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拉,你不可以再迟疑了!」响起的是娜拉太后尖锐的声音。
偌大的营帐内不单止她与阿提拉两人,尚有十多名亲信的将军,千户,各人一身披甲,神色严肃。
在环视之中,阿提拉缓缓摇头。
「他始终是我的弟弟,我不忍心。」
「只是个杂种!狼崽子!」娜拉太后用力一拍椅柄,花白的高髻也随之摇晃。「你不能现在才退缩,你才是最有资格继承汗位的人!」
「父汗这次离开任命我为监国,岂不代表他信任我,把我视为汗位继承人?老女乃女乃,这两个月来,我越想就越觉得不应该再对付呼邪儿。
「只要有他存在一日,你的父汗随时会改变主意。」娜拉太后于心里叹气,这个孙儿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这点不像是草原上的男儿。「那狼崽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古怪手段,这三年来每战必克,若他日后再建军功,我怕你再也压不住他!」
「我明白老女乃女乃的意思。」这也正是阿提拉所担心的。草原人最敬重英雄,自己虽然也擅战,却自问比不上呼邪儿那种天生的战争才能,始终,野兽最适合存在的地方就是血腥的战场。
「阿提拉,你的父汗养病不在,现在正是收拾他的千载良机!狼崽子颇得军心,我们不可以让他事先得到风声!阿提拉,就照我们之前演练过的,把他传来,一举上前,把他杀掉!」
阿提拉迟疑地道。「我答应过纳兰先生……」
「纳兰紫渊是站在他那边的!」话柄登时被娜拉太后截住。「事关汗位,区区承诺算得什么,别忘记你已经给不少机会纳兰紫渊投诚,他有没有领情?」
垂首,阿提拉把右手轻按在怀里微微凸起的硬物上。
送给纳兰紫渊的抹额就收在怀中,这两个月内,他一再送去纳兰紫渊的营帐,也一再被退回。
当日到底发生什么事?他到现在也想不通。明明相谈甚欢,为何纳兰紫渊会突然改变主意,对他避而不见?
沉默良久,他看向副将卡达。「军队调动得如何?」
「我们军团的人马全都准备妥当,另外五个军团的领军都答应保持中立!」
「赤军可有异动?」
「没有!就如先前所探,全都跟随旭日尔与乌图外出狩猎,至今未归!」
现在的呼邪儿简直就和没有穿胄甲暴露在弓箭前一样,一面倒的优势反而令阿提拉稍稍感到不安,但就如娜拉太后所言,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一不可再。
他咬一咬牙,下定决心。「好!就照之前的演练,立刻召他前来。」
卡达领命而去,他又对一名侍从说。「去纳兰先生那里,『无论用任何方法』都要把他请来!若伏杀中有何意外,我们说不定要利用他化解!」呼邪儿那身惊人的力量是无人敢轻视的,若有纳兰紫渊在手,即使伏杀中有任何意外,也有多一个化解的办法。
「是!」侍从立刻答应,拍一拍挂在腰间的弯刀便走出外面去,纳兰紫渊的居所在大片营帐的后方,四周颇为清静,他尚未走近,便听见一阵琴声。
与以往由夏国女奴弹奏的娓娓乐曲不同,琴声铿锵,竟有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意。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乐曲,也不懂得欣赏,粗鲁地揭帐而入。
「纳兰先生,大王子有请!」
但闻琴声更响更急,纳兰紫渊坐在琴案后,专注地躁琴。
修长雪白的手指于弦上翻飞,墨紫的袍袖晃动,优雅得像白鹭展开双翅在湖泊上翩翩起舞。侍从是个粗人,只觉得他弹奏的神色动作极美,却半点也不仅欣赏,又想起阿提拉的吩咐,便再次说。
「大王子叫你去见他!」
声音响亮,纳兰紫渊却充耳不闻,双手挥拨,把他的声音掩去。
「纳兰先生!」待从烦躁地踏前两步,忽然纳兰紫渊左手扣动琴弦,发出一下异常尖锐的高音,铮的一声,右手已拔出佩剑,剑尖抵在侍从的喉头上。
侍从骇然退后,但另一把剑已从背后穿心而过。
怞出长剑,侍从的身体跌到地上,发出沉重闷响。青书仔细抹去剑身上的鲜血,说。「公子估得没有错,大王子果然派人来捉你。」
「人心如此,世情如此。」双眸扬起,纳兰紫渊绝美的脸上是冷澈了然之色.
「可惜的是,他太看轻我了。」
语气中流露出淡淡傲然,也是淡淡轻蔑。要事要一击即中,阿提拉竟连这样的真理也未能参透。
「难保他不会再派人来,到时怕就不止一人了。」青书担忧地向外张望。「公子或者应该暂避风头。」
「不。」纳兰紫渊缓缓摇头。「我在这里等。」
青书无奈,唯有坐下,问。「公子心中可有忧惧?」
没有立刻回答,纳兰紫渊垂首看着古琴,柔软的长发从两颊流泄,更衬得肌肤黑白分明,把脸上的神色掩去大半。
「忧惧又有何用?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已无退路。知道为什么我当初要选阿提拉吗?因为,我知道我可以控制他。但呼邪儿……」
隐去那些话,纳兰紫渊晃一晃头,乌漆双眸中流露出两盏青灯似的光芒,轻声说。「他天生就是修罗场上的凶兽,你不必担心。」
将星,又名七杀星,主孤克刑杀,司生死,凶狠积极,深谋远虑……在心中默默念着星曜之言,纳兰紫渊再次提起双手,轻按琴弦。
「青书,坐下来,静心听我弹一曲吧。听完后,或者你会发觉眼前的世界已经完全改变。」
「大哥……」一声含糊不清的呼唤,令阿提拉提在半天的心稍稍放下。
呼邪儿果然应召而来,虽然比预计中的时间慢了不少,却还是令他松一口气。
但很快他就发觉另一个问题,呼邪儿手上竟然拿着武器,是他在战场上常用的武器——一枝长七尺,重百斤的镇铁长枪。
心头兀地弹跳一下,厉眼向跟着进来的卡达瞪去,却见他背着呼邪儿摆摆手,露出无奈之色。
呼邪儿跑到营帐的角落,把玩放在那里的几件瓷器,问。「你找我做什么?要吃饭吗?」
阿提拉微笑,说。「不是,是大家在开军事会议,想叫你过来给点意见。」
呼邪儿把一个花瓶拿起来,窥看瓶底,同时,长长地哦了一声。
「呼邪儿,你先放下长枪,过来坐下。」阿提拉对他招手,打个眼色,卡达便上前去。「呼邪儿王子,请把长枪交给我。」
呼邪儿歪起头,想了想。
「说起来有点奇怪……你们都拿着武器,为什么我不可以?」伸起手指,一一指向帐中武将。
众人都露出尴尬、不安之色。
阿提拉实在不知道这个弟弟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只知道他实在难缠至极,一时间唯有苦笑。
在帐外偷听的娜拉太后却没有他的耐性,冷冷一哼,月兑下自己的玉镯子,使劲掉到地上。
玉碎声正是约定的暗号。
帐内十八个武将同时向呼邪儿扑去,站得最近呼邪儿的卡达拔刀,手才触到刀柄,就见一道黑影夹杂劲风来到眼前。他本能地怞出弯刀阻挡。
呼邪儿毫不在乎。他挥动手上的花瓶打在刀背上,在裂散的碎片中,五指攥成拳头,重重打到卡达脸上,同时拿着长枪的右手已经向着另一名将领狠狠砸下。
百斤长枪击中目标,帐中众人都听见头颅爆开的声音。
血花迸散,呼邪儿舞动长枪,左边的武将当胸刺去。
第三个人被他打倒的同时,两把刀也砍向他的腰间,他完全无视利刀,双臂同时展开。巨响过后,飞月兑出四样物件,两把弯刀与两个烂泥似的死人。
又有人杀上来,他猛然跳起,双脚向前踏踩,身体向后飞退,所过之处摧枯拉朽,人与家俱尽被破碎。
阿提拉首先看穿他的目的,放声大叫。「他要逃了,快拦住他!」
众人如从梦中惊醒,纷纷冲向帐门,他借力一蹬,改向左边飞跃。
「截住他!」阿提拉大叫,已经迟了,牛皮造的营帐被长枪端割出一个大洞,他跳了出去。
「不能让他逃走!」阿提拉深知后果严峻,立刻拿起弯刀,一马当先地追出去。去到外面,只见呼邪儿已骑上坐骑,向西北远远逃去。
阿提拉管不得其他,与众人一起上马追赶。
由广阔的平原一直追到大片的森林前,呼邪儿已经停下来,对着他嘿嘿发笑。
「大哥,你想杀我吗?」
刚经一场激战,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慌乱,身旁并立着两骑,正是旭日尔与乌图。放眼看去,他身后是尽是赤军的骑兵,只是士兵全都月兑下了平日戴着的赤红头盔,把全身都涂成黑色,与黑夜几近融为一体。
呼邪儿指一指自己身后的军队,笑道。「大哥,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拖到晚上才来见你吧?」
冷眼扫去,只见赤军不单全身涂黑,就连坐骑的四蹄也全用布包住。只有这样才可以在黑暗中活动,而不发出半点声音。
「好……我的弟弟,你一点也不傻,傻的是我!」阿提拉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呼邪儿蛮不在乎地耸耸肩头。
「我只知道先动手的是你,死也甘愿吧?」
「鹿死谁手尚未分晓。」阿提拉冷冷说着,在他身后,白军亦已闻讯前来营救。
综观形势,看似平分秋色,但赤军是赤那的第二大军团,是战争中的先锋部队,士兵个个勇悍非常,而且一早已布好阵势,以逸待劳,相比之下阿提拉的白军多数镇守后方,战力未免逊色,而且在匆促间赶来,根本未有时间排好战阵。
阿提拉自然知道己方的弱点,但如此情况下,不得不勉力为之,倒是占着人数优势的呼邪儿神色苦恼地歪着头。
「怎么办?我们是兄弟,不应打仗。」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把心中的烦恼诉之于口。
听见的人都是怔仲,旭日尔瞪了他一眼,说。「他死了,便不是你的兄弟了。」
「好像不对……他想杀我,但是他的士兵都是赤那的士兵,兰兰说自相残杀是不对!」说这几句话时,呼邪儿的声音极大,远远传到对阵,白军中一阵蚤动。
他们都是赤那的族人,当然不希望自相残杀,只是不得不服从军令,这时被挑拨起来,难免迟疑。
感到一道道动摇不安的目光向自己投射,阿提拉在心中自嘲一笑。
他明知道自己被牵着鼻子走,却不得不放声问。「呼邪儿,你想怎样?」
呼邪儿咧开嘴角。「我们单对单吧!」笑得极灿烂,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齿。
攥紧拳头,阿提拉在心中咒骂起来。好一条毒计!太狠毒了!
骤眼看是呼邪儿放弃所有优势,与他公平较量,事实上是呼邪儿在众人面前装作光明磊落,亲手打败他,令他失去一切荣耀与尊严。
旭日尔忽地举起马鞭在半空转动。
如雷声响响起,身后的赤军整齐退后。
阿提拉也提起手,指挥己方军队后退。
中央拉开近二百步的距离,双方成圆阵对峙,呼邪儿一马当先,快骑跑出。
接过长枪,阿提拉也策马而出。
呼邪儿异常高大的身形在马上散发出更大的压迫感,像一座无法跨越的大山,又像是人头马身的凶兽。
阿提拉感到了恐惧,而为了战胜恐惧,他必须面对。
刺耳的金石交击声响,两骑互相擦过,阿提拉感到手臂发麻,单是一击,枪尖已经崩缺。
向呼邪儿看去,也是同样的情况。
阿提拉露出微笑。
呼邪儿丢掉手上的断枪,怞出弯刀,作出砍击的准备。
「啊——!」大吼声中,双腿猛踢马月复,马儿狂奔向前。阿提拉提枪对准呼邪儿的胸口刺去,仗着兵器之优,他已有必胜的信心。
坐骑越迫越近,他忽然发觉不妙。
那双湛蓝眼睛里竟没有半点惊惶,反而露出穷凶极恶的兽性,牢牢地盯着他不放,就像——他已经是狼口中的猎物。
冷汗倏然急流,他急勒马缰,扯得马儿呼啸着立起半身,扬高前蹄。
尘土飞扬,呼邪儿视若无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粗壮双足在马身一跳,整个人跃于半空,弯刀从上砍落。
刀光有如弯月,带来死亡。
千钧一发间,不知道谁射出一箭。箭落在呼邪儿臂上,他在半空的身形倏歪。
阿提拉从马背跃下,在地上滚动。白军涌上,把他包围保护。
「卑鄙小人!」旭日尔与乌图怒骂,也领着赤军向前冲去。
两军呐喊着互相冲杀,战鼓旗摇,处处都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呼邪儿单手从右臂拔出长箭,血花溅在脸上,依然脸不改容。
把沾着血肉的长箭随手丢开,他探头,在乱战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用不着很多时间,他找到了,双眼倏然一亮。
大手举起,扯旁一匹马上的士兵,他跳上马,口咬弯刀,伏鞍,四肢抱着马身以不可思议的巧妙动作转动,他躲在马月复下,穿越已陷入疯狂的士卒,去到阿提拉背后。
他缓缓提起刀。
大地倏然震动,马蹄声如轰隆雷响,大队戴着金盔的骑兵如洪流般在草原出现。「大汗有令,立刻停战!」
呼邪儿眼中凶光飞闪,对着阿提拉的脖子划出水平一刀。
尾声
急速的马蹄声渐渐迫近,纳兰紫渊于琴上缓舒轻拨的手倏然急弹,铿的一声把琴弦弄断了。
呆呆地看着指月复渗出一滴如红宝石的血珠,身后响起揭帐的声音。
脚步越来越近,他索性闭上双眼。
人在他背后停下,一件重物越过他的头顶,放在琴上。
几滴液体滴到脸颊上,犹暖的温度却烫得他浑身一震。放着琴上的指尖微微颤抖,正要收进衣袖里,却被握住。
「兰兰。」
熟悉的声音语气令吊在半天的心突然松月兑,极喜后,升起的是极怒。
「你……」未吐出的声音,尽被炙热的唇所吞噬。
纳兰紫渊不自觉地闭上眼,回应他的吻,唇瓣交缠久久,几近窒息才互相分开。
分开的唇瓣拉出长长银涎,纳兰紫渊微微喘息着,正想睁眼,忽听呼邪儿说。「兰兰,你要不要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声音中竟然还带着雀跃之意,想到他刚刚放在琴上的重物,纳兰紫渊反射性地回头看去。
已经是黄昏时分,帐内没有掌灯,昏暗中只能隐约看见物体的轮廓。
人头!认出似曾相识的形状,纳兰紫渊猛然合上眼睛。
呼邪儿轻轻晃动他的肩膀。「兰兰,我很乖,对不对?」
「对。」纳兰紫渊闭着眼睛点头。
呼邪儿再加雀跃,弯,悄声问。「乖孩子有奖赏,对不对?」
「对!」纳兰紫渊再次点头,闭着眼,转过身,牵起呼邪儿的手走到床边,轻轻一拉,两人便一起倒在床上。
于是,一室旖旎。
再次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
一睁开眼,就看见呼邪儿那双蓝得发亮的眼睛,他托着头蹲在床边,也不知道已经看着他多久,一见到他就兴奋地跳起来,叫道。「兰兰,兰兰!你醒了,你醒了!」
「难道你以为自己把我弄死了吗?」纳兰紫渊眼眸含愠地向他瞪去,却掩不去脸上的红晕。
看着他那双浮上艳丽春意余韵的脸孔,呼邪儿喜滋滋地道。「我今次有轻轻的做,下次,我们可以重重的做。」
「胡说八道。」懒得再理他的疯言疯语,纳兰紫渊探长手去拿丢在床边的单衣,谁料指尖一动,全身的骨头便发出声响。
「兰兰,小心!」呼邪儿忙不迭把他按住。
纳兰紫渊只觉身躯疼痛得像被重物碾过,更遑论被他扶着坐起身时,双腿间传来的撕裂痛楚。
「衣服。」
「水。」
「玉梳。」
一个字词,一个动作,呼邪儿殷勤地侍候着,像条忠狗似地蹲在床边守着他。
小心地接过纳兰紫渊用完的梳子,他仰着头问。「兰兰,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做?今晚可不可以?」
今晚?纳兰紫渊从打开的天窗看一看橙黄一片的天色,打了个寒颤。
想起昨晚种种疯狂的痛与极乐并着的感官,还有正在向他作出申诉的身体,他冷冷地道。「以后也不做。」
呼邪儿登时呆住,傻愣愣地把他的话重覆一遍。「以后也不做?」
「对!」纳兰紫渊也一字一字清晰地回答。「以后也不做。」
呼邪儿登时泄了气似的,垂着头,看着地下。看着他的样子,纳兰紫渊忍着笑,指一指外面。
「去叫萨哈大嫂煮两碗白粥,还有,要加入新鲜的野兔肉。」
呼邪儿拿起墙上挂着的弓箭,没神没气地「哦……」了一声,便走到外面去。看着他一双脚踏出帐外,纳兰紫渊才缓缓地说。「若粥煮得好,说不定我的心情便会好。」
言犹未休,呼邪儿已欢呼一声,一枝箭似地跑得无影无踪,纳兰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忽听门边响起掌声。
「好!好厉害!也只有纳兰先生能把我这个野小子教得如此听话!」
随着雄厚的声音,在帐门出现的正是应该在赞布尔养病的乌儿戈大汗。
「大汗。」见他倏然出现,纳兰紫渊在床上弯身,向他行礼。
瞧着他一脸平静的样子,乌儿戈笑道。「你已经知道我会出现?」
纳兰紫渊淡淡地道。「我只知道大汗是个高手,任何一方面都是。」
乌儿戈脸上的笑容稍敛,说。「陪我出去走走。」
「……是。」纳兰紫渊答应下来,当真跟他走出去。
每走一步,身体都传来痛楚,但他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默默地跟随着乌儿戈的脚步走。
两人一直向西北而行,走到一处丘陵。
遥看,正是昨天赤军与白军交战的森林前,地上的尸体都收拾好了,却还留着不少断箭与弯刀。
遥遥看着熟悉的身影牵着马站在远方的树下,纳兰紫渊的神色依然平静。
毕竟与阿提拉相识八年,呼邪儿带来邀功讨赏的是真的阿提拉人头,还是假的,他至少还分得出。
「你是不是在想,我真是个冷血的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斗得你死我活。」
「最是无情帝皇家,身为王者,在做父亲之前,首先就要想起自己是个皇帝。」纳兰淡淡说着。
「旁人一生都恨不得有个出色的儿子,而我有两个!偏偏就是太出色了!」乌儿戈露出感伤之色。「我一直妄想他们可以和平相处,但上次狼咬的事件令我知道他们根本无法和平共处,如果再等十年,我老了,他们相斗起来时,我就再也控制不住他们,到时,他们两兄弟的斗争将会毁坏赤那。」
纳兰紫渊明白乌儿戈的意思,要减少对赤那的伤害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他们在一个权力还未成熟,一个力量尚未绝对的时候分出胜负。
这才是真正的皇者的心胸……他忍不住于心中叹服。
「阿提拉一生都会怨我这个偏心的父亲。」乌儿戈苦笑,在夕阳映照下的脸孔,英伟的脸忽然显得苍老不少。
「若说大汗偏心,也是偏心于阿提拉。若再过十年……」纳兰紫渊勾起唇角,漆黑眸放远,眼瞳内盈满信心。「若再过十年,阿提拉的下场只会更惨。」
「阿提拉的确是我出色的儿子,在他领导下,赤那会继续强大,族人过着和平安稳的生活,但是『他最多只会是另一个我』!而呼邪儿却令我看见无数的可能,他的狠、他的忍、他的魅力、他天生的战争才能,都不是阿提拉,甚至我比得上的。你说得没有错——我不希望他日后悲惨地死在他的弟弟手中。我已经给他们最公平的机会,败的是他!也是我在呼邪儿手下救出他这条命的!我不需要后悔!」
语气铿锵地说着,乌儿戈鹰一般的利眼,盯紧纳兰紫渊。
「在战场上,那些光明正大的话是你教呼邪儿说的,对不对?那支冷箭也是你教他的?纳兰先生,好一副狠毒的心肠,即使阿提拉不死,以后他也无法在赤那立足。」
这是个英雄的世界,容不下一点污损。
「大汗太看得起晚生了!我或者真的有教他说那番说话,却绝不会叫他谋杀自己。」
纳兰紫渊仰起纤长的脖子,白玉似的脸孔上覆着一层冷霜。
「或许你不会相信——『我从来没有想过促使呼邪儿卷入权斗争之中』。」
「你这番话,救了你自己的性命。」乌儿戈的语气依然冰冷,可是眼中的杀气已消失了。
「帮我这个无情的父亲做一件小事吧!」他把一卷用来传令的羊皮书交到纳兰紫渊手上,指着树下的身影,说。「说些好话,让他安心地离去。」
说罢,他毅然转身离去。
接着那个烫手山芋,纳兰紫渊叹一口气。轻蹙着眉头走下山丘。
阿提拉早就在等他们。眼见乌儿戈离去,心中像裂开似的。
「到现在,至少还有纳兰先生愿意对我花一点时间。」自嘲地勾起唇角,阿拉直接了当地问。「父汗想我怎样做?」
纳兰紫渊举起双手,广阔的衣袖流泄,露出玉白的手腕。
接着羊皮书卷,阿提拉打开一看。
「谋害亲弟,流放札合……好!这个罪名也不冤枉!」仰天大笑,笑声尖锐不已。
纳兰紫渊从未见过他如此颓然沮丧的样子,唯有静默不语。
阿提拉渐渐冷静下来,对纳兰紫渊说。「多谢纳兰先生送我。」
不想直视他那双深情的眼睛,纳兰紫渊别过头去。
阿提拉露出不平之色。「一个失败者,就连得到你一抹顾盼的资格也没有吗?如果今次是我赢了,纳兰先生想必会对我另眼相看……」
「大王子,你太看轻我了!」打断他的话柄,纳兰紫渊扬眉,漆黑的眼瞳迎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就算我辅助你成为皇帝,也不代表我会对你有任何想法。」
「你的意思是……除了他以外都不行吗?」阿提拉喃喃自语,露出一抹苦涩的神色。
纳兰紫渊无法回答他。
阿提拉按一按胸口,那里收着他一直想送给纳兰紫渊的抹额,他拿了出来。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请纳兰先生不要再拒绝我。」
看着他举在手中的红中匣子,纳兰紫渊迟疑片刻,缓缓伸出手去。
就当是怜悯与歉疚……
忽然,宁静的平原上,响起一阵急速的马蹄声。
棕色的快马如旋风驰骋而至。
「呼邪儿?」未及意外,人马已冲到身前。
呼邪儿弯身,健臂一展看准纳兰紫渊的细腰一把搂住,举重若轻地掳上马背,抱入怀中。
「大哥,还给你!」夺过纳兰紫渊拿在手中红木匣子,丢到阿提拉面前。「你以后也不准回来抢我的东西,否则,我就杀死你!」
丢下大言不惭的说话后,他便拍马绝尘而去。
风驰电掣,竟一路跑到百里外的蓝湖湖畔。
停下来,呼邪儿把纳兰紫渊推下马。
经历昨夜的情事,与今天的劳碌,更加上马不停蹄的百里疾驰,纳兰紫渊早已昏头转向,跌在草地上,一时间也爬不起来。
呼邪儿跳下马,骑在他的身上。
「兰兰,你真的喜欢我爱我,对不对?」
纳兰紫渊缓缓睁开眼,凝视他那双于昏暗光芒中依然闪熠的蓝眼。
这样的情景如此熟悉,就和八年前初到草原,遇上呼邪儿时几乎一模一样。
被母亲拋弃,被狼养大的孩子,凶残无常的背后,他的双眼里尚留着独特的天真与渴求。
凝视良久,纳兰紫渊始终不忍心摧毁这仅有的人性,却也不能对他说谎。
「我来到草原,是要追随一个能统一天下的帝皇!」
永历十一年,夏国大兴文字罪,他的叔父纳兰云月被腰斩于市,父母被严刑迫害相继殁于死牢,家中一百四十五名婢女长工尽被斩首,只有他因尚未及冠而幸免于难,被判黥刑,流放千里。
没有人知道他彻骨之恨到底有多深重,重得令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只要你能够做到这点,你就是我所要的人。」
「我和你正好相反。」呼邪儿笑了,夕阳已下,星月之光把他刀削斧凿的脸孔照得更加深刻,傻气褪月兑,白痣浓眉下湛蓝双眼光采飞闪,泛起另一股迫人的气势。「我的人生很简单,铲除障碍,得到我要拥有的一切!」
「兰兰,我爱你,无论你爱不爱我,你也是我的!」实在是霸道没有道理,而或许是早有所料,纳兰紫渊没有丝毫表现出震动。
轻声说着,他再次伸手,勾着呼邪儿脖子,把唇送上。
从呼邪儿的身边向外看,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总有一日,赤那的铁蹄将会席卷天下。
他浅浅地笑,唇瓣勾起,眸光柔和,美得不可方物。
「等有朝一日,你把夏国昏君的人头放在我的面前,或者……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真真正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