。
“子臻去哪里出差?什么时候回来?要说我这辈子有什么可高兴的,那就是你们姐俩儿都长得好,又嫁得好。虽然没儿子,也心满意足了。”
“隔壁李嫂的儿子找了几个女朋友,都谈不长,几个月便吹。吹了再找,找了再谈,谈了又吹。李婶羡慕死我了,说我幸亏没有生儿子,不然就算赔老命给儿子做保姆,都还要被媳妇挑剔手脚不够快。最好就是做完保姆,再倒过来给东家开工资才顺心。”
“这电视真是没有什么可看的。可是可靠,每天到点就开始,让人觉得有盼头。”
这便是人生的真谛了,不怕等待,只要有盼头。
我有些心酸,妈妈是太寂寞了,这一年来,颇为见老,一句话反覆说两遍,隔几分钟再说一遍,不停歇地制造声响,却只有更见冷清。
我问她:“邢先生最近还来过吗?”
“什么邢先生?”妈妈皱眉,“这孩子,说话没头没脑。”
我苦笑,这便是老辈人的心机了,只要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把事实否认得一干二净。
现代人才不肯瞒,现代人活得最干脆不过,如胡司容,明明白白打上门来,贼喊捉贼,还喊得比谁都响亮。
最苦的是我,不老不新,活在夹缝中,左右都是错。
妈妈仍然在聒噪,说完左邻说右舍,总之说不到自己身上。这次我学了乖,不论她说什么,都只是咧开嘴笑,睡下时只觉两边腮帮隐隐作痛。
到这时候才真正郑重起来。如果我和子臻离了婚,漫长的后半生,便也与母亲一样聒噪而清寂吧?
再不如意的婚姻,也是一个伴儿,是人就不能免俗,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家人的面子考虑。魂受梦与的人是谁没关系,只要举案齐眉的对手戏还是由那个叫做丈夫的角色来完成就行了。
隔天子臻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饭,说在粉巷咖啡厅订了台子。
梳妆之际,只觉有如约会。
一切好像回到恋爱时。
我和子臻其实没有真正恋爱过。
我们从小相识,他一早已经知道喜欢我,隔了许多年重逢,还愿的心胜过一切,而我正好想找一个人来结婚。我们一拍即合,齐唱一曲《凤求鸾》,看起来也算是琴瑟相谐,恩爱夫妻了,其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遇到胡司容,爱上胡司容,也许才是子臻生命中最真心的一次恋爱。
我没理由怨恨他。
粉巷,名字香艳,传闻亦旖旎。据说解放前曾是西安城里一等一的脂粉风流场所。
沿街建筑的风格十分特别,充满明清色彩,楼阁精致,重帘叠幕,完全是《金瓶梅》里潘金莲初遇西门庆的布景。走在街心,踏着青白的石子路,耳边恍惚听到丝竹之声,仿佛小楼上随时会有一扇木格子窗“吱呀”推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呼唤:“柳红,小翠,春花,接——客——啦——”
然而查地方志,却说明所谓“粉巷”,并不是烟花脂粉的“粉”,而是因为明清时此街面粉作坊较多之故。
反令我惆怅。
世上的误会太多,无论是一条街还是一段情,莫不暗藏玄机,陰晦难鸣。
子臻早已来了,见到我,满脸羞赧,好像昨晚的红云,到今天都没有褪。
“老婆,你能不能原谅我?”
“那么胡司容呢?她打算原谅你吗?”
“我已经决定和她一刀两断,不过,她要求分手费五十万。我答应了。”
“分手费?”我诧异,原以为这种事只有在小说里才看得到,原来真有拿钱摆平感情这档子事儿。“五十万是怎么算出来的?感情损失还是青春损失?”
子臻更加羞窘。
我不好再问下去,心里还只管纳闷儿。他们是怎样谈判的呢?有
没有讨价还价?是涕泪交流地分手还是明码实价地决算?
左想右想猜不出。
还以为胡司容痴心一片,情义无价呢,原来值五十万。倒不知,如果子臻最终的决定是选她而弃我,又将付我多少赡养费?好歹是正妻,总该多三成吧?
子臻脸上的红潮退下来,忽然叹息:“白术,你终是不爱我。”
我诧异,失贞的是他,何以反守为攻先发制人?
但是接着我明白他的意思,整个过程中,我好像的确平静宽容得太过分了点。我包容他,又包容那女人,自始至终,只想解决问题,不肯稍微动怒。
能够对一个丈夫如此大度的,要么就是神,要么就是不爱。
而我当然不是神。
结果轮到我道歉:“是我做妻子不合格,对你关心不够。以后我注意就是了。”
于是双双回家去,继续扮演恩爱夫妻。
世上的好夫妻,有多少不是委曲求全的呢?
所以大团圆结局的文学作品大多划归浪漫主义,悲剧结尾的才是纪实。
换你心为我心
水仙花开时,妈妈告诉我,宜中回来了,明天会来拜年。
我刚调好一杯蜜汁果茶,忽然整个人失去控制,握着茶杯端又端不起,放又放不下,左右送不到唇边来,只听得杯子碰碟子上下齿一起打颤。
春节,是中国的大节日,徒弟给师母拜年,天经地义,雷打不动。宜中在西安时,原本每年都要来的,但是他去北京已经一年多,蓦然重逢,倒仿佛隔世相见。
妈妈说:“宜中在北京的研究项目,结果出来了,有三种新药都申请了专利权,他占着很大的股份,这次回来,要重开宜中诊所,北京研究所投了大笔资金,算是北京的分公司,宜中是执行董事,这一次,事业真要做大了。”
我终于不得不见到他。
说“不得不”也许矫情,如果当真想避,总会找到藉口避得开。
但是也许内心深处,我并不想避开他。
我贪婪地看着他,贪婪得要可怜自己,不舍错目。他似乎有些见老了,眉间深深的“川”字纹是新添的,时隐时现,仿佛有话欲语还休。
让我心酸的,是他也久久地回望我,半晌不能转眸。
所有的心事尽泄,在一个不设防的时辰,在烟花次第响起,家家户户去旧迎新之际,我和宜中,不需一句话,终于第一次明明白白地,以目光倾诉尽所有的相思与爱。
炮仗惊天动地那样地响起来,有眼睛的人都会清楚地知道这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但是没有人说破。
姐姐努力地制造喧哗,插在我和宜中之间,向小李子怀里接过胖胖的宝贝来逗弄笑赞着,又给了厚厚的压岁钱。小李子教宝贝拱手说谢谢,又教他给婆婆拜年。
妈妈笑着,笑得尴尬而僵硬。
然后便开席了,每个人都对每个人不住地劝酒布菜,可是桌上的菜,始终不见少下去。
各自心事如磐,眼光如麻。
小李子很快告辞,拉着宜中离开,一家三口挤挤挨挨地走出门,连背影也相连,丢下我,孤零零如断絮,无论如何粘不上去。
姐姐拉我到小屋窃窃私语:“原来你喜欢大师兄?”
“是。”我勇敢地承认,“从小,到大,我只爱过他一个人。”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没有开始。”
“你是说,你是暗恋,一厢情愿?”姐姐诧异,“可是不像呀,姓宋的明明对你用情很深。”
“真的,姐姐,你真的觉得大师兄也喜欢我?”
“我是过来人,什么事瞒得过我这双火眼金睛?宋宜中整个晚上失魂落魄的,不只是我,小李子也早看出来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今晚回去还不定怎么兴风作浪呢。”白芍叹气,“小妹,你这次恋爱可真是一枚苦果。”
“这苦果,我吞了十几年了,早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了。”
“大师兄有什么好?”
“叶子臻又有什么好?”我蹙眉,“我跟他朝夕相处一年半,使劲儿挖掘也找不出他有哪一点好过宜中。不然,或者可以悬崖勒马。”
姐姐笑了,兴致勃勃拿出纸笔来算帐,把爱情测验当成一盘股局来计数。“那,男人呢,分钱权才情貌五个评分标准,如果满分一百,那么这五项各占二十分。这边是宋宜中,这边是叶子臻,我们来算一算谁的分数高。”
白芍在做姑娘时,一周七天约会排满,舞伴每晚都不同,感情生活不知多丰富多彩,然而婚后因为工作压力过大,忽然间停手罢战,一身武艺荒废多年,十分地不甘心。如今在我身上找到好题目,真八卦得可以,当下笔走龙蛇,逐条列项,仿佛分析股票走势:“咱们先算钱,钱上头,叶子臻肯定占满分了。”
“不见得。”我大大地摇头,“子臻的钱是他家里的,又不是他自己赚的,也不由他自己分配。宜中却不同,他白手起家,从小学徒做到大公司的执行董事,一分一厘都是自己赚来的,凭的可是真本事真才干。所以,宜中的分数应该比子臻高,如果给宜中15分,子臻最多是及格,12分,根本不能算有钱,只不缺钱就是了。”
“算你有理。下一项是说权,不用说,你肯定又是说宜中的公司是自己的,子臻的职位是他爹给的,子臻不如师兄吧?”姐姐大笔一挥,加减乘除,“那就还是师兄15分,子臻12分。该算才气了,才气上你怎么说?”
“当然宜中赢。宜中懂医术,又旁学杂收,不论说什么都能与我合拍。”
姐姐不同意。“为人是公平点好,你跟我说过子臻的见识也很丰富的,不然也不会帮我们家赎回那堂黄花梨木家具,而且又懂得玩,没宜中那么古板,死用功。现代人的才学,不能光是天文地理,也得有些浪漫情趣才好。子臻在玩上,可算精通。”
“那也不一定。我的西餐礼仪可全是宜中教的,小时候,都是他带着我到处去玩……”
“算了算了,就当他们打成平手,都是15分好了。”姐姐摆摆手,“现在该算什么了?情?哗,这一项可是子臻占绝对胜算。你别忘了,宜中呢,是你暗恋人家;子臻,才是他追的你。他对你的感情,当然好过宜中对你。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最高赞美,就是肯向她求婚。而且,宜中为人又花心,女朋友不知多少。”
“子臻还不是一样?你忘了胡司容的事了?对婚姻不忠的丈夫,又有什么感情可言?”
姐姐叹息:“也是。向男人要专一,比跟公鸡要蛋还难,这一条免了,两个人都只有零分,不计数。最后一条,最后一条是貌,子臻比宜中年轻十岁,总该多十分吧?”
“多五分已经勉强。宜中看起来最多只有30岁,一点点皱纹,只会让他更成熟有味道,风度气派比子臻可潇洒多了。”
姐姐瞠目,不住摇头:“真没见过有像你这样做太太的,可着劲儿损自己老公。你呀,心早就野了,别说叶子臻,就是刘德华、李嘉诚站在这里,也会被你挑一堆毛病出来。总之世上只有宜中好,其余一切是垃圾。你中蛊了你!”
“是呀是呀。”这一回我终于点头,“大师兄精通医术,说不定真是给我下了什么痴情药也说不定。”
姐姐也笑了:“不过说的也是,送宜中也不知怎么搞的,年轻时比同龄人都显得成熟,过了这十来年,又比所有同龄人显得精神。男人的好处,他可都占尽了。”
我们两姐妹对着忽而长吁短叹,忽而嘻嘻哈哈,直聊到月落星沉才歇息。最终姐姐说:“想爱就爱吧,小心别让叶子臻知道。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婚姻管婚姻,恋爱管恋爱,开心就好。”
姐姐向来没是非观。
或者说,姐姐是非向来分明,总之自己的家人做什么都对,别人则怎么都不对,恨不得日月星河都随我心,潮汐不必跟着月亮走,月亮不必围着地球转,都只以我意志为转移便万事皆安。
聊得累了,她挥一挥手:“睡吧睡吧,明天我还得陪你姐夫去他家拜年。”
但是怎么睡得着?
我伏在枕上辗转反侧。睁眼闭眼,都看见宜中一双俊眼,含情相向。
罢罢罢,白白咬牙切齿发毒誓,又苦苦地修行两年,一见了他,功力全废,不必对方一兵一卒,甚至不必说一句话,只是双眼那么一睃,我已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让我知道,我爱他,我爱宋宜中。爱上一个人是没法子的事,我早已堕入轮回,万劫不复。
爱上他,是我的命。
初三是宜中夫妻在酒店设宴回请我们。
姐姐随姐夫去了外地,子臻说有应酬,只有妈妈和我赴宴。妈妈虽然没有明说,颜色间并不大喜欢让我陪她。我明知这是鸿门宴,却不甘逃避,假装不懂妈妈的意思,一大早便起来梳妆打扮,把十几套衣裳换了又换,试了又试,存心与小李子一竞风采。
然而再没有想到,一进酒店,已经迎面看到最不该见到的一对人物。本能地身子一矮,藏到妈妈身后去,急急地说:“我们换一家酒店吧。”
小李子不明所以,还只管问:“已经订了台子,怎么忽然要走?”
妈妈叹口气,只道:“出去再说。”
出了酒店,我已经兴致全无,自己的老公都管不住,还与别的女人斗什么气?这世界真是公平,我惦记着人家的丈夫,而我的丈夫,在同人家偷情。
小李子莫名兴奋,本来就是铆足了劲儿要来对付我的,没想到不战而胜,十分得意,控制不住地咯咯笑:“做贼的不怕,捉贼的倒怕?白术,我要是你,我就走上前去把桌子掀了,一巴掌打得那狐狸精找不着北。”
狐狸精?我失笑。胡司容可不是姓胡?
妈妈还在替我遮掩:“也许是公事……”
“不是公事。”我叹息,失败到这种地步,反而无所谓,索性全翻出来讲,随他们笑去,“我躲开他们,不是怕,也不是气,只是不想听他跟我解释。到时候,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女人叫胡司容,是子臻的情人,他们来往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中间分过一次手,我还以为断了,原来还在联系。不知道是一直藕断丝连呢,还是最近才死灰复燃的,不过也都没什么所谓了。反正不是胡司容,也会是别的人。叶子臻不会甘于寂寞的。”
“你就这么由着他?”宜中青筋暴露,“白术,别让他欺你娘家无人,要不要我去找那小子谈谈?”
“有什么可谈的?”我无所谓地笑,看不惯小李子幸灾乐祸的样子,有意装疯卖傻,逼自己扮淘气,“男人都是这样子的了。大师兄,你过去不也是一样吗,天天换女朋友。”
“可是,叶子臻怎么对得起你?”宜中是真的动怒,“让我去教训那小子,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我忽然感动起来。即使所有的男人都朝三暮四,可是在宜中心中,仍然认为我理该遇到一个例外,遇到千挑万选后那最好的一个。是为了这个渺茫的希望,他才会那么自制地对待我吧?留着我,留给一个或许不同的男人,从而得到幸福。
但是我只遇到了叶子臻,一个比宜中更加花心的纨绔子弟,二世祖。
现在,他还有什么理由来拒绝我?冷落我?
和宜中一起面对面地看到我自己的丈夫偷情,反而让我觉得轻松,甚至有丝莫名的快意。
我反而同情起叶子臻来。他走到这一步,也许真不能怪他,毕竟,他曾经想过要悔改,还为此付出了五十万的代价。最终仍然还是要在一起,总是有点真感情的吧?
爱就是一种纠缠。无论是使了钱的,还是不要钱的,只要不是明媒正娶,便是藏奸偷情,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有金钱交易,也仍不无真心;便不取一文,也仍然是悖德逆道,原无区别。
我自认是罪人,并不想扮贞洁,只对宜中说:“男人的心可以四分五裂,只要他的人一天在我身边,心里有没有我,我并不计较。同样的,如果我能得到一个人的心,也未必会计较是不是真的可以得到他的人。”
当着小李子的面,这样明白的宣言,反而逼得他们哑口无声。
反正是输,输得已经无可再输,也就是赢。
回到家,子臻问我:“白天玩得高兴吗?”
“不错,气氛挺融洽的,妈妈很开心,像年轻了几岁。你呢?应酬得怎么样?”
“普通的客户见面,增进交流的,也许年后会有生意往来。”
两个人说起谎来,都面不改色,对答如流。仿佛高手过招,势均力敌。
如果一直都能这样大度,看得开,一辈子也不是不容易过的。我反正没打算对子臻三贞九烈,便也不在意他的不忠。还是那句话,五十步笑百步,他不过是比我早行一招就是了。
晚上,我在镜前摆弄脂粉。子臻一卷在握,摇头晃脑:“红帐无尘白昼长,丫头日日待君王。”
我随口问:“宫里的婢女不是叫宫女吗?怎么叫丫头?”
子臻笑:“这你就不懂了。在古代,皇族们担心太子久居深宫,与世隔绝,通常会在宫中专门辟个地方养些小动物来对太子进行启蒙教育,比如带太子看公猫追母猫,看鸽子接吻什么的,还给那些猫儿狗儿封侯加爵。这个丫头呀,不是指人,而是指猫,是对猫的昵称。”
“丫头是猫?”我有些佩服,“你知道得还真挺多的。”
子臻受了鼓励,越发慷慨激昂:“自然间万事万物,都会适时发情,就像花应春而发,鸟应时而鸣。只有人,却一定要诸多启发,还要解开层层束缚,才能通灵。所以人是世界上最冷感迟钝的动物。”
说着,他走过来,要与我同领那些猫儿狗儿都会应时而发的奥妙。
我本能地推开,脸上忍不住挂下来。
再高明的演技,在玉帛相见时,也不得不打回原形。
我和子臻,都只是本色演员,上升不到演技派的水平。
结果当晚子臻搬到客房去睡。分屋而居,好过同床异梦。不过也许,在今晚我们心中所想的事情,终于可以内容一致了。
箭在弦上,是收回囊中,还是发弓射出?
转眼已是十五灯节。
我和姐姐相约了两家人一起去兴庆宫放灯。
兴庆宫建于唐朝,一度夷为废墟,文革后重建。内中亭台阁楼,早已不复皇家气派,但青山笼翠,绿水长流,每到佳节,不是灯会就是花展,倒是老百姓应景凑热闹最喜欢去的公园。好像正月十五,只有去兴庆宫放了灯,才算是过节了,不然,总觉遗憾。
灯做莲花五瓣,粉红晶莹,浮游水上。灯芯里,藏着女儿的心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之类。
但是我心中的君,不是身畔的夫,而是十年前,在青龙寺后坡亲手采摘玫瑰花赠我的那个人。赠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十年不散。
莲花灯迤逦而去,我和姐姐各自追着自己的那盏灯沿岸随行,渐渐走得散了。
灯擅自靠向对岸,缠在水草中不肯再走,我折了树枝伏在栏杆上隔着溪水去勾,那盏灯只是眷恋着无名水草,痴缠不肯去。
对岸的人说:“小姐,这是你的灯?我帮你。”随手一拨,莲花灯原地滴溜溜打个转儿,又向下游去了。
我望着对面,满月复狐疑:“先生,谢谢你。”
那人惊觉:“白术,是你?”声音清清楚楚地如钉子敲在砧板上,不是大师兄又是哪个?
“宜中……”我忽然哽咽起来,顾不得石滑露冷,只一径跌跌撞撞地向前赶。
那边师兄也沿着岸小跑起来,虽然隔得远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知道他在望着我,我们的眼光穿越了黑暗,已经比身体先一步于空中相遇,交织。
匆匆地走,匆匆地走,两个人终于在中间的桥头遇上了,双手互执,一时无语。正是我梦中的情形,是我对爱情最高的理解,最深的诠释。
我们终于谁也不再骗谁,谁也不再多谁,相遇在一起,相爱在一起!
“宜中,我,我……”我努力地咽着泪水,逼自己把话说完整,“这几天,每时每刻,我一直都在想着你。”
“我也一样。”如石破天惊,他终于吐出这四个字。
只有我才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对大师兄来说有多么难。
我也一样。
换你心为我心,始知相忆深。我们的心,终于互通灵犀,终于同声同气,终于苦尽甘来,终于心心相印。
我告诉宜中:“你一直都怕毁了我,现在,我已经循例结婚,而且已经分居。宜中,我看不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阻力,使我们有理由违逆自己的心。”
宜中不说话,走过来,轻轻抱住我。
忽然间,我松懈下来,泪水放肆地洒落。等得太久,一旦梦境成真,反而不敢置信。
岸上的灯和水中的灯交相辉映,流离溢彩,宛如仙境。
有船夫摇着桨自桥下经过,提声问:“先生太太,要船吗?”
一条船。十年修得同船渡,白年修得共枕眠。自古以来,浪漫凄艳的爱情故事总是和船离不开:白娘子和许仙撑了伞,借了雨,相逢在一条船上;苏小小画舫到处,笙歌无数;杜十娘船至江心,散尽百
宝箱;西施和范蠡挂冠归隐后,相偕相伴,泛舟西湖,享尽晓风残月……
此刻的兴庆宫游船,便是西湖画舫;我与宜中,便是白蛇和许仙、西施和范蠡了。欲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小船,便是洞房春宵夜;这莲灯,便是花烛照影红。
远远地,依稀传来电视剧《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歌:“千年等一回,哦……”
等了千年,才一宵团聚,多么难得,多么珍贵!我抱住宜中,紧紧地拥抱:“宜中,我再也不要同你分开,永远不分开。”
理智退位,情感涌上来,如水漫金山,势不可挡。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情人的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