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凉的午后,一座平静的小镇,一间简陋的茶寮。
秋风吹起伫立在茶寮前的小小方旗,劣等的茶叶浮在茶杯中,留驻在茶寮内营生的说书先生喋喋不休地述说江湖佚事。
茶寮内六,七张实木桌椅上只有两台客人,在说书先生的正坐着一年方十六,七岁,一眼便可知是初出茅庐的锦衣少年,他的桌上放了一坛烈酒,不时喝着。
即使装出一副听故事听得出神的样子,眼神亦经常不受控制地向茶寮外的街角飘去,他的右手始终没有离开过桌上的佩剑。
而另一名客人则与他完全相反,他身着洗得发白的布衣,头戴蓑笠,静静地坐在茶寮内最陰暗的角落,即使说书先生的故事说得多么精彩,他自始至终没有动一下,他坐的姿势令人想起入定的老僧,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令他动一动肩头,桌上放的只是一杯清水,几片豆腐干,两个馒头。
「那日淮南一战,独臂刀王终于败了在明心和尚手下,五招,就只用了五招!唉!明心和尚不愧是少林的新一代高手,难怪两年前他突然失踪后,少林寺不惜派人四出寻找……」
太阳越来越向西方落下,不时探头向茶寮外张望的锦衣少年握着佩剑的手就越来越抖动得厉害,莫明的紧张弥漫着全身,令他忍不住出言发问,以发泄一下心中的紧张。
「既然你说江湖上的事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你可敢说一说,当今武林谁是天下第一人?」
「天下第一人?这个在下的确不敢说,不过,如果要讲讲天下间最不可以招惹的人,在下还可以谈上一谈!」
「哦?是谁?」哪个年轻人不爱慕虚荣,不崇拜英雄?少年的眼睛立刻发亮了。
「这个人的名字,江湖上只怕无人不知,各门各派对他都忌惮三分,绿林好汉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竖起拇指。」
见果然引起了锦衣少年的兴趣,说书先生伸手模一模嘴上的两撇胡子,满脸得意地大卖关子。
「到底是谁?」少年果然急急追问。
「他就是「春风骄马楼」楼主,人称「春风骄马红日剑」的──东方红日!」
「天下正道有少林武当,六大门派,随便挑一人都是人中魁首,为什么偏偏是他?」少年努一努唇,反唇相讥,接着,又喃喃自语,声音既像不屑,亦像逞强。「不过是名草莽出身的绿林中人,又有什么不可以招惹!」
「老夫这么说,自然是有原因的了,六大派故然人才济济,不过,要说最不可以招惹的实在是舍他之外,再无他人……」说书先生叹口气,言下带有无尽感触。
「因为他建立了「春风骄马楼」,将天下绿林中人尽收诸麾下?」
「因为他手执一把红日剑,纵横江湖十二年未逢敌手?」
「因为他义薄云天,相识遍天下?」
少年每说一点,说书先生就用力地摇头,摇了三次头后,他才缓缓地说。「你说的都是理由,却都不是最好的理由。」
「哦?」锦衣少年哑然了,只因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才算是最好的理由,只得请教。「那理由是什么?」
「东方红日是天下间最不可以招惹的人,因为他有一个天下间最可怕的义弟,江湖上有一首诗形容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模着胡子念道。「皎皎明月浮云远,冷看世间名利争,万绪千愁君不解,玉骨冰心算无遗。」
说书先生一念出这首诗,他面前的锦衣少年的眼中就灿放出莫名的兴奋光芒,戴蓑笠,一直如老僧入定地坐在角落的男子震了两下,又回复平静。
将诗念完之后,说书先生重重叹气。「唉!当你有一个算无遗漏的人做你的义弟,你自然就是天下间最不可以招惹的人了。」
紧接着他的叹息声,空气中响起了一把动听声音。「得「无所不通」的六通先生如此谬赞,君某还真是不胜惭愧,不过,有一件事先生错了……我义兄他根本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已足以令天下人震惊。」
如清晨露水从睡莲的叶面滑落,不轻不重,极其动人的声音将众人的眼睛都被吸引过去,连坐在最陰暗的角落的男子在蓑笠下的眼睛亦扬了起来。
在一眨不眨的目光之中,沙尘滚滚的街角处缓缓步出了五驹良马,马上的都是虎背熊腰的大汉,只有最后出现的一人是那么地与别不同,他坐在垂着红缨的马鞍上,长发用玉笄在头顶松垮垮地束了一个石髻,长长的青丝随着马背的跌荡而飘扬。
他穿著月白色的长袍,衣服簇新得找不出一道折痕,半点灰尘,他的脸亦是月白色的,姣好的眉头,姣好的唇瓣,看着他就令人不禁想起天上挂着的皎皎明月。
无暇如月的脸庞上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在密睫下的瞳仁是比墨还要深的颜色,眼里的愁思深得像看不到底的水潭,亦像倒映在水潭中的明月,忧郁而高傲,美丽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单看他的一双眼睛,不认识他的人一定会以为他是个世道中落,郁郁不得志的世家子弟,认识他的人却会知道他是天下绿林中的第二号人物,一个应该一无所缺的聪明人。
四名大汉从马背上跳下来为他拉住马强,他伸出足尖轻轻点在地上,他身上并无配戴任何饰物,只因他的美丽,他的清冷,根本不需要任何对象去烘托,由他身上散发出的出尘的清冷气质,已令人无法不加以注视。
在秋风吹拂下仿佛弱不胜衣的身段,有如谪仙降世的身影换来的是不一的反应,说书先生的叹息声更加细长,锦衣少年握剑的手指紧得发白,载蓑笠男子的头抬了起来,在黑纱的掩护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六通先生,别来无恙吧?」在手下的包围下,美男子一步一步向前走,直至走到说书先生身前。
直到他的身影停在面前,说书先生才不情不愿看着他说。「我可以说……你认错了人吗?」
男子轻轻勾起唇角但笑不语,一名满脸刀疤的手下,用衣袖将本来就没有什么尘埃的方形的小木椅来回抹拭数次,让他坐下。
「唉!的确……如果说外号「算无遗漏」的君明月会认错人,只怕天下间都没有人会相信。」说书先生继续唉声叹气。
听他终于亲口承认,自俊美男子出现后,一直不自禁地绷紧了身体的锦衣少年忍不住惊讶地多看他两眼。
「无所不通」六通先生是少林俗家弟子,一套六通拳打倒不少江湖鼠辈,就不知道他是如何招惹了「春风骄马楼」,还要楼中的第二把交椅亲自来追捕他?
小心地拉起衣摆坐在说书先生对座,君明月脸上挂着的笑容是淡淡的,飘渺而难以捉模。淡淡的笑容,映衬着他忧郁美丽的眼睛,在茶寮中所有人的心跳都加快了。
坐在角落的男子,在蓑笠下的眼睛变成了两簇烈焰,看着他的每一个神情。
「……难怪人家都说君明月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六通先生摇头,一个男人生得这么好看,还真是一种罪过。他不自觉地将头压得低低,不愿意正视男子美丽的脸孔。
「六通先生应该知道君某为何而来,还望先生将「宝日明珠」交出来,免伤和气。」接过手下刚沏的热茶,君明月拿着茶杯的指头比起他手上的白瓷茶杯更加洁白。
「哈哈!原来东方楼主不见了宝物吗?那真是一件伤脑筋的大事,老夫定必代为寻找,老夫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六通先生假笑两声,便要起身离开,本来站在君明月身后的四名背刀大汉立刻无言地移位,挡住离开茶寮的每一个方位。
「先生既有夜访我东方楼主书房盗宝的勇气,又何必藏头露尾,为难君某呢?」模着温暖的茶杯,君明月始终没有喝上一口热茶,亦没有抬起过一次眼睛。
「君副楼主到底为何会以为盗宝者就是在下?」六通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出身少林,行侠仗义,只是有一个小小的坏习惯,就是爱盗宝物,当然,这种恶趣味多年来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才知道,而他看得上眼的亦绝不会是寻常的财宝,全都是惊世的宝物。
自他听闻东方红日手上有一颗蛋大小,能夜生暖意日生寒的「宝日明珠」后,盗宝之心便懦懦动已。
可惜,「春风骄马楼」楼主书房重地的防守确是非比寻常,当日他盗宝的时候触动了机关,受了东方红日一掌,好不容易才携宝冲出重围,满以为就此可以一走了之,想不到不过几天功夫,「春风骄马楼」的人又追上来了。
「先生虽然隐藏了本身的武功,容貌,但是,先生与东方楼主交手之时,君某在旁观之,先生中了楼主一掌后,护身罡气正是少林正宗内功,如此一来,只要查一查失宝前后几天,停留在河北的武林人物,挑出少林中人,想想谁有这个胆量和能力,自然可知。」
君明月的语气自始都是轻描淡写的,似乎半点也不觉得自己做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听在六通先生耳里,却不得不暗暗咋舌。
「君副楼主手下的探子的确厉害!」将武林中人的行踪,性格和本领都查得一清二楚,要一个何等庞大的势力才可以做得到?有一个如此精明,细心的人为他出谋策划,难怪东方红日可以一统黑道,难怪「春风骄马楼」可以雄霸河北,力压正道六大派。
「若果我将「宝日明珠」给你们,此事可否就此罢休?」「春风骄马楼」的势力正如日方中,而且野心勃勃,若然与之正面为敌不单止自己危险,盗宝之事若传了出去更会令师门蒙羞,权衡之下,明珠的得失就不再重要了。
「不可以!」没料到君明月连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不留半点余地的说话令六通先生勃然而怒。「哼!君明月你是什么意思?你当真以为老夫怕了你们「春风骄马楼」吗?」
「先生此言未免太奇怪了,「宝日明珠」本来就是我东方楼主之物,在下取回是天经地义之事,又怎能说是先生给的?你盗走后再还给我?这未免可笑!」指月复细细磨挲茶杯,从杯中的劣茶反映出一双清冷如月的眸子。
「你想怎么样?」听了他的说话,六通先生的心沉了大半,知道今日再无善了的可能。
「明珠我要,先生亦要随君某到京城一趟。」君明月傲然而道,他终于抬起头来,眉宇间的忧郁都淡了,眼神变得锋利。
六通先生握紧了拳头,他知道事情只得以武力解决了。
他的拳头向来坚硬如铁,但面对眼前仿佛弱不胜衣的君明月,他的拳头不禁抖动了,因为他知道君明月饮满江湖的除了他的惊世智能之外,还有他的「明月追魂指」。
拳头间发出砰啪的指节响声,眼神一直盯着君明月拿着杯的手。
可是君明月根本没有动手的念头,他只是微微地颔首示意,他带来的四名大汉已立即拔刀走前,高声叫道。「不才等领教先生拳法!」
「哼!」六通先生重哼一声,只道君明月看轻他,随便叫几名下人出来应对,但当看清楚他们拿刀的手法时就再次紧张起来了。
「想不到连在寒山霸山为王的四位罗寨主,都加入「春风骄马楼」了!」
「良禽择木而栖!」罗氏四兄弟同声响应,划一地举起大刀。
「哈哈!想不到会有人自认为禽兽!罗氏四兄弟在寒山打家劫舍,入了「春风骄马楼」算是蛇鼠一窝,适合得很!」
六通先生满脸鄙夷不屑地哈哈大笑,不过,心里却比看上去紧张得多。罗氏四兄弟在江湖中算是薄有名气,以一敌四,只怕他也讨不了便宜。
奇怪的是外传君明月孤高清傲,竟会带着几名杀人如麻的草莽在旁实在奇怪,而且只不过是失宝小事,何劳堂堂副楼主亲自追捕?
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已经跌入了一个经过精心布署的杀局之中,可惜情况已不容他继续细想,罗氏四兄弟已舞着刀愤然攻前,刀锋上的银光像一个锐利的鱼网,四方八面地向他攻击。
运劲于拳,绕过锐利刀锋打在刀背之上,发出金铁铿锵之声,拳重之雷,四拳过后,罗氏四兄弟握刀的手同时发麻,六通先生大步抢前,朝为首的刀痕汉子重拳打去,他们几兄弟同气连枝,立时回刀相护。
六通先生快步急退,暂避锋芒,待刀势过后又奋拳疾攻,他到底是老江湖,虽然以一敌四,短时间内亦不至落于下风。
战况胶着,铿锵斥喝声响个不停,君明月始终安静地坐着。
无论六通先生如何挣扎,他的生死去留早在他掌握之中。君明月依然漫不经心地模着杯子,事实上,茶寮内发生的事无一可以逃过他耳朵。
拳来刀往的声音变得更加激烈,到底是年纪大了,以一敌四,六通先生已渐渐力疲,处于下风,再过三百招,罗氏四兄弟就可以将他拿下。
锦衣少年额上的冷汗滴落桌面的声音已经越来越急,他的紧张根本无法掩饰。君明月轻轻地勾起唇角想着的同时,眼角不自觉地抬起向茶寮最陰暗的角落飘去。
由他踏入茶寮开始,在茶寮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的心跳,气息全都平稳厚实,但是,由蓑笠下射出的眼神却炙热如火,而且如影随形。
迫人的注视令他少有地感到不安,刺在身上的不是惯常的仇恨,或者嫉妒,而是更加热切的,足以燃烧万物的感觉。
扬起眼角,向神秘男子看过去,静静打量之时,君明月发觉那种炽热的感觉更盛了,月白的脸颊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就在墨黑的瞳仁涣散之际,再也忍耐不住的锦衣少年大吼一声,拔剑跃起。
「君明月!纳命来!」倏然变故,令众人皆感失措,连纠斗中的五人亦不由得放慢了手脚,向他看过去。
银光划破空气,剑风扑脸,君明月不慌不忙地将拈着茶杯的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旋,杯子随之飞出,风声过处,将剑风消弭无形。
盈满内力的杯子正好罩在剑尖之上,溜溜转动,将锦衣少年的攻势为之一阻,少年愤然运劲,将粗瓷制的杯子迸裂粉碎。
「杀了你!」少年愤怒咆哮,利剑直刺君明月,君明月带来的手下不单没有上前帮忙的意图,反而发出嘲讽的笑声。
并非他们不忠心,他们笑,只因一直坐着的君明月已经动了。
月白的衣袖飞扬,如一朵盛开的白花之中,修长的双指缓缓伸出,在简陋的茶寮内,洁白的指头,光滑的甲片上有如明月光晕的色泽在每个人的瞳孔深处留下耀眼光芒。
举手,伸出,刺前,缓慢的动作明明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是,锦衣少年突然发觉,无论他将身子移到哪儿,竟然都无法避开君明月的指尖。
紊乱之际,君明月的指头已将他的佩剑紧紧挟着,无论少年如何用力,也无法再进半分,锋利而坚韧的剑身在他修长的指尖下竟像一枝干枯的花枝,被折曲得抖动不已。
「铿铿铿!」的声音响个不停,在清脆的响声中,君明月平静地将剑身一截一截地截断。
晃动不已的银光映在他月白的脸颊上,如水影中的明月,衬托出惊人的清丽,亦更令人心寒。
不过一会儿,锦衣少年手上的剑只余半尺,少年大惊失色之际,君明月终于放开了他手的断剑,指尖无声无息地直指少年的喉头。
一道氤氲霞气由他洁白的指尖化开,在空中划起七色彩光,美得叫人目定口呆。
这一招看来绮丽,却是君明月成名指法中最狠的招式之一──「一指穿云」,就在敌人迷惑在由内力凝聚的美丽霞光时,他的一指已破开云霞,无声无息地刺穿敌人的喉头。
一直密切留意这方的六通先生知晓其中的厉害,不忍地大叫。「快退!」少年才如梦初醒地急急后退,可惜已经太迟了,他的全身都已笼罩在君明月的气劲之中,任他脑海中多想退避,双腿也像被钉死了一般,无法移动半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暇的指尖刺将而至。
电光光石之际,锦衣少年即将被击中的身体,倏地向后倒退,动作就像被人硬生生地揪着脖子退后一般,令他身不由已地倒退三尺。
令人讶异的是他仓皇倒退的动作速度竟不下于君明月笔直追击的指尖。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哪有这种本领?立即看出不妥之处,君明月的身形倏忽凝顿,不再追击。
「敢问尊驾何人?」
惊云稍定的少年正要响应,抬起头却发觉君明月根本没有将眼神放在他身上,而是远远地越过了他。
疑惑地转头,少年忽然惊觉一直坐在角落动也不动的人已经动了,而且正站在他三步之后。
神秘男子将蓑笠压得更低,从垂着的黑纱下响起朴实的男声。「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他的回答明显有所隐瞒,不过,君明月却无意追问,而是自走向交战中的手下附近。
锦衣少年根本没有杀他的本事,一个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在意,有人救了他算是他的好运。
他今日出现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生擒少林俗家弟子六通先生!
细看战况片刻,君明月平举右手,将食指微微曲起,甫运内力,这时候交战中六通先生已被罗氏四兄弟压得落在下风,再也无力怞身退避,只要他随便补上一指就可以最快的速度将六通先生擒下。
谁料就在他打算尽快达成目的之际,耳边再次响起朴实的男声。
「不可以。」
这一次,君明月的眉头颦了起来,在几近无暇的脸上落下淡淡的陰影。他讨厌任何意料之外的事,亦讨厌有人对他说「不可以」!
偏头,柔顺的青丝流动下,再次变得锋芒如箭的眸子直刺一直阻挠他的神秘男子。
「阁下要与「春风骄马楼」为敌?」由唇瓣中吐出的声音冷冷如泉,很明显地告诉神秘男子,是敌是友就决定在他的一句说话之间。
而当今天下,只怕不会有人愿意为了多管闲事而得罪「春风骄马楼」,得罪他「算无遗留」君明月。
神秘男子默然半晌,没有正面响应,反而说。「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
君明月有一瞬间的怔忡,他虽然形貌清丽,不过成名极早,而且手段俐落,自出道以来谁敢在他面前说上半句轻薄不得礼的说话?
明眸之内闪动着熠熠的怒气,只是,眼前人虽然未以真面目示人,但是他的声音沉厚朴实,满溢浓浓的诚恳,而且站立的姿势挺拔稳重,断非寻常的轻薄浮夸之徒可比,应该是出自名门正派的子弟,君明月在心中暗想。
眸中的怒气渐渐化了开去,再次扬起眼帘时,已恢复了忧郁平静的颜色。
单看刚才神秘男子以内力隔空御物,救了少年的那一手,功夫只怕犹在自己之上,有此能耐的必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自己又何必无故树立强敌?
有了计较之后,他收起了指上蓄势待发的真气,摆一摆手阻止了罗氏四兄弟的急攻,向终于可以喘口气的六通先生抱拳说。
「六通先生,今日的事不会就此罢休,待下月的武林大会,君某定请少林高僧给我们东方楼主一个交待!」
声音落后,他深深地看了神秘男子一眼,便转身离去,罗氏四兄弟见状也只得忿忿不平地罢手,随之走出茶寮。
六通先生一听他要向师门讨公道,脸上立刻死灰一片。「等等!你别走!盗宝的是老夫,与少林无关……君明月!君明月……」
败坏师门名声,这罪名他担当不起,不过,方才见识过厉害,要他追上去,他又断断不敢,只得在茶寮中大吼大叫。
可惜,君明月充耳不闻,刚走出茶寮,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柳絮般轻飘飘地飘到十步外的骏马之上,稳稳乘上马鞍,接着,轻轻一拍,胯下骏马便如风地急驰而去。
看着翻飞的尘土,一直吓呆了的锦衣少年才敢相信,自己已经逃过一死。转头,定睛看着将他自鬼门关拉出来的神秘男子半晌,正想起要向他道谢,六通先生已抢先一步。「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神秘男子将投注在街角的目光收回,默不作声。久久得不到响应,令六通先生的面子有点挂不住,正想再次开口,神秘男子突然将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举起,向六通先生的头颅重重拍下!
急风直扑脑门,六通先生反射性地举起双手挡格,怎料男子的右掌不过是虚晃一下,转了半圈后,又以巧妙的动作向他的胸口抓去。
待六通先生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在爪风压迫下,他就连退也无法退后半步,大惊失色之际,只感胸口一轻,接着,压力倏地远去。
好不容易定下神来之后再看清楚,神秘男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刚才的两下袭击,就好象根本没有存在过。
不过,当六通先生伸手探向襟口之后,他就知道刚才发生的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难道神秘男子与君明月是一伙的吗?但是,刚才他为什么要救他?苦思得眉头大皱的时候,同样留在茶寮内的锦衣少年突然拾起地上的剑鞘跑了出去。
月明之夜,花树倒影,清冷的驰路上,五匹载着主人的好马缓步前行。
跟在后方的罗氏四兄弟显得很烦躁,不时用马鞭拍打路旁的杂草,任务失败了他们本该连夜赶回京城报告,偏偏君明月好象毫不着急,一出小镇就松开了强绳,放马徐行。
快闷出个鸟来了!这么走,只比乌龟快一点!四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想。
只是君明月是「春风骄马楼」的第二把交椅,又是楼主的义弟,地位远胜他们,任他们有再大的胆量也不敢出言冒犯,只得苦着脸跟在他后面。
他们暗生闷气,后方忽然响起沙沙的草叶摇晃声,起初,他们不以为意,但当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他们再也不能以为是风吹过草叶做成的声音了。
罗氏四兄弟纷纷转过头去,只见在月华映照下,一条挺拔的身影,穿著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衣,毫无特色的布靴踏在芒草的草尖上,如飞雁翱翔,足不沾地地踏着月色而至。
就在他们惊异于来者身法之美妙之际,坐在马上的君明月却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皎皎银光横斜在他的脸颊上,夜风吹满袖,在飞扬的青丝间,他忧郁的眼睛变得更加幽远,浓浓化不开的颜色亦令他皎洁如月的脸庞显得更加美丽出尘。
仰起螓首,明眸专注,就好象在这一刻,天下间再也没有任何事比欣赏天上的月亮更加重要。
他的专心一致,令终于停在他马前的来者亦不愿意打扰,只伫立着,在月色挥洒下,君明月看着月亮,而他痴痴地看着他。
顽皮的夜风偶尔吹起蓑笠下的黑纱,露出一双正直祥和的眼睛,他辛辛苦苦追上来,本来有很多说话想讲,本是有一件对象要交出来,不过,现在他却宁愿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永永远远地看着月下如月的人。
月影银晕笼罩着一坐一站的两人,在月色映照下就像是另一个天地。
来者敌友难分,罗氏四兄弟本该拔刀冲上前护卫,但现在幽静的气氛却令他们都拿不定主意,只得模着刀柄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俩。
幽远宁静的气氛就好象会永远持续下来,直至君明月低下头,看着眼前戴着蓑笠的男子。
「你追来了。」这并不是提问,而只是淡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守在后方的罗氏兄弟听了,都不禁猜想,难道他早就知道神秘男子会追上来吗?
男子没有应话,因为他觉得君明月说话时徘徊在耳畔的余音实在很动听,他不舍得破坏。所以,他只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他要交给君明月的对象,然后,默默举高。
浓密的睫扇-了几下,看着男子温润手掌中的锦盒,君明月轻轻摇头,说。「我不要。」
男子微楞,立刻就联想到他是在记恨他方才在茶寮出手阻挠,急忙辩解。「刚才我不是有心阻你,只是你出手太狠,所以……」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说「狠」不是更加得罪了君明月了吗?他只得连忙住口。
可惜,君明月早将他的说话听入耳中。「狠?狠……」含在唇间反复说了两遍,君明月倏地放声大笑。
他的笑声清脆,却又另有一份无法形容的沧凉,朗朗明月似乎都要随之蒙上乌云。
「说我狠,他不是更狠吗?六通先生盗宝的事姑且不提,你可知道那名少年为什么要杀我?」
神秘男子藏在蓑笠下的头颅左右摇动起来,他不知道,亦从来没有想过,他现在有点后悔了,他一生做事很少后悔,不过,现在听了君明月嗓音中的沧凉,看见他美丽的眉宇间的忧郁,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不问清楚才出手救人?
「由我三天前出京城起,就遇上了七名刺客,无一不是自以为了不起,要做件大事,扬名天下的少年侠客……我累了……」不知不觉地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对神秘男子说话,更像是对自己喃喃自语。
「我不似义兄般有剑中无敌的名声,长得也不像一般英雄豪侠,反而似是落泊酸儒,偏偏在江湖上薄有名气,自成名以来,要杀我扬名的人还少了吗?」
说话的时候,君明月并未看着他,他垂着头,用洁白的手指轻轻梳弄胯下爱马的鬃毛,看着柔软的马鬃在他修长的指间流动,眸中倒映的不是眼前的景物,而是淡淡的倦怠。
一直细心聆听他每句说话的神秘男子哑然了,「杀人扬名」──他在茶寮中救下的人,就是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对君明月出手?
他不敢相信,但是,看着君明月姣美如月的脸庞,他不可以不相信。
即使知道君明月要的不是他的安慰,男子依然开口。「抱歉,我不知道……」
「即使知道,你也会出手救人吧?」君明月抬起头,看着他。心里的所有想法都像被看穿了一样,令男子大感羞赧,戴着蓑笠的头,摇也不是,点下去也不对君明月微笑,将眸光放远,看着明月,轻声慨叹。「侠者高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停下模弄马儿的动作,敛下浓浓睫扇,看着眼前的男子,仁厚侠者当今少有了……
沉思半晌,他倏地翻起云袖,以巧妙的内劲,将男子始终举在掌上锦盒卷入怀中,接着,拉紧马辔,在爱马的嘶叫,带笑地说。「在下君明月。」
事情发生得突然,神秘男子怔忡了好一会,才知道他是在问他的名字。「流芳!我叫流芳……」
大叫声中,君明月的马随着驾驭而立起,奔驰,余人亦随之而去。滚滚黄沙始终难掩男子声音中的兴奋。
听着从风中传来的声音,君明月的唇角勾起,在飞扬乱舞的青丝间展露他美得不可方物的笑容,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可以与一个连样子也未曾看清楚的人交朋友,无关利益,无分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