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太子殿下。"
轻细而着急的声调在耳边不断响起,正在沉思的东丹九重总算回过神来,回过头看着自己的贴身护卫。
"小青,什么事?"
眼看自己的主子还是一副未完全清醒过来的样子,庄青只得再次提醒。
"皇后已经到了,众人都在等太子上前祝贺。"
"哦?"
东丹九重抬一抬眼,只见赵皇后已经领着一众嫔妃端坐在凤座之上,而坐在她对面的几位公主都在用催促的目光看着他,笑了一笑,他从首座起身,缓步而行。
东丹九重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他身材高挑,脸孔轮廓异常英挺,而那光滑的侧面又柔合着一种知性的柔美,额角甚高,令一双剑眉更显飞斜入云,眼睛乌黑,仿如潭水深不见底,鼻梁匀均而笔挺,唇薄而色淡。
他也是整个东丹皇朝公认最亲切有礼的皇族,但是,即使他对人表现得多么谦逊,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高贵气息总是能令人自惭形秽。
在万众瞩目之中,东丹九重缓步到到殿心,一掖衣摆,双膝跪下。
"儿臣向母后祝寿,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平身吧!"赵皇后端庄的玉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对左右摆一摆手,"为太子摆座。"
左右领命,立刻把案几、椅子抬到台阶之上,皇后凤座右侧。
"谢母后!"
东丹九重长身而起,头上的金丝冠与身上淡黄绣四爪金龙的太子袍服在灯火之下闪闪生光,更显容姿出众,气质华贵;纵步踏上台阶,他从庄青手上拿过一个大红长方锦盒,高举过眉。
"这是儿臣为母后准备的寿礼,请母后笑纳。"
两名宫女接过,在赵皇后面前打开锦盒,盒内放着的是一件绣着金线的红绸袍,看上去袍上绣着的百蝠图,但当宫女伸手拿起,从不同的角度看去,方才发觉在百蝠图内还暗绣着无数寿字。
一见,赵皇后大喜,亲手接过袍子。
"这是锦瑟绣的吧?"
东丹九重点点头,"是的,母后。"
爱不释手的模着,但见那些寿字,字字不同,一字一态,秀丽苍萃,变化无穷,赵皇后含笑向他看去。
"锦瑟这孩儿真是越来越会讨哀家的欢心,不过,若没有你,这些寿字她只怕也绣不出来。"
东丹九重神色不变,又是点一点头,"母后英明,确实是由儿臣先描稿,再由锦瑟下针的。"
"嗯!太子的字写得是越来越好了,纵是与朝野间的才子相比亦过之而无不及。"
"谢母后称赞。"
微微一笑,东丹九重脸上既未露出任何自满自傲神色也没有显得战战兢兢,将任何事做到最好就像是他的本能一样,他从来不会自鸣得意,更不会妄自菲薄。
看见东丹九重不卑不亢的神态,赵皇后满意的点一点头,接着向左右望了两眼,问:
"锦瑟何在?早上她明明进宫向哀家问过安。"
"锦瑟刚才才走开,怕是又去了花房那边,把时辰都忘记了,儿臣立刻叫人去找,一会儿必定好好斥责她。"说完,东丹九重便转身交代。
赵皇后笑着阻止,"罢了!锦瑟向来爱花,你也不必责怪她,反正皇上也未到,她迟一点、也算不得什么。"
"是的,母后。"
东丹九重回到座位坐下,其它公主、皇族、大臣,陆续上前贺寿,司礼太监将礼品名一一高声吟唱。
这时,一名女子从殿门悄悄进入,庄青眼利,立刻压着声音在东丹九重耳边说:
"太子,太子妃来了。"
东丹九重立刻抬眼看去,赵皇后也看见了,笑着摇摇头,"总算记得回来了。"
女子从侧面登上台阶,在东丹九重身旁停下,轻巧的曲膝,跪到地上。
"奴婢来迟,请母后恕罪。"
"起来吧!"
"谢母后。"
锦瑟温顺的点点头,站起身来,她约二十出头,长得不算极美,但温柔婉约,令人见之忘俗,肌肤是健康的蜜色,头梳宫髻,斜插金步摇,耳珠挂着两颗东珠,身上穿著淡紫锦衣与凤尾留仙裙,钗裙妆容恰到好处,高贵而不显奢华。
"好锦瑟,过来哀家身边。"赵皇后对锦瑟向来疼爱,招招手,招她站在自己身边。
当所有俗礼完毕,不单皇后的凤座之右依然悬空,就连后宫中除皇后之外,地位最尊的丽贵妃与她所生的一女一子亦未到场,情况不由得尴尬起来。
锦瑟不时弯身与赵皇后说些讨喜的话,待她的心情稍好便对殿下众臣说:
"皇上怕是有事要迟来了,大家别等了,就叫戏班先开锣吧!"
他们所在的是曲水殿,专为皇帝后妃赏戏而设,殿成半月形,前方一水之隔的水榭就是戏棚,表演的戏班却不是宫中平日的御用戏班,而是东丹九重专程从江南请过来的班子,待众人落座,好戏便立即开锣,唱的是武松打虎。
扮相威武的武生与猛虎在台上互搏,好戏连场,赵皇后看得欢快,把刚才的不快全都抛诸脑后。
连串掌声之中,凤心大悦的赵皇后命宫女把班主和武生叫到座前打赏。
适时,几个人从殿外走进,为首的正是东丹桂的贴身太监林非,身后跟着几名太监宫女,他们在赵皇后跟前跪下,高呼千岁后,林非说:
"慈恩殿下午后在御花园玩耍时不小心摔伤腿,皇上已到端丽殿去了,无法出席皇后娘娘的寿筵,特命奴才前来通知皇后娘娘。"
另一名宫女接着说:
"丽妃娘娘要留在端丽殿看护慈恩殿下,特命奴婢前来向皇后请罪,请皇后恕罪。"
"哼!"顿时就有嫔妃不屑的歪歪嘴角,在赵皇后身后说:"摔得真巧呢,迟不摔、早不摔,就挑皇后生辰这天来摔!"
另一名嫔妃也悄声说:
"丽妃持宠生骄也不第一天的事了,谁叫她的肚子争气,生下皇上唯一的亲生皇子。"
赵皇后的脸色本来已经很难看了,在听这番话之后更是铁青起来,放在膝上的粉拳一紧再紧。
林非见赵皇后神色不对,立刻拍一拍手,招一名奉着托盘的小太监走上前,"皇后娘娘,皇上特地为你准备了寿礼。"伸手,把小太监手中的长方盘上的红布揭开,登时,满殿生辉。
"南洋珍珠百颗,祝皇后娘娘万寿无疆!"
看着满盘指头大小的珍珠,赵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扯起一抹笑容对林非摆摆手,"下去吧,代哀家向皇上谢恩,也告知丽妃,哀家明天会到端丽宫探望慈恩。"
"奴才领命。"
其后,林非命着一众小太监宫女退了下去,同时,旁人也都暗暗松下一口气。
待林非的身影走远,一名年轻嫔妃走上前,满脸艳羡地看着盘子里的珍珠。
"皇上对皇后娘娘这么好,皇后娘娘真有福气呢!"
赵皇后微微一笑,对左右说:
"这些珍珠如此珍贵,哀家怎能独享,拿下去,由各宫嫔妃开始,到公主、郡主、一品夫人,每位都赏一颗吧!"
"谢皇后!"
各人跪拜在地,谢恩声响之不绝,皇家夜宴向来奢华,美貌的宫女来回穿梭,各种美食如流水般送上,酒酣耳热,各人的情绪都高涨起来,不知多少人上前向东丹九重敬酒,笑着应付之际,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睛不曾离开赵皇后半分。
看着台下热闹的情景,赵皇后挥退了身旁的宫女,抬头,夜空明月高悬,她叹了一口气,幽幽念道: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红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沉厚的男声在耳边响起直透心窝,赵皇后一怔,心中又惊又恼,抬头看去,却是刚刚在台上唱戏的那名武生,他已经卸妆了,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充满男子气慨的脸孔,武松的戏服穿在他身上竟掩不住满身债张的肌肉,强壮如鹰的胸膛随着呼吸而弹动,差点就要把衣服给撑破。
赵皇后呆呆的看着那武生,脑海一片空白。
"奴才叩见皇后,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武生与几名戏子打扮的人一同跪下,经宫女提醒,赵皇后想起,是她刚才命人带他们前来领赏的,她把满心紊乱强压下来,向左右传令,打赏白银千两。
岂知,那武生竟胆大包天,领赏之际居然抬头对她露出一抹微笑,瞬间,浮上赵皇后心头的竟不是被轻薄的怒意,而是一种久违的奇妙蚤动,直让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胶着在武生身上。遥遥看着赵皇后泛起红晕的玉脸,东丹九重动作优雅的举起酒杯,欢快畅饮。
◇◇◇
赵皇后的寿宴一直到半夜才告完结,东丹九重没有接受赵皇后的好意留宿宫内,而是连夜起驾离宫回府。
本来东丹皇朝的太子应该住在东宫,但东丹九重十六岁从漠北战场回到京城后就被东丹桂勒令从东宫搬出,太子府由赵皇后的三哥,工部侍郎赵贵常督建,辉煌堪比皇宫别苑,而东丹九重为了不欲落人口实,甫搬进去就把府内奢华的摆饰尽去,换上简朴实用的家俱摆设。
回到太子府,锦瑟挥退婢女,亲自侍候东丹九重褪上累赘的太子朝服,换上他在家中常穿的月白色云纹长袍。
折起长及指尖的马蹄双袖,东丹九重漫不经心的问:
"刚才送药过去时没有遇到阻碍吧?"
"很顺利,都交给林争了。"锦瑟转身把太子朝服小心的挂在檀木架子上。
"有见到他吗?"
"只远远看了一眼。"锦瑟叹了一口气,"他还是不肯见我。"
"有时候,他连我也不想见。"东丹九重淡淡的说。
"不问他的脸色如何?有没有瘦了?"
"问?"东丹九重乌黑的双眼放远,眼神深沉如水,"那只会令我心痛。"
"太子"锦瑟也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只得说:"下次我进宫向母后请安时,再想办法去见他。"
"嗯!"东丹九重沉吟片刻后,说:"帮我傅句话,就说两个月后就是中秋了,我到时一定会想办法进宫去陪他。"
"好!"锦瑟一口答应。
"我不能经常去看他,却要你冒险,真是为难你了"东丹九重说着,从后温柔地拥着锦瑟的柳腰,而她则放软身子,安心地靠着他的臂膀。
"无论为你做什么,奴婢都甘心情愿。"
"锦瑟,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你不必再在我面前自称奴婢。"
锦瑟摇摇头,"我本来就是你的奴婢。"
"傻锦瑟!那是以前的事,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东丹九重拥着锦瑟笑了一笑,随着唇瓣从容勾起,一张俊脸更是魅力四射,仰头看着他,锦瑟的脸红透了,眼睛根本移不开;又是轻轻一笑,东丹九重弯去亲吻她的脸颊。
正巧,庄青走了进来,见到他们夫妻恩爱的样子,登时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去。
东丹九重并不在意庄青的莽撞,垂首看着锦瑟的脸,淡淡的问:
"事情办得如何?"
回过神来,庄青忙不迭单膝跪到地上,"已经把武青衫送进去了,属下在屋顶监视,见皇后进去之后里面开始有点动静,但当侍卫要进去时都让皇后喝止了,之后就安静了下来。"
"嗯。"东丹九重点点头,深邃的眼瞳深处闪亮着两点异样光芒。
看着东丹九重的双眼,锦瑟心中浮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太子母后对我们向来很好,你这样做会不会"欲言又止,但东丹九重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他松开拥着她的手,缓步走到窗边。
锦瑟和庄青都在等东丹九重他说话,可他偏偏毫不着急,只用出神的神色看着天上的月亮,皎皎月华照在他光滑的脸上、高挑的身材上,衣衫不染点尘,就连同为男子的庄青也不得不认同自己的主子确是罕世难寻的美男子。东丹九重越是沉默出神,锦瑟心中越是不安,唇瓣蠕动几下,终于忍不住要说话之际,这才见她缓缓张开唇,"她对我确实不错,只可惜有一件事偏偏错了。"他缓缓的、淡淡的说:"她嫁错了不应该嫁的男人!"
◇◇◇
晨光初上,云气未散,宫门已开,文武百官分列左右,由崇文门一直至金銮殿上,头戴二龙夺珠紫金冠,身穿淡黄太子朝服的东丹九重就站在百官最前。
晓色由昏而渐明,御驾久候不至,不少朝臣都忍不住悄言谈笑起来,东丹九重也被邀请加入他们的话题,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拘束不安,朝野上上下下都很喜欢这位亲切、平易近人的太子,他比任何皇族更能得到他们的支持拥戴。
气氛正热烈之际,林非从偏殿定了进来,"咳!咳!"他装模作样的干咳两声,殿中登时安静下来,他得意非常的向下环顾一圈,方才说:"皇上口谕,今天休朝,各位大人有事奏本,无事退朝!"
站在大殿左右的小太监把口谕一层一层传开去,半晌后,眼见没有大臣出列,林非高呼一声,说:"退朝——!"
朝臣们鱼贯而退,在殿外广场聚成众多圈子,开始窃窃私语,其中几名一品大臣聚在东丹九重的身边。
"太子可知道皇上因何不上早朝?"
"我也不太清楚。"东丹九重摇头,接着又脸露担忧的蹙起眉心,"或者是头风痛症又发作了?"
见东丹九重满脸慈孝,众臣都是点点头,户部尚书裘准仁模着胡子,叹了一口气,"想皇上登位之初,每天晨昏已起,何曾试过有一天不早朝?"
"这两年皇上的精神确实是越来越差了。"御史万延年接口道。
"听御医院传出的话,皇上的病是长年劳累所至,只要适当调养,自能康复。"赵皇后的亲兄刑部尚书赵清常边说边向旁边打眼色。
其弟工部吏郎赵贵常立刻会意,接着道:
"难得太子仁厚聪颖,为当大任,若皇上能将政事交托下来,那自然可以好好休养。"
闻言,几名尚书互相看来看去,全都不敢答话;赵清常精明干练,登时就知自己的弟弟说得太过露骨了,正想着方法打圆场之际,东丹九重适时一笑,说:
"父皇是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纵是一时龙体抱恙,不日亦能痊愈,愿天佑吾皇!"
一听,众臣又全都松下一口气,忙不迭的附和。
"天佑吾皇!"
"天佑吾皇!"
在一片祝愿声中,东丹九重不动声色的退后两步,月兑身而去,眼角抬看之际,不经意看到太傅孙朝达正在远远的看着他。
这个孙朝达是两朝老臣,他看着东丹九重出神已经不是第一天的事了,但这时东丹九重却心中一动,忽然改变方向,向他走去。
"孙太傅。"
"太子。"孙朝达弯身行礼。
东丹九重伸出手把扶住对方,"孙太傅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孙朝达今年六十有余,满头花白、神色木纳,说话也总是慢条斯理,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太子来找老臣不知有何要事?"
"不是什么要事。"东丹九重淡淡一笑,"只是见孙太傅经常出神,我心中好奇而已。"
"老臣无礼,请太子恕罪!"孙朝达连忙告罪。
东丹九重并不在意,神色温和的问:
"孙太傅可是见到我就想起什么人?""的确!"孙朝达长长叹了一口气,"每次见到太子,老臣就忍不住想起和硕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