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时分,邵扬回到了府里,还来不及吃饭,便开口问迎上来的楚福:“如雪呢?”
他不在的时候,便托楚福照看着章如雪,因他不喜吵闹,所以邵家的仆人非常少,能够信任的更没有几个,只好把章如雪交给楚福照顾了。
“还是一样。”
温暖的室内,放了好几个炭火盆,楚福伸手接过邵扬月兑下的外袍。
“她四处走来走去,累了便坐下来休息,晚上吃了点甜汤便睡了,还真有点像小孩子哪!”
或许是因为同情,楚福已不像先前般对章如雪冷冷淡淡,反而颇为照顾。
“我去瞧瞧她。”
邵扬往章如雪的房间方向走去,轻轻推开门板,点起桌上的蜡烛。
见她紧裹被子安睡,地扬走近,坐在床边端详,见她睡的小脸通红,浅浅发出鼻息的模样令人怜爱。
忍不住想逗逗她,邵扬伸出手在她的鼻头搔弄,她的小脸果然转了个方向,细眉微整,眼睛睁开一丝隙缝。
“你瞧瞧我带了什么给你。”
邵扬从怀里掏出,属于章如雪的那半边白玉。这是他命人在章家上下翻遍了,才终于找出的东西,他离开翠楼后,特地绕去章家拿了回来。
章如雪似乎没什么兴趣,闭上眼又要睡,邵扬只好将她抱起,靠在自己怀里,方便把玉佩替她系上。章如雪的鼻子刚好凑在他的胸膛,她深吸几次之后,脸上出现嫌恶的表情,将邵扬用力推开,翻身又躲回棉被里去。
邵扬也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发觉是下午去见离红时,染上的浓郁甜香,禁不住有些尴尬。但是,他想不到她会在意这种事。
她应该对他的事毫不在乎的,不是吗?
邵扬又再度将她抱进怀中,不顾她的挣扎,专心一志把系在白玉上的红丝绳,牢牢结在她的腰带上。
“你还记不记得这个?”
章如雪困惑的用手指去轻触白玉,温润的触感让她爱不释手。
“我六岁时,有天爹跟我说,邻县的章府里,有个四岁的小女娃儿叫做如雪,长的玲珑剔透、雪白娇巧,就像个女圭女圭似的,叫人一看就移不开眼──”
邵扬双臂紧紧环绕着她,像说故事似的说给她听。
“爹笑着问我:『爹去帮你把这门亲事给订下了,好不好?』我才六岁,却也忙不迭的点头,没几天,爹就去找人说媒,说好等那小娃儿十五岁,便要把她娶进门。”
“后来,爹托人从天山带回来一块温润纯厚的白玉,命人在玉上雕一凤一凰,取『凤凰于飞』之意,再把那圆形的白玉从中间剖成两半,一块给了我,一块给了你,等我们成婚的那一天,合在一起,便是个圆圆满满。”
邵扬将自己的玉,和章如雪的并在一块儿,对着烛光映照,玉上显现温和的光泽,两块完美无缺的合在一起,竟无一丝隙缝、缺裂。
章如雪看的痴了,眼波流转,一双美眸在火光的映衬之下,闪烁五彩光芒。
而邵扬则是目不转睛凝视她的脸,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出些许恢复的蛛丝马迹,但是,章如雪又再度垂下眼睫,脸上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平淡。
邵扬叹息,是他想得太天真、太简单,以为拿些旧物,就可以让她想起什么。
他让章如雪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手则在她发间滑动、梳着,感觉那如丝般的触感。
“你还是没有想起,对不对?”邵扬喃喃自语,没有期望章如雪回答。
听到这句话,倚靠在邵扬肩上的章如雪,双眼轻轻眨动。
“没关系,我可以等。”
章如雪闭上双眼,纤长的睫毛之下溢出的些许泪滴,邵扬并没有看见。
随着深冬的脚步接近,天气是越发的冷了。
每到这种时候,邵扬的心情就会变得陰郁,居安跟了他许久,也从管家哪儿听了些有关他的过去事,知道是为了什么──
八年前的冬天,邵扬便是在这样的季节下失去双亲,所以触景伤情。
尽管离年节时分越来越近,邵府却依旧清冷如往常,只有楚福带着几个仆人,在窗上贴些纸花样,带来些许喜庆气息。
“今年的年节打算怎么过?”居安问道。
“还不是一样的过。”
邵扬在仓库里清点着贵重货品,一样样的数给居安听。
“苏丞相喜欢精致的东西,他府上夫人尤其爱美,别忘了多送点绣品、制工好的针织过去;王大学士爱附庸风雅,多送点玉石古玩上次搜购的那几幅字画也一块送去……”
年节之前,是打点朝廷里各个官员的大好时机,居安一边听,一边将邵扬的话都写在本子上,心里不禁佩服,爷居然能将那些人的喜好都模的一清二楚。
“还有,去绣坊把我上次交代做的几套衣裳,全拿回来。”
邵扬递给居安一张条子,要他稍后把东西送过来。
除了衣裳,就是些女人用的珠花、水粉、胭脂、配饰,无一不全,皆是上好的质地,一看就知是给谁的。
只是夫人会用吗?想起章如雪老是一袭白衣、脂粉不施的模样,居安觉得邵扬是白费功夫。
果然,当居安把这些物品送到章如雪房里,她头也不回,对着镜子自顾自的梳理头发,乌黑长发垂到腰部,白皙的手拿着琥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
“夫人,这是爷吩咐送来的。”
章如雪没理会,眼睛只盯着镜子,不曾移开。
“那么,我放在这儿了。”
居安早已习惯,章如雪对任何询问都不会有答覆,于是便将这些物品放置在柜子上,等她有兴趣的时候,再自己去翻动。
向邵扬禀报后,邵扬只是淡淡一笑,毫不在意。
“无所谓,那只是表示她不喜欢,放着吧!下一回换别的送就是。”
居安还真没见过邵扬对人如此用心,难道人就是要失去才懂得珍惜?
过了几日,居安陪着邵扬在书房整理帐目,做年终的整理。
盘点到一半,有些帐目不对,必须调其他的资料做比对,居安便匆忙的越过大半个邵府,将其他本子取了来,再绕过回廊走向书房。
邵府建筑分成了好几进,成口字形,回廊之上皆有雕花窗格,可看到窗外庭院风景,甚至看到另一头的回廊,而居安站在书房之外的回廊上,惊讶的透过窗子,看到章如雪正站在另一头的回廊窗户后方。
居安很快的闪到没有窗户之处,再偷偷探出头去观看。
章如雪的视线,正是对著书房。
尽管她依旧穿的朴素、长发也未曾束起,但眼睛却不像以往那般空洞,反而执著的凝视书房中的邵扬,那眼神有着浓浓情意,却又隐含忧伤。
难道夫人已经清醒了?居安惊讶的想再看清楚一点,整个人不自觉地靠到了窗上正好对上章如雪转过来的视线。
她迅速低垂眼睫,将泄漏心事的双目遮掩。
居安正打算绕过去追根究底时,邵扬却从书房里踏了出来,看到居安,不悦斥责。“拿个帐这么久?我不是叫你快去快回?”
“我……”
居安想解释,一抬头,发现章如雪已从窗后消失。
邵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空无一物,蹙眉开口问:“怎么了?”
居安想说,但转念一想,他不确定夫人的情况究竟如何,冒失的说出口,并不妥当,于是他轻轻带过。
“没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居安不着痕迹的观察章如雪,但都瞧不出任何异样,她又像先前般成日在庄子里游走,而居安也不曾再看过她的眼神出现任何波动。
看来,是他多心了吧?
到了除夕夜,邵府所有上上下下的人,从下午便忙碌了起来,张罗了一大桌的菜,到了晚上,便齐聚一堂庆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连章如雪都被婢女慎重装扮了一番,挽了个云鬓,双唇点上些许嫣红,身上穿着邵扬先前所要人裁制的衣裳,看来分外娇媚可人。
当章如雪被搀进大厅时,邵扬站起身,将她揽到自己身旁坐下。
“爷,我敬你。”
楚福率先举起酒杯,其他人也纷纷放下筷子,端起酒杯,邵扬难得露出笑容,和众人热络说着话,而章如雪则静静吃着邵扬不停拣进她碗里的菜肴,没有举杯。
一顿饭吃完,下人们收拾好碗筷,邵府又恢复平日的寂静。
子夜时分,听着外面燃放过爆竹,邵扬原先是待在自己的书房里的,但最后却因受不了心中郁积的孤寂,拿着酒瓶到庭院独酌。
他一向厌恶冬天,漫天的风雪会让他想起不愿回忆的过往;而他也不爱这种合家团圆的日子,每次热闹过后,只会更凸显夜深人静时一个人的孤独。
他本来有机会重新建立一个家庭,却被自己亲手毁了。如果时光能倒流多好?
邵扬想到此处,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下。酒入月复中,像是烧灼的热铁般烫着他的胃,也燃烧着他的脑子。
突然,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邵扬机警的斥喝:“谁?”
一转头,却看见是章如雪。邵扬有些愕然,刚刚婢女不是已扶她回房了吗?怎么又走了出来?
章如雪也停下了脚步,静静的瞅着他,接着视线移到他手上的酒杯。邵扬尴尬的笑了笑,晃晃手中的杯子,说道:
“一个人睡不着,便出来赏赏夜色。”
见章如雪直立在他眼前,夜色洒落在她消瘦的身形上,衬的她眉目如昼,白衣似雪,邵扬心中一动,朝她招招手。
“过来。”
见章如雪犹疑,邵扬伸出手把她拉了坐在自己腿上,将头靠在她的颈间,闻着她身上的幽香,他似乎不再感觉这么寂寞了。
“我一个人正觉得孤独寒冷,幸好你来了。”
听到这句话,邵扬感受到章如雪的身体轻震,便把她搂的更紧。
“我厌恶这个季节……总会在梦里见到死去的娘,一次又一次,反覆的死在我眼前……”
邵扬的声音像是陷入了悠远的回忆,那是他缠绕不去的恶梦。而章如雪动也不动,任由他倚靠着她,良久后,邵扬抬起了头,一双眼晶亮的凝视她。
“我想我有点醉了,明知你不会懂,但我还是想对你提出这个要求。”
他顿了一下。
“对我笑一次好吗?就一次,像以前那样对我笑,温暖的、美丽的笑……”
听到他的话,章如雪脸上带着困惑,她不知所措的垂下头又再度抬起,试图怞动嘴角,终究抿紧了唇,悲伤的看着邵扬。
邵扬是头一酸,紧抱住章如雪,直到感觉一双小手在他背上轻轻的、安慰似的拍着,她的动作如此温柔,像是对待珍宝、又像是对待一个迷路的孩子……
邵扬抓住了她的双手,凑上唇想吻她,但章如雪却避开了脸,邵扬继续追寻,找到那柔软的两片唇瓣,放肆狂吻。
章如雪原先是挣扎的,但她的抗拒渐渐变成迎合,双臂紧搂住邵扬的颈项。
邵扬将她拦腰抱起,离开庭院,绕过回廊,直来到寝房前推开了门,门栓拴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
金属的音色在大街小巷中响着,梆、梆、梆,正是三下。
章如雪睁开眼睛,映入眼廉的是一片黑暗。她缓缓坐起,因许久不曾和邵扬做出亲密的行为,感到腰部传来阵阵钝痛。
就着夜色,她可以看见身旁的人隐约的轮廓。端正的脸、高挺的鼻梁、宽厚的胸膛……他正安睡着,发出浅浅的鼻息。
章如雪痴痴凝视邵扬的脸,伸出手指滑过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所有在邵扬清醒时,不敢表现的情意,都在此刻表露无遗。
其实,她早已慢慢的清醒,却依旧装作疯疯癫癫。
晶莹的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她没办法呀,如果不装作疯癫,她早已再次把心陷落进去。
曾经受过那样的背叛和伤害,她怎么能再信任他?
所以,她宁可装作人事不知、宁可什么也不要想,不去想他曾有的背叛、不去想自己还依然残留的些许仇恨……
尽管她在心里一直这样告诫自己,双眼却背叛了她的心思,总是追随着邵扬的身影,所以,当那次被居安看见时,她真以为自己的伪装会被拆穿。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她努力隐藏情绪,终于让居安去掉疑心。
但是,她究竟要隐瞒到什么时候,才能说出真相呢?
现在她还可以装作自己疯了,尽情享受着邵扬给予的温柔,一旦这层保护膜卸去,她付出了心,再度被邵扬背叛的话,那又该如何是好?
她的心经过修修补补,好不容易拼凑成形,再禁不起邵扬用背叛的桩子狠狠打进。若真有那个时候,她就再也无法将心拼凑回去,只能任由它碎,就当做她这一辈子,不曾有过那颗心──
想到这,章如雪的泪水落在邵扬的脸上,怕惊醒他,她慌忙的为他拭去。
吃完团圆饭后,她因为受不住自己一个人回到房里时所感受的孤寂,走出来透透气,当她看到坐在庭院的邵扬时,心跳瞬间漏了拍。
章如雪知道,邵扬跟自己一样孤独,所以,她没有离去,反而走上前去凝视着他。在这大宅子里,他们两人都需要别人的温暖。
我厌恶这个季节……总会在梦里见到死去的娘,一次又一次,反覆的死在我跟前……
听到这句话,章如雪才知道邵扬心中的痛是如此的深。他的眼睛出现难得的畏惧跟害怕,敲击着章如雪的心。
对我笑一次好吗?就一次,像以前那样对我笑,温暖的、美丽的笑……
看见邵扬渴求安慰的神色,章如雪再也无法假装下去,她试图挤出笑容让他开心,但才勾起嘴角,却发现自己早已忘记了怎么笑。
看见邵扬悲痛的神情,章如雪环住他,轻轻的拍着他的背,此时,什么恨都再也不重要,她只想安慰眼前的这个人,让他不再痛苦、不再伤心……
章如雪俯体,在邵扬略微冰冷的唇上轻轻一吻。
我可以再度信任你吗?
如果我再度将我的心付出,你可会好好的收藏?
“我想相信你啊……”
低喃出这句话,章如雪在深沉的夜里幽幽长叹,等明早的太阳升起,她依旧是那个疯癫的章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