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气格外暖和,欧去蓬戴上太阳眼镜,在公司大门口前溜一眼热闹的街景,突然婉拒了司机开来的车子。
煦人的春阳使他月兑下西装外套挂在手臂上,沿着人行道迈开轻快的步伐,现在他可以感觉到掠发而过的微风。
这样的天气教他回想起年少时曾陪母亲至法国南方小镇格拉斯度假养病的日子,那里的空气清新,馥郁的花香四溢,一年四季,各种花草轮流开放,常年花香不断,后来他才知道,这座小镇格拉斯才是名副其实的「香都」,它供应了各大香水公司所需要的绝大部分的香料来源。等母亲身体康复,准备移往尼斯游玩时,在格拉斯的香水店-罗了一打以上的香水才离开,母亲有-集漂亮香水瓶的嗜好。
欧去蓬因回忆而露出温煦的笑容,那向南斜坡上的大片花海,没见过的人实难想像其壮丽,怪不得母亲说来世愿做格拉斯人。
走到转角处,他靠在商业大楼骑楼下的圆柱旁,果然,她一直在跟踪他,没想到他突然停下,两人碰了个正面。
「午安!孟小姐,或是卫太太?」他带着责备的口气,「光天化日下跟踪男人,可不是良家妇女该做的事。」
羽童一时窘得很,但另一个她又激励自己绝不能在这时候退缩,为了将来,为了希珑和她的婚姻,他说话盛气凌人的样子和命令的口吻,她都可以咬牙忍受下来。
「我不是要跟踪你,我找你有事但不便登门拜访,所以……」
「-找我有事?」
他再开口时,她觉得他唇边依稀有股笑意,似高兴,又似嘲讽,她不懂,也无心分析,只觉这人好生难以亲近。
「如果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我才不会来找你。」
「哦?」欧去蓬从容不迫的打量她身穿一袭最易表现女子优雅风范的象牙白色的连身长裙,领围与前排钮-的设计很别致,显然有备而来,不由傲慢地应着:「我不喜欢有人跟踪我,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希望-的理由能让我接受。」
羽童真想转身就走,不要再见这个颐指气使的男人。不错,他很有钱,人又长得帅,且正处于最能散放男人魅力的成熟年纪,或许真有女人企图就在大街上捉他进礼堂,但绝不是孟羽童。
「-想做什么?」他问。
羽童震动一下,是啊,她想做什么?她几乎失神了。
当她伤心欲绝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肥皂、洗发精上时,心底兴起了一线希望。这些清洁用品使她想到了欧去蓬,而欧去蓬代表荣狮企业。尽管卫希珑看不惯欧去蓬风流的作风和先天的优势,但不可否认,荣狮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清洁用品公司,在欧去蓬父亲那一代就已发展成为跨国企业,生产许多系列的工业用、家庭用或个人用的清洁产品,后两者在每个家庭几乎都可以见到一、两样,这正代表了荣狮所拥有的势力。
就在那时候,羽童想到一个可以拆散卫希珑和谷-晶的计策,所以她必须来求助欧去蓬,只有他可以为她完成心愿。当然,她也想到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了她,她也准备好要付出一切代价。
现在两人面对面了,他问她想做什么,她却犹豫了。
她值得这般牺牲自己吗?更糟的是她一直没考虑欧去蓬有拒绝她的可能,果真如此,岂不丢死人了。
欧去蓬好奇地注视着她,她时而晕红时而发白的脸孔告诉他:她肯定遇上大麻烦了。
「我……」羽童呵斥自己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后退的路了,除非她想放弃婚姻,将丈夫拱手让人。不,绝不!
欧去蓬惑然地等着。
「你……你要不要我?」她一口气说出来,心跳得好快,脸涨得通红。
「什么?」他用惊疑的眼光瞪着她。
「我想将自己卖给你一次,只要你肯帮我做一件事。」
她不敢望他,怕看到蔑视或嫌恶的神色;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回答,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来,他看她的表情好古怪。
「我的耳朵八成出了毛病。」他咕哝地骂了一句粗话。
羽童快丧失勇气了,细声细气的说下去:
「你没有听错,我就是那意思。请你……给我一个答覆。」
「-渴望我接受?」
羽童点点头,脸颊上的两片红晕发烫着。
「-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欧去蓬语气凶恶,他也不明白自己干嘛发火。「赶快回家去吧!」转身就走。
羽童觉得自己好丢脸、好无耻,泪水沾湿了睫毛,但她绝不愿和希珑离婚,于是又亦步亦趋地追上欧去蓬。欧去蓬停步,她也停步,欧去蓬走,她也跟着走,终于,欧去蓬恼火地霍然转身,十分严苛的表情有些吓人。
「-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我快饿死了,没空陪-玩。」
「直到你答应为止。」她停在他三步之外。
「是不是-老公出了毛病,逼得-非满街的找男人不可?」
话一出口,他立刻知道自己说得太过分了,羽童满脸屈辱的低叫一声:「我恨你!」在她要跑开之前,他及时捉住她。
「-看-,连几句玩笑话都受不了,脸皮太薄,一点也不世故,怎么勾引得到男人!」
「我不是要勾引男人!」
「-这种举动就是在勾引男人。」
在他专横的指控下,羽童感觉咽喉似乎紧缩住了,发不出声音,狠狠瞪着他,怒火一起,反击的话自然溜出:
「我不是要勾引你,你根本不是我欣赏的类型。我只不过想请你为我做一件事,而我打算付出代价。」
他冷冷地咒骂着,羽童气愤的道:
「请你不要说粗话,太难听了。」
「是-有求于我,-最好学着忍耐。」欧去蓬反唇相稽。「面对大众我不得不循规蹈矩,私底下我大可不必再勒紧脖子做什么绅士,我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不满意可以转身回家。」
「那你是答应了?」羽童听出弦外之音。
「跟我来吧!」
「现在?」
「难道还要等花前月下吗?」
「你真粗俗。」
「哼!如果-想勾引男人-就必须记住,会被女人当街勾引的男人,通常都不是好东西。」
「你在骂你自己。」
「有何不可!」
欧去蓬将她带至一家欧风服饰名店「流行梦」。小型的卖场,精致高雅的装潢,衬托每一件高价位的服装舆饰品。
「芳菲!」他向女老板招呼着。
林芳菲的目光轮流停在两人身上,一开口,声音带着性感的沙哑。
「好久没见你来为女友付帐,还以为你变了性情。」
「别取笑我了。」欧去蓬一本正经地问她:「楼上的房间仍是-在住吗?」
「不错。」
「借我用一下不介意吧!」
「我相信你。」林芳菲拨拨短发。「请便吧!」
「谢了!」欧去蓬向羽童比了个「请」的手势。
「在楼上?」
羽童简直不敢相信欧去蓬的脸皮厚到借用女性朋友的房间,他真是一点都不顾及她的想法。但这有何差别呢?大不了她往后别再走近这家店,而且事情发展到此地步也不容她退缩了,唯有硬着头皮跟欧去蓬上楼。
楼上的房间布置得很简单雅洁,欧去蓬自在地坐在唯一的单人沙发上,羽童立在他面前,手足无措起来。
「-明白林芳菲方才说的话吗?」
他感兴趣的目光躲在镜片后,不住在她身上浏览着,可怎么也瞧不出她有半丝诱惑男人的雅兴,线条分明的嘴角为之扭曲。
「她说她信任我,那等于暗示我只能坐在这张椅子上。」
「你不要我!」羽童又羞又恼。「你为什么不当场拒绝我呢?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的目光自然投向楼梯处。
「-一向都这么急性子吗?」他用一种嘲弄的口吻说,「我必须先听一听-要我做的事,才能决定是否接受-预备付给我的代价。」
羽童靠着衣橱坐倒在地毯上,因为这跟她的计画不符;她原先预计先色诱他,使他无法拒绝她的要求,但显然她白白结婚三年却一点勾引男人的本事也没学会。
「-准备说实话了吗?」
这话中隐含的不信任使羽童昂起下巴,毫无笑容的说:
「虽然我希望你帮我做的事有点不合常理,但我也不会因此而编造对我有利的谎言。我会说实话的,因为我比你更痛恨欺骗。」每思及希珑多年来对她的欺骗,她就掩不住一脸陰霾,但心里急遽绞痛的感觉也使她体会出自己是爱希珑的。
「我想知道,为什么-要以自己的身体做为偿付的代价?」
「因为我没有其他可以让你看上眼的东西,你太有钱了,而且我听说你……不讨厌女人。」羽童仍不能自在。
「不讨厌?」欧去蓬笑得怪声怪调。「-真含蓄啊!」
「你很得意自己的风流?」
「不。」他面容一敛。「-这么做,卫希珑不介意?」
「他不会知道。」羽童咬牙道。
「好吧,-这么有自信,那-可以开始说正题了。」
羽童终于等到可以说出愿望的机会,竟像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愣愣地曲起脚坐着,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欧去蓬在等候中伸手摘下墨镜,羽童屏住气息,惊叹地望入那两滩水溶溶的眼池,不胜讶异男人的眼睛也可以这么晶莹漂亮,上次的意外没有使他变成独眼龙,似乎老天爷还没开够女人的玩笑。
欧去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的面貌已深深刻在他的心版上,他仍然没有动弹。他看得出羽童不像迷恋他的那些女人,她只是一时好奇。
「我两点半有个会议要开。」他清清喉咙。
羽童紧张地抿抿嘴,她明白他意思,「我必须赶紧说出来。」她想到此处,不由得双手微微颤动。
「我爸爸不久前出车祸,也许会……」她不忍心说,「近期内医院方面可能会重新挑选一位主任,所以--」她扬眉正视他,他先接下去了:
「我明白了,-希望由卫希珑接主任的位子。」
「不是!」羽童的声音异样地尖锐起来。「我知道希珑会是最有可能的人选,因为这三年来我爸爸一直在为他铺路,但是--我不要他当主任,他绝不能当主任!」
「为什么?他可是-的丈夫。」
「就因为他是我丈夫,所以他不能当主任,我不要失去他。」
「我被-弄胡涂了-最好说明白一点,否则我实在不敢苟同-的心态。」
「我……有我的理由。」羽童也同意自己的要求太不寻常了,但要亲口说出丈夫的背叛,又是何等的羞辱啊!
「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希珑一直和谷-晶在一起,他们甚至计画好等希珑当上主任,他就会找理由跟我离婚去娶谷-晶。我不能忍受这种事,所以希珑绝不能当主任,我不要失去他,我要拆散他们。」
她激动地一口气说完便转过脸去,可以隐约感觉到欧去蓬奇异的眼神不住在她脸上梭巡,渐渐地,那刺人的目光融汇成她心跳加快的原因,冲击着她仅剩的一点微薄的自尊,每一眼都像根针扎在她心坎上。
羽童难过地垂下眼皮,浓密的长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更显黑亮,微颤似一对小黑蝶摆动羽翼,尽露心底感情。
如果她能看透欧去蓬隐藏在世故与嘲讽外衣下的那颗心,她当会明了欧去蓬不会取笑她或怜悯她,只有洞悉世事后更深的感慨,感慨这世上又多了一位陷入婚姻淖沼中的不幸的人,而她痴愚如故。
羽童无法再承受这份沉静带来的压力与可能被拒绝的羞辱,愤恨地瞪着他,却无法拭去心中的泪痕,强烈地厌恶他。
欧去蓬以截然不同的语调,很轻缓地问她:
「不让卫希珑做主任,就可保证他将离开谷-晶而回到-身边吗?」
「只要你有办法教谷经纶取代希珑而升为主任,希珑就不会再爱谷-晶了。」
「他又是谁?」
「谷经纶是谷-晶的大哥,是希珑最强劲的对手。他的资历比希珑久,医术与人品均是一流,由他来当主任没有人会批评不适当。」
「我懂-的意思了。」欧去蓬微笑起来。「原本手到擒来的主任地位,突然落在爱人的亲大哥手上,难免要怀疑是不是他们兄妹联手搞的鬼。这是离间计啊!」
「我不懂什么计谋,我只想保住我的婚姻。」羽童焦急的说,「希珑是个自负的人,这么做一定有效。求求你运用你对医院的影响力,让谷经纶坐上主任的位子,我可以向你保证谷经纶的医术和人望绝不在希珑之下。」
「何不乾脆让谷-晶做主任?」
「行不通的。她连主治大夫都不是,如何能平空跳上去当主任?医院有医院的轮常,我很清楚,即使是你也不能向院长提这种不合理的要求,那不但会遭人怀疑、议论,希珑也不会相信谷-晶办得到遣一点。」
「所以谷经纶是最适当的人选?」
「正是。」
她这辈子从没这么冲动过,冲动到近乎疯狂的地步!
卫希珑如果察觉到她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恨她入骨吧!何况求助的对象是他所不齿的欧去蓬。然羽童不管,她不会让希珑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只要能够使他回头,顺利拆散他与谷-晶,她愿意付出她所有。
她移近欧去蓬。「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代价,只要你肯答应帮我的忙,并且不泄漏今天的秘密。」
她的声音好低好柔,她的心猛烈地撞击,她的眼睛好像要冒出了火花。
在他思考犹豫时,她发抖的手指解开了第一颗钮。一股浓烈的占有欲不停地向欧去蓬宣战,几乎令他丧失理智。
「把衣服穿好!」他猝然粗暴地斥道。
羽童没有抬头。
她是个被嫌弃、被拒绝的女人,她感觉自卑地啜泣起来。
「傻瓜!只要-一天还是卫太太,我跟-之间就没有可能。」欧去蓬柔柔地说着。「刚才-提的事,我会派人调查一下,只要谷经纶的条件真像-所说的那么好,我将竭力促成此事,但不是为了-,而是为医院好,所以-不必给我任何报酬。」
羽童不太明白,因她心中那份狂喜是不容置疑的强烈,无心去领悟他话中的深意,只要他肯答应就好了。
踏出「流行梦」,悬宕的心慢慢松弛,伴随而来的是冷凝的不踏实感。她庆幸能够全身而退,欧去蓬的一番对待弄翻了她的心,但也攀升出一种期待:他会做到吧!虽然他脸皮厚得令人不敢恭维,却也显示他的不作伪,反而可以信任。
行人看她是春江上的水鸭,状似适意悠然,其实她心中的蹼却扑打不停。好险,没有人会用异样眼光看待自服饰店走出来的女子;呜呼,原来她也不过是凡俗儿女,当不来前卫风流之人物。
羽童自嘲地笑了笑,无法多想,赶着去医院。
***
孟庆余的葬礼庄严肃穆,备极哀荣。
卫希珑的表现无懈可击,寸步不离的陪伴在哀恸欲绝的羽童身边。孟庆余今日下葬,吊祭的人川流不息。羽童已昏倒了两次,仇瑷苗也陪她哭了好些天,也只有她真懂得羽童悲伤的程度。相依为命的父亲骤然仙逝,婚姻又正处于不稳定的状态中,而这些又不能诉之外人,哭一哭流流泪至少可以舒服一点。
「灵车已经到了,-出去送送-爸爸。」仇瑷苗扶持羽童出现在灵堂。
卫希珑满脸凄然伤心,不敢让人瞧出他心中的期许。
明天,医院的人事命令就会贴出来,从今天来吊祭的后进医生们的眼神、态度上,他已瞧见那些后辈们对他的敬意、欣羡和巴结讨好有多明显,只是不便宣之于口,所以今天他更要好好表现。梁院长也来了。
梁院长是来告别老朋友的,陪他来的是一位大家都没见过的中年人。
「孟主任是我多年的老友……」梁院长说着老泪纵横,希珑赶紧上前扶住他。
那中年人在灵前上香,羽童答礼,却不明白他的身分。他予人很严肃精干的印象,一身黑西装更加强那种说服力。
「-是孟主任的千金?」羽童一点头,那中年人便道:「我代表欧先生前来上香致意,他希望-节哀顺变,并要我转达一句话:如-所愿。」
羽童懂了,心酸的望向希珑那边,他正与梁院长在一起,殷勤得如同孝子,他可明白他的命运在梁院长来之前已悄悄修改了?
对不起!希珑,是你先种下的因,所以才得这种果,我也是逼于无奈,但是,我会加倍爱你来补偿你的。
那中年人上完香就告辞了,于是大家只当他是一位寻常的祭拜者,他甚至没跟梁院长打招呼就走,显然不是陪院长而来,只是凑巧与院长一同进入灵堂,所以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了,只除了羽童。
梁院长一直待到孟庆余入土为安,才擦乾眼泪准备离去,临行他握住希珑的手:
「你要节哀顺变,好好安慰羽童。唉!反正你还年轻,将来有得是机会……我也很难过,很抱歉对不起孟主任……」
卫希珑一头雾水,心想院长是伤心得胡涂了,要不就是内疚没有挽回孟庆余的生命。几位在旁的同事眼见院长待他如此亲热,都以为大事底定,若非身处在丧家,就会当场围过去向卫希珑恭喜道贺了。
***
翌日。
医院新的人事命令一早便贴在公布栏上,逝者已矣,一位新主任的诞生刻不容缓,关系到一科的运作实也耽误不得。
卫希珑走进医院时,以为大家都会聚在那儿等着恭贺他、巴结他,可是没有,一堆人围在谷经纶周围,看待他的表情都很怪异,而谷经纶更是十分尴尬,谷-晶则不见人影。诡异的气氛徐徐盘踞在卫希珑四周,他顿觉双目朦胧,全身紧张,又不得不故作安详状的走近公布栏,将目光投向那张公告;然而那些黑字体竟似由迷雾中走向他,他一生从未这样害怕过中国字,潜意识的某一角似乎在叫他逃开。
终于他看清楚了,在应该写着他姓名的地方赫然出现「谷经纶」这三个字。
「这不可能!」他低呼。
谷经纶走过来,他的惊讶不下于卫希珑。
「我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太突然了。」
「你扮猪吃老虎,我太傻了,居然没有提防你。」卫希珑咬牙低声道,不想给一旁准备看热闹的人看笑话。「你们兄妹联手算计我,我太信任-晶了。」
「不,我们比你更意外……」
「我去找院长。」
卫希珑不顾众人的纷纷议论,直奔院长室。
梁院长给他的答覆太平凡了:「我从来没说过一定由你接主任。我考虑了许久,参考几位同仁的意见,最后才作的决定。谷医师的资历久,在患者间的声誉、形象都很好,甚至有人向我反应他比你更加平易近人。卫医师,你还年轻,将来还有机会,何必急在一时?」他又补偿似的宣布将升谷-晶上来当主治大夫。
卫希珑挫败地退出院长室,神情凄惨。
「希珑!」谷-晶叫住他。
「-还敢叫我,算我瞎了眼才让-给整了。今天-可得意啦,哥哥升主任,-也升做主治大夫,我佩服-!我恭喜-!」他的恼怒,更含有着被心月复之人背叛的伤心。「过去的种种誓言都只是可笑的谎言,-终究并不信任我,谷-晶,-以为我做主任就不会提拔-吗?在-心里永远是亲兄弟可靠吧!」
「不是的,希珑,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是我和大哥暗中作了手脚,教我一出医院大门立刻被车子撞死!」
她神色凛然,希珑一时不知该不该相信。
「你忘了我们的计画吗?你一当主任我们立刻就结婚,我怎么可能做出使你恨我的事?相信我,这一定另有原因,只是院长不肯说而已。」
「-太会说话了,-晶,-一向都有办法说服我。不,这次不行了!事实摆在眼前,-再怎么解释我都不会相信了。」
卫希珑逃离她,谷-晶懊恼得直咬牙。为什么事情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呢?她相信她的哥哥绝没有吹牛拍马的本事,主任之位落在他头上只能说天外飞来鸿运。不过,-晶以女性细腻的敏感,总觉得这意外太不寻常,她暗下决心必尽一切力量查出其中的内幕,为她也为希珑。
这一天对卫希珑而言自然不好过,平日在言词间附和他的同事,今天都和他一样尴尬的避开对方的视线,实在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有现实的已公然对谷经纶友善,而平时就站在谷经纶一条线上的小大夫今天更是扬眉吐气,有几个还公然批评卫希珑骄傲。
晚上,希珑疲惫的回到家里,瞧见羽童又在祭拜孟庆余的神位,脑中的一把火燃烧得噼啪作响,他好恨啊!
「拜什么拜!人死了便成废物,再拜也没用。」他恨恨瞪着孟庆余的遗像,对羽童怒吼:「我警告-快把这些讨厌的东西拿掉,我姓卫的不供奉姓孟的神主牌,他没生儿子,活该死后做孤魂野鬼!」
他愈怒,羽童反而愈平静,少许歉疚使她柔声地说:
「等过了七七,我会找一间庙供奉爸爸,然后每月去上香。你不用讽刺爸爸,他早已看开了,不信这一套,只是我不忍心将他火葬,爸爸是老式的人,他不说我也知道他还是很在意能够入土为安。」
卫希珑还没有到丧失理智的地步,自觉不对也不好再发脾气,然思前想后,难免用不满的语气说出主任地位落空的不幸。
「-爸爸根本没有在院长身上下功夫!」
「原来是谷经纶做了主任。」羽童平静的说,「如果爸爸还活着就好了,人在情义在,人亡情义亡。」
卫希珑怪她没反应,更怪她没为他抱不平,可是他毕竟是聪明人,很快留心察觉到妻子的改变。她一身白衣如雪,完全不似她从前爱穿的活泼明亮色调,依稀自孟庆余出了意外后,她就常穿这种淡色素雅的连身洋装,这份素净宛如裹住了她喜怒不动的容颜,挥舞着贞静绰约的美感。
于是,卫希珑重新评估孟羽童的分量。失去主任的职位,使他急于攫取另一种补偿,这才想到孟庆余虽然老而无用,倒留下一笔为数可观的遗产,光是坐落于仁爱路的家宅就值不少钱,如今理所当然归他所有了。
他开始忙着处理孟庆余的遗产,一下子坐拥巨金,使他忘却败给谷经纶的痛苦,对待羽童也像恋爱中的男人,减轻不少羽童的丧亲之痛,相信自己去求欧去蓬是对的。她不希罕当主任太太,她只愿成为希珑唯一的爱。
仇瑷苗却反过来劝羽童:
「-爸爸的遗产应该由-继承,财富才是最可靠的保障-这傻孩子把一切交给希珑去处理,他当然不客气的全过继到自己名下,-知不知道他为了付遗产税,将-爸爸一生收藏的骨董字画全拿去拍卖?-爸爸在棺材里会跳脚的!他一生节俭才攒下的财富原指望留给-,而-却送给别人。」
「希珑不是外人,他是我丈夫,也是爸爸的女婿。」羽童牵引嘴角一笑。
「哼!他那种人我算是看穿了,-把财产留在身边,他才会看重-,一旦-交出财富,-在他眼中还有什么可取的?」
「阿姨对希珑的偏见太深了。」羽童挑起眉梢一怒。「而且我不相信除了爸爸能给我的,我自己就一无可取。」
「听我说,羽童,-是非常讨人喜欢的女孩子,要是嫁了一位爱-的丈夫,比如谷经纶,我会非常庆幸-的幸运。」仇瑷苗感到遗憾的叹了口气。「可惜卫希珑他最爱的是名利,-千万不要再蒙骗自己,做一个傻瓜。」
「我不要听这些。」羽童闷声将心眼上锁,不让自己听见爱情结束的声音,任自己继续高傲地睥睨已不再完美的爱情。「自从爸走后,希珑对我非常体贴,也不再跟谷-晶来往,我相信他是有良心的人。」
仇瑷苗低喃道:「婚姻一旦走到需要靠『良心』来维持,那就很危险了。」
羽童当作没听见,这两、三个月希珑让她重温了新婚之乐,她逐渐说服自己谷-晶是不足为惧了,被她打败了。
***
一旦财产变成自己的,兴奋之情没多久便冷下来,成了理所当然的平常事,而希珑真正想要的是名、是地位,没有人能随身将财产携带炫于世人,只有地位是身分的表征,可以在工作场合中使人肃然起敬。
卫希珑仍在觊觎主任之位,轻视谷经纶的不善行政业务和无法争取更多的实验经费,但他隐藏得很好,一直到谷-晶再度约会他,一句「我已经得到风声,知道你为什么马前失足的原因。」卫希珑重新踏入她的殿堂。
「-听到些什么?-又从哪里听到的?」
「院长老了口风不紧,要不然就是他自身也忍不住奇怪而提出来向朋友诉说,总之,只要他老人家一开口,不管他透露的对象是谁,久了自然会传回医院来。」
「那到底真正的原因何在?」
「别急,我自然会说。」谷-晶很满意希珑的激烈反应,心喜自己又将他掌握到手掌心了。「我们医院最大的股东是欧去蓬,你知道吧?」
「废话!」
「那你还不明白吗?若非欧去蓬向院长施加压力,院长绝不会临阵换将,他比谁都清楚我哥哥不是管理者的料。」
「这倒是。」卫希珑冷冷讽刺一下。「可是欧去蓬为何要管这档事?该不是你们兄妹中哪一位去向他哀求吧!」
「你讲不讲理?卫希珑!」谷-晶不悦。「凭我们这些小医生根本还不在人家眼里,大门都未必肯让我们进去。」
「他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仗势欺人!」
「有势可仗还不够了不起?」谷-晶冷笑。
「反正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何苦招惹我?」
「据说欧去蓬给院长的理由是你行为不检,不足以为下属楷模……」
「我行为不检?」卫希珑大叫一声,及时忆起自己与-晶的过去,颓然而坐。「不可能,医院的股东不会管这种芝麻小事,个人的私生活不关乎医院的运作,只要我比其他人更胜任做主任,他们欢迎都来不及。」
「所以院长才觉得奇怪。」
「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
「也只有去问欧去蓬才知道,显然院长也不甚了解。」
「真是老胡涂!」
卫希珑感到无比的气愤,没想到自己多年的心血与努力竟敌不过公子的一句话,理由居然是他「行为不检」?这话出自欧去蓬口中不是太可笑了吗?以欧去蓬的立场谁当主任都没有差别,但对当事人而言却是人生最大的希望,也难怪卫希珑难以咽下这口气了。
谷-晶默不哼声地等待希珑消化这则传闻,也深信他依然不曾忘情她,孟羽童的顺从只能满足他一点自傲,激不起他的热情,很快就失去新鲜劲了。像他这种汲汲于名利的男人,也只有她才是他的爱人同志。
「现在再说这些也没用,事实已经造成了。」卫希珑叹道。
「你错了,还有补救的机会。」
他冷视她的面孔,心中的芥蒂仍在;谷-晶不在乎的回他一笑,她太清楚如何激起他的兴趣。
「哥哥告诉我,他当主任并不快乐,他只希望能专心的行医救人,不过为了不辜负院长的提拔,他最少须做个一、两年才好请辞。」
「请辞?」
「他最近常跟我提起爸妈的年纪大了,他想回去陪他们,如果南部的教学医院礼聘他,他很乐意返乡行医。」
「这怎么可能?」
「换了你自然不可能,但我哥哥的确是不求闻达的医呆子,他老早就很讨厌医院内部的勾心斗角,单纯的教学和行医才是他理想中的人生。」她双瞳流露动人的光辉,打出王牌:「我想等哥哥请辞时,他一定会向院长推荐你。」
「我不需要他的推荐。」他心中难消对谷经纶的戒心。
「你真有心往上爬,我劝你别在往后的日子里树立敌人。当然,更不能教人再捉你小辫子,说你行为不检等等。」谷-晶狭长的眼睛妩媚地流转着。「我忘不了你,相信你也没忘了我,只要我们能够夫唱妇随,自然没人说闲话了。」
「哼!我不离婚形象更好,谁也捉不到我小辫子。」
如同汽球被刺破了似的,谷-晶脸上有些挂不住,不由怨道:
「我不相信你真心爱上了孟羽童,连孟主任留给她的遗产都落在你手上,你还贪图她什么?」她握住他的手,加重语气:「孟主任死了,而孟羽童也跟医院方面断了线,她对你已失去价值。相反的我跟哥哥可以接下去为你铺路,只要我们结婚,哥哥会很乐意帮你,他就是那种重亲情的人。」
她说着背转身去,像个刺猬保持距离。
「你走吧!你回去仔细考虑清楚,问问自己你爱的是我还是她?如果最后你仍然选择留在孟羽童身边,我会死心的,不再去缠你,以免坏了你的名誉,甚至我可以为你辞职回南部去。」说到后来声音已近于哽咽。
「-晶!」希珑不免感动于她的伟大牺牲。
「你走!我不要你现在给我答案。」谷-晶拒绝他的碰触。「你回家再跟孟羽童生活看看,再决定你是否甘心和她过一辈子。」
「但是我……」他想起他继承的财产。
「我听说她给了你很大的好处,就跟当年孟主任一样,他们父女俩都很擅长用利益控制人心,专门花钱买丈夫。」谷-晶不必看希珑的脸色,也知晓她刺中了他最痛的那根神经。「可怜的希珑,从她追求你那天算起到今天也五年多了,你苦苦忍受她这么久,不爱她却又不敢得罪她,种种精神虐待,一点金钱便补偿得起吗?」
她的声音充满了同情与了解,卫希珑不只感激,更欣喜寻得红粉知己,也只有谷-晶真懂他内心的苦和他所做的伟大牺牲。
可是羽童也有羽童的好处,这使他内心的感情发生了冲突,阻碍思路的畅通,立在那儿凝视-晶微微颤抖的背部好一会儿,依旧作不下决定。
他离开她的公寓,却阻止不了他的心又飞回-晶身处。
***
「听到水声了!」
走在沿山壁而筑的步道上,突然水声隆隆,烟雾迷-,羽童高兴的欢叫:「龙谷瀑布就到了,希珑!」
路的尽头,一匹白练飞瀑奔泻而下,声势惊人,走得太近马上可享受到水珠飞溅如甘霖滋润的乐趣。羽童说北部名胜几乎玩遍了,便到中部的「龙谷天然乐园」一游,然则一问中部人,大家只知它俗称「谷关」,没人去记它什么天然乐园,她一比说有个瀑布的,行人恍然往谷关一指。
羽童张开洋伞直走到瀑布前的围杆才停住,朝着不肯走近的希珑欢笑:「站在这里好像在下雨-!」
见识过尼加拉瓜大瀑布,希珑看眼前这小瀑布就好像一条由上往下直流而下的小溪,才懒得走过去,不过四周松翠的景色还不错,就陪着羽童多快乐一会儿吧!
夫妻两人走了一天的路,不放过任何一处美景,情人花道多浪漫,许愿池啊可要灵验才好,羽童默默地-诵。
夜深了,在高速公路上,羽童闭上眼睛休息,希珑看在眼里,又莫名地心浮气躁起来。对谷-晶的承诺使他背上沉重的压力,问题是他如何向羽童开口呢?她的分量再轻,好歹也是夫妻一场。
回到家已过了十点,希珑去停车,羽童顺道去取信件,一封封大略浏览一下,广告单随手扔进垃圾筒,最后只剩下一张明信片,给卫希珑的;因为是明信片,不代表隐密性,羽童便翻面瞧了瞧。
希珑:我已证实有二十五天的身孕,婚礼何时举行?
盼望你的-晶
羽童看了一遍又一遍,脸色一次比一次发白,心痛到绝望时竟能够冷然地面对希珑,一起搭电梯,同时进屋。
「你这个伪君子,下地狱去吧!我诅咒你!」把明信片一撕成两半甩在地上,羽童奔回房锁上门,她不要在他面前崩溃。
卫希珑嘀咕:「神经!」可是当他看清那一行字,霎时之间,错愕转为惊喜、懊恼;惊喜是必然的,他年纪不小了,但不免懊恼-晶的步步逼人,故意使用明信片,存心让羽童发现,逼得他再也无法逃避了。
但很快地,喜悦之情见于颜色,赶着去朝见他明年出世的宝贝儿子的娘。
经过一夜的讨论,卫希珑清晨回来就向羽童提离婚的事。
「你们什么时候又在一起的?」羽童木然地问。
「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怀孕了。」
「最少有一个多月了吧,而我一点都没有发现,你太厉害了,卫希珑,你应该去当演员,你太会演戏了。」羽童愈说声音愈厉,「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满意?那个女人她十全十美吗?她比我更温柔漂亮吗?为什么你们可以狠下心一而再的伤害我?今天你敢跟我提离婚--卫希珑,你泯灭天良,你会有报应的!」
卫希珑听她说得苛薄,忍不住怒火上冲,原有的些微歉意也消失了。
「别的不提,光说-肚皮不争气就够-羞死自己。」
「你……我们结婚才三年多……」
「-晶却一个月就有了消息。」他卑视她。
造句话像鞭子一样打在羽童身上,痛彻心肺,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委屈,紧紧抱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
从结婚那天开始,她小心翼翼地保护她的家庭,种种无法忍受的欺骗、背叛、屈辱、悲恸和孤独霎时化为一股洪流,汹涌地泛滥着,转眼间她完全被淹没了。
她哭得好似她的世界正在破裂瓦解,泪水湿透了衣襟。
「我不……我不要离婚……在我给了……你一切之后……你怎能……要求我……离婚?……我绝……不答应……我恨谷-晶……我恨你卫希珑……」
卫希珑避出门去,两天后回来,同样的戏再上演一次。
一个月之中,他回来了五、六次,一回更甚一回严酷地打击羽童:
「-自己不会生,就不能让别的女人替我生吗?是-不中用、不争气!难道要我卫家因为-而绝后吗?」
「-以前的温柔善良到哪里去了?我知道,-因妒生恨,存心让未出世的孩子变成私生子,-真是太恶毒了!」
羽童憔悴了,任泪水在她颊上簌簌地淌着,仰脸问道:
「告诉我真话,即使谷-晶没有怀孕,你仍然会逼我离婚对不对?」她哭哑的声音充塞着对爱情的绝望。「因为你对我从来没有真心过,你只是在玩弄我的感情,藉机霸占我的财产,你不爱我却又纵容我像个傻瓜一样的去爱上你,看看我变成这副可怜的模样,这就是我爱上你的下场吗?」
卫希珑故意不去看她。
「如今我失去利用价值,你可以理所当然的抛弃我了,是吗?告诉我,你有没有爱过我一点,有没有--」
「没有!没有!这样-满意了吧!」卫希珑烦了,只想速战速决结束这段婚姻。
厅上顿成坟场般死寂。
羽童缓缓拭乾了脸,暗暗发誓绝不再为男人掉一颗眼泪,她终于感觉到什么叫心灰意冷,和所谓怨恨。
盯住卫希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已见不着他有一丝温情或留恋,羽童的目光飘向壁上的一张两人合照的相片上,冷冷然茫茫然似私语:
「我的丈夫是心脏科医生,他却把我的心挖了一个大洞。我的心在痛吗?不,它已麻痹了失去知觉,只有鲜血不停地淌着。
「男人啊,你可以使女人流乾眼泪,但绝不能让她的心滴血,否则她会恨你一辈子的。
「除非你也-到被爱人背叛而失去尊严、骄傲的滋味,除非你比今天的我更痛苦、更可怜,此恨永不休止,永不休止啊!」
大热天地,卫希珑连续打了好几个寒颤。