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细雨,绿树陰翳。
用白铜三脚香鼎点着熏香的房间内,绣着蔓陀花的薄缎被衾随着人体的呼吸,摆动出美妙的波纹,发出两声细细的声吟,睫扇抖了两下,躺佯在柔软被海中的纤弱人儿,缓缓睁开眸子,迷迷蒙蒙地看着云纹织锦床帏上的浅红珊瑚珠子。
看见他醒过来,透雕长春花罩的架子床外,立时响起几名女子高兴的呼声。「醒了!终于醒了!副楼主醒了!快去通知楼主。」
笼罩在床前的薄纱被揭起,两名穿着粉绿绸背心的丫环凑上前,放好靠背,扶起他倚在床头。
正要挥退她们,扬手,即觉手足无力,只得让她们侍候着靠在床头。倚坐床上,看着一张张脸上的欣喜之色,君明月的神志亦渐渐回复清晰。
那天真的晕过去了……
渐见波光流转的眸子,不经意掠过放在床边的檀木嵌云石靠背椅,一弯眉如笼烟锁,问。「刚才有谁在这儿吗?」
额头的肌肤上还留有熟悉的暖意余温,梦里似乎有谁,一直陪在他身边,将手放在他的额上。
丫环毫不犹疑便答。「啊!是楼主,自两天前,副楼主昏倒后,楼主一直在你旁边照顾,一个时辰前,见副楼主的热退了,才回房去沐浴更衣呢!」
君明月点点头,闭上眼睛,梦中的一切犹在眼前,遥远的童年点滴至今难忘,与东方红日的相遇改变了两人的一生。
本来他只会静静地在那座别园中练武,长大后继承外祖父的家业,成为君家的少主人,等武功大成之后,为娘亲报仇,或者第一次,第二次他会失败,不过,到最后他都会成功手刃娘亲的仇人。
他的生命就好像天上的月亮,永远夕起日落──直至那天。
本来以为会一直循序渐进的事,被完全改变过来,耀目的光芒,放任的豪迈,迫人的霸气,在他枯燥的生命中所欠缺的一切,突然间呈现在他眼前!
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形容在那一刻东方红日带给他的震撼,就好像是阳光照入了只有四壁空墙的家中,又好像在一贫如洗的人的口袋里塞入两绽金元宝。
就如东方红日当日所发的豪言,他愿意永远追随在他身后……
在病中,脸蛋苍白得没有一点色彩,却在想起当日的情景时勾起了动人的笑容。
「大夫说,等副楼主醒了,就要先吃一服药。」侍候的丫环捧来汤药,弯身送到君明月面前。
从沉思中醒过来,看着粉彩瓷碗中黑漆漆的汤药,弯月似的眉头不可觉地紧了一紧。
「我不……」还未说完,外面就响起了低沉带着沙哑的声音。「不什么?」
抬头,昂首阔步地走进来的正是东方红日,紫衫麂履,束发金冠,一贯华丽气派的穿戴,只是难掩脸上的憔悴之色,鹰目下挂着的两个淡淡的眼圈,看来确如丫环所言,在病榻前陪了君明月不少时间。
看着他大步走近,在靠背椅上坐下来,君明月方醒悟该起来迎接,身子稍动,东方红日的手掌已按在他的肩上。「别起来,就这样好了。」
手掌透过薄绢而成的单衣传来人体的热力,至此,君明月才有从梦中真正醒过来的实在感。
「拿来!」坐在椅上,接过丫环手上的汤药,挥退她们,东方红日-起一匙,轻轻吹凉,细心的举止,与他英挺的五官恰恰成为一个有趣的对比。
待汤药放凉,他小心地将汤匙提起,君明月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送前的汤匙,咬着唇,身子悄悄向床角退去。
东方红日彷佛没有留意到他退缩的动作,边将汤匙举高,边说。「大夫说你是劳累过度,一时焦虑攻心,以致病倒……熬不住就要说出来,看!现在熬病了。」语末声调放长,责怪之下藏着的疼爱,叫君明月的心倏忽暖和起来。
「那些赶着处理的事,我昨夜都批阅了,别的也叫了下面的人去做,你就专心休养几天,什么也别想。」
听着他放柔的嗓子,久违的亲近关切,感动蓦地涌泉而起,君明月只觉眼眶发热,连忙垂下眼帘,轻声说。「我突然倒下来,给楼主添麻烦了。」
疏远有礼的语气换来东方红日淡淡的一句。「傻瓜!」
接着,又抬一抬拿着汤匙的右手,说。「该服药了吧?我的手都举得发软了,而且你已经缩到床角去了。」
一直悄悄退缩的身子,被揭穿而尴尬地僵硬下来,因病而苍白的脸立时浮起红云片片,东方红日勾起厚唇,朗然而笑,笑声满是宠爱。
横隔在两人间的冰块,随着笑声,稍稍融化,在东方红日的眼神鼓励下,君明月终于不再退后,松开被贝齿咬得嫣红的唇,让汤匙凑近。
洁白的喉头上下滑动,看着他将清丽皎洁的脸蛋儿皱成一团地咽下汤药,东方红日心疼地摇摇头,又-起一匙。
看着他温柔地吹凉汤药,君明月用修长的十指紧紧抓着被衾,敛下眉头,带点犹疑地说。「刚才……我梦见小时候,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话时,就是骂我。」这么遥远的事,日哥还记得吗?
东方红日头也不抬,立即便应道。「谁叫你当日像个傻子似的跪在地上,挡着我的路。」
得知他并未遗忘,君明月绷紧的身子立刻放松下来。「我还梦见你在后巷教训那几个欺负我们的男人。」
「哦?」东方红日反而愣住了,汤匙在碗中转动几圈后,才想起来。「这个我倒忘得差不多了,不过……当日我杀他们可不只是因为他们欺负了「我们」,记得那个带头的男人用手扯起你的衣领吗?当日,我第一招就是砍他的手。」
边说,边放下汤匙,右手在半空中虚砍一下,看着他神气活的样子,君明月禁峻不及地笑起来。「多年来,楼主一点也没有变。」
「……我的明月倒是变了,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也不会,要人照顾的小孩子。」东方红日叹气,锐利的眼里蓦然闪耀复杂的光芒,一瞬间,君明月如月的眸子之中亦有光芒飞闪,不过,两人都很快地将这些异样消隐而去。
默然多时,首先打破闷局的是东方红日故意充得严肃的声音。「好了!别以为引我说话就不用服药,快把嘴巴张开。」
指头抓着披散在双肩的柔软发尖,不情不愿地顺从他的意思再次张开唇瓣服药,偌大的房间静悄悄的,只有碗匙相碰的声音。
直到粉彩瓷碗中再倒不出一滴苦药,东方红日才放过他,停下手来,看见君明月拧着眉心吐舌头的样子既感好笑,又感怜惜。
大手解开挂在腰间的小羊皮袋,拿出一个掌心大小的青花缠枝圆罐,掏出颗糖梅,一手就丢入他口中。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把满口的苦药味冲淡,君明月睁圆眸子看着他,甜蜜得什么都说不出口来,或者,就是他这份粗中带细的温柔,令他沉沦十多年,自今依然无法自拔。
「拿着。」东方红日把圆罐往他手中一塞,站起身。「大哥先回房了,你也好好休息吧,还有,糖梅别吃太多,对身子不……」
言犹未尽,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顿住声音。「罢了!你不是孩子了,不阻你,睡吧!」
一拂衣-,摆摆手,转身便走。模着圆罐,看着他决然的背影,君明月抑郁的眸子始终追随,密睫下流露着不舍难过……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可以永远装成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得的孩子。
东方红日才走了两步,守在外面的丫环就叩门,进来禀报。「楼主,那个人又来了,要让他进来吗?」
提起半空的麂履顿下来,东方红日转身,没有表情地说。「差点忘记,你的两位「朋友」,我亦请他们留住楼中了……要见他吗?」
他不说「他们」,而用「他」,君明月第一个反应是摇头,不过,仔细想了片刻后,他改变主意,颔首,对那丫环说。「请他进来吧。」
东方红日定睛看着他半晌,一声不吭地走到床边,在那张靠背椅上再次坐下,竟不走了。
看着他的脸色,再想想寿辰那天,他在花园中拂袖而去的情景,君明月在心中细细琢磨,思潮起伏不定,七分不安,三分窃喜。
在丫环的引领下,流芳走进来,刚穿过剔彩百鸟座屏,看见大床的影子,便急不及待地上前。「君兄,你没事吧?」
朴实的真情,令君明月泛起春花笑意,摇摇头。「没大碍了,只是小病而已。」
看着他软绵绵地倚在床头,苍白得有如博粉的脸色,流芳那里放得下心,立刻便伸出手,说。「我帮你看看。」
他的手还未模上君明月身上半片衣角,下方已响起深沉的声音。「我义弟的病早有大夫看过了,不劳躁心。」
流芳这才留意到东方红日的存在,看着他凝重如石的背影,不由得退了两步。
「这也不妨,就多看一次。」君明月微笑着打圆场,卷起衣袖,露出手腕,洁白的肌肤像被月华映照似的反射着润泽的光晕。
东方红日利落地翻起被衾,覆在他的手腕上,瞪起一双鹰眼。「一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何足置信?明月如果担心病情,就叫大夫再进来一遍。」
说罢,更抬头向流芳投以冷眼。隔着垂黑纱的蓑笠,也可以感到的锐利神光,令人一凛。
眼神来回于东方红日冷峻的脸色与君明月带着鼓励的微笑之间,流芳犹疑片刻,扬手,扯下头上蓑笠。
房内的两人看了他的举动都是一怔,君明月便想,好个磊落汉子!
随着手举起,落下,及肩的黑发散开,参差不齐的发尾贴着方正的脸颊,饱满的天庭下,是一双飞扬的剑眉,笔直的鼻梁左右各有朗朗明目,唇角勾起腼腆的笑容,配上修长挺拔的身躯,朴素的衣着,端是一个俊朗无华的青年人。
见他因一己刁难之言,而扯下蓑笠,东方红日虽然不喜欢他,亦不由暗暗敬佩,当下便抿着嘴,不再多言。
见他收回了锐利的目光,流芳舒出一口气,再次伸手为君明月把脉,想不到一直对他带着善意的君明月竟然闪缩起来。
眸子之中带着的是怀疑,惊讶,或者是其它的东西,流芳并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深邃。
「君兄?」流芳不安地叫一声,君明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被被衾拉高,轻声说。「君某累了,请楼主和少侠出去吧。」
灵敏地察觉到其中不寻常之处的东方红日,挑起浓眉向流芳平伸右手,作一个先请的姿势。
流芳还想再对君明月说话,口刚张开,他已经闭上眼睛,只得在东方红日的监视下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头,只见精致的家具全都笼罩在熏香之中,蒙蒙——,什么都看不清楚。
朱红游廊,青衣布履,大步前行,接连几天的乌云细雨消歇,晨曦金光闪闪,落在来者眼中反而更添困惑。
再拐两个弯,就是君明月所居寝室,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寻常人应该很高兴,不过,对连续三天吃了闭门羹的流芳来说,实在是笑不出来。走走停停,到了雕着花格的门前。
「君兄,我是流芳,可以进来吗?」抬手,叩门,呆立,与前几天相比,这次连一句「累了,不想见客。」也没有传出来,寝室内别说是声音,就连呼气之声亦不可闻,伫立越久,越感难堪,流芳垂下眼角颓然转身。
却闻一声清脆的落子声从屋后传来,从声推断,正有人于后园中对奕,反正无所事事,流芳循声走去,心中暗暗期望,在后园对奕的会是他心中所思的那人。
摇摇头,暗叹自己的妄念,举步绕过回廊,后方依然是大片花圃,只是在花圃中安了鼓形石桌,白石坐墩。
几天霎雨,令园中的牡丹更娇艳欲滴,花丛之中,有三人身影,两者站立,一者安坐。
凭栏细看,牡丹开遍,娇娆浓香,却不及花丛中,石桌旁,坐墩上,那人的一个背影,蓝衣细腰,黑瀑披肩乍看如丝。
蓦地相见,惊喜之情盈满心头,流芳掖起衣,匆匆走出回廊,走近,又恐惊动,只得将脚步放轻。
站在石桌左右的司马俊,司马逸兄弟抬头投以一睨,便漠不关心地垂首,再次看向石桌上的枣木棋盘,又或者是看向坐在棋盘旁边的人。
一身女乃白镶蓝边文士服的君明月正低首专注于棋盘上,洁白的双指执着黑子,贴在颊旁,用玉笄松垮垮地挽着的长发如瀑直泻肩头,密睫微敛,眼瞳黑白分明。
痴痴地看着他,流芳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吸入他忧郁如潭的深黑之中,就在此时,沉思多时的君明月终于将手上的黑子落下,头微微一晃,潋-的波光恰好落在他身上。
「你来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心里想的是什么,流芳不由得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君明月对他到底欢迎与否……
吃了几天闭门羹,起初他以为是东方红日故意为难,不过,很快他就知道是他多心了。
就连楼中的小丫环都知道自从君明月病倒后,东方红日除了每天晚上到君明月寝室转个圈外,镇日留在书房内阅卷,查看地方上往来的帐簿,还要为上少林的事参加武林大会的事预备,一个忙得连透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的人,只怕不会有心思为难他。
他不想相信剩下来唯一的可能,不过,理智却告诉他,什么才是真相……明亮如星的眼睛难过地看着君明月。
在艳阳明耀下,君明月洁白的脸上依然泛着清冷的光晕,轻轻举起手指着对座。「要不要坐下来?」
想也不用想地用力点点头,掖起衣坐下,流芳心中的雀跃实非笔墨所能形容,俊颜上,剑眉飞扬动人。
待他安坐之后,君明月探长手臂,拈起白子,问。「要下吗?」
流芳接过,指头碰到他青葱的指尖,传来的微温令他浑身一震,唯恐失礼,连忙敛眉垂首,看着棋盘上的残局。
棋盘上早已下了四十来子,白子正处劣势,流芳凝神多时,下了一着,正落在精妙之处,君明月点头,亦应了一只。
黑白棋子往来,落子的清脆声音回响花间,极是动听,待百余子后,君明月轻轻眨动睫扇,道。「少侠的棋下得很好。」
听到他的称呼,流芳心中有说不出的别扭,眼眸黯然,谦虚地应对。「君兄夸奖了。」
眼角微抬,看见他脸上的沮丧,君明月心中一动。「这几天在楼中的生活习惯吗?有没有为难之处?」
突如其来的软言关怀,令流芳受宠若惊,忙不迭点头。「好!很好!」
勾起唇角微笑,君明月再问。「那位姑娘也好吧?」
「她?都好,还与你们的楼主夫人成了手帕之交,就是老缠着要我教她功夫,烦!」
想起她的那股缠劲,流芳苦笑,看她用剑的手法,长辈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家,单是家传武学就够她学上一辈子了,何必偏偏纠缠他?
拨开落在眼前的几绺发丝,淡淡地开口。「难怪她要缠你,谁叫你的武功是「天下正宗」。」
流芳一怔,正要追问,君明月已不给他有说话的机会,平伸右手,道。「该你了。」
垂头,看向棋盘,只见白子已被重重围困,蹙眉,沉思良久,流芳不得不摇头。「我认输了。」
「哦?」他忽然认输,君明月不由诧异,看向棋盘。「还未……」
「我棋力不足,白子再怎走都是死棋。」
流芳笑着指向棋盘,虽然未至终局,但是盘上白子早就陷入尴尬的被围攻局面,强弩之末难逃败北的局面,既然如此又何切必苦苦支撑?
「如果是我,我会走这一步。」挑起弯眉,君明月伸出洁白的指头,在虚空中落下几着。
「先伤己再伤人,这……」眼看君明月不惜失去大片白子,拼出一条血路,流芳不由凛然,观棋如观人,外表清冷月兑俗的君明月对奕时竟有如此手段,足可见他在平静如月的表相下隐藏的激烈性子。
仿佛看不见挂在他俊脸上震撼,君明月勾起唇角纠正。「这应该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再凝神细思,若依他的方法,确可在棋盘上另僻一番新局面,不过,流芳依然摇头。「这的确是妙着,可惜……」
「与你的性格不合,有失大道?」君明月何等睿智,立刻就将他心中的说话说了出来。
流芳默不作声地颔首,围棋是王道之棋,走的应该是光明正道,如依君明月的方法,虽可力挽狂澜,甚至反败为胜,却失却大道,非仁者所为。
「太过敦厚正直的人总有一天会吃亏的。」君明月的表情平静得如倒映在镜面上的明月,声音既像在覆述事实,又像在轻轻慨叹。
两人不若而同地沉默下来,君明月模着袖口精致的蓝色镶边,淡淡的弯眉蹙在眉心,似乎心不在焉地想着甚么,好一会后,咬一咬唇说。「过两天,「春风骄马楼」上下就要起程上少林参加武林大会,要一起去吗?」
一听到「少林」这两个字,流芳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拒绝,但见君明月扬起眼角,墨黑的眼睫像在风中的羽毛,抖抖颤动。「要和我一起去吗?流芳……」
就是他永远带着忧郁色彩的凝眸,就是他悠长的一声「流芳」,令他无法吐出任何拒绝的说话,着魔似地点下头。
得到答应,君明月皎洁的脸孔上泛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愁绪……
两人的一举一动,全落入花圃对面一双锐利的鹰目之中,当君明月用流盼的眼神看着流芳时,更有一把婉约的女声赞叹。「他们的感情真好!」
闻言,东方红日压下浓眉,偏头,与他一起站在花圃中的是他的妻子,身后还跟了名端着炖品的丫环,和那天被揭穿女扮男装的锦衣少女。
穿著绿深衣,罩青石色背心的苏玉翠,向远方的两条人影打量了好一会,笑道。「依我看,二叔的病已经没问题了,很快,夫君又可以过以前的逍遥日子了。」
听出话中有话,东方红日不动声色地看着远方,静待下文。
「反正夫君批过的帐目,决定了的事,下面的人都会去跑向二叔请示过,没有问题才去做,那夫君辛苦都是多余的,倒不如好象以往一样,好好地去饮酒作乐,不必烦心!」
东方红日浓眉下的一双鹰目,倏地放出如箭利光,苏玉翠半点也不在意,反而扬起玉手,从后搂着他的腰,用温柔的声音缓缓说。
「……只要有二叔一日,夫君即使什么都不做,他自然会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人人都听他的,妾身真的很羡慕夫君有一个能干的好义弟,外面人人都说,「春风骄马楼」少了谁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少了他。」
几句说话,句句直刺他心中痛处,东方红日的脸色绿了大半,眉头如火烧地高高扬起,满腔怒火似乎随时将发。
眼神所及,从座位起来的君明月,正好站不稳身子,在烈日之下模着额头,晃动两下,在司马兄弟的抢前扶持下,又坐了下去。
看着那道弱不胜衣的身影,捏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东方红日转身,将那苏玉翠推撞得向后跌退几步。
浓眉下双眼眯成一线,他沉声对苏玉翠说。「-累了!回你的房间休息吧!」
「我的房间……?」在唇边反复念着他的说话,苏玉翠倏忽嗤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满头金钗银翠随之晃动,铃铛之声响个不停。「对!是我的房间,一个已为人妻的孤独女人的房间,一个丈夫从新婚之后,就不再踏入的房间……」
东方红日本来铁青的脸色,因着她的说话而微微变色,看着她幽怨的脸孔,眼中愤怒,内疚,交杂闪过,半晌之后,他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开。
冷硬无情的背影,令苏玉翠伤心欲绝,双足发软,看她身形摇晃,一直好奇地旁观的锦衣少女忙不迭上前扶助。
「小妹子,你看见吗?」尖尖十指抓着少女娇女敕的手腕,痛得她皱起眉头,挣扎起来,苏玉翠全不察觉,凤眼只管盯着远处君明月的身影,喃喃地说。「那个君明月是个妖孽……你亦要小心点,小心他不动声色地把你的流芳骗去了。」
「我才不……」锦衣少女立时红了脸,急急反驳,却因眼角一转时,看到她脸时哑然。
那是一张写满了她年轻的生命中所陌生的怨恨嫉妒的脸孔。
一个女人竟然嫉妒她丈夫的义弟,少女暗暗咋舌。
白云飞鸟影,青山枝头艳。
旗海飘扬,一队精壮的马队候驾在崎岖的山路之上,抬头,在满山遍野,绿草如茵之中,君明月伫立山头,玉笄横贯发髻,青丝随风送游,清冷的眉眼凝视着身前尺许的一块白石,轻轻张开唇。「娘,孩子见到那人当年抱走的……是个好人,见到他就可以想象当年-为什么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水色纱袖下的手探出,温柔地模上石碑,冰冷坚硬的触感,就如娘生前给他的感觉,不过……无论如何,她始终是他的娘亲,亦是一个命途坎坷的女人,摇头叹气,君明月弯身,拿起地上他带来的青铜酒器。
「我要动身上少林了。娘,-放心!孩儿在-生前未能助-达成的愿望,在-死后,亦必如-所愿。」
酒洒下,随着坚定的承诺而在脸上泛起的是解不开的愁绪,放下酒器,恭敬地拜三拜,君明月毅然向身后叫道。「起棺!」
骑在白马上,远远看着,锦衣少女努努唇,对身旁的流芳说。「你看他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上少林前顺路拜祭他娘都算了,为什么要把自己娘亲的棺材起出来?」
「阿遥,别乱说话。」流芳立刻压下声音责斥。
不过,他虽然制止了阿遥的胡言,但心中不禁存疑,借抚弄马鬃的动作掩饰,将眼神向右前方的东方红日飘去,但见他的眉亦蹙了起来,似乎也不明白君明月为何起棺。
眼看棺材被挖出,抬进车队后方的马车中,一行人无不暗暗纳闷,君明月没有多加解释,脸无表情地跨上坐骑,在东方红日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便下令马队起程。
一行人以东方红日,君明月为首,除了作客的流芳和阿遥外,还有司马俊,逸两兄弟,「色使」风四娘与四剑婢,其下紧随八十骑子弟,个个容貌悍,体形健壮。
马队后,拖着三辆马车,除了最后的马车用来安放棺木外,另外的两辆都是用来给女眷与病体初愈的君明月休息的,不过,君明月坚持与他们一同骑马,马车反而空了下来。
亦因如此,一路上,造就了流芳与君明月不少交谈的机会,君明月偶尔问起他的童年经历,师承,流芳故然有难言之隐,但亦挑了不少小时候的趣事,与恩师相处的经历说出来。
君明月听了,往往凝眸沉吟,即使人在身旁,心思亦像已经飘去遥遥远方,起初,流芳还以为是自己言语之间有不得体的地方令他不悦,但是,不到一天,他又会策马走近,再次探听。
流芳自然跃雀不已,只觉每次与他交谈,就将彼此的距离拉近一分,恨不得将所有往事一股脑地倾倒出来,那叫阿遥的少女却好像对他俩的亲近看不过眼,经常噘着唇在旁边疯言疯语,幸好,两人都是极有涵养的人,全都一笑置之,如是者几次,阿遥也自感没趣,一见他俩走近,就重哼一声,远远走开。
倒是东方红日不知恁地总是脸色深沉,每次夜宿,都搂着身边美婢走进马车内饮酒作乐,传出的嘻笑声,叫人脸红耳赤,不过,「春风骄马楼」的人好像皆见怪不怪,连君明月亦是平常置之。
早上,与君明月的对话也止于「好」,「很好」,「就照你的意思」几句说话,与君明月病卧时夜夜嘘寒问暖的情景差得远了。
旁观多日,流芳终于忍不住问君明月原因,当时君明月轻轻垂头,定定凝视指尖,好半晌后才幽幽地答他一句。「因为我的病好了……」
不算是答案的答案令流芳怔忡,说不出话来。
其时正是子时,天上月亮的银光洒地,轻薄的衣袖,修洁的肌肤在明月映照下全都透明起来,只有君明月的心思依然朦胧地藏在影子之内,在流芳眼中,他是那么地飘逸出尘,亦是那么地深邃难解。
答案反而带来更深的疑惑,这是流芳事先所料想不到的。眸光流眄,君明月看着流芳锁眉思索的俊脸,轻轻地-动如扇的密睫,即使流芳想一生也不会明白……
这不是聪明与否的问题,只因他们根本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日哥与他在权与情之间所产生的矛盾,又怎是流芳的敦厚所能明白的?
抬头仰天,缓缓闭上眼帘,用细致的肌肤感受明月清冷的光辉,比起陰晴圆缺的无情月亮,他始终酷爱早上烈阳的光辉,只有那火红得叫人昏眩的热力,才可以温暖他总是沈淀在寒潭里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