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来过后,给章如雪开了个方子,主在安胎、定神,临走前还殷殷嘱咐章如雪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夫人,您这是头一胎,又加上先天体质虚弱,所以千万要多加小心,最后不要做太剧烈的活动,以免危害到胎儿。”
喝过了药,章如雪因为药性昏昏欲睡,便躲在床上合眼休息。但是尽管睡意浓重,她的脑子却纷乱不堪。
她怀了孩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章如雪纤手抚上自己的小月复,她居然有了爷的孩子,等爷知道了,可会高兴?
转念想到一早爷出去时的神情,章如雪又轻轻叹气。
她真怕……这孩子生出来若爹爹不疼,只有自己爱他,那该如何是好?她太知道不得父爱的孩子是多么孤寂,不想自己的孩子也变成这样。
章如雪的意识昏昏沉沉,隐约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人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床边起。
“如雪?你睡着了?”
这声音……是爷!章如雪连忙张开眼睛,爷回来了,她怎么可以躺着!果然,一睁开眼,就看见爷正站在床边瞅着自己。
章如雪慌张的想下床。“爷,您回来了!用过晚膳没有?我马上去准备。”
她才坐起上半身,邵扬就轻轻将她按回床上,连语气都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别忙了,叫下人忙去。你现在的身子,万万动不得,躺着多休息会。”
章如雪怔住,一双大眼盯着展露笑容的邵扬。
她从不曾看到他笑过,从不曾……
“爷……您知道了?”
“嗯,管家告诉我的。”
邵扬甚至用手指拨开她的发丝,凝视着她的眼里充满炙热。章如雪也痴痴看着他,对于自己第一次得到温柔,依旧不敢置信。
“你要替我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好吗?”
邵扬握住她的手,微笑开口。
“好。”章如雪柔顺点头,嘴角也噙着笑。
“等过一阵子,我会带你回章家,让你爹也知道这个天大的喜讯。”邵扬心里浮现章老爷知道这件事时铁青的脸,脸上的笑意更深。
“真的?真的?”章如雪眨动着眼睛不敢相信,早上出门时,她才因为这件事被教训过,现在爷却说,可以回章家了?
“当然是真的。你只要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就好,其他什么也不用担心。”
听到这句话,章如雪依然笑着,美丽的眼眶里,却渐渐蓄满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锦被上。
邵扬连忙拭去她的泪水,这可奇了,他尽挑章如雪可能会爱听的话来说,为什么她还会哭泣?
就连他大声斥骂的时候,她也只是咬着下唇,不让泪水落下的呀!
“好了!你哭什么?那些话你不喜欢听,我不说就是!”邵扬粗声粗气骂道。
但章如雪依旧笑里带泪、泪里带笑,伸出双臂环住邵扬的颈项,让自己的脸颊轻靠在丈夫的肩膀上,感受他的体温和味道。
“不,我很喜欢听,您多说几句。”
“喜欢又为什么要哭?”邵扬蹩眉问道。
“因为,我本以为永远看不到爷对我笑、听不到您对我说贴心的话,我甚至以为,会永远得不到您的爱和关注……”章如雪如泣如诉在邵扬耳边低语。“但是,现在我都得到了。”
邵扬感觉到她的泪水,沾湿自己的耳廓颈间,这才知道,章如雪有多少泪水硬逼着自己吞下去,多少的痛楚强迫自己默默承受。
邵扬不自禁的也轻轻抱住她,或许她并不是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偶,她会哀伤、会哭,而且,她也不如他所想般脆弱。
一个能将悲伤深深掩藏的人,绝不是一个弱者。
章如雪不知邵扬心思的千回百转,满足的说:“能够怀孕,真的是太好了。”
听到“怀孕”二字,邵扬猛然醒觉,将章如雪用力推开。
章如雪愕然的看着他。“爷?”
邵扬看她的表情,又回复以往的冷漠。“你好好休息,晚膳我派人送来。”
“爷?爷!”章如雪慌张的呼喊,但邵扬却不肯回头,加快脚步走出房门,将门带上。
听到门被带上的声响,和渐渐远去的脚步,章如雪颓丧的躺回床上。
他原先是这么高兴,这么温柔,为什么突然又……
章如雪愁眉深锁,她……不懂自己的丈夫。
居安一直守在房门外,见邵扬急促的走出,连等也不等他,便往自己的书房方向走去,连忙跟上。
而走在前方的邵扬,强自压下纷乱的心情。他根本不需要去了解章如雪在想什么、或是章如雪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她只是个复仇的工具!
况且章如雪马上就会发现,现在所得到的幸福,就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瞬间便会消失无形,她会像章家一样,跌入黑暗深渊。
如今,就差最后一步了。章老爷的店铺财产都已落入自己的名下,他最后翻身的赌注──章如雪又成了一着死棋。自己的仇恨,很快就可以纤解。
想到此,邵扬的心渐渐平静。
在他的心中,不论任何人,都没办法抚平爹枉死、娘自尽带来的痛苦和屈辱。
邵扬走进书房,吩咐居安:“磨墨。”
居安乖巧的马上照办,但依然好奇的问:“爷,您要做什么?”
“写封信给章老爷。”邵扬头也不抬的答。
本以为聒噪的居安,会马上兴奋的出主意、想点子,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居安的声音,邵扬总算抬眼看他,却看到一张咬着嘴唇发呆的脸蛋。
邵扬皱眉。“你这是什么脸?”
居安过了一会,才闷闷说道:“爷,恕我斗胆问一句。”
“问。”见他开了口,邵扬便又继续提笔写信。
“这些事都结束后,夫人怎么办?”
居安大著胆子问出口后,只见邵扬的笔停了一瞬,接着神色如常写下去。
“我没想那么多。”
“爷……我想,夫人对您有感情。”
邵扬这次完全停下了笔,狠狠瞪视居安。
“你刚刚在外面偷听?”
“就算没听到,从夫人平常的作为,也能得知这件事。”想到章如雪平素对邵扬的尽心尽力,居安第一次对自己先前所做的事感到后悔。若不是他执行了邵扬的计划,或许章如雪会嫁进黄家,过着美满生活。
邵扬冷笑。“感情?她根本把我当成黄瑞祥!”
“可是跟她相处的是您!”居安表情严肃。“名字又算的上什么?重要的是,夫人并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才对您如此。”
邵扬蹩起眉头,抿紧双唇。
就算居安说的全是事实,也跟他复仇的事毫无关系。既然白家已付出了代价,那么章家也不能漏掉。
“我会做的事,就是会做,你再说也是无用。”
邵扬神色冷漠的将信折起、放入信封封好,递给居安。
“派个人送到章府去。”
居安叹了口气,将信收下,走出房门前,又迟疑的转过头。
“至少您要答应我,千万别用对付白家小姐们那一套,将夫人也送进了翠楼。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您与夫人毕竟做了三个月夫妻,看在这分上,您放过她吧!”
邵扬凝视着居安,见他不得到答案绝不走的模样,不禁语气不善。
“章如雪是对你下了什么迷药,让你这样为她说话?”
居安摇头。“爷,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的心并未被仇恨蒙蔽,所以依旧保持着恻隐之心。”
“那你是说,我连人生而该有的恻隐之心都没有?!”
邵扬怒极反笑,居安没有回答,只是用怜悯的眼神凝视,这让邵扬的怒火渐渐熄灭,只剩下疲累。
他竟是个这么可怜的人吗?连居安都这样同情他?
邵扬低沉且沙哑的说:“居安,你没有经历过我受的苦,所以你不懂。你不知道,看到自己的娘亲血流满地、死不瞑目的倒在眼前,会让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瞬间失去所有的喜怒哀乐,唯一能够支撑自己活下来的,只有复仇。”
十一岁在冰冷的风雪中,不会说话、不会笑、也不会哭的孩子,现在依旧躲在心中某处,提醒着邵扬,绝对不能忘记深仇大恨。
“那么,复仇完后,您接下来要做什么?”
居安看着邵扬,轻声问出这句话后,便走出了书房。而邵扬没有动识是坐在偌大的房里,茫然的想着。
复仇完后,要做什么?他从不曾想过。
他总是想着,要报复这些杀害父母的人、这些令他受到侮辱的人,如今大仇即将得报,可是往后呢?
没有了值得恨之人,他要如何活下去?他在还没学会爱之前,就已经懂得恨了呀!所以他不懂爱、不会爱、没有人可以去爱
邵扬忍不住惨笑,就算这些仇人下半生再苦,他的人生也等于只活了十一年。但他,还是得做。
得知章如雪有孕后,第二天,邵扬就决定两人以后分房而眠。
章如雪手足无措的,看着下人把属于他的东西一样样的搬走,而邵扬只是淡淡的说:“在你怀孕期间,我怕晚上睡觉若压到肚子里孩子就糟了,所以还是分开睡吧!”
章如雪想留又他不敢,现在也只有晚上和清晨可以见到爷,若他一搬走不是只剩下吃早膳的时候,两人才会相见?
邵扬走到门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
“啊,还有,以后你不用替我做早膳。上次大娘才说你熬粥熬到反胃,所以,为了胎儿好,以后就别做了。明白吗?”
也没等她说明不明白,邵扬就走了。只剩章如雪愕然面对他搬走后,一室的孤寂。
爷的每一句都说是为了胎儿好,但为什么她却觉得,像是被人遗弃了一般?
章如雪度日如年,她的心总是安不下来,彷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每当这种时候,她只能将手放在自己的月复上,试图去想像有一个小生命静静的在茁壮,在陪伴着她。
总算在几天之后,居安前来通知她。
“夫人,爷说今天他刚好有空,打算陪您回章家。”
章如雪满脸喜色,一方面是为了终于可以见到爷,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暖违许久的爹。
见章如雪如此欣喜,居安的脸,蒙上一层淡淡的不忍。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回廊,穿过楼阁,等走到大门前时,已有马车停在门外守候。居安扶了章如雪上车,自己则另外骑马跟在车后。
上了车,她便看见邵扬坐在车上。
“爷。”章如雪娇柔的呼唤,而邵扬没有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又面朝车外。
章如雪没敢再说话,静静端坐,马车震的她胃中又是一阵翻呕,连忙撇过头,捂住嘴,免得被邵扬发现异样。
突然,一件皮裘递到眼前。
章如雪愣了下,没接过,便听见邵扬冷冷的说:“把这皮裘垫在身后,就不会震的这么厉害。”
章如雪感激的笑笑,如他所言的做了,果真好上许多。
过了一会儿,邵扬低声问:“这几天身子还好吗?”
“还好。我总觉得可以感受到,孩子在一天天的努力长大。”章如雪看着邵扬微笑,他却避开了她的脸。
“怎么可能?”
听他的语气似乎一点也不相信,章如雪歪头想了想,便伸手执起劲扬的大手。
她突如其来的行为,让邵扬先是一震,接着不悦吼道:“做什么?”
“您可以模模看。”章如雪将他的手放在月复上,再让自己的手交叠于其上,见邵扬别扭的想缩回手,便轻笑开口。“不用怕,这是您孩子呀!”
邵扬闻言,便没有再挣扎,反而专注的试图感受章如雪月复中脉动。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整眉收回了手。
“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章如雪失笑,这怎么可能真的感觉到呢?孩子才两个多月呢!
“等孩子再大一点吧!再过两个月,肚子就会大起来了。”
邵扬看着身旁一脸心满意足的女人,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
他曾夺去好几个人的生命,但她却在制造新的生命。能够诞生出什么的感觉,或许男人一辈子都不会了解。
“什么时候会生?”
章如雪掰起指头算了算。
“现在是秋天大约明年春末夏初,“孩子就出生了”
“是吗?”邵扬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她话。明年春末夏初……那个时候,章如雪可还会在?
见他不说话,如雪也闭了嘴。
两人静静的坐着,过了很久很久,终于,马车停了下来,接着,车夫将车门打开,恭敬的说:
“老爷、夫人,章府到了。”
听到这句话时,相对于章如雪的喜色,邵扬眼里却是漆黑的陰郁。
章如雪踏进章府时,明显感受到一股不同于以往的气氛。
她出嫁前的章府,气派雍容,婢仆如云,可是现在,光是从大门走到前厅,就发现原来应该有的仆人都不见了。
等到一踏进前厅,便看到爹坐在堂上,章如雪兴奋的往前踏了几步,却看见自己的爹两眼无神、模样也彷佛苍老了二十岁。
“爹?”章如雪不敢置信的走到他面前。“您怎么……”
这是她意气风发的爹?送她出嫁时喜气洋洋的爹?这到底怎么回事?!
“如雪?”章老爷失神涣散的双眼,终于对在她的脸上,茫然说:“是你吗?你回来了?”
跟着章如雪身后进来的邵扬,看着这一幕,冷酷微笑。而居安则不忍的转过头去。
“对,我回来了。爹,我是如雪啊!”章如雪跪在爹面前,执起他的手摇晃,想让他意识更清楚点。
“章老爷,别来无恙?”邵扬开口,嘲笑的语气让章如雪转过头来,讶异的看着他。
他为什么用这种语气?她爹,不就是他的丈人?
章老爷直到邵扬开口,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的老脸瞬间铁青,乾枯的双手紧紧抓住章如雪的肩头死命晃着。
“如雪!你怀孕了?快告诉爹,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是怀孕了……”章如雪被摇的头昏脑胀,但依旧肯定答覆爹的问题。
章老爷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说:“你怀了那男人的贱种?”
“爹,您在说什么?他是我的丈夫……”章如雪慌张的转过头,想寻求丈夫的支持。这婚事是爹许的呀!为何现在又如此辱骂对方?
“那么,他叫什么名字?”章老爷陰森的问。
章如雪偷偷看了邵扬一眼,生怕她说出名字,他又要生气,但是邵扬这次似乎毫不在意,始终微笑看着他们。
“……黄瑞祥。”
章老爷疯狂大笑,用力推开章如雪,让她整个人跌坐地上。接着他转向邵扬,凄厉的说:“楚扬,好!你真够厉害,能这样把我们父女耍着玩!”
“爹,您究竟在说什么?”章如雪慌乱的问,她求助的看向自己丈夫,却发现回应她的,是一个冰冷的笑容,让她全身发寒。
邵扬走到章如雪面前蹲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拎着绳子,让玉佩垂挂在她的视线之前,轻笑着问:“记不记得这个?”
章如雪目不转睛的看着玉佩,这多么熟悉呀!半月型的白色玉佩,一样的红色丝结……她也有一个,但已收入了柜子的深处,所以这个绝对不是她的。而世间唯一拥有这玉佩男半边的,只有一个人──
“你的是凰对吧?我的这上面是凤。”邵扬细细抚摩着玉佩,满意的看着章如雪呆滞的神色。“怎么,知道我是谁了吗?”
“是你……”章如雪乾涩开口。
她想起来了!他是曾和她订过亲的──楚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