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啊——”
一声石破天惊的惨嚎由郭府后院传出,手上正忙着干活儿的仆佣们,好些个摔了抹布丢了盆,全身抖了又抖,不知所措的静待后续,等了许久确定没有更悲惨的叫声传来,才拾抹布的拾抹布,捡破碗的捡破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有同情心的人每天都在心里默哀:“可怜的少爷,又给小姐欺负了!”
真奇怪!老爷和夫人都是正派谦恭、诗礼传家的大好人,少爷也是文质彬彬的少年书生,怎么世代名门的郭家竟如此不幸,遗传基因突变的生出小姐这样惟恐天下不乱的小妖怪!
她到底像谁呢?
这样的疑问,自从郭大姑娘回家居住以来,一直困惑着郭府上上下下数十人口。
只有郭老爷和郭少爷心里明白,她谁都不像,就像她的舅舅杜秀山。
小姐的女乃妈福大娘完全不受惨叫声影响,盯紧灶下仆妇看好炉火,因为每回哀嚎过后,都是小姐肚子最饿的时候。四碟点心,两冷两热,有咸有甜,福大娘命丫头端着,跟在她身后,直住小姐住的斗寒院而来。
“又失败了!”郭贞阳一脸的不可思议,瞪着跌得像死狗一样软趴趴动弹不得的弟弟郭铁诺,不得不怀疑:“阿诺,我们真的是姊弟吗?怎么你笨手笨脚的一点也不像我?”
“真正的异类是你不是我啊,姊姊!”郭铁诺真是欲哭无泪!他一直都是受害者,所以要怀疑姊弟血亲真假这种事,也应该是他而不是她才对吧。无奈,贞阳总有法子抢先一步,恶人先告状,更无奈的是,他想赖也赖不掉这个姊弟关系。
郭铁诺由铺了两层大棉被的地上爬起来,他再次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听从姊姊的鬼主意,绝对是最后一次!他发誓。
郭贞阳似乎有与生俱来“整死人不偿命”的可怕天赋,加上她学全了杜秀山的机关学和看多了旁门左道的奇闻异书,再不出现一个能克制住她的男人,郭铁诺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会被她吓得早生华发,提早去见列祖列宗。谁教他是人家的弟弟呢?拚了命想赖也赖不掉。
两个人站在一块,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们是兄妹或姊弟,他们的五官不只相像,而且一模一样,难分轩轾,若非男女装扮有别,恐怕父母也很难分辨。
郭贞阳与郭铁诺,是一对孪生姊弟。
不过,细心的人还是可以分辨出这两张脸之间微妙的差异。比如,贞阳的眉毛细长些,双唇小巧些,尤其那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好似会说话,成天到晚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忙着寻找新鲜事,而且有非付诸行动不可的倔强神情。
“还有谁想上去玩一玩的?”
丫头们个个花容失色,你推我让。
“真没用!也罢,我自己玩。”
“姊姊!”郭铁诺不想得心脏病,尽责的阻止她。“你不要忘了,你是大家闺秀。”他一天最少提醒她五次。
“大家闺秀是做给外人看的,这里又没外人。”
贞阳不容他阻止,坐上了秋千。
荡秋千有什么好可怕的?阿诺干嘛吓得脸色发白?就因为荡秋千太平常,贞阳觉得不好玩,便加以改装,利用滑轮与绞索,由四名粗壮丫头转轮盘,让秋千绕着大树旋转,愈转愈快,愈转愈快,阿诺不小心跌了出去,跌个狗吃屎!还多亏阿诺有先见之明,先叫人在方圆一丈内铺满棉被或草堆。
“姊姊,吃点心了——快停止!”他命丫头放慢速度。
贞阳玩得刺激极了,愉快笑声不绝,一点也没出丑,可是,当她正欲以胜利的姿态走向阿诺时,却出乎意料的倒趴在草堆里,糗死了,因为头晕站不住脚。阿诺一脸“我早就料到”的表情,走过去把她抱起来,移到凉亭上坐好。
“把你脸上讨厌的表情收起来。”贞阳威胁他。
“如果我比你早出生就好了。”替她拾去草屑,他不无惋惜。
“为什么?”
“哥哥可以管教妹妹。”
“哈!下辈子吧!”
“下辈子我要当你丈夫,狠狠的修理你。”
她扮一个鬼脸,才不怕威胁,反正这辈子她吃定了他。
她两手各拿一块点心,吃得津津有味,一个人吃掉三盘分量的点心,她老是忘了淑女形象,即使阿诺成天在她耳边唠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过来说,如果你当不成窈窕淑女的话……”下面的话通常都被她“瞪”掉了。阿诺差不多已放弃了想“改造贞阳”的决心,掏出自己的手帕为她拭去唇角的莲蓉屑,他其实很疼爱这位率真又任性的小姊姊。
可惜他不能一辈子像这样袒护她,听说父亲已在挑选女婿,郭铁诺不得不忧心贞阳的未来。在“夫与天齐”的社会里,有哪个男人肯真心接纳、进而欣赏一个古灵精怪、鬼主意比男人还多的妻子?连他自己都希望未来的妻子是个温柔、体贴、娴淑的女子,乖巧、贞静又不惹麻烦,千万别像姊姊一样害他天天一个头两个大,心脏负荷太重快受不了,因为贞阳怕闷,喜欢刺激好玩的事。他尚且如此,其它的男人……唉,同理可证!
“阿诺,我们人类不管是男是女,骨头数目应该都一样吧!”郭贞阳侧头瞅着他看,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非常可爱,却瞧得阿诺心里直发毛。
“我不晓得,我不是医生。”他食不下咽的放下吃了一半的点心,她好心的帮他吃掉,他们早就习惯同碗取食,吃点口水又不会死人。
“应该不会错,我翻过的医书都没写男生比女生少根手骨或脚骨,而你却连爬树这样简单又好玩的游戏都玩不来,上次还摔得四脚朝天!所以,姊姊我特地为你设计了这个‘天旋地转荡秋千’,不需花一分力气就可享受腾云驾雾的快乐,很棒吧!结果你又失败了,跌个狗吃屎,归根结柢,就是你太文弱啦!”
“姊姊,你是大家闺秀耶,要看书也该看些女诫、女箴之类的,一方面怡情养性,一方面为将来作准备,不要总看些……”
“你别吵啦!听我说完!”她一张俏脸蛋贴近他。“阿诺,你别灰心,只要有姊姊在的一天,我会尽我所能的将你磨练成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汉!”
郭铁诺突然心情放轻松,笑了起来。父亲想多个乘龙快婿,让他慢慢去挑吧,两三年内,贞阳不可能有太大改变,有不怕死的人敢娶她才怪!
“万一姊姊真的嫁不出去呢?”他胡思乱想起来:“我非得努力用功考中进士不可,将来当官也必须当个大官,这样才有本钱以强权压人,好歹给姊姊招个女婿在家!
对呀,我以前怎么没想过,怕姊姊嫁出门遭丈夫错待,可惜了她一身才情,不如改嫁为招,一个赘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负姊姊!她开心,我安心。”
“阿诺,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她朝他耳孔大喊。
“哇啊!”他跳开,险些跌坐地上。“我一天要提醒你几次你才会记住,你是大家闺秀,不可高声说话,不端庄!”
“如果我遇到一个耳背的人怎么办?”她反应可快了。
他脸上闪过一缕尴尬的神色,她则笑翻了天。
“难倒你了吧!道学先生。”
“算了。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爬树啊!”她两眼笑-成一线。“难道你喜欢被人说成‘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莫非你一点都不渴望成为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汉?你不是这样的人吧,阿诺!我们可是孪生姊弟,既然长得一模一样,我会的你应该也会才对嘛!把你自己交给我来磨练好吗?不只爬树,我们还可以比赛在树上盖小木屋……”
“等等!你一直说一直说,说得我晕头转向,又想骗我点头对不对?不行!”郭铁诺让头脑清醒一下,才敢开口:“我是书生不是武夫,什么雄赳赳气昂昂的?又不是上战场杀人,把自己弄成四不像才难看,而且当今太平盛世,书生很有用的。再说,孪生子也不可能样样雷同,你不服气,背一段《孟子-尽心》篇出来听听!”
这正触着了贞阳的痛处,转过身不理他,可爱的头颅垂得低低的,纤弱的两肩怞搐着,掩脸泣道:“阿诺,你好残忍,故意刁难取笑你唯一的小姊姊,你一定天天偷拔蝴蝶的翅膀,才养成这颗铁石心肠!”
“我没有。”明知她不是真伤心,郭铁诺也无法置之不理,站起身让端坐如仪的贞阳偎靠在他胸怀里,柔声道歉:“你身为女子不考状元,自然不必熟读诗书,是我胡涂了。不要难过好不好?”真是被她吃定了,没办法。
她的声音闷在他怀里,低低柔柔的像在撒娇。“我当然要难过,除非……”
“除非什么?”他已猜中八、九成,内心又开始无言的挣扎:答应她?拒绝她?
她现在可不难过了,兴匆匆的从怀里取出一张设计图,献宝似的摊给他看,理所当然的说:“我要这个,阿诺,你命工匠做一个给我。”试问,像她这样出身的千金小姐,平日连大门都走不出去,设计再棒的机关图若无材料工具和巧手工匠的协助,又有何用?当然是有人赞助她完成梦想,过去靠杜秀山,今日靠郭铁诺。
郭作云因病辞官,后来病养好了,却喜往名山遍访禅寺,不大理会俗事,家里大小事务几乎全由林总管帮着郭铁诺在处理,贞阳要用钱倒也方便。郭铁诺机智精明,熟通时务,这个少年当家倒也做得有板有眼,博得乡里人人赞扬道:这位郭少爷当真年少有为,十五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过两年必然进士及第,到时可就四代为官啦,真是咱汾阳人的光荣!而且,人家不是读死书的书呆子,听说会做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说是什么机关的。
为了留一点给外人“探听”,郭作云早吩咐由郭铁诺和工匠接触。如果郭铁诺也无法向工匠讲解清楚,万不得已,只好瞒着父亲,由贞阳改扮男装亲自出马。
“你要这个做什么?”图上画了一个类似竹笼的东西。
“用这东西代替秋千,旋转时就不怕一不留神摔飞出去,比较安全。”
“好,我马上叫人做。”他很难得答应得如此爽快,因为他总是不死心,想把贞阳改造成乖乖牌的大家闺秀,是故每次都有争执;不用说,他总是十次九输。
郭作云就比他看得开,努力了一阵子,很快放任不管了。最难忘的一次,是他想来个釜底怞薪,搜空贞阳房里那堆奇书怪志,教她无书可读,久而久之自然会“改邪归正”!奇怪,他居然一本也搜不到,想想大概是贞阳天才得在房里做满机关,把书藏得教人找不到,自忖,这也是一种天分,勉强不来,便不再干涉了。孰料,最简单的机关就是把书藏到乖宝宝阿诺的房间里,再安全不过。
“阿诺,你最好了。”贞阳开心的搂住他脖子,猛地亲了他额头一记。
“姊姊,你是大家闺秀,不可以抱住男人就亲。”阿诺心里甜滋滋地高兴得头发昏,一张嘴还是忍不住“本能”的纠正她。
“阿诺,你好-唆哦!我当然不会随便抱住男人就亲,我只亲你耶,因为你最好了,每次都帮我,即使唠叨了些,我也可以忍受。你不喜欢我亲你,那我以后都不亲嘛!”
“我没说不喜欢啊!”他才舍不得放弃。
“走,去看一样新玩意。”姊弟两人手牵手来到绣楼前。
贞阳朗声朝上头高喊:“寒碧,把东西放下来。”
原来是一条五彩斑斓的绳梯,由二楼直垂至一楼地面。早有聪明的丫头将棉被搬过来。“这……做什么?”他有不好的预感。
“你不是讨厌进此楼吗?”她实在不好意思自称“绣樱”,里面连一条绣花线也没有,早被她东更动西改装的布满陷阱,不小心误触机关,不是飞针如星雨洒下,就是一泡黑墨汁横面射来,可不是好玩的!所以说阿诺是“君子不进女子闺房”的道德守护者。
“的确,从正门进去挺危险的,所以,我特地做了这个,你直接攀爬上去,保证没有陷阱,安全无虞。此外,另有天大的好处,每天这般爬上爬下的,比爬树更能锻炼体魄,很棒吧!你不敢?地上铺了三层棉被还不够?我示范一次给你看!”
“姊姊!”他声吟一声。
来不及了,贞阳手脚并用的沿绳而上,将地上的人的视线不断往上带高,然后彷佛毫无重量似的轻巧翻上三楼,大功告成!阿诺失神的跌坐在棉被上,浑身乏力,额上、背上至是冷汗。他简直没办法了,而她竟是他的孪生姊姊。“阿诺,快上来!”
“我要回书房念书。”
“做什么啊?不早不晚的念什么书!”
“我将来要做大官,才有本事养你一辈子,然后‘买’一个丈夫给你。”用招的怕也没人肯牺牲了,他愈来愈感到悲观。
“买丈夫做什么?你有钱就再买一个机关给我吧,我去画图样!”
郭铁诺转身就走,装作没听见。
不过,他不再怀疑为什么贞阳是姊姊而他是弟弟,光看她有如猿猴般的身手,可想而知,在娘胎里她也会“一马当先”的钻了出来!
郭贞阳,十七岁,一个不像大家闺秀的大家闺秀。
一个小妻子!
一位大家闺秀!
天杀的!他是哪根神经不对劲了,竟然被那三个混球威胁带利诱的说服,答应这门亲事!外头喜气洋洋的赶办下聘的聘礼,黑木楼内却一片低气压,燕无极不知该生自己的气,还是三位至交好友的气。
关饮虹劝诱他: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历代高官名门,难得地又以诗礼传家,丝毫没有半点仗势欺人的恶名传扬,清高的门风,富而好礼,汾阳郭家正是名门中的名门,郭大姑娘可说是举世难求的一颗明珠!这般人家都有以娶美妻贤妇来生下貌美德高的子女传统,郭姑娘的外貌妍丑是不用担心,至于她的性情,想必也是知书达礼,深明三从四德的道理,温柔娴静又体贴,正可慰堡主一天劳累于无形。
韦一箭直接多了:“堡主,你娶了她好处多多!娶个好老婆来暖被窝,一来可睡得舒服,二来外面的人也不会怀疑堡主不沾女人是某方面有问题,有损你的名声,三来明年给你添个小女圭女圭,可有多热闹!俺老粗不会说文诌诌的话,总之,燕门堡没个堡主夫人总是不够体面,感觉怪怪的,请你三思。”
苏鸣看他没反应,情知他根本不把外人对他的想法、看法当作一回事,缩了缩脑袋,还是不得不开口激激他:“我想请教堡主,是不是无法忘怀袁姑娘?”哇,要变天了!赶紧往下说:“你一直不结婚,把‘堡主夫人’的位置空出来,难怪袁泱老贼有恃无恐,不把你当一回事,只要到紧要关头将女儿双手献上,从此冤家变亲家,燕门堡变成了‘诚记’的后援,他有什么损失?搞不好正在家里偷笑呢!”
哼!第一个偷笑的就是苏鸣。
他答应成亲,迎娶郭府千金,为了燕门堡。
燕无极对自己冷笑,那三人一旦联成一气将矛头指向他,他再不点头,更难听的话说不定就要冒出来了!一位官家千金,大家闺秀,平常人想见一面都难上加难,更别提有福气把她纳为枕边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幸运事!袁咏初算什么?郭大小姐的出身可比她高贵千百倍,这样的堡主夫人,才够体面!
是啊,他们很够体面,然而,到时候由谁去伺候她官家小姐的“高贵”脾气?活该他倒霉要忍受一个娇生惯养,搞不好还喜欢颐指气使、骄奢成性的千金小姐。他住的这座黑木楼,只怕郭千金会稍嫌简陋,没半分富丽堂皇的富贵气,一开始就露出瞧不起人的嘴脸……
燕无极自问是个成熟懂事的人,没那么天真的以为“大家闺秀”等于代表“温、良、恭、俭、让”等等美德,只是在上位者,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也罢!成亲就成亲,不过,他可不会让老婆骑到他头上来,管她官家千金出身,若是不合他的意,就当她是花瓶,留着替燕门堡装点门面!
成亲既不是他心甘情愿,新娘也非意中人,别指望他会去讨好新夫人。新婚之夜,初见面的那一刻,她若有一丝半分不情愿的表情——官家千金下嫁商人,算是屈就了——他会甩了头盖巾便走、不理会新嫁娘的颜面。
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燕无极等著作新郎。
若说郭作云一点也不后悔将女儿自幼寄养在杜秀山家中,那是骗人的。
十七年前,贞阳和铁诺在同一时辰先后出世,原本不甚健壮的夫人杜氏,不堪两个胎儿的沉重负担,身子更加赢弱单薄,而他奉命改调江都太守,没办法,只有独自上任,将夫人与孩子托与岳父母照顾。不出两年,杜氏病逝,他心情沉重,更加没心思抚育小孩,把精神全放在政务上,不知杜家的第一号头痛人物已悄然返乡。
杜秀山从小就是特异分子,藐视礼法常规,厌弃教条之束缚。偏偏他是杜家香火唯一的继承人,教父母想放弃他,跟他断绝关系都狠不下心。他刚自西域回来,带回三十二箱奇奇怪怪、教人模不着脑门的东西,和五篓子的翻译图卷。本来他也没怎么在意这两个小外甥;阿诺天生就是乖宝宝,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最得杜老爷的欢心,比起来,贞阳就差多了,一天到晚问东问西,令人烦不胜烦,看到不懂的东西就非得亲手将之拆散,再组合看看。年纪小嘛,自然破坏有之,没办法还原,于是就成了大人眼中的问题宝宝!杜秀山会注意到她,正是贞阳将她破坏王的手段施展到他的地盘上。
杜府的下人最怕被派到他住的院子打扫,怎么受伤的都不知道。后来,他只有严禁下人任意进入,只有他在场的时候,才让人进去清扫。
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杜秀山闭目养神正欲前往睡乡与周公的女儿约会,却被一阵铜片风铃声吵醒,心想,又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误入禁地,触动陷阱机关……接着,他发誓他没听错,好清脆爽耳的笑声,不是哭喊声,更不是惊惶的咒骂声或哀求声,而是一串串有若风吹银铃的笑声!杜秀山好奇极了,在这个家里竟然有人胆壮若此?
他整个人清醒过来,一个箭步推开大窗——如果有人想从窗口潜入他的宝地,准要他好看!
还真是好看极了,一个女女圭女圭挂在窗边的大树上,腰部被套住,四肢凌空作游泳状,笑得吱吱咯咯,乐不可支。
杜秀山走出屋外,站在树下看着她把陷阱当游戏玩,估量她差不多没力气了,才放她下来。她,就是郭贞阳。
“舅舅,把这个给我吧,我要每天玩。”
“你不怕?”
“我怕。可是,我喜欢玩,这个太好玩了。”五岁的小贞阳懂的词汇不多,她没办法学弟弟那样成天念书念不倦,要不然便是跟着外公出门勘查产业,学习做一个男人。她只是一个很单纯喜爱新鲜玩具的小孩!
杜秀山欣赏她的勇气与求新求变,更喜欢她的怕。知道害怕,才能学会谨慎、小心;不懂怕字的,不是没真正恐惧过,便是没神经的莽夫。
一时之间,他几乎遗憾她不是男孩子,不过,这种心理很快便被他克服了。
贞阳迷上了他院里“玩它千遍也不厌倦”的新奇事物,天天黏着他,而杜秀山呢,一开始只是逗她好玩,到后来,两人都愈来愈认真,不知不觉中倾囊相授,而贞阳也学得不亦乐乎,还拉了阿诺一块来玩。她跟阿诺一直感情很好,晚上睡觉都要睡在一起!杜秀山对阿诺的感觉就没像对贞阳好,他打赌阿诺日后也是一号少年老成的人物,这样的人,一点都不精采!阿诺光烦恼姊姊就够他受了,他阻止不了贞阳亲近杜秀山和他的一切,却表明了没兴趣。
不过,九岁那年,他仍是被硬扯上关系。
贞阳“学艺”有成,搬来工具,便在她房门口装设一番,然后躲在一旁,瞧瞧哪个倒霉的丫头先上当!
“砰!啊——”
这么快就有牺牲者了?贞阳都尚未藏妥呢,又赶紧跑出来,一看呆住了!
是阿诺,他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脸上有血。贞阳吓呆了,脑子里浮现他被门口的机关绊飞进来,撞上了墙……弟弟,被我害死了……
她难过得嚎啕大哭起来,又伤心又害怕,自己跑出去也被绊了一绞,恨恨的扯掉工具,两脚酸软的再也跑不动,只能坐在地上大哭大叫:“快来人救救阿诺——舅舅——外公——阿诺快死了——”
很快地,一群人拥了进来。接着是一阵忙乱和教人忧心的等候,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终于等到大夫为阿诺包好额头的伤口,站起身宣布:“令公子无大碍,请安心。注意伤口的清洁,再吃几服消肿止痛的药就没事了。”
贞阳放心地又哭了起来,趴伏在阿诺身上,感激上苍的恩泽,没有夺走她最重要的弟弟,若是阿诺有所损伤,她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贞儿!”杜老爷严厉的声音令她头皮发麻,她一向畏惧他。
“外公,我……”她知道逃不掉处罚了。
“是不是你害阿诺?”
“外公,我不是故意的……”
“啪!”沉重的一巴掌搁得贞阳歪倒在地,整个左颊火辣辣地,耳鸣不已,泪珠噗簌滚了下来,却不敢哭出声。
“你一直都是坏东西!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杜秀山和他争辩,也被臭骂一顿,杜老爷扬言要烧掉他院子里的东西!
贞阳跑出屋子,失踪了一整天。
阿诺可以下床吃饭的时候,看不到姊姊,一问起,福大娘不敢把小姐失踪的事告诉他,只说老爷很生气,罚小姐闭门思过。阿诺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有一种感应,他的孪生姊姊就在他身边,一直呼唤着他!他大声的叫女乃妈、丫头们全到外边候着,然后静静坐着等,眼睛望着窗口,他相信她很快就会出现。
“阿诺!”和他一模一样的小脸出现在窗边,往日的神采飞扬被一种惊慌失措的表情所取代。
“姊姊,快进来,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贞阳已然饿得没力气,慢吞吞的爬进来。
“姊姊,你的脸……”郭铁诺看见她左脸肿得老高,气得握紧拳头。“谁?谁把你打成这样?我是郭家的男人,不许有人欺负我的小姊姊!”
“是外公!我罪有应得。”贞阳模模他里着白布的额头,一想到他流血的样子,眼泪又掉下来。“很痛对不对?我很抱歉,阿诺,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心里好难过,你以后不会再理我了是不是?”
“我不是没事了吗?姊姊,没事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别难过了。”阿诺反过来安慰她。“你方才躲在哪里?”
“我一直躲在树上……”她才九岁,这时再也承受不住心灵的重担,怞泣着:“外公讨厌我,他说不想看到我,叫我滚出去,可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她愣徨无助的抱住她最亲的人,害怕地大哭起来。“我想去找爹,阿诺,我们去找爹好不好?爹一定不会不要我的……可是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去……”
阿诺感觉到她的心在颤抖,她被吓坏了,以为自己真要被-弃了!他不相信外公真能狠心赶走姊姊,他只是说气话而已,阿诺知道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阿诺,你肯不肯陪我去?”一声不雅的咕噜声从她月复中响起。
“我们是孪生子,当然要在一起。可是先吃饱饭才有力气走路嘛!”
郭铁诺把她推到桌前坐下来,她受不住诱惑的大吃起来,嘴里塞满食物,眼角犹有泪痕,口齿不清的说:“我们吃饱饭就走,不然被外公发现,他又要打我了。”
“不会的。”阿诺轻手模了模她肿起的面颊。“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打你的。”
“可是你打不过外公。”
“我可以跟他讲道理。你还痛不痛?”
“不那么痛了。你痛不痛?”
“我是男生,我不怕痛。”他很勇敢的说。
贞阳不怎么相信这种话,只是她太饿了,嘴里忙着吃东西,没时间发出疑问。
“我们走吧!”桌上的肉包子、鸡笋粥和四样小菜被两人吃得精光。
“现在走出去,马上就会被人抓住,我们等天黑了再走。”阿诺考虑周详的说。
“那我们先睡饱,天黑以后才有精神赶路。”两人自七岁以后就不许再同房,如今又睡在一起,起先有点别扭,但很快就自然地抱着睡,说悄悄话。
“你知道爹在哪里吗?阿诺。”
“在京城,每天跟皇帝在一起。”他是听外公讲的。
“是不是很神气啊?”
“那当然。我们的爹是大官,很受人景仰。”
“他为什么不接我们去陪他呢?也很少来看我们,他会不会不要我们了?我们去找他可以吗?说不定他不认得我们了……”
郭铁诺也有点担心。毕竟他们父子三人的确太疏远了。
“阿诺,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伤口疼?”她在他额头上轻轻地吹气,一边吹一边念:“病痛吹走了,病痛吹走了!”吹了半晌,吻了吻他没受伤的地方,很快就睡着了。“我的小姊姊!”阿诺感动地亲她红肿的面颊,自行下床去找外公商量,半个时辰后回来,手里多了一瓶草药水,把它抹在贞阳的左颊肿处。
两个小孩的离家出走记自是胎死月复中,不过,贞阳从此看到血就昏倒,鲜血让她联想到死亡。
四年后,杜老爷仙逝,郭作云赶来奔丧,原欲带着一双儿女回京城,可是贞阳舍不得舅舅和他屋里的奇书怪志,又不敢对父亲明说,最后还是杜秀山出面,让阿诺先跟了父亲去,等两年后贞阳及笄之龄再由他负责护送进京。郭作云不明真相,便带了儿子先行,准备亲自督促他的功课准备应试,至于女儿,他认为以杜府的门风,日后贞阳也会同她亲娘一样,在家是大家闺秀,出嫁则是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直至父女真正生活在一起,郭作云才讶然发现贞阳有多么的异乎寻常!居然没人事先提醒他,责备阿诺,阿诺则一脸的莫名其妙:“姊姊天生就是这副样子啊!爹,您不知道?”天哪,如果他早知道,早将她带在身边矫正!如今,一切都来不及了,而他不能怨怪任何人,是他这个父亲疏忽职责,他真是愧对贤妻!一年后,他辞官归隐,回到故乡汾阳,逐渐爱上老庄顺应自然的生活形态,既然他改变不了女儿,不妨改变自己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求官宦门第,退而为女儿寻求最适合她的丈夫,能够包容她的异乎寻常,一个目光远大、心胸开阔,不拘泥于世俗常规的男人!
终于,他找到了。
郭铁诺气呼呼的走进斗寒院。
他一向脾气最好,现今却气得满脸通红,一副想找人打架的模样。他真不敬相信爹竟然这般狠心,做主持姊姊许配给燕门堡的当家枭雄,一个令人畏惧、粗俗不文的武人兼商人!他给姊姊端洗脚水都不配!
有财有势又如何?郭家也是富甲一方,难道养不起姊姊,让她多待几年吗?
他也知道姊姊不比寻常姑娘,嫁入高官富室门户,九成九必遭公婆与夫婿“另眼相看”,只怕日子难捱,所以他才想用招赘方式来确保贞阳的幸福,谁知却遭爹一口回绝,直斥他荒唐!郭作云明白的告诉他,两天后燕门堡就要来下聘,已经来不及反悔了,郭家与燕门堡均丢不起这个脸。
可怜的姊姊,她一定躲在房里哭死了。
“阿诺,你来找我吗?”声音来自头顶。他一仰头就看到两只小光脚晃呀晃的,绣花鞋排排“坐”在地上,而她人在树上。
“你又爬树!你快要结婚了还爬树?看来,我也不用太担心你,反正不到一个月你就会被休回家。”他好整以暇的等着她自动落地,果然,她迅捷如猿猴的身手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横眉竖眼的立在他跟前,光着脚丫子责问他:
“你真瞧不起人!如果我没有被休回家呢?”
“我替你穿鞋。”蹲,抬起她的左脚拭去污泥,替她穿好白袜,再套上绣花鞋,换右脚亦然。“别光脚爬树,刺中枝桠极怎么办?”
“穿鞋子怎么爬树嘛,你真呆!”她两脚踏稳地面又想起未了的争执,-腰质问他:“你是不是认定我会被休回家?我好歹也是官家千金耶!”
“我只是有点担心。”阿诺感到滑稽,原想来安慰“伤心欲绝”的姊姊,结果她不但不伤心,还精神饱满地和他讨论会不会被休妻。“你真的不在乎嫁给那种人?他跟我们可说是两个国度的人,怎么相处一辈子呢!”
“可是,爹说他是个不寻常的人,应该不会阻止我继续玩机关。阿诺,你是知道的,如果嫁给一般人,成天把我关在后花园刺绣做家务,迟早我会发疯!”郭贞阳坐在树根上,双手托腮,叹了口气,瞅着弟弟说:“可惜你不是女的,要不然我们可以同嫁一夫,永远在一起,我也不必这么害怕了。阿诺,其实我心里很慌,真不想嫁人,只是父命不可违,相信爹也是为我好才这么决定的。”
“姊姊!”郭铁诺不知该说什么。
“我不能哭,哭就表示我认输了,那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再坏也是……被休回来而已。”她垂着头,强忍泪水,对未来实在一点把握也没有。
“姊姊,你放心好了,只要有我在,你受了委屈尽管回来,我会照顾你。”
“你不怕我给你丢脸吗?”
“我不怕。可是,你也不能人未出嫁就先想着被休回家,这不像我不让须眉的小姊姊,我相信姓燕的若真有眼光,迟早会迷上你!”
“说的也是,怎么说我也是含苞待放、明眸皓齿、秀外慧中的大美人啊!爱上我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沾沾自喜的猛吹嘘,脸皮这么厚,有人想欺负她还真必须具备更大的本事哩!
婚期订在明年春天,在这之前,郭贞阳奉父命必须学全为人妻子所应当熟悉的一切,至于成绩如何,郭作云没勇气亲自测验一番,很阿Q的信任阿诺和福大娘。
春暖花开,婚期日近,阿诺愈发舍不得姊姊,每天都要和她黏在一块似的分不开,他觉得贞阳和他好比一个人被分成两半,理该永远在一起才对!虽然他们也曾分居两地,但彼此心里均明白那只是暂时的,而贞阳这一嫁,从此不再是郭家人,想见一面也不容易了。
“姊姊,我来了!姊姊?”今天一靠近绣楼,就感觉不对劲,好象在拆动什么东西似的不时传出怪声,郭铁诺小心进入,见贞阳在指挥丫头拆除机关,心里猛地打了个突。
“姊姊,你在做什么?”
“我想这些宝贝留在家里你也用不着,所以我叫人把它拆下来装箱,说不定在燕门堡会派上用场。要不要我送一个给你?装在房里可以做些宝贝啊或秘密文件什么的。”
“你……你打算把这一套用到姓……姓燕的姊夫身上?”
“阿诺,你怎么啦?语无轮次的!”
“姊姊!”郭铁诺发出一声类似悲鸣的声吟,开始同情起燕无极。“姊姊,如果你受姊夫欺负而被休回家,我会照顾你一辈子;可是,如果是你虐待姊夫,人家终于受不了而休掉你,我可不收留你!”
郭贞阳扮个鬼脸,一把抱住阿诺。他知道他又稳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