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四年,还是中原的蓝天白云、微风溪流、高山旷野,最使她怀念、向往。
椿紫藤拴了马,拿起包袱走到水边。碧绿的河水清澈见底,她伸手拨了拨,感觉到丝丝凉意,接着举起微湿的手掌,拍了拍脸颊。
仰躺在草地上,看着远处落日低垂,红霞满天,她才真正有了回乡的感觉。
四年前,她得到清水翼的收留,成为他门下的一员后,随即被安排送去日本江户,接受幕府的特殊训练。
在江户,他们教她念书识字,她很快便学会了汉文和日文;除此之外,四年来她一天也不敢懈怠地习武,终于让她习得一身不错的武艺,还学会了从前只在酒楼听闻过的江湖把戏——易容术!
四年多,想不到竟然已经过了四年多了,时光飞逝,快得令人胆颤心惊。回头想起过去,她觉得十二岁前所受的痛苦,好像只是场恶梦,心里不胜唏嘘。
不过是四年的时间,她已成为一个月兑胎换骨的人,再也不是从前被父母丢弃、只能哭泣流浪的小六了。
如今,她过往的一切统统死去,她是被幕府灌注了新生命的椿紫藤,她能够保护自己、能够思考,更有了肯定自我的价值观。
她发现自己原来这么爱这个世界——至少现在是爱着的!
也许现在的身分没有绝对的自由,但她不再是无论什么时候心里永远感到寒冷的小六;即使是在杀戮的时候,她仍觉得自己是为了某种事情而做。
这全都是拜清水翼所赐,因为他,她才有了名字、人生。对她来说,他就是她心底的太阳。
在受训的四年来,她绝对不是过得舒舒服服。肌肉天天因密集的练武而酸痛,脑袋瓜子也因为塞了大量的经书语文而涨痛,她多少次想逃离,可是她总是想起清水翼对她的恩惠,想着他如何跟她说话、如何凝望她、如何对她微笑……这些记忆就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动力。
当有人问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谁时,她只能道出清水翼的名字,这不是因为他是她的主上,也不是她要拿他的名字去奉承外人,而是出自内心深处的呐喊!
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椿紫藤——一个流着满汉血液,却甘心为东洋人卖命的杀手。就算要她这么一直走下去,她也不会后悔答应清水翼当年的“邀请”。
她望着自己在清澈河水上的倒影,那清丽的样子已不是当年黄毛丫头的青涩,十六岁少女曼妙的身段,裹在紧紧的纱布之下,使她的男子装扮更唯妙唯肖。
倘若清水翼见着她现下的模样,不知道……他会对她说什么呢?他会觉得女装适合她,抑或方便出任务的男装适合她?
椿紫藤思及此,立即拿起包袱转身上马,调整坐姿,双腿夹紧马月复,向位于海边,属于清水翼的隐密行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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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没有半点月光,整个行宫被静谧的黑夜笼罩着。
椿紫藤当然不期望这里有谁会迎接她的学成归来,她又不是主子,所以当她向守门人亮出名牌后,便独自进了殿内。
她走在狭长的通道上,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这里的一花一木都没有不同,依旧夹杂着一丝淡淡哀愁,肃穆之外,还会窜起一阵不安。
她并不急着回到她的房间,而是掉头去了园子内的小湖旁。湖的一边有层叠的假山,山洞与湖水相连,洞中有水,宛若水月洞天。
从前还在行宫时,她就一直很喜欢这个偶然发现的小天地,现在回来,最想看的也是这里,还好这儿一点都没变!
她坐在湖边,斜靠在假山的一壁,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在对面的石侧。此时天色已暗,看不清来人的面貌,她依轮廓识得那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
男子浑身有着刚毅狂傲的气质,还有一股独特无法形容的高雅气势,一双瞳眸虽然深邃,却也十分犀利冷漠。
在这个宫殿内,只有一个人拥有如此矛盾的特质——
清水翼!他怎么会在这儿?
椿紫藤心头一颤,转过身,垂头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每走一步就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然后立住,单膝跪地,道了声:“属下给主上请安!”
她的心为了久违的他而波动不已,可是半晌后,仍得不到他的回应,她便抬起头看他。
“有什么事?”清水翼依旧挂着那副冷淡面孔,淡然传出沉吟。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双眼睛透出锋利的光芒,渗着寒意,虽然他的眼睛是如此的俊逸,却让人不敢接近,感觉那目光可以洞悉人的一切。
她觉得被盯得不大舒服,可仍仰着头,眼神迷离的看着他,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属下……从江户回来了。”她心底怀着一丝希望,或许他会对她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说一句“你回来了”。
“主上,原来现在一个小小的门卫回来,也要来觐见你吗?”一把女声从清水翼身后响起。
原来,他身后还有个女人!椿紫藤望向那个挑着娥眉的美丽女人,后者冷冷地瞅着她,还故意拉紧了身上原本松开的衣袍。
再蠢的人都明白这代表什么。
深夜里,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躲在洞里,还会是什么关系?
“你下去吧。”清水翼向椿紫藤挥手,并没有直接回答身后多话的桐子,断了这个无聊的小插曲。
他没有预料到,桐子会在这种地方诱惑他,更没想到会有一个不识相的女人,在此时上前请安。
不过这个女人……使他感到一股奇怪的感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尤其是刚才那双似在期待什么的眼神,和那抹不该出现的灿烂笑容!
椿紫藤所有的期待,都在这一刻凝结成冰。
就……这样吗?他……不记得她是谁吗?
“主上叫你下去,没听见吗?”桐子仗着自己是更衣的身分,对她趾高气扬地命令。
椿紫藤迷蒙着一双雾眸子,看向仍是一脸冷然的男子后,便微颤着红艳的唇,轻轻地道:“是,属下告退。”
没错,清水翼已经完全忘了她是谁!而且他的身边还多了个枕边人!
她等了四年,只想着回来后能与他待在同一个地方,没想到见着了面,竟会是此等光景!
“我们回去。”清水翼没等椿紫藤起身,便先行离去。
“主上,等等啊!”桐子没料到他会先走,瞪了一眼坏她好事的椿紫藤,便急急跟上前去。
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椿紫藤默默叹气。面对四周寂静无人,此刻她已完全失去了一盏茶前的好心情。
这便是她盼了那么久的相见了吗,这便是了吗?
从清水翼用陌生而冷淡的眼神望着她的那刻起,她猛然了悟,自己长年埋在心底,对他的思念和在乎,已酝酿发酵为一种根本不该存在的情感与奢想!
她以为,她对他是特别的,更以为,他是因为在乎她这个“救命恩人”,才想培养她,才会给她一个如此美丽的名字。
就算他对她没别的想法,最少,她以为他会记得她是谁。
可是她错了,他根本忘了她!
她算什么?她只不过是一个为幕府办事的小人物而已,而他,却是统领大清境内所有幕府势力、高高在上的主子!
她一双盈满水气的眸子望着天上繁星点点,忽然勾起自嘲的笑。
算了吧,她从来就不是会强求别人的人,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早在四年前,她就决定愿为他做任何事以答谢他的收留,到现在,她还是会抱着这份感谢为他活下去。
只不过,她那少女芳心,就此封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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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侧厅内,只有三个人——抹着武士长刀的清水翼,倒着热茶的行宫大总管三井教平,以及拿着信报正在宣读的清水翼一等近身侍卫三井行。
“二哥他转投京都天皇旗下?还跑来中原想说服我一起叛变?”清水翼听完三井行的禀告,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片刻后,他的眼里只剩下如冰的寒意。
这些年来,京都天皇为了防止他结合海外大国的势力,推翻天皇政权,也担心他回江户后,会壮大幕府势力,威胁到天皇。因此天皇派系的人早就勾结了大清的杀手组织,一直在等待能暗杀他的机会。因此,即使他人在中原,也不表示他已逃离国家明争暗斗的局面。
没想到现在,清水禄为了要说服他,还亲自来大清,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禄主子他……怎会做这么愚蠢的事?”三井教平一生侍奉清水家,后来才跟随排行第六的清水翼来到中原。
“愚蠢极了,想必是受了京都公家的什么好处吧?毕竟他的母亲本来就是公家的女人,现在会背叛德川家亦不无可能。”清水翼讽刺地道,嘴角往上勾起一抹噬血的笑容。“来了也好,让我处理掉这个叛臣贼子吧,免得事情传到将军耳里,他会死得更难看。”
“主上,他是你的兄长啊!”三井教平难以相信,清水翼对兄长也如此冷漠。
他这副老骨头还记得,他们兄弟俩小时候在家里如何一起玩耍、一起念书!
“父亲大人,不可以这么对主上说话。”三井行对三井教平投来不满的目光。
他很了解,幕府的人不能将心绪外露,也不能说太多带有个人情感的话。对这点,父亲大人应该比他这当儿子的更清楚才是,为何却老是改不掉那感情用事的缺点?就算他身为清水家两代的管事,也不能仗着这身分去教训主子啊!
而且事实上,这些出身尊贵名门的人,脑袋里大多装的都是家族、权力、地位和利益,别人又如何能以感情去牵制他们?
“三井,继续追查二哥下落,一有消息马上来报。如违抗者,严刑处置。”
“是,主上。”
清水翼把武士刀收入刀套内,刀锋的锐利划过刀套发出声响,仿佛也在附和他那冷却了的心。
他随着年岁的增长,心也渐渐变得更为冷然麻木。生为御三卿清水家的男人,从小他便知道自己有一份责任和使命,他的生命,亦不是属于他自己一个人。
为了家族的名声,为了幕府的兴衰,他可以追杀兄弟,惩罚背叛者,这就是他可悲的命运,也是他无法挣月兑的枷锁!
人的心值得用多少力量去得到?看惯了杀戮,看惯了离别,情与爱不过是一种易碎的奢侈品,也是很容易改变的东西。他曾经用那双手毁掉许多人的爱情、亲情以及生命。
上天不曾让清水翼拥有过那些被他毁灭的情感,而他,也不想要这种脆弱的东西,成为他的牵绊!
“主上,请你至少先把禄主子找回来,再听他有什么苦衷,别一次机会都不给他。”三井教平希望能让清水翼稍稍顾念兄弟之情。
“大总管,别说了,是二哥先不义,就怪不得我不仁。”
三井教平顿时语塞了,也黯然地不再说话。但他仍不禁在心中暗忖,清水翼本是个热情善良的孩子,怎会变得如此无情可怕,高傲的蔑视一切事物?他偶尔眼里流露的寂寞哀伤,怎会失去……不,被深锁了?
三井教平面对这样的清水翼,并不是害怕,而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他只会毁了自己的灵魂,成为一个没有情感的躯壳!
谁,有谁能救救他所关心的主子?
“还有,三井,前晚是谁从江户回来?”清水翼漫不经心地问正要退出房外的三井行。
身为管理杀手、门卫等事务的三井行,当然对名单一清二楚,马上回道:“主上,是椿紫藤。”
“椿紫藤……椿紫藤……”他轻喃着这个名字。他应该不会记得下面的人叫什么名字,可是偏又对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她就是四年前在隔壁的小镇上,帮过主上的女子。”三井行好心提醒。当时他还真没想到,主上会收留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女孩,还赐名给她,这对低下的门人来说,实属天大的光荣。
幸好这名小女孩不负众望,四年来勤奋好学,有着不错的成绩,否则主上的名声定会受损。
“是她?”清水翼心底诧了一会,惊觉自己竟完全认不得她的外表和身形。
难怪他看到她时,有一股说不清的悸动,原来她就是椿紫藤。当年的小女娃长高了不少,也更有女人味了。
唇若朱点、秀挺的鼻、长而翘的睫毛、黑白分明的翦水瞳目,都淡淡地浮现在他脑中。他该猜到是她的,假如他当时有认真深思下去的话,只可惜,他没有那个心思和时间。
“主上,椿紫藤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如果是,我立即去处罚她。”三井行问。
除了这个原因,他实在想不出主上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微不足道的人。
“没有,她只不过是来向我请安而已。”他语气平板地略过这个话题。“围捕二哥的事,带她一起去。”
“是,主上。”
一旁的三井教平越听越兴奋莫名,也从各样的蛛丝马迹中肯定了一件事——
主上在乎这个叫椿紫藤的姑娘!
四年前,他就听说主上替“救命恩人”起了个名字,没想到就叫“椿紫藤”!
紫藤是日本著名的攀援花木,花形似蝶非蝶,其美丽让人看过后就深深着迷。
《花经》上也记有一段关于紫藤花的文字:紫藤援木而上,条蔓虬结,与树连理,瞻彼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仲春着花,披垂摇曳,宛如缨珞坐卧其下,浑可忘世。
他们日本人在日常的家具、器皿,或女子和服上,都常以紫藤花做为图案;仲夏时分,满棚垂挂的花串,花香袭人;隆冬时分,花、叶尽退后,别具一番古雅之美。
这个名字,包含的意义不仅是美丽,还有那丝丝的缠绵紧扣之义,更渴望被命名之人散发芬芳之余,一辈子都离不开所依靠的壮树!
更重要的是,“椿”是清水翼生母的姓氏!
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东西,怎会没有人发现?
再说,每天都有上百人向主上请安,他又为何特地问起那个女孩是谁?他对她肯定有一点点的印象!
三井教平精明的脑筋转得越来越快,刚才对清水翼的忧心亮起了一丝光明。
他一定要会会这个叫椿紫藤的女孩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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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内一株株腊梅开得正烈,意味着隆冬的来临。
刚从外头执行小任务回来的椿紫藤,提着盛满井水的木桶,正要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在此居住的每个门人都有自己的院子,属于新人的她,自然被安排在一个较偏远的院落。他们并不是主子,当然没有专门服侍自己的奴仆,生活所需一切都要自己来,尤其她是女子,更没办法像其他男人一样,去拜托几个小侍女替他们洗衣服什么的,于是她必须自己打水回来,作梳洗用。
寒风一吹,椿紫藤整个人往里缩了缩,吃不消那股寒意。为新人订制的冬衣还没来得及做好,现在她的衣裳单薄,也只能先忍耐一下。
自从回来的那天,见过清水翼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可见不到他倒好,她怕又见到自己不该看的场面。
在立场上,她要敬他,也要怕他;要依赖身为主子的他,也要防备着他,至于其他不必要的情感,她会都收敛着。
“哎呀,好痛!”
椿紫藤听见一声呼救,循声望去,见到一个灰发老翁跌倒在地上!她反射性地丢了手上的木桶,上前扶起老翁。
“老伯,你没大碍吧?”她担心地上下打量着一脸痛苦的老翁。“要不要进屋内休息一下?”
“我没大碍,人老了就是不灵活,真是麻烦你了。”老翁尴尬地笑,跟着流露出真性情的椿紫藤进到屋里。
“老伯,我有跌打药酒,帮你敷一下好吗?”她跪在地上端看老翁的伤势。
“不用了。我刚才看见地上有个打翻的水桶,我是不是害你没水用了?”
“打翻就打翻吧,那不算什么,我等下再去打水就是了,最要紧是你没事。”
这个老翁,其实是三井教平。他笑着点头,很满意亲身试探的结果。
这个叫椿紫藤的,果然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她清丽却不张扬,单纯的明眸晶亮灵动,善良本性仍未被杀戮掩盖,是个能轻易让人动心的姑娘。
看来她并不知道他是谁,那么所有举动都是出于她的真心吧?
真心,在这个地方何其珍贵,而他的主上就是需要这份真心啊!
三井教平装可怜地抱怨道:“这位小姑娘真是好人,不像我们主上那般残暴不仁,要我这老家伙在这种天气下去干粗活。”就让他继续寻得他要的答案吧!
“是主上?”听见有关清水翼的事,椿紫藤也专注起来。“他应该不是这种人吧?”她知道他的确冷漠,但他真会如此刻薄府内的老弱一辈吗?他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伯伯也会残暴不仁?
“你不信我?”三井教平眯起眼睛。
“不是不信你,我……我只是不清楚主上的为人,不便妄下断语。”她否认自己内心早已偏向清水翼。
“我见你是生面孔,肯定刚来了不久,不知道主上的事,就让我告诉你……”
接着,三井教平说了很多很多清水翼不堪入耳的恶行,当然,那些都是捏造出来试探椿紫藤的。
椿紫藤越听越是听下不去,表情冰冷了下来,好心情早已不复存在。
“够了,老伯,请不要再造谣了!我不相信他会做出如此泯灭良知的事来!”她知道他不是坏人,否则当年他怎会为了报恩,救她离开那种流浪的生活?
房内顿时静了,三井教平暗自观察椿紫藤那激动的表情,不禁庆幸得意。
“小姑娘,你喜欢主上?”他开门见山地说。
这句话在她脑中爆炸——
她喜欢清水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