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天后。
清晨,日光落进静谧的房内,暖暖的,身在如此柔和的氛围中,夏蓳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的醉鬼,却不知是该重报,还是该开心。
前晚临睡前,步向仁好像是有打电话来约她见面,结果她一早起床忘光光,之后又和莫雨霏在外头玩得太开心,一整天都没想起这件事,直到温允斌回家见了她,告诉她步向仁已经杀到家门口——
“你认识步向仁吧?其实也没什么,就我回来的时候看他气急败坏地猛按你家门铃,嘴里还碎碎念什么“这家伙竟敢放我鸽子还不接电话,有种就逃到火星去,一辈子别回来!否则……””
唉,她忘了带手机出门,要有人接电话那才真是见鬼!
忘了约会她是很抱歉啦!可是有严重到要逃到火星去吗?
不过是两天没共进早餐、没见到面,超速行驶难过到喝醉,还冒着大雨淋成落汤鸡来找她?就那么想她?
“傻瓜……”
夏蓳收回想戳他胸口的手指,在他颊上印下一吻。
其实,她不是不明白步向仁在担心什么。
半个月前,她在夜市卖爆米花的时候,突然有个记者跑来要求采访,她吓了一跳,以为是和步向仁的恋情曝光,结果竟是有个顾客将她的照片po上网,让她莫名其妙成了网路人气美女,还多了个“爆米花妹”的怪封号,她到那时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近来生意越来越好,而且大多是男客。
人家都跑来了,她也不好意思拒绝,况且能让生意变好也是好事一桩,她就大方接受采访。
接着,综艺节目找她去录影,在超商工作时也有记者跑来拍她穿制服的模样,然后,饮料厂商相中她拍摄平面广告,超商营运总部邀和当红男艺人合拍广告。
她没什么想红的,纯粹看在广告价码足以付清学贷还有剩,也没多想就答应,谁知就这样也能和合拍的男艺人传出绯闻,打翻了步向仁的醋坛子。
她心里只有他,那个男艺人拍完广告后虽然真的有向她示好,但她连一通电话都没接过,还把所有来自演艺圈的邀约全部推掉,因为她舍不得看他患得患失的模样。
但是三天前,他突然要求她辞去工作让他养,说要在她户头存一笔巨资好让她安心当米虫,大大惹恼了向来自食其力的她,当场和他大吵一架。
事后想想,自己的反应也太过激烈了一点。
虽然当时在她听起来,他的行为像在谈包养,可是她也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只是步向仁太爱她、太想独占她,不想承受任何一点失去她的风险,情急之下想出的烂法子罢了。
昨晚,醉昏的他一直喊着她的名字,直到他终于入睡,她一颗心也软了,什么气都没了,只剩下心疼。
依他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友没有,偏偏爱上怎么也想不出什么优点的她,要钱没钱,要气质没气质,只有人长得还可以,却也不算顶尖的,连她也为他觉得可惜。
她说过,不准逼她学那些上流社会的规矩,他由她,她要普通人的约会方式,他就陪她排队买电影票,在夜市啃鸡排、射汽球,她想试试坐在机车后座抱着男友的感觉,他硬着头皮骑上她的小绵羊载她去兜风。
相反地,他对她什么要求也没有,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两人单独相处时,无论她何时回头,一定会对上他深情的目光。
看着他连睡觉时都双眉微蹙的模样,她突然明白,之前步向仁说想要每天早晨一睁眼,就看见她在身旁的心情。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想要永远留在这个男人的怀抱中。
那又何苦拘泥于什么交往期限,彼此折磨呢?
“嗯……”床上的醉鬼终于醒转。
宿醉让步向仁睁开眼,一见阳光便皱眉,脑袋里像有数百个小人在歌舞狂欢,让他头疼欲裂。
“痛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喝到烂醉。”
这声音——
“夏堇?”
确定坐在床边的是她,步向仁立刻坐起身,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对不起,我错了。”
活了快三十四年,步向仁头一次开口认错。
那天吵完架,他还是不懂,自己明明有能力让她不必辛苦工作,过着人人称羡的优渥生活,为什么她要拒绝他的好意,还气得像他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浑话?
他忍了一天,以为她冷静下来就会想明白他一番好意,和他言归于好,结果不只一通电话都没有,连台风天也“使命必达”的早餐都没送,他才惊觉大事不妙。
因此,他顾不了什么男人的颜面,主动打电话给她,她却说想睡,约她隔天见面谈谈,又被放鸽子,连手机都不接。他六神无主,就连当初老头子告诉他集团快破产时,也不曾如此慌乱无助。
破天荒借酒浇愁的他,只好向经验丰富的元以轮“请教”,经他提点才发现自己出自善意的那番话,听起来真像要包养她,他恍然大悟自己犯了什么大错,难怪夏堇觉得自尊心受损,气到不理他。
只是……
他不是和元以轮在家里喝酒?怎么会跑来她这里?
不管,总之紧紧抱牢她、跟她解释清楚就对了,他真的不能失去她!
“无论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因为我爱你。”
步向仁惊讶地发现,原来一旦被逼急了,再恶心的甜言蜜语也是说得出口。
“我说要养你,是娶回家当老婆的那种养,不是没名没分的包养,我只是想以丈夫的身份疼你、宠你,不希望你太辛苦,绝对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真的。”
好片刻,没听见她回答,他忽然想起元以轮要他“节哀顺变”的浑话,一颗心紧紧揪住。
“我承认当时是被嫉妒冲昏头,才会不顾你的意愿,只想把你留在身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你的好。我很不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不安过,害怕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宝贝被别的男人抢走,因为你对我而言,已经不止是情人,更是世上仅有的亲人。”
他深吸口气,感觉胸口一阵狠狠的怞痛。
“夏堇,我已经认定你是那个会在我老死时,握着我的手、为我送终的女人,可是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我想独占你一生一世,真的不行吗?”
“不行。”
斩钉截铁的回答让步向仁的心一紧,痛得无法呼吸,原本紧箍她的双臂霎时无力地垂下。
“我要永远。”
步向仁看着怀中的她抬起头,泪眼汪汪,脸上的笑却是清丽动人,教他一时看得傻了。
“你真笨,这种时候要说想永远独占我,知道吗?你这个爱情初级生。”
夏堇从没想过,骄傲如他,竟然也会臣服在爱情之下,而令他舍去自尊、不顾一切想挽留的,却是她的心。
她还生什么气呢?方才他说的一字一句,远超过她的期待,她知道这男人从不向人低头,就算做错也不认错,脾气又臭又硬,可是他向她道歉,还说要以丈夫的身份疼她、宠她,一起到老、到死……
“步向仁,你真的好傻。”夏堇双臂环住他的腰际,又哭又笑地说:“你对我而言也不止是情人,虽然不是世上仅有的亲人,却是在我心里最重要的男人,那个在我老死时,握着我的手、为我送终的男人。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步向仁感觉自己像到地狱走了一遭,死去又活了,偏偏又拿这个捉弄他的小妖精没辙。
“满意,再满意不过。”他吻去她的泪,心有所感地说:“如果能早日从情人变夫妻,我会更满意。”
“好啊,我们找个好日子去注册吧!”
夏堇看着他两眼大瞠、双唇微张,百年难得一见的呆愣表情,可爱得让她忍不住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狠狠啵了一记。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也怕这么好的老公会被人抢走啊!”夏堇说得很豪气,脸庞可是羞红了。
“夏堇——”
步向仁喜出望外,一个熊抱便把人压上床,但还没吻上她,就被她的手牢牢挡住。
“干么?我可没答应要让你先上车后补票喔!”她脸上红晕更深。
他轻而易举拨开她的手,“堇……”
“不准色诱我!”夏堇改挡住他那双存心电她的眼眸。“既然你没事,我也要准备去上班了。”
“不能为了我跷班?”他赖着不想离开软玉温香。
“除非病到连床都不能下,否则我从不请假,不能为了一点小事造成别人的困扰。”
她费力推开身上明显欲求不满的男人,飞快闪开。
“你快点去把一身酒味洗掉,我去收你的衣服,应该晾干了。”
人都溜了,步向仁只好乖乖去冲冷水澡冷静冷静,顺便洗净一身酒臭。
“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胃。”跨出浴室,夏堇便拉着他往客厅走。“你需不需要跟朱秘书联络,交代一下工作?”
“也好。”
步向仁坐上沙发,没得选择地端起她泡好的牛女乃暖暖胃,再拨电话。
“……是我。今天中午之前的行程全部取消,立刻帮我查看适宜婚嫁的黄道吉日,越近越好。还有,通知法国工坊,三至五克拉、VVS等级以上果钻,还有VS净度、一克拉以上彩钻,全面停止镶嵌,我要和我未婚妻亲自挑选作为婚戒和婚礼首饰的宝石……没错,我要结婚了,你黄道吉日到底选出来了没有?我很急!你的办事效率——”
看他说着说着又习惯性地暴躁,夏堇弯身在他颊上印了一吻。
“我不喜欢你无缘无故发脾气骂人。”她在步向仁耳旁轻声说道。
火山瞬间急冻。“……很好,查出后再传简讯给我。”
挂上电话,步向仁伸手把她搂进怀里,俯首吻住那张作乱的小嘴。
“我不喜欢听见你说不喜欢我。”他由吻改为轻咬着她的唇抗议。
“简单,以后你别乱发脾气就不会再听见了。”她不服输地咬回来。
“我脾气坏是天生的。”所以本性难移。
“不喜欢再过来就是讨厌喽……”
“我知道了,我改。”步向仁将脸埋进她胸前嘀嘀咕咕。“我真是疯了才会爱上一个喜欢把我当儿子管的女人,所有人都怕我,偏偏我就怕你,唉!”
“步向仁?”
“嗯?”
“别以为装可怜,我就不知道你是在借机吃豆腐。”夏堇红透脸。
可恶,被发现了!
“还不放开我?”
步向仁悻悻地放开她,乖乖吃早餐,忽然觉得禁欲至今的自己简直不是人。
不曾动心的那几年就算了,现在有了心爱的女人还得守身如玉,看得到、吃不到,他步向仁向来是想要什么,就要在最短时间内不择手段弄到手,什么时候变得像只小狗听话?她说不准碰,他真的不敢动。能忍人所不能忍,他,简直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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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堇、小堇?”
夏堇睡得正熟,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脚底搔痒,不舒服地想换个姿势,耳畔突然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呼唤——
“步爷爷?”
一见飘在床尾的“亡友”,夏堇的三魂七魄又被吓得乱乱飞。
“您、您怎么还没成仙?”她扯着棉被的手指抖得像中风未愈的人。“我、我已经遵守诺言天天照顾步向仁,慢慢改掉他的坏脾气,也听您的话,认命当您的孙媳妇,您的遗愿我都完成啦!”
“知道,丫头,我都知道。”步爷爷笑了。“向仁的改变我全看在眼里,你的辛苦我也一清二楚,我果然没有挑错,向仁那孩子再顽固,终究还是被你的温暖和热情感化,以后有你在他身边,我不用再替他担心了,爷爷这回就是专程来向你致上万万分的感谢。”
“不必谢、不必谢。”
夏堇很孬地露出讨好的笑容,身体继续没用地发抖。
“能让您安心是我的荣幸,当阿飘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既然您已经了无遗憾就快快成仙,我们来生再续朋友缘,今生就老死不相见,拜托您别再来找我叙旧啦!”
步爷爷露出一脸哀怨。“可是,我好想亲眼看着我的曾孙出生,而且我也舍不得你——”
“你够了喔!别人的老婆你在舍不得什么?当我死了吗?”
熟悉到忘也忘不掉的暴吼在她耳畔忽然响起,一双占有欲十足的手臂由后伸出,将她紧搂不放。
“向仁?”怪了,怎么他会跑到她梦里?
“别怕,有我在。”
步向仁拥住今天才刚挂上步太太头衔的夏堇,老大不高兴地瞪向床尾。
“已经过了闹洞房的时辰,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哪边凉快哪边去,不准再到我老婆面前晃来晃去!”
“向仁……”步爷爷望着孙子,欲言又止。
看着步爷爷凝望丈夫,惊喜中夹杂内疚与不舍的复杂表情,夏堇忽然明白许久未现身的他,今晚为何又出现了。
没亲耳听见孙子的原谅,他还是良心难安吧?
“爷爷,您放心,向仁已经不恨您了。”她伸手环抱丈夫,娇柔浅笑。“向仁,是爷爷硬把我推到你身边的,算起来他是我们的大媒人,这个媒人礼可不能少。”
步向仁听进去了,不怎么情愿地将目光从妻子的娇颜移至床尾。
“你想要什么?我找人将‘吉兆精品’总部和分店模型全烧给你,让你在陰间当总裁过瘾够不够?还是要顺便烧个三妻四妾让你左拥右抱——”
“喊我一声‘爷爷’,好不好?”步爷爷含泪开口。“向仁,爷爷知道错了,是我害死了自己的老婆、儿子和媳妇,更害惨了你。自从你妈死后,你再也没喊过我一声‘爷爷’,看着我替你选了个好老婆的份上,喊我最后一次好吗?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向仁……”夏堇听得心酸,也帮着哄老公答应。
“喊了,你就不会继续留下来等着看曾孙?”步向仁不甚乐意地问。
“嗯。”步爷爷点头如捣蒜。
“老实去投胎,再也不会在我们面前现身?”
“嗯。”
“发誓绝对不会投胎到夏堇肚子里?”
“……我发誓。”
夏堇愕然看着老人家一脸扼腕的表情。
难道他原先还打算投胎当她孩子,继续这“孽缘”?
厚,还好她嫁了个聪明过人、又有先见之明的老公。
“爷爷。”步向仁爽快、干脆地赏了他。
“呜……哇……”
夏堇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哭得像个孩子的老人家。不过是一句“爷爷”,有那么感动喔?
步向仁凝视着哭得老泪纵横的爷爷,纵使原先心里还有一丝恨意、一点疙瘩,也被如此凄凉的哭声柔化,只剩下无尽感伤……
“既然那么后悔,下辈子再当我爷爷的话,记得对我好一点。”步向仁也释怀了,不想再被仇恨牵绊一生。
“呜……好、好,爷爷下辈子一定会对你好、对你们俩都好!谢谢……谢谢你愿意原谅我,我总算能安心了。”
步爷爷哭着、笑着,和孙子说完,又将视线转向夏堇。
“小堇,这些时日老是吓你,真是对不起,这次我真的要走了,你要和向仁好好过一辈子,无论发生任何事,夫妻俩都要携手共度,绝对不能分开,知道吗?”
“嗯。”夏堇跟着哭了。“爷爷您放心,我会像血蛭一样巴住他一辈子。”
“这是什么形容?”步向仁嘴上念着,心里其实很开心。
“好了,别哭。爷爷赶着去投胎,免得让向仁他女乃女乃等太久。当年热恋的时候,我答应过下辈子也要娶她为妻的,我知道她气归气,还是会等着我。算算她先走了二十多年,等我十八,她都四十好几了!不过这回我会将我青春的完完整整地奉献给她、任她蹂躏,就算精尽人亡也无怨无悔……”
“噗——”
夏堇又想哭、又想笑,好痛苦喔……
步向仁则是完全呆住。
这个为老不尊的老色鬼,真是他印象中那个总是严肃寡言、连笑容都吝啬给予的爷爷?
“向仁、小堇,爷爷这回真的要走了,有缘来生再见。我爱你们……”
步爷爷噙泪微笑,在一片金光笼罩中逐渐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