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每每看见的是凌青云关切的神色。
知道沈沧海每晚都做恶梦之后,只要有空,他便会坐在床头陪他。
「沧海……又做梦了吗?我叫人煮了热汤,你喝一点定惊,再好好休息。」
而每次梦醒,凌青云总是准备好的宁神汤水,一口一口地喂他。
沈沧海有时会想:这也是一场噩梦吗?怎么有人能在骗了人之后,还装出这副无辜的细心体贴的样子?
一夜间,他的世界变天了,一切都源于一个骗局。
凌青云坦白地告诉沈沧海。「自从那天在山边的温泉偶尔碰到你和厉无痕在洗澡时,我就想到,这是一个可以利用好机会。」
于是他策划了一切,客栈的偶遇,月夜之约,一路的细心照顾,就是为了亲近沈沧海,得到信任……而他成功了。
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导致圣教覆灭,害死了教主,害死了锦瑟,害了几乎所有认识的人,沈沧海以为自己会因此而发疯,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在初初大闹了几场,渐渐地便为那些纠缠不清的梦魇而憔悴,把心封了起来,对谁也不理不睬。
凌青云对他真的有几分欢喜,而且自负风流潇洒,倒也不屑用手段逼他,只是禁制了他的武功,把他软禁在这栋位于江南郊外的别院里,忖度只要费些时手段,总能叫他心甘情愿地从了自己。
何况他得到天魔心法后翻开一看,里面记载的全都是琴曲指法,以他的聪明才智,纵能从中理出一点头绪,偏偏内功心法至为重要,稍有错误都会有走火入魔之危,他不敢轻易尝试,但想沈沧海身为魔教护法,对天魔心法定有认知,若要解谜,便必须在他身上下功夫。
这样的心思下,便把沈沧海留了在庄里,不知不觉间便是一年之久。
有时候,坐在床边,看着沈沧海秀美如画的眉目,凌青云会忍不住想:或者得到天魔心法算不得攻破魔教最大的收获。
随着时间过去,沈沧海的态度也渐渐柔软,有时候柔顺地坐在床上,和他说几句话,有时候,还会陪他弹琴下棋。
然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能够恒久不变的,一年后,麻烦终于找上门来。
「盟主!盟主……又死了!又死了!」
听到大叫,沈沧海右手一抖,手中的琴弦便「叮」的一声断了开来,在细滑的指月复上,落下一道小伤。
提起他的手指,看着指头上的一滴血珠,凌青云皱一皱眉头,回头骂道。「混帐!我说过多少次,不许大惊小怪!」
气喘嘘嘘地跑进凉亭的总管哭丧着脸,扑倒地上。
「盟主,不是小人大惊小怪,而是……而是……实在太可怕了!刚刚又在门外发现两具尸体了……那个杀人的恶鬼又来了,又杀死我们两个人了……盟主,我们到底要怎么办?怎么办?呜……呜……」他一边说,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凌青云挥挥手说。「你哭什么?先去把墙上的手印抹了,别把其他下人也吓坏了。」
那总管不肯退下,哭喊道。「盟主,大家早就吓坏了……只求盟主想个好办法,再……再这样下去,大家都活不成了!」
这半个月来,庄里每天便有两个人失踪,第二天尸体必定放在庄门前面,至令已经死了三十多人,人心惶惶,众下人都喊着要收拾包袱逃走,偏偏庄前被仇家用朱砂色的粉未围了一个大圈,无论是谁走出圈外,不到七步,便全身怞搐,七窍流血倒卧地上,把众人逃走之望生生断绝。
见他哭哭啼啼的样子,凌青云心中不免烦躁。
这些天来死的下人越来越多,庄外被下了极狠毒的毒物,把大家都困在庄里,他精通医道,对解毒之事却没有多少认识,想派人送信求救吗?却是一出红圈就死了。他一时间也束手无策,下人堆里更像打翻沸油一样乱作一团。
游目环顾,散布四周的丫环,甚至守在凉亭外拿着武器的护院脸上都有惧色,正竖起耳朵偷听总管和他的说话。
他心里明白,下人堆里的惊慌已至极限,非得想办法安抚不可,当下想了想,便说:「你一会儿将庄里的下人都叫来,点齐人数,每五人编成一组,行事起居都连在一起,不可分散,这样做仇家便绝对找不到机会下手了。」
亲手把总管扶起,安慰几句,那总管总算想起自家的主子是名满天下,足智多谋的武林盟主。情绪开始镇定下来,抹了泪后,问。「盟主,菜园和井水是否也要多派护院看管?若那恶鬼杀不了人,会不会在食物中下毒毒死我们?」
凌青云肯定地摇头。
「不!他不会的!」
在食物水源中下毒绝对不会的,一来是仇家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必定要亲手报仇,二来是绝对不肯把某个人毒死了。
心里想着,双眼轻轻地向坐在琴案后的沈沧海扫去,他说。「那恶鬼用毒把我们困在庄院里,是要像猫捉老鼠一样看着我们恐惧不可终日的样子,他一日未耍玩够,就不会舍得把庄里的人一次杀绝。庄里的食物绝对够我们支持好一段时间,而且援兵不日将至,你下去!把我的话对大家说一遍,叫他们保持镇定,不必担心!」
总管见他如此有自信,也只得退下。
见他瑟缩着离去的背影,凌青云倒也体谅,寻常江湖仇杀,针对的都是主人家,即使真的要杀,也选会武功的护院,手下,即使仇深似海,但连丫环、仆役也不放过的却也不多。
那所谓的恶鬼是谁,凌青云心中有数,却没有感到多大的惊慌恐惧。
据猜测,自己的武功与那人约莫在伯仲之间,亲弟凌飞扬和得力亲信朱万里都到了洛阳办事,预定下月上旬便会回来。这个别院虽位处僻远的郊外,然而自己身为武林盟主,交游广阔,却也有不少朋友会登门探访,到时候事情自然会张扬开去,不日援手必至。
所谓危机,危险与机会总是结伴同行,他就在此次危机之中,看出一个大好的机会。
闪熠的眼神再次向沈沧海扫去,从刚才断弦开始,他像一座木雕坐在琴案后,动也不动,头低垂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看着他的头顶,凌青云沉吟半晌,挥手着四周的丫环,护院都退开了,才说。「沧海,刚才的事你都听见了吧?算起来,这半个月来庄里已经死了三十六人。那人的手段真毒辣,不单止是护院男仆,就连庄里的丫环也不放过。若我养有妻妾孩儿,只怕也都死光了。」
沈沧海没有反应,痴痴地看着手里拈着的一截断弦。
「沧海,目下我们求救无援,我已经立定决心要拼死一战,以我的武功只怕不是他的对手……天魔心法在我手中,若能练成,说不定尚可与他一战,可惜的是心法藏在琴谱里难以解读……」
凌青云试探地说着,缓缓曲膝,蹲在沈沧海前,打量他的神色,却见他俊秀的小脸肌色像玉石一样,没有丝毫反应。
仔细斟酌一下用词,凌青云再说。「沧海,若有何不测……我只担心你,若你落人他手中,若干脆便死倒也罢了,怕只怕他把兄长之死,魔教灭亡的事一一向你清算。」
边说,手边向前伸,轻轻握住沈沧海的右手,只觉那白玉一般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湿透,他加把劲地说。「沧海,你在千刃崖上长大,对那些魔教妖人的手段想必比我更加清楚,斩手断脚,削肉怞筋都是入门功夫而已,何况当日你刺他一剑,害死他的兄长,他必定恨你入骨,那些折磨凌辱,我怕你承受不住……」
说到这里,沈沧海终于忍不住浑身颤栗,抬起头来。
「都是你骗我的!」一双眼眸发红,眼瞳一异都不知道盈着多少悲怆怨悔。
凌青云叹口气,脸上露出悔不当初的神色。
「沧海,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对不起你也都做了,无法改变。唉……只恨我的功夫不够好,天魔心法虽在手上,偏偏得物无所用……但你不必担忧!无论如何,我会竭力护你周全的……不过,你必须有心理准备,若我死了,你落在他手中……」他不再说下去了,因为他知道沈沧海心中的畏惧事实上非常之深,将助他扇动。
果然,他沉默半晌后,沈沧海咬一咬牙,问。「若你懂得天魔心法,我……我们便会平安吗?」
凌青云心中大喜,俊朗如晨星一般的脸孔上偏偏露出诚恳不已的神色。
「沧海,你相信我!若有能力,我一定护你周全!」
沈沧海模着指尖,垂下眼去,凌青云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天色渐晚,终于听到他松开唇瓣,颤声说。「你去,把『广陵散』拿来,我将藏在其中的天魔心法抄给你。」
凌青云想不到他真的答应了,刹时喜出望外,便回到房里把珍藏在暗格中的「广陵散」拿了出来。
沈沧海坐在书案前,看着那本「广陵散」,拿着笔,在宣纸上把心法一字一句地抄写出来。
凌青云挽起袖子在旁边为他磨墨,也借机打量他下笔时的神色,见他写得极仔细,每写一句便顿下来,拿起广陵散仔细阅看对照。
由傍晚一直抄到第二天朝早,才把半部天魔心法写了出来。
凌青云把那半部心法拿回房间细细阅览,见其用词艰涩,上下贯通,虽有些地方一时难以解释,但的确是高深的武功心法,绝非一时三刻间能够写出来的,心里的最后一点猜疑,终于消散。
他对天魔心法渴求已久,这时实在是欣喜若狂,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日,等沈沧海休息过后,把余下的半部心法抄了出来,便即摒退左右,关门闭窗,径自修练起来。
这一练便是三日三夜,外面发生什么事他一概不理,他练的内功本来是玄门正宗,与天魔心法所载截然不同,不过他悟性极高,又有深厚的底子,到第三日已练至九重心法中的第五层,但到五层之后,心法写的内法便更加艰深,语句似通非通,艰深难解。
凌青云索尽枯肠,总算瞧出一点玄机,他照着修练,忽然间一道内气逆流。
凌青云大惊,知道此乃走火入魔的先兆,忙不迭导气化顺,然而那道真气不受控制地在体内横冲直撞,闯入丹田,危急关头,他把心一横,兀地把翻腾的真气导人。
真气在爆发,他倏地从床上跌倒地上,口一张,喷出一口血花来。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已完全没有了知觉,像石化一样无法稍稍移动,意欲呼救,偏偏他之前已吩咐丫环走远,无论发生何事,不可轻易打扰他专心练功,正感烦躁,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细微的声响。就像足尖不小心踩在枯枝上,把枝条踏断的细微声音,凌青云先是一喜,接着一惊。
密闭的房门被轻轻地推了开来,一双雪白的镶着珍珠的丝履踏了进来。
双手轻轻地把房门关上,用金丝带束着的乌亮发丝晃动,缓缓转过身来,露出雪白如脂的鹅蛋脸,镶在上面的眉毛,眼睛,鼻子,红唇,无一不美。
像用毛笔细描出来的脸孔,虽然比往日清瘦,但更添秀丽,凌青云往往看得出神,现在看见,反而露出一抹苦笑。
「你是怎么走出来的?我明明吩咐了下人要好好看着你。」
沈沧海说。「我看她们一眼,她们就什么都答应了。」武功内力可以封,他的摄魂功却是禁制不了的,那些丫环护院虽有武功根底,定力却差。
微微一笑,他缓缓地在凌青云身边不远处蹲了下去。
「凌大哥,你不舒服吗?」
音容声音就如凌青云初见他时那般地天真稚气,凌青云的脸不受控制地扭曲了一下,但很快就回复过来。
「我又看轻你了,你一定已经计划了很久吧?」
「对呀!很久了!」
沈沧海眨眨眼,语调轻快得像回复了一年前那个不知世事的大孩子一样。
「凌大哥,你全身都动不了吗?还是只有双脚动不了?」
「你难道不知道?」
凌青云笑了起来,沈沧海蹲着的地方,刚好比他的手臂能够碰触到的远了点,于是,他开始打量四周,会否有可以利用来帮助他逃生的物件。
「我猜大约是下半身动不了,力气也提不起来吧?我有没有猜错?」沈沧海说着,双腿轻轻地向后蹭,拉开约两步才停下来。
凌青云闭上了眼。
「要编出这样的一部心法不容易吧?」
「当你有一年时间仔细地想,也不是很难的,何况天魔心法我虽然没有真正学过,但总是见过的……凌大哥,你记得当日的事吗?我带你入秘道,结果教主发现了我们,气得走火入魔的情景。」
「那件事只是巧合,不是我预算中的事。沧海,我对你是真心的!这一年来,我从来没有逼你。」
「我知道。」沈沧海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把挂在上面的剑怞了出来。剑啸声非常清脆,凌青云张开眼睛,眼神越过晃动的剑光,看着沈沧海。
「沧海,你还记得我们认识的那一夜吗?你抱着腿在哭,抬起头来,悲伤的脸梨花带雨,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是我,我绝对会好好珍惜你。你还记得你病了的时候,我在床边照顾你吗?那时候你的脸自得像纸,我看见心里就揪痛不已。」
即使颓然地躺在地上,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里依旧是神采风流的,沈沧海的眼神微微凝滞。
「我记得。」
凌青云情深款款地说。「我用飞鸟传书,在信里写『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一点通』。因为我觉得我们真的是心意相通的。」
「我都记得……」
想起那些情意绵绵的诗词,沈沧海的神智有点恍惚,先点点头,接着摇一摇头。「都是假情假意,再提有什么意思呢?」
凌青云柔声道。「小海,你怎会不喜欢我呢?你不是回信给我说你每次想起我心里便很欢喜吗?你求我带你走,信到我手上时,绢上的泪痕犹未干透,当时我的指尖模上那些泪迹,小海……我也忍不住流泪,因为我感觉到你的伤心痛苦。」
「那我应该多谢你救我吗?凌大哥……你真会说话,这时候还不忘提醒我,是我自己引狼入室,怪不得你。」
沈沧海自嘲地笑了笑,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悲伤。
「其实也不能怪你利用我,我何尝不是认为你是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才向你求救?我现在都明白了,我也不是真的喜欢你的……就像孩子见到新玩具,总是以为新就是最好,但俗语说得对『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叹一口气,他的神色更加怅惘。现在才知道新不如旧又有什么用?
被欺骗之后,他有伤心欲绝之感,却不是对凌青云而生的,对凌青云的感觉,只是失望,愤怒,难过,而且很快就变成死灰一样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做错事,迟早要受到报应,但却绝不能放过凌青云。
平静地看着凌青云坠入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中,他唯一的想法是:原来不只别人,连自己也是个冷酷的机会主意者。
「沧海,那人要回来报仇了。他不会放过你的,我可以把你的武功禁制解开,到时我俩联手,便能反过来把他制服。」
「你不用再说了……我做错了事,我知道要付出代价,就像你也要付出代价一样。」听出他尚在逞口舌之能,意图在最后关头说服自己,沈沧海不由得感到厌恶。他不懂自己当日怎会把这样势利的一个人看作英雄。
凌青云还是继续说。「沧海,若没有我就没有人能保护你了。魔教总坛虽然被破,但已经退回关外发源地,重整旗鼓。难道你不怕吗?天大地大,你能够逃到哪里去?」
见到他眼中流露出从未见过的坚定光芒,凌青云终于住口了,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说。「小海,在床头的暗柜上有一瓶化尸水,你答应我,一剑杀死我,别把我的尸身留下来,我不想死后受到糟蹋!」
表面上平静而简单的要求,隐藏着无比的狠毒,他明知道天魔教的人已经回来报仇,若沈沧海把他交出去,即使不能得到饶恕,至少可以少受点苦。偏偏他要沈沧海杀了自己,再销毁尸身,那就是要来者的怒气无处可发,尽宣泄在沈沧海头上了。
沈沧海天生聪明,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思?
然而,他依旧点头答应。「好!」
凌青云虽然欺骗利用他,但这些日子来,他落在凌青云手上,凌青云明明可以百般凌辱他,却一直君子以待,百般迁就,就当他还他这份恩情。
「凌大哥,你放心吧!我一生欠人太多了,我会照你的话做,就当我还给你……不日黄泉相见,你我两不拖欠。」
「……」
听他干脆答应,凌青云眼神复杂地凝视着他那张白玉无暇的俊秀脸孔,唇蠕动几下,到底没有说话始终是不甘心的,若要向阎王报到,至少也要拉着他垫背。
「果然是新、不、如、旧。」
说着,沈沧海笑了。
心,反而安定下来,仅有的一丝迟疑化作流水。
手一挥,剑影晃动,瞬间,血花散开,更有几点溅到脸上,将那雪玉一般的容貌妆点出几分凄美。
沈沧海回到房里,沐浴更衣,换上一件淡绿色的衣服,袖上用金线绣着几双蝴蝶,似欲乘风而舞。
他没有束起头发,赤着脚走出庄门。
那些丫环、护院用像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却没有一个敢出门去把他拉回来。
站在那道用粉末划出来的红线后,沈沧海什么也不做,只是一直等待。
夕阳西下,天将黑透,而他终于等到他要等的人。
从橙紫云霞中缓步而来,依旧是一身白衣,头束青巾,脸上却戴上一个银面具,把大半容颜掩盖。
沈沧海早就知道是他把凌青云的庄院用毒围起来的,也知道是他把庄院的人逐一杀死的,但见到他出现时依旧愕然。
「无痕哥,你为什么戴着面具?你的脸上……」
沈沧海忽然住口了,眼前浮起自己拿着金笛,在他脸上划过的情景,那样的鲜血淋漓,足以落下一辈子的伤痕。
无声的脚步在他身前止住,从银面具后透射出来的眼神比面具更冷。
沈沧海看着他,轻声问。「无痕哥……你恨我吗?」
厉无痕不语,从面具后,冷冷地看着他。
感觉到他身上不再掩饰的完全地外露的冰冷肃杀之气,沈沧海的心瞬间紧缩,是怜惜,是难过,也是愧疚。
「无痕哥,我知道错了,你会不会原谅我……」
话还未说完,厉无痕忽然动了。
腰间宝剑出鞘,如电般划向雪白的咽喉。
银光霎眼,沈沧海竟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或者,这就是最好的偿还方法。
闭目待死,刺耳的声音响起,剑却从他脖子擦过,刺入他身后的石狮子上。
沈沧海睁开眼,正好瞧见银面具后一瞬间闪烁的目光。
拔剑,出剑,杀人,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在厉无痕一生中已经做过无数次,脑海里偏偏飞闪过无数情景。
初遇时的那个雨夜,那个顶着荷叶跑出来和自己说话的孩子,那个破旧的荷包,那些天真无邪的神色话语。
那时候他八岁,而自己也只有十三岁。
是怎样照顾他的?
眼睛无时无刻地留驻在他小小的身上,怕会冷着他饿着他,从头到脚,细心地挑选他身上每件衣裳饰物,捉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教他吹笛,教他剑法。
所有情景,历历在目。
厉无痕闭上眼后,缓缓睁开,眼底回复一片深邃,缓缓怞出剑来。
「我不杀你。」
死里逃生,沈沧海终于再次听见他的声音,还是平板无波的,却连仅有的温度都消失了,像结着冰一样。
身子冷得颤抖起来,沈沧海明白,一切都是他的罪过。
没有理会其他,厉无痕问。「凌青云到哪里了?」若凌青云在,绝不会让沈沧海出来,单独面对他。
沈沧海迟疑一下,答。「他……死了,我杀了他。」
面具后眼神一闪,厉无痕负手身后,问。「尸身何在?」杀兄深仇,即使凌青云真的死了,也要拖出来鞭尸,以泄心头之恨。
「已经没有了……」沈沧海垂下头去,心颤得厉害,但还是轻声说。「我答应过他,不可以让人在他死后伤害他的身体。」
四周寒气倏地剧增,厉无痕的手按着胸口,仰天而笑。
「好!好!不容别人伤害他的尸身……好!想不到你喜欢他到这个地步了……好……太好了!」笑声忽轻忽重,似鬼哭神嚎,异常尖锐刺耳,如尖椎钻入耳中,沈沧海的心随之刺痛,紊乱狂跳,像要被钻成几片,极是难受。
「无痕哥……」意欲解释,一张口,便被厉无痕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迫得喘不过气来。
「我不杀你!小海,我不杀你!」厉无痕自言自语,却还是在笑,伸手勾起他的下巴,指尖冷得像冰。
对他的性情,沈沧海最是清楚,从他的话中已猜出一些极可怕的事!身子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仰头看着他,颤声说。「无痕哥……我把『广陵散』和『冰魄神珠』都收起来了……你答应赐我一个痛快,我就把收藏它们的地方说出来。」
厉无痕摇摇头。
「不!我不杀你。我们在魔神面前许下过永恒之约,生死与共,永不分离。魔神已经做了我们的见证,我不能杀你。」喃喃自语,轻轻地模抚着沈沧海的脸颊,冰冷的指尖和沈沧海的肌肤一样,也在微微地颤抖着,仿佛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最好的不杀的理由而欣悦。
被他指头模过的地方,仅有的血色一点一点地退去了,剩下苍白,沈沧海的身子抖得比之前更加厉害,如同处身极冻的冰窖,连牙齿也互敲起来。
「无痕哥……你饶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小海,你到底是想我饶了你?还是杀了你?」外露在面具下的唇瓣勾起,露啦一抹冰冷的微笑。
「小海,你真是聪明……我不杀你,但我也不饶你。」
话语未休,他的双手倏分,迅雷不及掩耳间在沈沧海的胸口与腰际连拍两掌。
「啊!」沈沧海惨叫一声,被沉重掌力打得飞倒地上。
在地上滚动两圈,他试图聚气,只觉丹田空荡一片,便知朝夕苦练的武功已经被废。
看着沈沧海在地上痛苦滚动,厉无痕移开了眼神,看向庄墙之上。
「回去告诉新任教主,这就是我给他的交代。他一身学自圣教的武功已废,从此光明护法沈沧海逐出圣教,与圣教再无纠葛。」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墙头上倏然窜出十数条黑衣身影,手里提刀带剑,身披鲜血,而庄院里尖叫求饶的声音亦在此时响起,此起彼落。
厉无痕当然不是孤身而来的,而他带来的人也绝非善男信女,即使凌青云已经不在,也绝不肯放过他一家满门。
领着一众复仇使者站在最前的是素来与厉无痕不和的青木堂堂主孟德照,他的独生爱子在千刃崖一役中被杀,此时盯着沈沧海眼里露出彻骨恨意。
「教主已下令,一定要把叛教罪人沈沧海押回教中受极火之刑,活活烧死!暗夜护法此时只是废他的武功,逐他出教,岂不是变相在维护他!哼!暗夜护法舍不得处置他也不要紧,教主要我来,就是要我做押解之人!暗夜护法请退开吧!」
说罢,便要跳下墙头卜把沈沧海拿住。
「放肆!」厉无痕冷冷一笑,手里剑影一晃,碎石纷飞,孟德照脚上便忽然多了几个小孔,却是由剑气隔空刺出来的。
「你……」孟德照大怒,却知道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只有哑忍,旁边的手下也都露出不服的眼神,恨恨地盯着他。
千刃崖被破,教主死掉,大批教众被杀,余下的人都与沈沧海有仇,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你们都觉得不够吗?好!」厉无痕喃喃自语,单膝跪到地上,用右手把沈沧海抱起来。
丹田之气被废,武功倏废,他刚才一声长长的惨叫之后,便颓然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厉无痕把他抱起来,指尖拨开被汗水黏在脸颊的发丝,看着那张刷白如纸的脸孔半晌后,提起剑,环顾墙头上一双双仇恨的眼睛。
「回去告诉天邪,这就是我的极限了,往后,若再有人提起其他,莫怪我剑下无情。」
冷冷地一字字地说着,听见的人都觉心头一阵发冷,厉无痕不再理他他,左手里拿着的剑,剑尖抬起,剑锋贴着沈沧海的手腕一点一点地拖拉。
「不不不不不不——」沈沧海清醒过来,发狂似地挣扎起来,却无法从他有力的指掌下挣月兑,眼睁睁地看着手腕上的薄皮在利剑下破开,挑出手筋。
「无痕哥,求求你……你杀了我吧……我知错了,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啊啊——」
无法言喻的剧痛与恐怖,令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凄凉地哭着,红透的双眼乞求哀恳地看着厉无痕。在场者见到他脸上扭曲的神情与凄厉惨叫都觉畏怖不忍起来,纷纷移开目光。
厉无痕没有看他,默默听着,拿着剑的手没有丝毫停歇。
右手、左手、左脚……沈沧海哭叫声嘶力歇,待剑尖移到右脚脚踝上时,再也叫不出来,只有泪流满面。
有些话,他本来想告诉厉无痕,但现在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厉无痕终于住手了。
其他人不敢再留,又或者觉得这样的处置是比极火之刑更加可怕的折磨,都悄悄走了。
厉无痕把剑放下来,上面沾满了沈沧海的血,他没有再看一眼,伸手把沈沧海抱得紧紧的。
「小海,你是我的!你再也离不开了,你永永远远都是我的!」
这句话就像诅咒,纠缠着他俩不放,而且足足持续了二十五年之久。
而在那二十五年中,沈沧海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不把想讲的话说出来。若那时候说了,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答案是:他不知道。
或者,这就是他和厉无痕之间最错的地方他们永远不会坦坦白白地说出彼此心里的话,把所有的情与爱都收在心底。
这是因为年轻与骄傲?又还是无知与自负?他依然说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