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简单的檀木床。
绣着金绣线、深咖啡色柔软棉麻料的床巾仔细包裹着柔软的床垫。蓬松的棉被外包覆着──版面的被单,床巾上的金边蔷薇爬上暗红色的丝绸质料,暧暧的衬托出它的华丽之姿。
摊开被子,里面的金边蔷薇大肆蔓生,占据了舒柔的毛巾料面,张狂地表现着华贵。被铺上和床巾、被单相同设计的枕巾的柔软大枕被随意摆放在床上;整张床充满低调奢华慵懒的风格。
一张简单的大床只是换上一套寝饰,就能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这就是「床侍」的开业主旨。
床美丽是美丽,但谁能融入这样奢华的风格,替「床侍」冬天主打的寝饰做完美的代言?
这是所有工作人员在看到床之后面面相觑同时共有的念头。
「张小姐,我可以先请模特儿试镜吗?」负责掌镜的严国圣当然也有同样的念头。
他入行几十年,替家具、寝饰拍过无数的平面照片,其中有不少Case的广告企划企图将人融入商品之中,但是最后的作品都并不出色,效果也不好;依据以前的经验,他不认为「床侍」这次的企划会有例外。
「当然可以,请您稍等。」
严国圣看着穿着套装的张小姐转身出摄影棚,再进来时她窈窕的身后领了两个高大的男人。
「严先生,这位是我们『床侍』的CEO,也是我们冬天主打寝饰的设计师。」她替他介绍着,干净的脸在两位高大男人的面前散发着不同于她三十岁年龄该有的少女仰慕光彩。
他望向她身后的两个男人,心底的叹赞在第一眼的注视后就没有停止。
穿着西装的男人蓄着长发,有着深邃的五官,浑身散发着陰郁的气质。另一位休闲打扮的男人则和他迥异,同样的英俊挺拔,嘴角上扬的微笑柔和了他的五官,让他显得比另一个男人要迷人优雅。
「地司忒先生,你好。」他朝西装笔挺的男人点头示好,记忆里他该是叫地司忒没错吧?
「你好。」地司忒点头,「我想看看现场的情况,所以来打扰了。」
「严先生,这位就是模特儿。」张小姐继续介绍。
「你好,我叫赛尔凯克。」赛尔凯克伸出手,自我介绍着,嘴角迷人的微笑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没有消失。
「你好,我叫严国圣,是这次平面广告的主要摄影师,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看着他的笑容,他也不禁微笑起来。
「一定合作愉快。」他的注意力被他身后的床组吸引,「地司忒,那张床就是你设计的?」
「是的。」他简短的回答。
「很华丽。你太偏宠女性市场了。」他-起眼,好视力让他清楚的看到床单上美丽的刺绣蔷薇。
「所以我才请你来躺一躺,拍个照,替我开拓男性市场。」
「我想不出男人购买的动机是什么。」
「勾引女人上床。」
赛尔凯克挑眉,「你真污秽。」
「我是坦白。」地司忒哼着,「去躺躺,我想看看效果和我预期的一不一样。」
「遵命。」他走向前,大步往床迈去。
「赛尔凯克先生,我想先跟你说明我想要营造的风格是──」
「严先生,赛尔凯克在国外是专业的平面模特儿,姑且先看看他自己营造的风格和你的需求相不相同,若你觉得不适合床饰,再改不迟。」
「地司忒先生,我想先跟你解释,国内外让人和家具、寝饰入镜的例子,效果都不好,我希望你能先了解这一点。」
「是吗?我倒是觉得挺好。」看着眼前的一幕,地司忒满意的勾起嘴角,就像他勾勒的画面,让赛尔凯克和他的床饰搭配果然是个绝妙的计划。
赛尔凯克横躺在床上,刻意柔乱的短鬈发让他充满慵懒,他与生俱来的优雅气势在此刻和奢华的床饰搭配得天衣无缝。
「是……的,太完美了。」严国圣喃喃着,眼前的搭配令人炫目,不只他,所有工作人员也都着迷于眼前的画面。
「地司忒先生,我们公司才刚起步,重金礼聘国外高身价的模特儿,会不会太过了?」
地司忒低头看着「床侍」的广告部经理,除了最后他提出要找模特儿搭配床饰以外,这次的平面广告全都是她一手策划。「值得,-不觉得吗?」
「他很适合这组床饰,但是值不值得,结论有待保留。」张静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我担心光是他的合约金就占去了公司提拨给我的广告额度,那我之后的企划案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放心,他是义务帮忙。」
「义务帮忙?」
「没错,这是他欠我的。」地司忒的黑眸闪着精光,「张小姐,我相信-会竭力利用他所带来的效果。」
都是他,他才会站在这块土地之上,他岂能不补偿他?
地司忒看着严国圣迫不及待拿着照相机不停的按着快门,相比较之下,赛尔凯克只是随意的躺在柔软漂亮的床上翻着身、变换姿势,实在轻松太多了。
「张小姐,我有个建议。」
「嗯?」
「如果多一尊大型的洋女圭女圭是不是能让画面更加丰富?」
「丰富?」她看着令她脸红的老板。
但是……「床侍」的广告主角不是床饰吗?
在城市的小巷弄里,拐个弯、直走右转,然后在斜前方左转后直走,约莫十步再钻进另一条更狭小的巷弄内,一直直直走到底,就在巷子底,你会发现那儿有间小店,一间飘着甜甜女乃油味儿的木造小店。
在都市这片寸土寸金的水泥森林里,参差杂盖的一栋栋高大建筑物中,意外的在木造小店的门口留了一小块空地,空地不大,但却带来了难得的阳光以及蓝天宽阔的视野,小店得天独厚的享受着在都市巷弄里难能可贵的明亮光曦。
在漂亮洁净的玻璃冷藏柜后有个窈窕的身子,跪坐在铺着长条木板的地板上,紧裹在牛仔裤底下的俏婰压在小腿上,身上的白色无袖T恤也同样紧贴在她窈窕的身躯,与纤细同时在她身上呈现,却没有丝毫冲突。
她倾斜着身子,努力的将自己的脸塞到镜子前,然后动作熟练的黏牢假睫毛、贴上双眼皮胶带、涂上粉红色的眼影,画上眼线、睫毛膏、粉女敕的腮红、娇艳欲滴的唇蜜……当她大功告成时,她的一双腿也麻了。
「垂青、垂青,救命啊!救人啊!我快死了啦!」她吃力的将俏婰移到地板上,一双修长的腿在弓与伸展之间挣扎着,像是千万根针在她腿上狠札的刺痛感,让她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着。
「怎么啦?怎么啦?」当她像只被杀的猪仔般声嘶力竭的大叫时,她身后的门被用力的推开,穿着有着白色绉折车边围裙的万垂青慌慌张张的冲了出来,一双手还沾着面粉来不及擦干净。
「咚!」推开的大门狠狠的撞上她的后脑勺,发出结实的声音。
「噢!救人唷!垂青,-是要来救我还是要来杀我啦!」她一手抱着头、一手护着脚,头脚都疼,让她不知道该顾哪边才是了。
「兰、兰黛,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晓得-坐在地上,-的头没事吧?」她蹲打算替她柔柔脑勺,一个不注意,膝盖就去顶到她发麻的腿。
「我的妈呀,痛死我了!垂青、垂青、-、-快起来,我的脚、我的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全兰黛痛得索性翻滚着身躯,让自己离她远一点。
「怎么啦?」
「-离我远一点好了。」她继续一手抱头、一手抱脚,「我的脚麻掉了。」
万垂青这才明了的点了点头,随即忍俊不住就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还笑得出来?!我要-来救我,-火上加油就算了,还敢这样、这样……『风凉笑』!」经过她这么一折腾,头没那么疼、脚也好多了,她小心的舒展着两条腿,一边埋怨着。
「风凉笑」?万垂青掀着眉,有这种说法唷!
「对不起嘛,-也知道我一急就办不好事情,况且……我不是故意要取笑-的,是真的很好笑嘛!请-原谅。」她双手合十,陪着笑。
「不原谅、不原谅!除非-把-的新商品分个十个、八个给我,不然不原谅!」
她又掀掀眉,放下合十的手掌,「全兰黛,-该不会使哀兵政策要骗取我的同情心吧?」
「我是这种人吗?况且那扇门会乖乖听话来敲我的头唷?我顶多是趁机揩油而已。」她手-着腰,「而且说到底我也是『女乃油盒子』的合伙人,哪有新商品不先让我试吃,反而给只不相干的『狼』先吃?」
「人家有名有姓,叫做渥夫沃,-别乱叫,小心给人听到。」万垂青叹息,「『绿帽子』是渥夫沃先生买下的商品,贩售权在他手上,所以我才不让-试吃,这点我不是跟-解释过了吗?」
「我知道贩售权在他手上,所以我才没有无理取闹的要-拿来卖。我现在只是要试吃,试吃-懂吗?老板试吃满意的产品才交到客人手上,这是做生意的基本道德。」
「渥夫沃先生在合约上写明了,『绿帽子』在他的店里公开贩售前,除了我之外,不能再有人知道『绿帽子』的味道。这点我不是也解释过了吗?」
「说到底我就是不能吃就是了?」
万垂青点点头,脸上堆着歉意。
「算了!『绿帽子』吃不到,我吃『花脸猫』总可以吧?数量任我拿,不准反对!」
「不敢反对。」她拿全兰黛没辙的摇摇头,「-这么贪吃,有时候我都怀疑-拿到店外去卖的那些蛋糕,下场都是进到-的肚子里而不是被卖掉。」
「胡说,全吃进肚子还得了?像只肥猫我可不要!」
言下之意,她是顾忌到吃太多会肥,不然她是有意要全吃完喽?万垂青拿着质询的眼神看着她。
「嘿嘿!」全兰黛陪着笑,装做看不懂她的眼神,「不说了!蛋糕都装盒了吗?」
「都装盒也都替-放到推车上了,-等等!」
她转身从门板的后方吃力的推出辆白色的小推车,四方的小推车上被铁制的四方盒层层迭高,五层高的铁盒内整齐排放着一只只素净的白色长盒。
「量这么多,-真的全卖得掉吗?」
「没问题、没问题,小公园附近的几栋大楼都是女性职员居多的公司,她们中午出来用餐时都会顺便带几盒回去当下午茶点心。客源稳定,又没有竞争者,加上我们店里的糕点漂亮又美味,还有我这样年轻貌美的外卖小姐,-放心!只有卖不够,没有卖不掉的问题。」
「是吗?」万垂青抬高的眉被她夸张的话给惹得更高了。
「是啊!等我卖出口碑了,到时候她们只要拿名片打电话来店里订购,我再负责外送,这样就会省事很多了。」全兰黛接过小推车,「只可惜我们的店面开在这样的巷弄里,失去『人潮』这个重要的商机,不然我们的生意一定更好,收入一定更加丰厚。」
「是吗?」说得愈来愈夸张了吧?她的蛋糕真的有这么棒吗?
「没关系,好店不怕巷子深,我敢打包票,等到我们『女乃油盒子』做出名气来,一定会替这条小巷子带来人潮,到时候-这个成天关在厨房的小厨娘就会晓得-做的蛋糕有多少人喜欢,不用靠那只『狼』,我们的店也可以屹立不摇。」
「人家叫做渥夫沃。」万垂青皱起眉头,听不惯她替人取外号。
「我管他叫什么渥什么沃,反正啊!等到『女乃油盒子』成功时,万垂青做的蛋糕就只有在『女乃油盒子』里才买得到,至于那个渥什么沃的就给我哪边凉快哪边去吧!」
「-倒是自信满满。」一个低沉粗犷的嗓音从她背后发出,语气里充满了讥讽。
全兰黛回头,玻璃制的冷藏柜后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肤色黝黑、头发乱翘、一张脸蓄满了落腮胡,除了眉、眼、鼻还露出外头见人,其余的耳、嘴全被他旺盛的毛发给遮蔽去了。
「当然!我每天晚上都诚心祷告,希望这天早日来到,这样我们店里的商品只有可怜的『绿帽子』会流落异乡──」
「咳咳!全兰黛,-还不快点出门?!」万垂青生硬的打断她念念不忘没吃到『绿帽子』的仇恨,急急替她将小推车往店外推。
「我话还没说──」
「闭上-的嘴巴!」万垂青难得的发起狠,「没卖完不准-回来。」
她望着全兰黛推着车乖乖地往巷外走,再回头对向身后男人时,方才的气势锐减,她紧张的捏着围裙的裙-,打着招呼,「渥──夫沃先生,您早。」
哎!他是哪国人啊?中国没有「渥」这个姓吧?
「万小姐,-的合伙人很不满意我。」
「呃……」
其实她很怕这个像「狼」一样的男人。
谁、谁来救救她啊?
赛尔凯克慵懒的抵着花梨木门,门板后突地传来女性尖锐的咆哮声,让他挑高左边的浓眉,背脊习惯性地硬挺伸直。
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刚早他一步进办公室的不是那个……「床侍」的广告部经理吗?
他记得她关上办公室的门之前,干净的脸蛋上还对他挂着腼-的微笑。
现在正在里头咆哮嘶喊的是同一个女人吗?
他瞪着门板,昏昏欲睡的脑袋说什么也没办法将脑海里腼腆的容貌和声嘶力竭的声音重迭在一块儿。
「你可不可以将你脑袋里的女圭女圭具体化的描述出来?!
「……我实在搞不懂一尊女圭女圭对这个平面广告能有什么影响?!你这样无建设性的坚持只会让我们广告部的企划严重Delay……」
「……是!您是老板,老板最大!我这个卖命的小主管只好竭尽所能的满足你的要求!」
门板突地被拉开,一张横眉竖目的素脸和他对上照面,然后夹着火势怒气冲冲的席卷离去。
赛尔凯克抬高右边的浓眉,现在他能将它们重迭在一起了。
「你真有本事,温驯的小猫摇身一变变成只发情的母猫。啧啧啧!凶狠泼辣。」他倚着门框看进办公室。
地司忒没回答他,径自从怀里拿出雪茄盒,取出一支雪茄并且点上它。
「怎么?新的照片还是不能让你满意?」他躺进一旁的黑皮沙发,手长脚长顿时让两人座的沙发缩小成像是单人座般拥挤。
「在我找到满意的女圭女圭以前,你不用再浪费时间拍照片了。」他将雪茄放在桌上的咖啡盘内,任它在室内飘送独特的香味儿。
「真是一个好消息。」他微笑。
「需要你时我会打电话给你。」
赛尔凯克点点头,迟疑的问出盘踞在心里许久的问题。「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没有。」地司忒听出他指的人,直截了当的回答。
赛尔凯克轻轻点点头,陷入沉默。
「干么?你在担心他?」他望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开口问道。
「他的个性不适合这个世界,我担心他过得不好。」
「放心,讨口温饱的饭,他死不了。」
他蹙起眉,「你在暗示我得到贫民窟去找他?」
「我在暗示你这个世界没活在镁光灯下死不了人。还有,现在这个年代没有贫民窟这种地方。」
「你在讽刺我还是在安抚我?」
「讽刺?」
「是的,你不喜欢我的工作,很不喜欢。」
「不喜欢?怎么会?本公司下一季的丰厚收入还得仰赖阁下俊挺的尊容才能达成,我怎么会不喜欢?」
「你知不知道我们最受不了的就是你这样夹棒带棍的讲话方式?有什么不满请你摊开来明讲,沟通无法解决大不了就是打一场架──」
「打、架?!」地司忒咬着牙,黑眸转深,「不要在我面前提到这两个字!我现在得坐在这里为了生计奔波就是拜这两个字之赐!」
「你不要一直将你会待在这个世界的原因归咎到我们两个人身上,如果仅仅是无妄之灾,我们苦等的那一年里,巴斯特随时能让你回去,没让你回去就是他也在处罚你。」
「我哪里做错得承受这样的责罚?!」
「我也不觉得我们在详和的森林里打架有哪里罪大恶极。」赛尔凯克直瞅着他道,「结论是我们三个人都被赶出来了,而且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中国人有句名言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得活在这个世界再一次体会老、病、死的循环,我选择心情愉快的去承受,你呢?」
地司忒不语。
「你以为我为什么无条件的接下你的邀约替『床侍』拍平面广告?」他坐起身,「我孤独好多年了,我想把我的好友找回来。」
他-起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赛尔凯克尴尬的爬抓着头上的鬈发,「我很庆幸和我一起被赶出森林的是你们两个,而不是其它没有交情的伙伴。地司忒,别再恨我们了好吗?」
他的话让地司忒的心柔软起来,不过他俊脸上微浮的红潮让他受不了的翻白眼,「在粉堆中打滚,你倒是学会了女人说肉麻话的通天本领。」
「有点感动吧?」赛尔凯克把脚缩回,移到地上。「是不是想给我一个拥抱,庆祝我们的友谊恢复?」
「去你的!」
「别害臊啊!来来来,我的胸膛给你靠。」他作势张开双臂。
「收起你的嘻皮笑脸,你恶心得让我想吐。」
他莞尔大笑,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我走好了,你眼不见为净,就不会想吐了。」
「快滚!」
「地司忒。」他走到门口,又转回头。
「还有什么事情?」他哼着。
「我刚刚说的话是认真的。如果你有能力,替我、也替你自己找一找他吧!」
「我会的。」他点头,给他允诺。
比起赛尔凯克的随遇而安,他这些年来的愤世嫉俗似乎是无端受罪,他自找的吗?
他呢?
地司忒将雪茄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想起另一位老友。
他这些年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度日子?
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想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